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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卷 一文錢小隙造奇冤

世上何人會此言,休將名利掛心田。

等閑倒盡十分酒,遇興高歌一百篇。

物外煙霞為伴侶,壺中日月任嬋娟。

他時功滿歸何處,直駕云車入洞天。

這八句詩,乃回道人所作。那道人是誰?姓呂,名塚,號洞賓,岳州河東人氏。大唐咸通中應進士舉,游長安酒肆,遇正陽子鐘離先生,點破了黃粱夢,知宦途不足戀,遂求度世之術。鐘離先生恐他立志未堅,十遍試過,知其可度,欲授以黃白秘方,使之點石成金,濟世利物,然后三千功滿,八百行圓。洞賓問道:“所點之金,后來還有變異否?”鐘離先生答道:“直待三千年后,還歸本質。”洞賓愀然不樂道:“雖然遂我一時之愿,可惜誤了三千年后遇金之人。弟子不愿受此方也。”鐘離先生呵呵大笑道:“汝有此好心,三千八百盡在于此。吾向蒙苦竹真君吩咐道:‘汝游人間,若遇兩口的,便是你的弟子。’遍游天下,從沒見有兩口之人,今汝姓呂,即其人也。”遂傳以分合陰陽之妙。洞賓修煉丹成,發誓必須度盡天下眾生,方可上升。從此混跡塵途,自稱為回道人。回字也是二口,暗藏著呂字。嘗游長沙,手持小小磁罐乞錢,向市上大言:“我有長生不死之方,有人肯施錢滿罐,便以方授之。”市人不信,爭以錢投罐,罐終不滿,眾皆駭然。忽有一僧人推一車子錢從市東來,戲對道:“人說我這車子錢共有千貫,你罐里能容之否?”道人笑道:“連車子也推得進,何況錢乎?”那僧不以為然,想著:“這罐子有多少大嘴,能容得車兒?明明是說謊。”道人見其沉吟,便道:“只怕你不肯布施,若道個肯字,不悉這車子不進我罐兒里去。”此時眾人聚觀者極多,一個個肉眼凡夫,誰人肯信,都去攛掇那僧人。那僧人也道必無此事,便道:“看你本事,我有何不肯?”道人便將罐子側著,將罐口向著車兒,尚離三步之遠,對僧人道:

“你敢道三聲‘肯’么?”僧人連叫三聲:“肯,肯,肯。”每叫一聲“肯”,那車子便近一步。到第三個“肯”字,那車兒卻像罐內有人扯拽一般,一溜子滾入罐內去了。眾人一個眼花,不見了車兒,發聲齊喊道:“奇怪!奇怪!”都來張那罐口,只見里面黑洞洞地。那僧人就有不悅之意,問道:“你那道人是神仙,還是幻術?”道人口占八句道:

非神亦非仙,非術亦非幻。

天地有終窮,桑田經幾變。

此身非吾有,財又何足戀。

茍不從吾游,騎鯨騰汗漫。

那僧人疑心是個妖術,欲同眾人執之送官。道人道:“你莫非懊悔,不舍得這車子錢財么?我今還你就是。”遂索紙筆,寫一道符,投入罐內,喝聲:“出,出!”眾人千百只眼睛,看著罐口,并無動靜。道人說道:“這罐子貪財,不肯送將出來,待貧道自去討來還你。”說聲未了,聳身望罐口一跳,如落在萬丈深潭,影兒也不見了。那僧人連呼:“道人出來!道人快出來!”罐里并不則聲。僧人大怒,提起罐兒,向地下一擲,其罐打得粉碎,也不見道人,也不見車兒,連先前眾人布施的散錢并不見一個,正不知那里去了?只見有字紙一幅,取來看時,題得有詩四句道:

尋真要識真,見真渾未悟。

一笑再相逢,驅車東平路。

眾人正在傳觀,只見字跡漸滅,須臾之間,連這幅白紙也不見了。眾人才信是神仙,一哄而散。只有那僧人失脫了一車子錢財,意氣沮喪,忽想著詩中“一笑再相逢,驅車東平路”之語,急急忙忙行到東平路上,認得自家的錢車,那錢物依然分毫不動。那道人立于車旁,舉手笑道:“相待久矣!

錢車可自收去。”又嘆道:“出家之人,尚且惜錢如此,更有何人不愛錢者?普天下無一人可度,可憐哉!可痛哉!”言畢騰云而去。那僧人驚呆了半晌,去看那車輪上,每邊各有一個口字,二口成呂,乃知呂洞賓也。懊悔無及。正是:

天上神仙容易遇,世間難得舍財人。

方才說呂洞賓的故事,因為那僧人舍不得這一車子錢,把個活神仙,當面錯過。有人論:這一車子錢,豈是小事,也怪那僧人不得。世上還有一文錢也舍不得的。依在下看來,舍得一車子錢,就從那舍得一文錢這一念算計入來。不要把錢多錢少,看做兩樣。如今聽在下說這一文錢小小的故事。列位看官們,各宜警醒,懲忿窒欲,且休望超凡人道,也是保身保家的正理。詩云:

不爭閑氣不貪錢,舍得錢時結得緣。

除卻錢財煩惱少,無煩無惱即神仙。

話說江西饒州府浮梁縣,有景德鎮,是個馬頭去處。鎮上百姓,都以燒造磁器為業,四方商賈,都來載往蘇杭各處販賣,盡有利息。就中單表一人,叫做邱乙大,是個窯戶一個做手。渾家楊氏,善能描畫。乙大做就磁胚,就是渾家描畫花草人物,兩口俱不吃空。住在一個冷巷里,盡可度日有余。那楊氏年三十六歲,貌頗不丑,也肯與人活動。只為老公利害,只好背地里偶一為之,卻不敢明當做事。所生一子,名喚邱長兒,年十四歲,資性愚魯,尚未會做活,只在家中走跳。忽一日楊氏患肚疼,思想椒湯吃,把一文錢教長兒到市上買椒。長兒拿了一文錢,才走出門,剛剛遇著東間壁一般做磁胚劉三旺的兒子,叫做再旺,也走出門來。那再旺年十三歲,比長兒倒乖巧,平日喜的是樋錢耍子。——怎的樣樋錢?也有八個六個,樋出或字或背,一色的謂之渾成。也有七個五個,樋去一背一字間花兒去的,謂之背間。——再旺和長兒,閑常有錢時,多曾在巷口一個空階頭上耍過來。這一日巷中相遇,同走到當初耍錢去處,再旺又要和長兒耍子,長兒道:“我今日沒有錢在身邊。”再旺道:“你買椒,一定有錢。”長兒道:“只有得一文錢。”再旺道:“你往哪里去?”長兒道:“娘肚疼,叫我買椒泡湯吃。”再旺道:“一文錢也好耍,我也把一文與你賭個背字,兩背的便都贏去,兩字便輸,一字一背不算。”長兒道:“這文錢是要買椒的,倘或輸與你了,把什么去買?”再旺道:“不妨事,你若贏了是造化,若輸了時,我借與你,下次還我就是。”長兒一時不老成,就把這文錢撇在地上。再旺在兜里也摸出一個錢丟下地來。長兒的錢是個背,再旺的是個字。攧錢也有先后常規,該是背的先攧。

長兒揀起兩文錢,攤在第二手指上,把大拇指掐住,曲一曲腰,叫聲:“背。”攧將下去,果然兩背。長兒贏了。收起一文,留一文在地。再旺又在兜肚里摸出一文錢來,連地下這文錢揀起,一般樣,攤在第二手指上,把大拇指掐住,曲一曲腰,叫聲:“背。”攧將下去,卻是兩個字,又是再旺輸了。

長兒把兩個錢都收起,和自己這一文錢,共是三個。長兒贏得順流,動了賭興,問再旺道:“還有錢么?”再旺道:“錢盡有,只怕你沒造化贏得。”當下伸手在兜肚里摸出十來個凈錢,捻在手里,嘖嘖夸道:“好錢!好錢!”問長兒:“還敢攧么?”

又丟下一文來。長兒又攧了兩背,第四次再旺攧,又是兩字。

一連攧了十來次,都是長兒贏了,共得了十二文。分明是掘藏一般。喜得長兒笑容滿面,拿了錢便走。再旺那肯放他,上前攔住道:“你贏了我許多錢,走哪里去?”長兒道:“娘肚疼,等椒湯吃,我去去,閑時再來。”再旺道:“我還有錢在腰里,你贏得時,我送你。”長兒只是要去,再旺發起喉急來,便道:

“你若不肯攧時,還了我的錢便罷。你把一文錢來騙了我許多錢,如何就去?”長兒道:“我是攧得有采,須不是白奪你的。”

再旺索性把兜肚里錢,盡數取出,約莫有二三十文,做一堆兒堆在地下道:“待我輸盡了這些錢,便放你走。”長兒是個小廝家,眼孔淺,見了這錢,不覺貪心又起;況且再旺抵死纏住,只得又攧。誰知風無常順,兵無常勝。這番采頭又論到再旺了。照前攧了一二十次,雖則中間互有勝負,卻是再旺贏得多。到結末來,這十二文錢,依舊被他復去。長兒剛剛原剩得一文錢。自古道:得以氣勝。初番長兒攧贏了一兩文,膽就壯了,偶然有些采頭,就連贏數次。到第二番又攧時,不是他心中所愿,況且著了個貪心,手下就有些矜持。到一連攧輸了幾文,去了個舍不得一個,又添了個吝字,氣便索然。怎當再旺一股憤氣,又且稍長膽壯,自然贏了。大凡人富的好過,貧的好過,只有先貧后富的,最是難過。據長兒一文錢起手時,贏得一二文也是夠了,一連得了十二文錢,一拳頭捻不住,就該住手回家。可笑長兒把這錢不看做倘來之物,反認作自己東西,重復輸去,好不氣悶,癡心還想再像初次贏將轉來。“就是輸了,他原許下借我的,有何不可?”

這一交,合該長兒攧了,忍不住按定心坎,再復一攧,又是二字,心里著忙,就去搶那錢,手去遲些,先被再旺搶到手中,都裝入兜肚里去了。長兒道:“我只有一文錢,要買椒的,你原說過贏時借我,怎的都收去了?”再旺怪長兒先前贏了他十二文錢就要走,今番正好出氣。君子報仇,直待三年,小人報仇,只在眼前,怎么還肯把這文錢借他?把長兒雙手擋開,故意的一跳一舞,跑入巷去了。急得長兒且哭且叫,也回身進巷扯住再旺要錢,兩個扭做一堆廝打。

孫龐斗智誰為勝,楚漢爭鋒那個強?

卻說楊氏,專等椒來泡湯吃,望了多時,不見長兒回來,覺得肚疼定了,走出門來張看,只見長兒和再旺扭住廝打,罵道:“小殺才!教你買椒不買,倒在此尋鬧,還不撒開。”兩個小廝聽得罵,都放了手。再旺就閃在一邊。楊氏問長兒:

“買的椒在哪里?”長兒含著眼淚回道:“那買椒的一文錢,被再旺奪去了。”再旺道:“他與我攧錢,輸與我的。”楊氏只該罵自己兒子不該攧錢,不該怪別人。況且一文錢,所值幾何,既輸了去,只索罷休。單因楊氏一時不明,惹出一場大禍,輾轉的害了多少人的性命。正是:

事不三思終有悔,人能百忍自無憂。

楊氏因等候長兒不來,一肚子惡氣,正沒出豁,聽說贏了他兒子的一文錢,便罵道:“天殺的賊種!要錢時,何不教你娘趁漢去,來騙我家小廝攧錢。”口里一頭罵,一頭便扯再旺來打。恰正抓住了兜肚,鑿下兩個栗暴。那小廝打急了,把身子來一掙,卻掙斷了兜肚帶子,落下地來。索郎一聲響,兜肚子里面的錢,撒了一地。楊氏道:“只還我那一文便了。”長兒得了娘的口氣,就勢搶了一把錢,奔進自屋里去。再旺就叫起屈來。楊氏趕進屋里,喝教長兒還了他錢。長兒被娘逼不過,把錢對著街上一撒,再旺一頭哭,一頭罵,一頭撿錢。

撿起時,少了六七文錢,情知是長兒藏下,攔著門只顧罵。楊氏道:“也不見這天殺的野賊種,恁地撒潑!”把大門關上,走進去了。再旺敲了一回門,又罵了一回,哭到自屋里去。母親孫大娘正在灶下燒火,問其緣故,再旺哭訴道:“長兒搶了我的錢,他的娘不說他不是,他罵娘養漢,野雜的種,要錢時何不教你娘養漢。”孫大娘不聽時,萬事全休,一聽了這句不入耳的言語,不覺:

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

原來孫大娘最痛兒子,極是護短,又兼性暴,能言快語,是個攬事的女都頭。若相罵起來,一連罵十來日,也不口干,有名叫做綽板婆。他與邱家只隔得三四個間壁居住,也曉得楊氏平日有些不三不四的毛病,只為從無口面,不好發揮出來。一聞再旺之語,太陽里爆出火來,立在街頭,罵道:“狗潑婦,狗淫婦!自己瞞著老公趁漢子,我不管你罷了,倒來謗別人。老娘人便看不像,卻替老公爭氣。前門不進師姑,后門不進和尚,拳頭上立得人起,臂膊上走得馬過,不像你那狗淫婦,人硬貨不硬,表壯里不壯,作成老公帶了綠帽兒,羞也不羞!還虧你老著臉在街坊上罵人。便臊賤時,也不恁般般做作!我家小廝年幼,連頭帶腦,也還不夠與你補空,你休得纏他!臊發時還去尋那舊漢子,是多尋幾遭,多養了幾個野賊種,大起來好做賊。”一聲潑婦,一聲淫婦,罵一個路絕人稀。楊氏怕老公,不敢攬事,又沒處出氣,只得罵長兒道:“都是你那小天殺的,不學好,引這長舌婦開口。”提起木柴,把長兒劈頭就打,打得長兒頭破血淋,嚎啕大哭。邱乙大正從窯上回來,聽得孫大娘叫罵,側耳多時,一句句都聽在肚里,想道:“是那家婆娘不秀氣?替老公妝幌子,惹得綽板婆叫罵。”及至回家,見長兒啼哭,問起緣由,倒是自家家里招攬的是非。邱乙大是個硬漢,怕人恥笑,聲也不嘖,氣忿忿地坐下。遠遠的聽得罵聲不絕,直到黃昏后,方才住口。

邱乙大吃了幾碗酒,等到夜深人靜,叫老婆來盤問道:“你這賤人瞞著我做的好事!趁的許多漢子,姓甚名誰?好好招將出來,我自去尋他說話。”那婆娘原是怕老公的,聽得這句話,分明似半空中響一個霹靂,戰兢兢還敢開口?邱乙大道:“潑賤婦,你有本事偷漢子,如何沒本事說出來?若要不知,除非莫為。瞞得老公,瞞不得鄰里,今日教我如何做人?你快快說來,也得我心下明白。”楊氏道:“沒有這事,教我說誰來?”邱乙大道:“真個沒有?”楊氏道:“沒有。”邱乙大道:

“既是沒有時,他們如何說你,你如何憑他說,不則一聲?顯是心虛口軟,應他不得。若是真個沒有,是他們詐說你時,你今夜吊死在他門上,方表你清白,也出脫了我的丑名。明日我好與他講話。”那婆娘怎肯走動,流下淚來,被邱乙大三兩個巴掌,掇出大門。把一條戲索丟與他,叫道:“快死快死!

不死便是戀漢子了。”說罷,關上門兒進來。長兒要來開門,被乙大一頓栗暴,打得哭了一場睡去了。乙大有了幾分酒意、也自睡去。單剩楊氏在門外好苦,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千不是,萬不是,只是自家不是,除卻死,別無良策。自悲自怨了多時,恐怕天明,慌慌張張的取了麻索,去認那劉三旺的門首。也是將死的人,失魂顛智,劉家本在東間壁第三家,卻錯走到西邊去,走過了五六家,到第七家。見門面與劉家相象,忙忙的把幾塊亂磚襯腳,搭上麻索于檐下,系頸自盡。

可憐伶俐婦人,只為一文錢斗氣,喪了性命。正是:

地下新添惡死鬼,人間不見畫花人。

卻說西鄰第七家,是個打鐵的匠人門首。這匠人諢名叫做白鐵,每夜四更,便起來打鐵。偶然開了大門撒溺,忽然一陣冷風,吹得毛骨竦然,定睛看時,吃了一驚。

不是傀儡場中鮑老,竟像秋千架上佳人。

檐下掛著一件物事,不知是那里來的?好不怕人!猶恐是眼花,轉身進屋,點個火來一照,原來是新縊的婦人,咽喉氣斷,眼見得救不活了。欲待不去照管他,到天明被做公的看見,卻不是一場飛來橫禍,辨不清的官司。思量一計:

“將他移在別處,與我便無干了。”擔著驚恐,上前去解這麻索。那白鐵本來有些蠻力,輕輕的便取下掛來,背出正街,心慌意急,不暇致詳,向一家門里撇下。頭也不回,竟自歸家,兀自連打幾個寒噤,鐵也不敢打了,復上床去睡臥,不在話下。

且說邱乙大,黑早起來開門,打聽老婆消息,走到劉三旺門前,并無動靜,直走到巷口,也沒些蹤影,又回來坐地尋思:“莫不是這賤婦逃走他方去了?”又想:“他出門稀少,又是黑暗里,如何行動?”又想道:“他若不死時,麻索必然還在。”再到門前去看時,地下不見麻繩,定是死了劉家門首,被他知覺,藏過了尸首,與我白賴。又想:“劉三旺昨晚不回,只有那綽板婆和那小廝在家,那有力量搬運?”又想道:“蟲蟻也有幾只腳兒,豈有人無幫助?且等他開門出來,看他什么光景,見貌辨色,可知就里。”等到劉家開門,再旺出來,把錢去市心里買饃饃點心,并不見有一些驚慌之意。邱乙大心中委決不下,又到街前街后閑蕩,打探一回,并無影響。回來看見長兒還睡在床上打齁,不覺怒起,掀開被,向腿上四五下,打得這小廝睡夢里直跳起來。邱乙大道:“娘也被劉家逼死了,你不去討命,還只管睡!”這句話,分明邱乙大教長兒去惹事,看風色。長兒聽說娘死了,便哭起來,忙忙的穿了衣服,帶著哭,一徑直趕到劉三旺門首去,罵道:“狗娼根狗淫婦!還我娘來?”那綽板婆孫大娘,見長兒罵上門,如何耐得,急趕出來,罵道:“千人射的野賊種,敢上門欺負老娘么?”便揪著長兒頭發,卻待要打,見邱乙大過來,就放了手。

這小廝滿街亂跳亂舞,帶哭帶罵討娘,邱乙大耐不住,也罵起來。那綽板婆怎肯相讓,旁邊鉆出個再旺來相幫,兩下干罵一場,都里勸開。邱乙大教長兒看守家里,自去街上央人寫了狀詞,趕到浮梁縣告劉三旺和妻孫氏人命事情。大尹準了狀詞,差了拘拿原被告和鄰里干證到官審問。原來綽板孫氏平昔口嘴不好,極是要沖撞人,鄰里都不歡喜;因此說話中間,未免偏向邱乙大幾分,把相罵的事情,增添得重大了,隱隱的將這人命,射實在綽板婆身上。這大尹見眾人說話相同,信以為實。錯認劉三旺將尸藏匿在家,希圖脫罪。差人搜檢,連地也翻了轉來,只是搜尋不出,故此難以定罪。且不用刑,將綽板婆拘禁,差人押劉三旺尋訪楊氏下落,邱乙大討保在外。這場官司好難結哩!有分教:

綽板婆消停口舌,磁器匠耽誤生涯。

這事且擱過不提。再說白鐵將那尸首,卻撇在一個開酒店的人家門首。那店主人王公,年紀六十余歲,有個媽媽,靠著賣酒過日。是夜睡至五更,只聽得叩門之聲,醒時又不聽得。剛剛合眼,卻又聞得砰砰聲叩響。心中警異,披衣而起,即喚小二起來,開門觀看。只見街頭上,不橫不直,擋著這件物事。王公還道是個醉漢,對小二道:“你仔細看一看,還是遠方人,是近處人?若是左近鄰里,可叩他家起來,扶了去。”小二依言,俯身下去認看,因背了星光,看不仔細。見頸邊拖著麻繩,卻認做是條馬鞭,便道:“不是近邊人,想是個馬夫。”王公道“你怎么曉得他是個馬夫?”小二道:“見他身邊有根馬鞭,故此知得。”王公道:“既不是近處人,由他罷!”小二欺心,要拿他的鞭子,伸手去拾時,卻拿不起,只道壓了身底下,盡力一扯,那尸首直豎起來,把小二嚇了一跳,叫道:“阿呀!”連忙放手。那尸撲的倒下去了。連王公也吃一驚,問道:“這怎么說?”小二道:“只道是根鞭兒,要拿他的,不想卻是縊死的人,頸下扣的繩子。”王公聽說,驚得魂飛天外,魄散九霄,叫道:“這沒頭官司,叫我如何吃得起?若到了官,如何洗得清?”便與小二商議。小二道:“不打緊,只教他離了我這里,就沒事了。”王公道:“說得有理,還是拿到那里去好?”小二道:“撇他在河里罷。”當下二人動手,直抬到河下。遠遠望見岸上有人,打著燈籠走來,恐怕被他撞見,不管三七二十一,撇在河邊,奔回家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岸上打燈籠來的是誰?那人乃是本鎮一個大戶叫做朱常,為人奸詭百出,變詐多端,是個好打官司的主兒。因與一個隔縣姓趙的人家爭田。這一早要到田頭去割稻,同著十來個家人,拿了許多扁挑索子鐮刀,正來下舡。那提燈的在前,走下岸來,只見一人橫倒在河邊,也認做是個醉漢,便道:“這該死的貪這樣膿血!若再一個翻身,卻不滾在河里,送了性命。”內中一個家人,叫做卜才,是朱常手下第一出尖的幫手,他只道醉漢身邊有些錢鈔,就蹲倒身,伸手去摸他腰下,卻冰一般冷,縮手不迭,便道:“原來死的了!”朱常聽說是死人,心下頓生不良之念。忙叫:“不要慌。拿燈來照看,是老的?是少的?”眾人在燈下仔細打燈認,卻是個縊死的婦人。朱常道:“你們把他頸里繩解去那掉了,扛下艄里去藏好。”眾人道:“老爹,這婦人正不知是甚人謀死的?我們如何倒去招攬是非?”朱常道:“你莫管他,我自有用處。”眾人只得依他,解去麻繩,叫起看船的,扛上船,藏在艄里,將平基蓋好。朱常道:“卜才,你回去,媳婦子叫五六個來!”卜才道:“這二三十畝稻,夠什么砍,要這許多人去做甚?”朱常道:“你只管叫來,我自有用處。”卜才不知是意見,即便提了燈回去。不一時叫到,坐了一舡,解纜開船。兩人蕩槳,離了鎮上。眾人問道:“老爹載這東西去有甚用處?”朱常道:

“如今去割稻,趙家定來攔阻,少不得有一場相打,到告狀結殺。如今天賜這東西與我,豈不省了打官司,還有許多妙處。”

眾人道“老爹怎見省了打官司?又有何妙處?”朱常道:“有了這尸首時,只消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卻不省了打官司。你們也有些財采。他若不見機,弄到當官,定然我們占個上風。

可不好么!”眾人都喜道:“果然妙計!小人們怎省得?”正是:

算定機謀夸自己,排成巧計害他人。

這些人都是愚野村夫,曉得什么利害?聽見家主說得都有財采,竟像甕中取鱉,手到拿來的事,樂極了,巴不得趙家的人,這時便到河邊來廝鬧便好:銀子既有得到手,官司又可以贏得,竟像生了翼翅的一般,頃刻就飛到了。此時天色漸明,朱常教把船歇在空闊無人居住之處,離田頭尚有一箭之路。眾人都上了岸,尋出一條一股好一股斷的爛草繩,將船纜在一顆草根上,只留一個人在船上看守,眾男女都下田割稻。朱常遠遠的立在岸上打探消耗。原來這地方叫做鯉魚橋,離景德鎮只有十里多遠,再過去里許,又喚做太白村,乃是江南徽州府婺源縣所管。因是兩省交界之處,人人錯壤而居。與朱常爭田這人名喚趙完,也是個大富之家,原是浮梁縣人戶,卻住在婺源縣地方。兩縣俱置得有田產。那爭的田,只得三十余畝,乃趙完族兄趙寧的。先把來抵借了朱常銀子,卻又賣與趙完,恐怕出丑,就攔在佃種,兩邊影射了三四年。

不想近日身死,故此兩家相爭。這稻子還是趙寧所種。

說話的,這田在趙完屋腳跟頭,如何不先砍了,卻留與朱常來割?看官有所不知,那趙完也是強橫之徒,看得自己大了,道這田是明中正契買族兄的,又在他的左近;朱常又是隔省人戶,料必不敢來割稻,所以放心托膽。那知朱常又是個專在虎頭上做窠,要吃不怕死的魍魎,竟來放對,只在田中砍稻。早有人報知趙完。趙完道:“這廝真是吃了大蟲的心,豹子的膽,敢來我這里撩撥!想是來送死么!”兒子趙壽道:“爹,自古道:來者不懼,懼者不來。也莫輕覷了他!”趙完問報人道:“他們共有多少人在此?”答道:“十來個男子,六七個婦人。”趙完道:“既如此,也教婦人去。男的對男,女對女,都拿的來,敲斷他的孤拐子,連船都拔他上岸,那時方見我的手段。”即便喚起二十多人,十來個婦人,一個個粗腳大手,裸臂揎拳,如疾風驟雨而來。趙完父子隨后來看。且說眾人遠遠的望著田中,便喊道:“偷稻的賊不要走!”朱常家人媳婦,看見趙家有人來了,連忙住手,望河邊便跑。到得岸旁,朱常連叫快脫衣服。眾人一齊卸下,堆做一處,叫一個婦人看守,覆身轉來,叫道:“你來你來,若打輸與你,不為好漢。”趙完家有個雇工人,叫做田牛兒,自恃有些氣力,搶先飛奔向前。朱家人見他勢頭來得勇猛,兩邊一閃,讓他沖將過來,才讓他沖進時,男子婦人,一裹轉來圍住。田牛兒叫聲:“來的好!”提起升籮般拳頭,揀著個精壯村夫,趕上一拳打去,只望先打倒了一個硬的,其余便知摧枯拉朽了。

誰知那人卻也來得,拳到面上時,將身子打一偏,那拳便打個空,反被眾人圍將攏來,將田牛兒圍住,險些兒動不得。急起左拳來打,手尚未起,又被一人接住,兩邊扯開。田牛兒便施展不得。朱家人也不打他,推的推,扯的扯,倒像八抬八綽一般,腳不點地竟拿上船。那爛草繩系在草根上,有甚斤骨,初踏上船就斷了。艄上人已預先將篙攔住,眾人將田牛兒納在艙中亂打。趙家后邊的人,見田牛兒捉上船去,蜂擁趕上船搶人。朱家婦女,都四散走開,放他上去。說時遲,那時快,攔篙的人一等趙家男子婦人上齊船時,急掉轉篙,望岸上用力一點,那船如箭一般,向河心中直蕩開去。人眾船輕,三四幌便翻將轉來。兩家男女四十多人,盡都落水。這些婦人各自掙扎上岸,男子就在水中相打,縱橫攪亂,激得水濺起來,恰如驟雨相似,把岸上看的人眼都耀花了,只叫莫打,有話上岸來說。正打之間,卜才就人亂中,把那縊死婦人尸首,直過去,便喊起來道:“地方救護,趙家打死我家人了!”朱常同那六七個婦人,在岸邊接應,一齊喊叫,其聲震天動地。趙家的婦人,正絞擠濕衣,聽得打死了人,帶水而逃。水里的人,一個個嚇得膽戰心驚,正不知是那個打死的,巴不能攦脫逃走,被朱家人乘勢追打,吃了老大的虧,掙上了岸,落荒逃奔。此時只恨父母少生了兩只腳兒。朱家人欲要追趕,朱常止住道:“如今不是相打的事了,且把尸首收拾起來,抬放他家屋里了,再處。”眾人把尸首拖到岸上,卜才認做妻子,假意啼啼哭哭。朱常又教撈起船上篙槳之類,寄頓佃戶人家;又對看的人道:“列位地方鄰里,都是親眼看見,活打死的,須不是誣陷趙完,倘到官司時,少不得要相煩做個證見,但求實說罷了。”這幾句是朱常引人來兜攬處和的話。此時內中若有個有力量的,出來擔當,不教朱常把尸首抬去趙家說和,這事也不見得后來害許多人的性命。只因趙完父子,平日是個難說話的,恐怕說而不聽,反是一場沒趣。況又不曉得朱常心中是甚樣個意兒?故此并無一人招攬。

朱常見無人招架,教眾人穿起衣服,把尸首用蘆席卷了,將繩索絡好,四人扛著,望趙完家來。看的人隨后跟來,觀看兩家怎地結局?

銅盆撞了鐵掃帚,惡人自有惡人磨。

且說趙完父子隨后趕來,遠望著自家人追趕朱家的人,心中歡喜。漸漸至近,只見婦女家人,渾身似水,都像落湯雞一般,四散奔走。趙完驚訝道:“我家人多,如何反被他們打下水去?”正說著,只見眾人趕到,亂嚷道:“阿爹不好了!快回去罷。”趙完道:“你們怎地恁般沒用?都被打得這模樣!”

眾人道:“打是小事,只是他家死了人卻怎處?”趙完聽見死了個人,嚇得就酥了半邊,兩只腳就像釘了,半步也行不動。

趙壽與田牛兒,兩邊挾著胳膊而行,扶至家中坐下,半晌方才開言:“如何就打死了人?”眾人把相打翻船的事,細說一遍。又道:“我們也沒有打婦人,不知怎地死了?想是淹死的。”

趙完心中沒有主意,只叫:“這事怎好?”那時合家老幼,都叢在一堆,人人心中驚慌。正說之間,人進來報:“朱家把尸首抬來了。”趙完又吃這一嚇,恰像打坐的禪和子,急得身色一毫不動。自古道:物極則反,人急計生。趙壽忽地轉起一念,便道:“爹莫慌,我自有對付他的計較在此。”便對眾人道:“你們多向外邊閃過,讓他們進來之后,聽我鳴鑼為號,留幾個緊守門口,其余都趕進來拿人,莫教走了一個。解到官司,見許多人白日搶劫,這人命自然從輕。”眾人得了言語,一齊轉身。趙完恐又打壞了人,吩咐:“只要拿人,不許打人。”

眾人應允,一陣風出去。趙壽只留了一個心腹義孫趙一郎道:

“你且在此。”又把婦女妻小打發進去,吩咐:“不要出來。”趙完對兒子道:“雖然告他白日打搶,總是人命為重,只怕抵擋不過。”趙壽走到耳根前,低低道:“如今只消如此這般。”趙完聽了大喜,不覺身子就健旺起來,乃道:“事不宜遲,快些停當!”趙壽先把各處門戶閉好,然后尋了一把斧頭,一個棒槌,兩扇板門,都已完備,方教趙一郎到廚下叫出一個老兒來。那老兒名喚丁文,約有六十多歲,原是趙完的表兄,因有了個懶黃病,吃得做不得,卻又無男無女,捱在趙完家燒火,博口飯吃。當下那老兒不知頭腦,走近前問道:“兄弟有甚話?”趙完還未答應,趙壽閃過來,提起棒槌,看正太陽,便是一下。那老兒只叫得聲阿呀,翻身跌倒。趙壽趕上,又復一下,登時了帳。當下趙壽動手時,以為無人看見,不想田牛兒的娘田婆,就住在趙完宅后,聽見打死了人,恐是兒子打的,心中著急,要尋來問個仔細,從后邊走出,正撞著趙壽行兇。嚇得蹲倒在地,便立不起身。口中念聲:“阿彌陀佛!青天白日,怎做這事!”趙完聽得,回頭看了一看,把眼向兒子一顛,趙壽會意,急趕近前,照頂門一棒槌打倒,腦漿鮮血一齊噴出。還怕不死,又向肋上三四腳,眼見得不能夠活了。只因這一文錢上起,又送了兩條性命。正是:

含容終有益,任意是生災。

且說趙一郎起初喚丁老兒時,不道趙壽懷此惡念,驀見他行兇,驚得只縮到一壁角邊去。丁老兒剛剛完事,接腳又撞個田婆來湊成一對,他恐怕這第三棒槌輪到頭上,心下著忙,欲待要走,這腳上卻像被千百斤石頭壓住,那里移得動分毫。正在慌張,只見趙完叫道:“一郎快來幫一幫。”趙一郎聽見叫他相幫,方才放下肚腸,掙扎得動,向前幫趙壽拖這兩個尸首,放在遮堂背后,尋兩扇板門壓好,將遮堂都起浮了窠臼。又吩咐趙一郎道:“你切不可泄漏,待事平了,把家私分一股與你受用。”趙一郎道:“小人靠阿爹洪福過日的,怎敢泄漏?”剛剛停當,外面人聲鼎沸,朱家人已到了。趙完三人退入側邊一間屋里,掩上門兒張看。且說朱常引家人媳婦,扛著尸首趕到趙家,一路打將進去。直到堂中,見四面門戶緊閉,并無一個人影。朱常教把尸首居中停下,“打到里邊去拿趙完這老忘八出來,鎖在死尸腳上。”眾人一齊動手,乒乒乓乓將遮堂亂打,那遮堂已是離了窠臼的,不消幾下,一扇扇都倒下去,尸首上又壓了一層。眾人只頂向前,那知下面有物。趙壽見打下遮堂,把鑼篩起。外邊人聽見,發聲喊,搶將入來。朱常聽得篩鑼,只道有人來搶尸首,急掣身出來,眾人已至堂中,兩下你揪我扯,攪做一團,滾做一塊。里邊趙完三人大喊:“田牛兒!你母親都被打死了,不要放走了人。”

田牛兒聽見,急奔來問:“我母親如何卻在這里?”趙完道:

“他剛同丁老官走來問我,遮堂打下,壓死在內。我急走得快,方逃得性命。若遲一步兒,這時也不知怎地了!”田牛兒與趙一郎將遮堂搬開,露出兩個尸首。田牛兒看娘頭時,已打開腦漿,鮮血滿地,放聲大哭。朱常聽見,只道還是假的,急抽身一望,果然有兩個尸首,著了忙,往外就跑。這些家人媳婦,見家主走了,各要攦脫逃走,一路揪扭打將出來。那知門口有人把住,一個也走不脫,都被拿住。趙完只叫:“莫打壞了人。”故此朱常等不十分吃虧。趙壽取出鏈子繩索,男子婦女鎖做一堂。田牛兒痛哭了一回,心中忿怒,跳起身來。

“我把朱常這老忘八,照依母親打死罷了。”趙完攔住道:“不可不可!如今自有官法究治,打死他做甚?”教眾人扯過一邊。

此時已哄動遠近村坊,地方鄰里,無有不到趙家觀看。趙完留到后邊,備起酒席款待,要眾人具個白晝劫殺公呈。那眾人都是趙完的親戚佃戶,俱應承了。趙完即央人寫了狀詞,鄰里寫了公呈,同往婺源縣擊鼓喊冤。正是:

強中更遇強中手,惡人須服惡人磨。

卻說那婺源縣大尹,姓李名正,字國材,山東歷城縣人。

乃進士出身,為官直正廉明,雪冤辨奸。又且一清如水,分文不取。當下聞得擊鼓喊冤,即便升堂,傳集衙役皂快,喝教帶進趙完一干人跪在丹墀下。大尹問道:“你們有甚冤枉?

從實說來。”趙完手持狀詞,口中只說:“老爺救命。”大尹叫手下人拿上狀詞看了,見是人命重事。大尹又問鄰佑道:“你們是什么人?”鄰里道:“小人俱是趙完左右鄰居,目擊朱常在趙完家行兇,不得不來報明。”將呈子遞上。大尹看了,就叫打轎,帶領仵作一應衙役,往趙家檢驗。趙家已自擺設公案,迎接大尹。到了,坐定,叫仵作將三個死尸致命傷處,從實檢驗報來。仵作先將丁老兒、田氏看過,稟道:“這兩個俱是打傷腦殼。”又將朱常的死婦遍身看過,稟道:“此婦遍身并無傷處,惟有頸下一條血痕,看來不是打死,竟是勒死的。”

大尹道:“可俱是實?”仵作稟道:“小人怎敢混報?”大尹心下疑惑:“既是兩下相毆,為何此婦身上毫無傷處?”遂喚朱常問道:“此婦是你什么人?”朱常稟道:“是小人家人卜才的妻子。”大尹便喚卜才問道:“你的妻子可是昨日登時打死了?”

卜才道:“是。”大尹問了詳細,自走下來把三個尸首逐一親驗,仵作人所報不差,暗稱奇怪。吩咐把棺木蓋上封好,帶到縣里聽審。大尹在轎上,一路思想,心下明白。回縣坐下,發眾犯都跪在儀門外。單喚朱常上去,道:“朱常,你不但打死趙家二命,連這婦人,也是你謀死的!須從實招來。”朱常道:“這是家人卜才的妻子余氏,實被趙完打下水死的,地方上人,都是見的,如何反是小人謀死?爺爺若不信,只問卜才便見明白。”大尹喝道:“胡說!這卜才乃你一路之人,我豈不曉得!敢在我面前支吾!夾起來。”眾皂隸一齊答應上前,把朱常鞋襪去了,套上夾棍,便喊起來。那朱常本是富足之人,雖然好打官司,從不曾受此痛苦,只得一一吐實:“這尸首是浮梁江口不知何人撇下的。”大尹錄了口詞,叫跪在丹墀下。又喚卜才進來,問道:“死的婦人果是你妻子么?”卜才道:“正是小人妻子。”大尹道:“既是你妻子,如何把他謀死了,詐害趙完?”卜才道:“爺爺,昨日趙完打下水身死,地方上人,都看見的。”大尹把驚堂在桌上一連七八拍,大喝道:

“你這該死的奴才!這是誰家的婦人,你冒認做妻子,詐害別人!你家主已招稱,是你把他弄死。你若巧辯,快夾起來。”

卜才見大尹像道士打靈牌一般,把氣拍一片聲亂拍亂喊,將魂魄都驚落了。又聽見家主已招,只得稟道:“這都是家主教小人認作妻子,并不干小人之事。”大尹道:“你一一從實細說。”卜才將下船遇見尸首,定計詐趙完前后事細說一遍,與朱常無二。大尹已知是實,又問道:“這婦人雖不是你打死,也不該冒認為妻,詐害平人。那丁文、田婆卻是你與家主打死的,這須沒得說。”卜才道:“爺爺,其實不曾打死,就夾死小人,也不招的。”大尹也教跪在丹墀。又喚趙完并地方來問,都執朱常扛尸到家,乘勢打死。大尹因朱常造謀詐害趙完事實,連這人命也疑心是真,又把朱常夾起來。朱常熬刑不起,只得屈招。大尹將朱常、卜才各打四十,擬成斬罪,下在死囚牢里。其余十人,各打二十板,三個充軍,七個徒罪,亦各下監。六個婦人,都是杖罪,發回原籍。其田斷歸趙完,代趙寧還原借朱常銀兩。又行文關會浮梁縣查究婦人尸首來歷。那朱常初念,只要把那尸首做個媒兒,趙完怕打人命官司,必定央人兜收私處,這三十多畝田,不消說起歸他,還要扎詐一注大錢,故此用這一片心機。誰知激變趙壽做出沒天理事來對付他,反中了他計。當下來到牢里,不勝懊悔,想道:“這早若不遇這尸首,也不見得到這地位!”正是:

早知更有強中手,卻悔當初枉用心。

朱常料到:“此處定難翻案。”叫兒子吩咐道:“我想三個尸棺,必是釘稀板薄,交了春氣,自然腐爛。你今先去會了該房,捺住關會文書。回去教婦女們,莫要泄漏這縊死尸首消息。一面向本省上司去告準,捱至來年四五月間,然后催關去審,那時爛沒了縊死繩痕,好與他白賴。一事虛了,事事皆虛,不悉這死罪不脫。”朱太依了父親,前去行事,不在話下。

卻說景德鎮賣酒王公家小二因相幫撇了尸首,指望王公些東西,過了兩三日,卻不見說起。小二在口內野唱,王公也不在其意。又過了幾日,小二不見動靜,心中焦躁,忍耐不住,當面明明說道:“阿公,前夜那話兒,虧我把去出脫了還好;若沒我時,到天明地方報知官司,差人出來相驗,饒你硬掙,不使酒錢,也使茶錢。就拌上十來擔涎吐,只怕還不得了結哩!如今省了你許多錢鈔,怎么竟不說起謝我?”大凡小人度量極窄,眼孔最淺:偶然替人做件事兒,僥幸得效,便道潑天大功勞了,虧我挾持成就,竟想厚報;稍不如意,便要就翻轉臉來了。所以人家用錯了人,反受其荼毒。如小二不過一時用得些氣力,便想要王公的銀子,那王公若是個知事的,不拘多寡與他些也就罷了,誰知王公又是舍不得一文錢的慳吝老兒,說著要他的錢,恰像割他身上的肉,就面紅頸赤起來了。當下王公見小二要他銀子,便發怒道:“你這人忒沒理!吃黑飯,護漆柱。吃了我家的飯,得了我的工錢,便是這些小事,略走得幾步,如何就要我錢?”小二見他發怒,也就嚷道:“啊呀!就不把我,也是小事,何消得喉急?用得我著,方吃得你的飯,賺得你的錢,須不是白把我用的。還有一句話,得了你工錢,只做得生活,原不曾說替你拽死尸的。”王婆便走過來道:“你這蠻子,真個憊懶!自古道:茄子也讓三分老。怎么一個老人家,全沒些尊卑,一般樣與他爭嚷。”小二道:“阿婆,我出了力,不把銀子與我,反發喉急,怎不要嚷?”王公道:“什么!是我謀死的?要詐我錢!”

小二道:“雖不是你謀死,便是擅自移尸,也須有個罪名。”王公道:“你到去首了我來。”小二道:“要我首也不難,只怕你當不起這大門戶。”王公趕上前道:“你去首,我不怕。”望外劈勁就掇。那小二不曾提防,捉腳不定,翻斤斗直跌出門外,磕碎腦后,鮮血直淌。小二跌毒了,罵道:“這老忘八!虧了我,反打么!”就地下拾起一塊磚來,望王公擲去,誰知數合當然,這磚不歪不斜,正中王公太陽,一交跌倒,再不則聲。

王婆急上前扶時,只見口開眼定,氣絕身亡。跌腳叫苦,便哭起天來。只因這一文錢上,又斷送了一條性命。

總為惜財喪命,方知財命相連。

小二見王公死了,爬起來就跑。王婆喊叫鄰里,趕上拿轉,鎖在王公腳下,問王婆:“因甚事起?”王婆一頭哭,一頭將前情說出,又道:“煩列位與老身作主則個。”眾人道:

“這廝原來恁地可惡!先教他吃些痛苦,然后解官。”三四個鄰佑上前來,一頓拳頭腳尖,打得半死,方才住手。教王婆關閉門戶,同到縣中告狀。此時紛紛傳說,遠近人都來觀看。

且說邱乙大正訪問妻子尸首不著,官司難結,心思氣悶。這一日聞得小二打王公的根由,“怎道這婦女尸首,莫不就是我的妻子么?”急走來問,見王婆鎖門要去告狀。邱乙大上前問了個詳細,計算日子,正是他妻子出門這日,便道:“怪道我家妻子尸首,當朝就不見蹤影,原來是他們丟掉了。到如今有了實據,綽板婆卻自賴不得的了。”即忙趕到縣前看來,只見王婆叫喊到縣堂上。縣主知是殺人大案,立刻出簽拿了小二。不問眾人,先教王婆問了備細。小二料到罪真難脫了,不待用夾,一一招承。打了三十,問成死罪,下在獄中。邱乙大算計妻子被劉三旺謀死,正是此日,這尸首一定是他撇下的。證見已確,要求審結。此時婺源縣知會文書未到,大尹因沒有尸首,終無實據。原發落出去尋覓。再說小二,初時已被鄰里打傷,那頓板子,又十分利害。到了獄中,沒有使用,又且一頓拳頭,三日之間,血崩身死。為這一文錢起,又送一條性命。

見因貪白鏘,番自喪黃泉。

且說邱乙大從縣中回家,正打白鐵門首經過,只聽得里邊叫天叫地的啼哭。原來白鐵自那夜擔著驚恐,出脫這尸首,冒了風寒,回家上得床,就發起寒熱,病了十來日,方才斷命。所以老婆啼哭。眼見為這一文錢,又送一條性命。

化為陰府驚心鬼,失卻陽間打鐵人。

邱乙大聞知白鐵已死,嘆口氣道:“恁般一個好漢!有得幾日,卻又了賬,可見世人真是沒根的!”走到家中看時,止有這個小廝,鬼一般縮在半邊,要口熱水,也不能夠。看了那樣光景,方懊悔前日逼勒老婆,做了這件拙事。如今又弄得不尷不尬,心下煩惱,連生意也不去做,終日東尋西覓,并無尸首下落。看看捱過殘年,又早五月中旬。那時朱常兒子朱太已在按院告準狀詞,批在浮梁縣審問,行文到婺源縣關提人犯尸棺。起初朱太還不上緊,到了五月間,料得尸首已是腐爛,大大送個東道與婺源縣該房,起文關解。那趙完父子因婺源縣已經問結,自道沒事,毫無畏懼,抱卷赴理。兩縣解子領了一干人犯,三具尸棺,道至浮梁縣當堂投遞。大尹將人犯羈禁,尸棺發置官壇候檢,打發婺源回文,自不必說。不則一日,大尹吊出眾犯,前去相驗。那朱太合衙門通買囑了,要勝趙元。大尹到尸場坐下,趙完將浮梁縣案卷呈上。大尹看了,對朱常道:“你借尸索詐,打死二命,事已問結,如何又告?”朱常稟道:“爺爺,趙完打余氏落水身死,眾目共見;卻買囑了地鄰仵作,妄報是縊死的。那丁文、田婆,自己情慌,謀害抵飾,硬誣小人打死。且不要論別件,但據小人主仆力量有限,趙家是何等勢務,卻容小人打死二命?況死的俱是七十多歲,難道恁地利害,只揀垂死之人來打?爺爺推詳這上,就見明白。”大尹道:“既如此,你當時就不該招承了。”朱常道:“他那衙門情絮用極刑拷逼,若不屈招,性命已不到今日了。”趙完也稟道:“朱常當日倚仗假尸,逢著的便打,合家躲避,那丁文、田婆年老奔走不及,故此遭他毒手。假尸縊死繩痕,是婺源縣太爺親驗過的,豈是仵作妄報。如今日久腐爛,巧言誑騙爺爺,希圖漏網反陷。但求細看招卷,曲直立見。”大尹道:“這也難憑你說。”即教開棺檢驗。天下有這等作怪的事,只道尸首經了許久,料已腐爛盡了,誰知都一毫不變,宛然如生。那楊氏頸下這條繩痕,轉覺顯明,倒教仵作人沒理會。你道為何?他已得了朱常的錢財,若尸首爛壞了,好從中作弊,要出脫朱常,反坐趙完。如今傷痕見在,若虛報了,恐大尹還要親驗。實報了,如何得朱常銀子。正在躊躇,大尹早已瞧破,就走下來親驗。那仵作人被大尹監定,不敢隱匿,一一實報。朱常在旁暗暗叫苦。

大尹將所報傷處,將卷對看,分毫不差,對朱常道:“你所犯已實,怎么又往上司誑告?”朱常又苦苦分訴。大尹怒道:

“還要強辯!夾起來!快說這縊死婦人是那里來的?”朱常受刑不過,只得招出:“本日早起,在某處河沿邊遇見,不知是何人撇下。”那大尹極有記性,急趨想起,“去年邱乙大告稱,不見了妻子尸首;后來賣酒王婆告小二打死王公,也稱是日抬尸首,撇在河沿上去了,至今尸首沒有下落,莫不就是這個么?”暗記在心。當下將朱常、卜才都責三十,照舊死罪下獄,其余家人問徒招保。趙完等發落寧家,不提。

且說大尹回到縣中,吊出邱乙大狀同,并王小二那宗案卷查對,果然日子相同,撇尸地處一般,更無疑惑。即著原差,喚到邱乙大、劉三旺干證人等,監中吊出綽板婆孫氏,齊到尸場認看。此時正是五月天道,監中瘟疫大作,那孫氏剛剛病好,還行走不動,劉三旺與再旺扶挾而行。到了尸場上,仵作揭開棺蓋,那邱乙大認得老婆尸首,放聲號慟,連連叫道:“正是小人妻子。”干證鄰里也道:“正是楊氏。”大尹細細鞠問致死情由,邱乙大咬定:“劉三旺夫妻登門打罵,受辱不過,以致縊死。”劉三旺、孫氏,又苦苦折辯。地鄰俱稱是孫氏起釁,與劉三旺無干。大尹喝教將孫氏拶起。那孫氏是新病好的人,身子虛弱,又走行這番,勞碌過度,又費唇費舌折辯,漸漸神色改變。經著拶子,疼痛難忍,一口氣收不來,翻身跌倒,嗚呼哀哉!只因這一文錢上起,又送一條性命。正是:

地獄又添長舌鬼,陽間少了綽板聲。

大尹看見,即令放拶。劉三旺向前叫喊,喊破喉嚨,也喚不轉。再旺在旁哀哀啼哭,十分凄慘。大尹心中不忍,向邱乙大道:“你妻子與孫氏角口而死,原非劉三旺拳手相打。

今孫氏亦亡,足以抵償。今后兩家和好,尸首各自領歸埋葬,不許再告;違者,定行重治。”眾人叩首依命,各領尸首埋葬,不在話下。

且說朱常、卜才下到獄中,想起枉費許多銀兩,反受一場刑杖,心中氣惱,染起病來,卻又沾著瘟氣,二病夾攻,不夠數日,雙雙而死。只因這一文錢上起,又送兩條性命。

未詐他人,先損自己。

說話的,我且問你:朱常生心害人,尚然得個喪身亡家之報;那趙完父子活活打死無辜兩人,又誣陷了兩條性命,他卻漏網安享,可見天理原有報不到之處。看官,你可曉得,古老有句言語么?是那幾句?古語道: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辰未到。

那天公算善報,個個記得明白。古往今來,曾放過那個?

這趙完父子漏網受用,一來他的頑福未盡;二來時候不到:三來小子只有一張口,沒有兩副舌,說了那邊,便難顧這邊,少不得逐節還你一個報應。閑話休提。且說趙完父子,又勝了朱常,回到家中,親戚鄰里,齊來作賀。吃了好幾日酒。又過數日,聞得朱常、卜才,俱已死了,一發喜之不勝。田牛兒念著母親暴露,領歸埋葬不提。時光迅速,不覺又過年余。

原來趙完年紀雖老,還愛風月,身邊有個偏房,名喚愛大兒。

那愛大兒生得四五分顏色,喬喬畫畫,正在得趣之時。那老兒雖然風騷,到底老人家,只好虛應故事,怎能夠滿其所欲?

看見義孫趙一郎,身材雄壯,人物乖巧,尚無妻室,倒有心看上了。常常走到廚房下,捱肩擦背,調嘴弄舌。你想世上能有幾個坐懷不亂的魯男子,婦人家反去勾搭,他可有不肯之理。兩下眉來眼去,不一日,成就了那事。彼此俱在少年,猶如一對餓虎,那有個飽期,捉空就閃到趙一郎房中,偷一手兒。那趙一郎又有些本領,弄得這婆娘體酥骨軟,魄散魂銷,恨不時刻并做一塊。約莫串了半年有余,一日,愛大兒對趙一郎說道:“我與你雖然快活了這幾多時,終是礙人耳目,心忙意急,不能夠十分盡興。不如悄地逃往遠處,做個長久夫妻。”趙一郎道:“小娘子若真肯向我,就在這里,也可做得長久夫妻。”愛大兒道:“你便是心上人了,有甚假意?只是怎地在此就做的夫妻!”趙一郎道:“昔年丁老官與田婆,都是老爹與大官人自己打死詐賴朱家的,當時教我相幫他扛抬,曾許事完之日,分一份家私與我。那個棒棍,還是我藏好。一向多承小娘相愛,故不說起。你今既有此心,我與老爹說,不要了那一份家,尋個所在住下,然后再央人說,要你為配,不怕他不肯。他若舍不得,那時你悄地竟自走了出來,他可敢道個不字么?設或不達時務,便報與田牛兒,同去告官,教他性命也自難保。”愛大兒聞言,不勝歡喜,道:“事不宜遲,作速理會。”說罷,閃出房去。次日趙一郎探趙完獨自個在堂中閑坐,上前說道:“向日老爹許過事平之后,分一份家私與我。如今朱家了賬已久,要求老爹分一股兒,自去營運,與我度日。”趙完答道:“我曉得了。”再過一日,趙一郎轉入后邊,遇著愛大兒,遞個信兒道:“方才與老爹說了,娘子留心察聽看,可像肯的。”愛大兒點頭會意,各自開去不提。

且說趙完叫趙壽到一個廂房中去,將門掩上,低低把趙一郎說話,學與兒子,又道:“我一時含糊應了他,如今還是怎地計較?”趙壽道:“我原是哄他的甜話,怎么真個就做這指望?”老趙道:“當初不合許出了,今若不與他些,這點念頭,如何肯息?”趙壽沉吟了一回,又生起歹念,乃道:“若引慣了他,做了個月月紅,倒是無了無休的詐端。想起這事,止有他一個曉得,不如一發除了根,永無掛慮。”那老兒若是個有仁心的,勸兒子休了這念,胡亂與他些小東西,或者免得后來之禍,也未可知。千不合,萬不合,卻說道:“我也有這念頭,但沒有個計策。”趙壽道:“有甚難處,明日去買些砒霜,下在酒中,到晚灌他一醉,怕道不就完事。外邊人都曉得平日將他厚待的,決不疑惑。”趙完歡喜,以為得計。他父子商議,只道神鬼不知:那曉得卻被愛大兒瞧見,料然必說此事,悄悄走來覆在壁上窺聽。雖則聽著幾句,不當明白,恐怕出來撞著,急閃入去。欲要報與趙一郎,因聽得不甚真切,不好輕事重報。心生一計。到晚間,把那老兒多勸上幾杯酒,吃得醉熏熏。到了床上,愛大兒反抱定了那老兒撒嬌撒癡,淫聲浪說。那老兒迷魂了,乘著酒興,未免做些沒正經事體。方在酣美之時,愛大兒道:“有句話兒要說,恐氣壞了你,不好開口。若不說,又氣不過。”這老兒正玩得氣喘吁吁,借那句話頭,就停住了,說道:“是那個沖撞了你?如此著惱!”愛大兒道:“時耐一郎這廝,今早把風話撩撥我,我要扯他來見你,倒說:‘老爹和大官人,性命都還在我手里,料道也不敢難為我。’不知有甚緣故,說這般滿話。倘在外人面前,也如此說,必疑我家做甚不公不法勾當,可不壞了名聲?那樣沒上下的人,怎生設個計策擺布死了,也省了后患。”

那老兒道:“原來這廝恁般無禮!不打緊,明晚就見功效了。”

愛大兒道:“明晚怎地就見功效?”那老兒也是合當命盡,將要藥死的話,一五一十說出。那婆娘得了實言,次早閃來報知趙一郎。趙一郎聞言,吃那驚不小,想道:“這樣反面無情的狠人!倒要害我性命,如何饒得他過?”摸了棒槌,鎖上房門,急來尋著田牛兒,把前事說與。田牛兒怒氣沖天,便要趕去廝鬧。趙一郎止住道:“若先嚷破了,反被他做了準備。

不如竟到官司,與他理論。”田牛兒道:“也說得是。還到那一縣去?”趙一郎道:“當初先在婺源縣告起,這大尹還在,原到他縣里去。”那太白村離縣只有四十余里,二人拽開腳步,直跑至縣中。恰好大尹早堂未退,二人一齊喊叫。大尹喚入,當廳跪下,卻沒有狀詞,只是口訴。先是田牛兒哭稟一番,次后趙一郎將趙壽打死丁文、田婆,誣陷朱常、卜才情由細訴,將行兇棒槌呈上。大尹看時,血痕雖干,鮮明如昨。乃道:

“既有此情,當時為何不首?”趙一郎道:“是時因念主仆情分,不忍出首。如今恐小人泄漏,昨日父子計議,要在今晚將毒藥鴆害小人,故不得不來投生。”大尹道:“他父子私議,怎地你就曉得?”趙一郎急遽間,不覺吐出實話,說道:“虧主人偏房愛大兒報知,方才曉得。”大尹道:“你主人偏房,如何肯來報信?想必與你有奸么?”趙一郎被問破心事,臉色俱變,強詞抵賴。大尹道:“事已顯然,不必強辯。”即差人押二人去拿趙完父子并愛大兒前來赴審。到得太白村,天已昏黑,田牛兒留回家歇宿,不提。

且說趙壽早起就去買下砒霜,卻不見了趙一郎,問家中上下,都不知道。父子雖然有些疑惑,那個慮到愛大兒泄漏。

次日清晨,差人已至,一索捆翻,拿到縣中。趙完見愛大兒也拿了,還錯認做趙一郎調戲他不從,因此牽連在內。直至趙一郎說出,報他謀害情由,方知向來有奸,懊悔失言。兩下辯論一番,不肯招承。怎當嚴刑煅煉,疼痛難熬,只得一一實招。只因他害了四命,情理可恨,趙完父子,各打六十,依律處斬。趙一郎奸騙主妾,背恩反噬;愛大兒通同奸騙,男女二人,各責四十,雜犯死罪,齊下獄中。田牛兒釋放回家。

一面備文,申報上司,提解見證。不一日,申奏刑部,詳勘號札,四人俱擬依秋后處決。只因這一文錢,又斷送了四條性命。雖然是冤各有頭,債各有主,若不為這一文錢爭鬧,楊氏如何得死?沒有楊氏尸首,連朱常這詐害一事,也就做不成了。總為這一文錢,卻斷送了十三條性命。這段話叫做《一文錢小隙造奇冤》。奉勸世人,舍財忍氣為上。有詩為證:

相爭只為一文錢,小隙誰知奇禍連!

勸汝舍財兼忍氣,一生無禍得安然。

第二卷 喬彥杰一妾破家

世事紛紛難訴陳,知機端不誤終身。

若論破國亡家者,盡是貪花戀色人。

話說大宋仁宗皇帝明道元年,這浙江路寧海軍,即今杭州是也。在城眾安橋北首觀音庵相近,有一個商人,姓喬名俊,字彥杰,祖貫錢塘人。自幼年喪父母,長得魁偉雄壯,好色貪淫。娶妻高氏,各年四十歲。夫妻不生得男子,只生一女,年一十八歲,小字玉秀。至親三口兒。只有一仆人,喚作賽兒。這喬俊看來有三五萬貫資本,專一在長安崇德收絲,往東京賣了,販棗子胡桃雜貨回家來賣,一年有半年不在家。

門首交賽兒開張酒店,雇一個酒大工叫做洪三,在家造酒。其妻高氏,掌管日逐出進錢鈔一應事務。不在話下。

明道二年春間,喬俊在東京賣絲已了,買了胡桃棗子等貨,船到南京上新河泊。正要行船,因風阻了,一住三日。風大,開船不得、忽見鄰船上有一美婦,生得肌膚似雪,髻挽鳥云。喬俊一見,心甚愛之,乃訪問梢工道:“你船中是甚么客人?緣何有宅眷在內?”梢工答道:“是建康府周巡檢病故,今家小扶靈柩回山東去,這年小的婦人,乃是巡檢的小娘子。

官人問他做甚?”喬俊道:“梢工,你與我問巡檢夫人,若肯將此妾與人,我情愿多與他些財禮,討此婦為妾,說得這事成了,我把五兩銀子謝你。”梢工遂乃下船艙里,去說這親事。

言無數句,話不一席,有分教這喬俊娶這個婦人為妾,直使得:

一家人口因他喪,萬貫家資指日休。

當下,梢工下船艙問老夫人道:“小人告夫人跟前,這個小娘子,肯嫁與人么?”老夫人道:“你有甚好頭腦說他?若有人要娶他,就應承罷,只要一千貫文財禮。”梢工便說:

“鄰船上有一販棗子客人,要娶一個二娘子,特命小人來與夫人說知。”夫人便應承了。梢工回復喬俊說:夫人肯與你了,要一千貫文財禮哩!”喬俊聽說大喜,即便開箱,取出一千貫文,便教梢工送過夫人船上去。夫人接了,說與梢工,教請喬俊過船來相見。喬俊換了衣服,徑過船來拜見夫人。夫人問明白了鄉貫姓氏,就叫侍妾近前吩咐道:“相公已死,家中兒子利害,我今作主,將你嫁與這個官人為妾,即今便過喬官人船上去。寧海郡大馬頭去處,快活過了生世,你可小心伏侍,不可托大!”這婦人與喬俊拜辭了老夫人,夫人與他一個衣箱物件之類,卻送過船去。喬俊取五兩銀子謝了梢工,心中十分歡喜,乃問婦人:“你的名字,叫做甚么?”婦人乃言:

“我叫作春香,年二十五歲。”當晚就舟中與春香同鋪而睡。

次日天晴,風息浪平,大小船只,一齊都開。喬俊也行了五六日,早到北新關,歇船上岸。叫一乘轎子抬了春香,自隨著徑入武林門里。來到自家門首,下了轎,打發轎子去了。

喬俊引春香入家中來。自先走入里面,去與高氏相見,說知此事,出來引春香入去參見。高氏見了春香,焦躁起來,說:

“丈夫,你既娶來了,我難以推故。你只依我兩件事,我便容你。”喬俊道:“你且說那兩件事?”高氏啟口說出,直教喬俊有家難奔,有國難投。正是:

婦人之語不宜聽,割戶分門壞五倫。

勿信妻言行大道,世間男子幾多人!

當下高氏說與丈夫:“你今已娶來家,我說也自枉然了。

只是要你與他別住,不許放在家里!”喬俊聽得說:“這個容易,我自賃房屋一間,與他另住。”高氏又說:“自從今日為始,我再不與你做一處。家中錢本什物,首飾衣服,我自與女兒兩個受用,不許你來討。一應官司門戶等事,你自教賤婢支持,莫再來纏我,你依得么?”喬俊沉吟了半晌,心里道:

“欲待不依,又難過日子。罷罷!”乃言:“都依你。”高氏不語。次日早起去搬貨物行李回家,就央人賃房一間,在銅錢局前,今對貢院是也。揀個吉日,喬俊帶了周氏,點家火一應什物完備,搬將過去。住了三朝兩日,歸家走一次。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不覺半年有余。喬俊刮取人頭帳目,及私房銀兩,還夠做本錢。收絲已完,打點家中柴米之類,吩咐周氏:“你可耐靜,我出去多只兩月便回。如有急事,可回去大娘家里說知。”道罷,徑到家里說與高氏:“我明日起身去后,多只兩月便回。倘有事故,你可照管周氏,看夫妻之面!”女兒道:“爹爹早回。”別了妻女,又來新住處打點,明早起程。此時是九月間,出門搭船,登途去了。

一去兩個月,周氏在家終日倚門而望,不見丈夫回來。看看又是冬景至了。某年大冷。忽一日晚彤云密布,紛紛揚揚,下一天大雪。高氏在家思忖:“丈夫一去,因何至冬時節,只管不回?”這周氏寒冷,賽兒又病重,起身不得。乃叫洪三將些柴米炭火錢物,送與周氏。周氏見雪下得大,閉門在家哭泣。聽得敲門,只道是丈夫回來,慌忙開門,見了洪大工挑了東西進門。周氏乃問大工:“大娘、大姐一向好么?”大工答道:“大娘見大官人不回,記掛你無盤纏,教我送柴米錢鈔與你用。”周氏見說,回言:“大工,你回家去,多多拜上大娘、大姐!”大工別了,自回家去。

次日午牌時分,周氏門首又有人敲門。周氏道:“這等大雪,又是何人敲門?”只因這人來,有分教:周氏再不能與喬俊團圓。正是:

閉門屋里坐,禍從天上來。

當日雪下得越大,周氏在房中向火。忽聽得有人敲門,起身開門看時,見一人頭戴破頭巾,身穿舊衣服,便問周氏道:

“嫂子,喬俊在家么?”周氏答道:“自從九月出門,還未回哩。”

那人說:“我是他里長。今來差喬俊去海寧砌江塘,做夫十日,歇二十日,又做十日。他既不在家,我替你們尋個人,你出錢雇他去做工。”周氏答道:“既如此,只憑你教人替了,我自還你工錢。”里長相別出門。

次日飯后,領一個后生,年約二十歲,與周氏相見。里長說與周氏:“此人是上海縣人,姓董名小二。自幼他父母俱喪。如今專靠與人家做工過日,每年只要你三五百貫錢,冬夏做些衣服與他穿。我看你家里又無人,可雇他在家走動也好。”周氏見說,心中歡喜道:“委實我家無人走動,看這人,想也是個良善本分的,工錢便依你罷了。”當下遂謝了里長,留在家里。至次日,里長來叫去海寧做夫,周氏取些錢鈔與小二,跟著里長去了,十日回來。這小二在家里小心謹慎,燒香掃地,件件當心。

且說喬俊在東京賣絲,與一個上廳行首沈瑞蓮來往,倒身在他家使錢,因此留戀在彼,全不管家中妻妾,只戀花門柳戶,逍遙快樂。那知家里賽兒病了兩個余月死了。高氏叫洪三買具棺木,扛出城外化人場燒了。高氏立性貞潔,自在門前賣酒,無有半點狂心。不想周氏自從安了董小二在家,倒有心看上他,有時做夫回來,熱羹熱飯搬與他吃。小二見他家無人,勤謹做活,周氏時常眉來眼去的勾引他。這小二也有心,只是不敢上前。

一日,正是十二月三十日夜,周氏叫小二去買些酒果魚肉之類過年,到晚,周氏叫小二關大門,去灶上蕩一注子酒,切些肉做一盤,安排火盆,點上了燈,就擺在房內床面前桌兒上。小二在灶前燒火,周氏輕輕的叫道:“小二,你來房里來,將些東西去吃!”小二千不合萬不合入房內,有分教小二死無葬身之地。正是:

僮仆人家不可無,豈知撞了不良徒。

分明一段蹺蹊事,瞞著堂堂大丈夫。

此時周氏叫小二到床前,便道:“小二,你來你來,我和你吃兩杯酒,今夜你就在我房里睡罷。!”小二道:“不敢!”周氏罵了兩三聲“蠻子”,雙手把小二抱到床邊,挨肩而坐。便將小二扯過懷中,解開主腰兒,教他摸胸前麻團也似白奶。小二淫心蕩漾,便將周氏臉摟過來,將舌尖兒度在周氏口內,任意快樂。周氏將酒篩下,兩個吃一個交杯酒,兩人合吃五六杯。周氏道:“你要外頭歇,我在房內也是自歇,寒冷難熬。

你今無福,不依我的口。”小二跪下道:“感承娘子有心,小人亦有意多時了,只是不敢說。今日娘子抬舉小人,此恩殺身難報。”二人說罷,解衣脫帶,就做了夫妻。一夜快樂,不必說了。天明,小二先起來燒湯洗碗做飯,周氏方起,梳妝洗面罷,吃飯。正是:

少女少郎,情色相當。

卻如夫妻一般在家過活,左右鄰舍皆知此事,無人閑管。

卻說高氏因無人照管門前酒店,忽一日,聽得閑人說:

“周氏與小二通奸。”且信且疑,放心不下。因此教洪大工與周氏說:“且搬回家,省得兩邊家火。”周氏見洪大工來說,沉吟了半晌,勉強回言道:“既是大娘好意,今晚就將家火搬回家去。”洪大工得了言語自回家了。周氏便叫小二商量,今大娘要我搬回家去,料想違他不得,只是你卻如何?小二答道:

“娘子,大娘家里也無人,小人情愿與大娘送酒走動。只是一件,不比此地,不得與娘子快樂了,不然,就今日拆散了罷。”

說罷,兩個摟抱著,哭了一回。周氏道:“你且安心,我今收拾衣箱什物,你與我挑回大娘家去,我自與大娘說,留你在家。暗時里與我快樂。且等丈夫回來,再做計較。”小二見說,才放心歡喜。回言道:“萬望娘子用心!”當日下午收拾已了,小二先挑了箱籠來。捱到黃昏,洪大工提個燈籠接周氏。周氏取具鎖,鎖了大門,同小二回家。正是:

飛蛾撲火身須喪,蝙蝠投竿命必傾。

當時小二與周氏到家,見了高氏。高氏道:“你如今回到家一處住了,如何帶小二回來?何不打發他去了?”周氏道:

“大娘門前無人照管,不如留他在家使喚,待等丈夫回時,打發他未遲。”高氏是個清潔的人,心中想道:“我在家中,我自照管他,有甚皂絲麻線?”遂留下教他看店,討酒壇,一應都會得。

不覺又過了數月。周氏雖和小二有情,終久不比自住之時,兩個任意取樂。一日,周氏見高氏說起小二諸事勤謹,又本分,便道:“大娘,何不將大姐招小二為婿,卻不便當?”高氏聽得大怒,罵道:“你這個賤人,好沒志氣!我女兒招雇工人為婿?”周氏不敢言語,吃高氏罵了三四日。高氏只倚著自身正大,全不想周氏與他通奸,故此要將女兒招他。若還思量此事,只消得打發了小二出門,后來不見得自身同女打死在獄,滅門之事。

且說小二自三月來家,古人云:“一年長工,二年家公,三年太公。”不想喬俊一去不回,小二在大娘家一年有余,出入房室,諸事托他,便做喬家公,欺負洪三。或早或晚,見了玉秀,便將言語調戲他。不則一日,不想玉秀被這小二奸騙了。其事周氏也知,只瞞著高氏。似此又過了一月。

其時是六月半,天道大熱,玉秀在房內洗浴。高氏走入房中,看見女兒奶大,吃了一驚。待女兒穿了衣裳,叫女兒到面前問道:“你吃何人弄了身體,這奶大了?你好好實說,我便饒你!”玉秀推托不過,只得實說:“我被小二哄了。”高氏跌腳叫苦:“這事都是這小婆娘做一路,壞了我女孩兒,此事怎生是好?”欲待聲張起來,又怕嚷動人知,苦了女兒一世之事。當時沉吟了半晌,眉頭一蹙,計上心來,只除害了這蠻子,方才免得人知。

不覺又過了兩月。忽值八月中秋節到,高氏叫小二買些魚肉果子之物,安排家宴。當晚高氏、周氏、玉秀在后園賞月,叫洪三和小二別在一邊吃。高氏至夜三更,叫小二賞了兩大碗酒。小二不敢推辭,一飲而盡,不覺大醉,倒了。洪三也有酒,自去酒房里睡了。這小二只因酒醉了,中了高氏計策,當夜便是:

東岳新添枉死鬼,陽間不見少年人。

當時高氏使女兒自去睡了,便與周氏說:“我只管家事買賣,那知你與這蠻子通奸。你兩個做了一路,故意教他奸了我的女兒,丈夫回來,教我怎的見他分說?我是個清清白白的人,如今討了你來,被你玷辱我的門風,如何是好!我今與你只得沒奈何,害了這蠻子性命,神不知,鬼不覺。倘丈夫回來,你與我女兒俱各免得出丑,各無事了。你可去將條索來!”周氏初時不肯,被高氏罵道:“都是你這賤人,與他通奸,因此壞了我女兒,你還戀著他?”周氏吃罵得沒奈何,只得去房里取了麻索,遞與高氏。高氏接了,將去小二脖項下一絞。原來婦人家手軟,縛了一個更次,絞不死,小二喊起來。高氏急了,無家火在手邊,教周氏去灶前捉把劈柴斧頭,把小二腦門上一斧,腦漿流出死了。高氏與周氏商量:

“好卻好了,這死尸須是今夜發落便好。”周氏道:“可叫洪三起來,將塊大石縛在尸上,馱去丟在新橋河里水底去了,待他尸首自爛,神不知,鬼不覺。”高氏大喜,便到酒作坊里叫起洪大工來。大工走入后園,看見小二尸首道:“祛除了這害最好。倘留他在家,大官人回來,也有老大的口面。”周氏道:

“你可趁天未明,把尸首馱去新河里,把塊大石縛住,墜下水里去。若到天明,倘有人問時,只說道小二偷了我家首飾物件,夜間逃走了。他家一向又無人往來的,料然沒事。”洪大工馱了尸首,高氏將燈照出門去。此時有五更時分,洪大工馱到河邊,掇塊大石,綁縛在尸首上,丟在河內,直推開在中心里。這河有丈余深水,當時沉下水底去了,料道永無蹤跡。洪大工回家,輕輕的關了大門。高氏與周氏各回房里睡了。高氏雖自清潔,也欠些聰明之處,錯干了此事。既知其情,只可好好打發了小二出門便了,千不合,萬不合,將他絞死。后來卻被人首告,打死在獄,滅門絕戶,悔之何及!

且說洪大工睡至天明,起來開了酒店,高氏依舊在門前賣酒。玉秀眼中不見了小二,也不敢問。周氏自言自語,假意道:“小二這廝無禮,偷了我首飾物件,夜間逃走了。”玉秀自在房里,也不問他。那鄰舍也不管他家小二在與不在。高氏一時害了小二性命,疑決不下,早晚心中只恐事發,終日憂悶過日。正是:

要人知重勤學,怕人知事莫做。

卻說武林門外清湖閘邊,有個做靴的皮匠,姓陳名文,渾家程氏五娘。夫妻兩口兒,只靠做靴鞋度日。此時是十月初旬,這陳文與妻子爭論,一口氣,走入門里滿橋邊皮市里買皮,當日不回,次日午后也不回。程五娘心內慌起來。又過了一夜,亦不見回。獨自一個在家煩惱。將及一月,并無消息。這程五娘不免走入城里問訊,徑走皮市里來,問賣皮店家,皆言:“一月前何曾見你丈夫來買皮?莫非死在那里了?”

有多口的道:“你丈夫穿甚衣服出來?”程五娘道:“我丈夫頭戴萬字頭巾,身穿著青絹一口中。一月前說來皮市里買皮,至今不見信息,不知何處去了?”眾人道:“你可城內各處去尋,便知音信。”程五娘謝了眾人,繞城中逢人便問。

一日,并無蹤跡。過了兩日,吃了早飯,又入城來尋問。

不端不正,走到新橋上過,正是事有湊巧,物有偶然。只見河岸上有人喧哄說道:“有個人死在河里,身上穿領青衣服,泛起在橋下水面上。”程五娘聽得說,連忙走到河岸邊,分開人眾一看時,只見水面上漂浮一個死尸,穿著青衣服。遠遠看時,有些相像。程氏便大哭道:“丈夫緣何死在水里?”看的人都呆了。程氏又哀告眾人:“那個伯伯,肯與奴家拽過我的丈夫尸首到岸邊,奴家認一認看。奴家自奉酒錢五十貫。”

當時有一個破落戶王青,都叫他王酒酒,專一在街市上幫閑打哄,賭騙人財。這廝是個潑皮,沒人家理他,當時也在那里看。聽見程五娘許說五十貫酒錢,便說道:“小娘子,我與你拽過尸首,來岸邊你認看。”五娘哭罷道:“若得伯伯如此,深恩難報!”這王酒酒見只過往船,便跳上船去,叫道:“梢工,你可住一住,等我替這個小娘子,拽這尸首到岸邊。”當時王酒酒拽那尸首來。王酒酒認得喬家董小二的尸首,口里不說出來,只教程氏認看。只因此起,有分教高氏一家,死于非命。正是:

鬧里鉆頭熱處歪,遇人猛惜愛錢財。

誰知錯認尸和首,引出冤家禍患來。

此時,王酒酒在船上,將竹篙推那尸首到岸邊來。程氏看時,見頭面皮肉卻被水浸壞了,全不認得。看身上衣服卻認得,是丈夫的模樣,號號大哭,哀告王酒酒道:“煩伯伯同奴去買口棺木來盛了,卻又作計較。”王酒酒便隨程五娘,到褚堂仵作李團頭家,買了棺木,叫兩個火家來河下撈起尸首,盛于棺內,就在河岸邊存著。那時新橋下無甚人家住,每日只有船只來往。程氏取五十貫錢,謝了王酒酒。

王酒酒得了錢,一徑走到高氏酒店門前,以買酒為名,便對高氏說:“你家緣何打死了董小二,丟在新橋河內?如今泛將起來,你道一場好笑!那里走一個來錯認做丈夫尸首,買具棺木盛了,改日卻來埋葬。”高氏道:“王酒酒,你莫胡言亂語,我家小二,偷了首飾衣服在逃,追獲不著,那得這話!”

王酒酒道:“大娘子,你不要賴!瞞了別人,不要瞞我。你今送我些錢鈔買求我,我便任那婦人錯認了去。你若白賴不與我。我就去本府首告,叫你吃一場人命官司。”高氏聽得,便罵起來:“你這破落戶,千刀萬剮的賊,不長俊的乞丐!見我丈夫不在家,今來詐我!”王酒酒被罵,大怒而去。

能殺的婦人,到底無志氣,胡亂與他些錢鈔,也不見得弄出事來。當時高氏千不合萬不合,罵了王酒酒這一頓,被那廝走到寧海郡安撫司前,叫起屈來。安撫相公正坐廳上押文書,叫左右喚至廳下,問道:“有何屈事?”王酒酒跪在廳下,告道:“小人姓王名青,錢塘縣人,今來首告。鄰居有一喬俊,出外為商未回。其妻高氏,與妾周氏,一女玉秀,與家中一雇工人董小二有奸情。不知怎的緣故,把董小二謀死,丟在新橋河里,如今泛起。小人去與高氏言說,反被本婦百般辱罵。他家有個酒大工,叫做洪三,敢是同心謀害的。小人不甘,因此叫屈。望相公明鏡昭察!”安撫聽罷,著外郎錄了王青口詞,押了公文,差兩個牌軍押著王青,去捉拿三人并洪三,火急到廳。當時公人徑到高氏家,捉了高氏、周氏、玉秀、洪三四人,關了大門,取鎖鎖了,徑到安撫司廳上。一行人跪下。

相公是蔡州人,姓黃名正大,為人奸狡,貪濫酷刑,問高氏:“你家董小二何在?”高氏道:“小二拐物在逃,不知去向。”王青道:“要知明白,只問洪三,便知分曉。”安撫遂將洪三拖翻拷打,兩腿五十黃荊,血流滿地。打熬不過,只得招道:“董小二先與周氏有奸,后搬回家,奸了玉秀。高氏知覺,恐丈夫回家,辱滅了門風,于今年八月十五日,中秋夜賞月,教小的同小二兩個在一邊吃酒,我兩個都醉了。小的怕失了事,自去酒房內睡了。到五更時分,只見高氏、周氏來酒房門邊,叫小的去后園內,只見小二尸首在地,教我速馱去丟在河內去。小的問高氏因由,高氏備將前事說道:‘二人通同奸騙女兒,倘或丈夫回日,怎的是好?我今出于無奈,因是趕他不出去,又怕說出此情,只得用麻索絞死了。’小的是個老實的人,說道:‘看這廝忒無理,也祛除了一害。’小的便將小二尸首,馱在新橋河邊,用塊大石,縛在他身上,沉在水底下。只此便是實話。”安撫見洪三招狀明白,點指畫字。

二婦人見洪三已招,驚得魂不附體,玉秀抖做一塊。安撫叫左右將三個婦人過來供招。玉秀只得供道:“先是周氏與小二有奸。母高氏收拾回家,將奴調戲,奴不從。后來又調戲,奴又不從,將奴強抱到后園奸騙了。到八月十五日,備果吃酒賞月,母高氏先叫奴去房內睡了,并不知小二死亡之事。”安撫又問周氏:“你既與小二有奸,緣何將女孩兒壞了?你好好招承,免至受苦!”周氏兩淚交流,只得從頭一一招了。安撫又問高氏:“你緣何謀殺小二?”高氏抵賴不過,從頭招認了。

都押下牢監了。安撫俱將各人供狀立案。次日,差縣尉一人,帶領仵作行人,押了高氏等去新河橋下檢尸。當日鬧動城里城外人都得知,男子婦人,挨肩擦背,不計其數,一齊來看。

正是:

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

卻說縣尉押著一行人到新橋下,打開棺木,取出尸首,檢看明白。將尸放在棺內,縣尉帶了一干人回話。董小二尸雖是斧頭打碎頂門,麻索絞痕見在。安撫叫左右將高氏等四人,各打二十下,都打得昏暈復醒,取一面長枷,將高氏枷了。周氏、玉秀、洪三俱用鐵索鎖了,押下大牢內監了。王青隨衙聽候。

且說那皮匠婦人,也知得錯認了,再也不來哭了。思量起來,一場惶恐,幾時不敢見人。這話且不說。

再說玉秀在牢中湯水不吃,次日死了。又過了兩日,周氏也死了。洪三看看病重,獄卒告知安撫,安撫令官醫醫治,不痊而死。止有高氏渾身發腫,棒瘡疼痛熬不得,飯食不吃,服藥無用,也死了。可憐不夠半個月日,四個都死在牢中。獄卒通報,知府與吏商量,喬俊久不回家,妻妾在家,謀死人命,本該償命。兇身人等俱死,具表申奏朝廷,方可決斷。不則一日,圣旨到下,開讀道:“兇身俱已身死,將家私抄扎入官。小二尸首,又無苦主親人來領,燒化了罷。”當時安撫即差吏去,打開喬俊家大門,將細軟錢物,盡數入官。燒了董小二尸首。不在話下。

卻說喬俊合當窮苦,在東京沈瑞蓮家,全然不知家中之事。住了兩年,財本使得一空,被虔婆常常發語道:“我女兒戀住了你,又不能接客,怎的是了?你有錢鈔,將些出來使用,無錢,你自離了我家,等我女兒接別個客人。終不成餓死了我一家罷!”喬俊是個有錢過的人,今日無了錢,被虔婆趕了數次,眼中淚下,早思要回鄉,又無盤纏。那沈瑞蓮見喬俊淚下,也哭起來,道:“喬郎,是我苦了你!我有些日前攢下的零碎錢,與你些做盤纏,回去了罷。你若有心,到家取得些錢,再來走一遭。”喬俊大喜,當晚收拾了舊衣服,打了一個衣包,沈行首取出三百貫文,把與喬俊打在包內,別了虔婆,馱了衣包,手提了一條棍棒,又辭了瑞蓮,兩個流淚面別。

且說喬俊于路搭船,不則一日,來到北新關。天色晚了,便投一個相識船主人家宿歇,明早入城。那船主人見了喬俊,吃了一驚,道:“喬官人,你一向在那里去了,只管不回?你家中小娘子周氏,與一個雇工人有奸。大娘子取回一家住了,卻又與你女兒有奸。我聽得人說,不知爭奸也是怎的,大娘子謀殺了雇工人,酒大工洪三將尸丟在新橋河內。有了兩個月,尸首泛將起來,被人首告在安撫司,捉了大娘子、小娘子、你女兒并酒大工洪三到官。拷打不過,只得招認,監在牢里,受苦不過,如今四人都死了。朝廷文書下來,抄扎你家財產入官。你如今投那里去好?”喬俊聽罷,卻似:

分開八片頂陽骨,傾下半桶冰雪來!

這喬俊驚得呆了半晌,語言不得。那船主人排些酒飯,與喬俊吃,那里吃得下。兩行淚珠,如雨收不住,哽咽悲啼,心下思量:“今日不想我閃得有家難奔,有國難投,如何是好?”

翻來復去,過了一夜。次日黑早起來,辭了船主人,背了衣包,急急奔武林門來。到著自家對門一個古董店王將仕門首立了,看自家門屋,俱拆沒了,只有一片荒地。卻好王將仕開門,喬俊放下衣包,向前拜道:“老伯伯,不想小人不回,家中如此模樣!”王將仕道:“喬官人,你一向在那里不回?”

喬俊道:“只為消折了本錢,歸鄉不得,并不知家中的消息。”

王將仕邀喬俊到家中坐定,道:“賢侄聽老身說,你去后家中如此如此。”把從頭之事,一一說了,“只好笑一個皮匠婦人,因丈夫死在外邊,到來錯認了尸。卻被王酒酒那廝首告,害了你大妻、小妾、女兒并洪三到官,被打得好苦惱,受疼不過,都死在牢里,家產都抄扎入官了。你如今那里去好?”喬俊聽罷,兩淚如傾,辭別了王將仕。上南不是,落北又難,嘆了一口氣道:“罷罷罷!我今年四十余歲,兒女又無,財產妻妾俱喪了,去投誰的是好?”一徑走到西湖上第二橋,望著一湖清水便跳,投入水下而死。這喬俊一家人口,深可惜哉!

卻說王青這一日午后,同一般破落戶,在西湖上閑蕩,剛到第二橋坐下,大家商量湊錢出來,買碗酒吃。眾人道:“還勞王大哥去買,有些便宜。”只見王酒酒接錢在手,向西湖里一撒,兩眼睜得圓滴溜,口中大罵道:“王青!那董小二奸人妻女,自取其死,與你何干?你只為詐錢不遂,害得我喬俊好苦!一門親丁四口,死無葬身之地,今日須償還我命來!”

眾人知道是喬俊附體,替他磕頭告饒。只見王青打自己巴掌約有百余,罵不絕口,跳入湖中而死。眾人傳說此事,都道喬俊雖然好色貪淫,卻不曾害人,今受此慘禍九泉之下,怎放得王青過?這番索命,亦天理之必然也。后人有詩云:

喬俊貪淫害一門,王青毒害亦亡身。

從來好色亡家國,豈見詩書誤了人!

第三卷 陳御史巧勘金釵鈿

世事翻騰似轉輪,眼前兇吉未為真。

請看久久分明應,天道何曾負善人?

聞得老郎們相傳的說話,不記得何州甚縣,單說有一人,姓金名孝,年長未娶,家中只有個老母,自家賣油為生。一日,挑了油擔出門,中途因里急走上茅廁大解,拾得一個布裹肚,內有一包銀子,約莫有三十兩。金孝不勝歡喜,便轉擔回家,對老娘說道:“我今日造化,拾得許多銀子。”老娘看見,倒吃了一驚,道:“你莫非做下歹事,偷來的么?”金孝道:“我幾曾偷慣了別人的東西,卻恁般說?早是鄰舍不曾聽得哩!這裹肚,其實不知什么人遺失在茅坑旁邊,喜得我先看見了,拾取回來。我們做窮經紀的人,容易得這注大財?

明日燒個利市,把來做販油的本錢,不強似賒別人的油賣?”

老娘道:“我兒,常言道:‘貧富皆由命。’若你命該享用,不生在挑油擔的人家來了。依我看來,這銀子雖非是你設心謀得來的,也不是你辛苦掙來的,只怕無功受祿,反受其殃。這銀子不知是本地人的,遠方客人的?又不知可是自家的,或是借貸來的?一時間失脫了,抓尋不見,這一場煩惱非小,連性命都要陷了,也不可知。曾聞古人裴度還帶積德。你今日原到拾銀之處,看有甚人來尋,便引來還他原物,也是一番陰德,皇天必不負你。”金孝是個本分的人,被老娘教訓了一場,連聲應道:“說得是!說得是!”放下銀包裹肚,跑到那茅廁邊去,只見鬧嚷嚷的一叢人,圍著一個漢子,那漢子氣忿忿的叫天叫地。金孝上前問其緣故。原來那漢子是他方客人,因登東解脫了裹肚,失了銀子,抓尋不著,只道卸下茅坑,喚幾個潑皮來,正要下去淘摸,街上人都擁著閑看。金孝便問客人道:“你銀子有多少?”客人胡亂應道:“有四五十兩。”金孝老實,便道:“可有個白布裹肚么?”客人一把扯住金孝道:“正是!正是!是你著,還了我,情愿出賞錢。”眾人中有快嘴的便道:“依著道理,平半分也是該的。”金孝道:

“真個是我拾得,放在家里。你只隨我去便有。”眾人都想道:

“拾得錢財,巴不得瞞過了人;那曾見這個人倒去尋主兒還他,也是異事!”金孝和客人動身時,這伙人一哄都跟了去。金孝到了家中,雙手兒捧出裹肚,交還客人。客人檢出銀包看時,曉得原物不動,只怕金孝要他出賞錢,又怕眾人喬主張他平半分,反使欺心,賴著金孝,道:“我的銀子原說有四五十兩,如今只剩得這些,你匿過一半了,可將來還我!”金孝道:

“我才拾得回來,就被老娘逼我出門,尋訪原主還他,何曾動你分毫!”那客人賴定短少了他的銀兩。金孝負屈忿恨,一個頭肘子撞去。那客人力大,把金孝一把頭發提起,像只小雞一般,放翻在地,捻著拳頭便要打。引得金孝七十歲的老娘,也奔出門前叫屈。眾人都有些不平,似殺陣般嚷將起來。恰好縣尹相公在這街上過去,聽得喧嚷,歇了轎,吩咐做公的拿來審問。眾人怕事的,四散走開去了。也有幾個大膽的,站在旁邊,看縣尹相公怎生斷這公事。

卻說做公的將客人和金孝母子拿到縣尹面前,當街跪下,各訴其情。一邊道:“他拾了小人的銀子,藏過一半不還。”一邊道:“小人聽了母親言語,好意還他,他反來圖賴小人。”縣尹問眾人:“誰做證見?”眾人都上前稟道:“那客人脫了銀子,正在茅廁邊抓尋不著,卻是金孝自走來承認了,引他回去還他,這是小人們眾目共睹。只銀子數目多少,小人不知。”縣令道:“你兩下不須爭嚷,我自有道理。”教做公的帶那一干人到縣來。縣尹升堂,眾人跪在下面。縣尹教取裹肚和銀子上來,吩咐庫吏把銀子兌準回復。庫吏復道:“有三十兩。”縣主又問客人:“你的銀子是許多?”客人道:“五十兩。”縣主道:“你看見他拾取的?還是他自家承認的?”客人道:“實是他親口承認的。”縣主道:“他若是要賴你的銀子,何不全包都拿了,卻只藏一半,又自家招認出來?他不招認,你如何曉得?可見他沒有賴銀之情了。你失的銀子是五十兩,他拾的是三十兩,這銀子不是你的了,必然另是一個人失落的。”

客人道:“這銀子實是小人的。小人情愿只領這三十兩去罷。”

縣尹道;“數目不同,如何冒認得去!這銀兩合斷與金孝領去,奉養母親。你的五十兩,自去抓尋。”金孝得了銀子,千恩萬謝的,扶著老娘去了。那客人已經官斷,如何敢爭,只得含羞噙淚而去。眾人無不稱快。這叫做:

“欲圖他人,翻失自己。自己羞慚,他人歡喜。”

看官,今日聽我說“金釵鈿”這樁奇事,有老婆的翻沒了老婆,沒老婆的翻得了老婆,只如金孝和客人兩個,圖銀子的翻失了銀子,不要銀子的反得了銀子。事跡雖異,天理則同。

卻說江西贛州府石城縣,有個魯廉憲,一生為官清介,并不要錢,人都稱為“魯白水”。那魯廉憲與同縣顧僉事累世通家。魯家一子,雙名學曾;顧家一女,小名阿秀:兩下面約為婚,來往間親家相呼,非止一日。因魯奶奶病故,廉憲同著孩兒,在于任所,一向遷延,不曾行得大禮。誰知廉憲在任,一病身亡。學曾扶柩回家,守制三年,家事愈加消乏,只存下幾間破房子,連口食都不周了。

顧僉事見女婿窮得不像樣,遂有悔親之意,與夫人孟氏商議道:“魯家一貧如洗,眼見得六禮難備,婚娶無期。不若別求良姻,庶不誤女兒終身之托。”孟夫人道:“魯家雖然窮了,從幼許下的親事,將何辭以絕之?”顧僉事道:“如今只差人去說:男長女大,催他行禮。兩邊都是宦家,各有體面,說不得‘沒有’兩個字,也要出得他的門,入得我的戶。那窮鬼自知無力,必然情愿退親,我就要了他休書,卻不一刀兩斷?”孟夫人道:“我家阿秀,性子有些古怪,只怕他倒不肯。”顧僉事道:“在家從父,這也由不得他。你只慢慢的勸他便了。”當下孟夫人走到女兒房中說知此情。阿秀道:“婦人之義,從一而終。婚姻論財,夷虜之道。爹爹如此欺貧重富,全沒人倫,決難從命。”孟夫人道:“如今爹爹去催魯家行禮,他若行不起聘,倒愿退親,你只索罷休。”阿秀道;

“說那里話!若魯家力不能聘,孩兒情愿矢志終身,決不改適。

當初錢玉蓮投江全節,留名萬古。爹爹若是見逼,孩兒就拚卻一命,亦有何難!”孟夫人見女執性,又苦他,又憐他。心生一計:“除非瞞過僉事,密地喚魯公子來,助他些東西,教他作速行聘,方成其美。”忽一日,顧僉事往東莊收租,有好幾日耽擱。孟夫人與女兒商量停當了,喚園公老歐到來。夫人當面吩咐,教他去請魯公子后門相會,如此如此,“不可泄漏,我自有重賞。”

老園公領命來到魯家,但見:

門如敗寺,屋似破窯。窗槅離披,一任風聲開閉;廚房冷落,絕無煙氣蒸騰。頹墻漏瓦權棲足,只怕雨來;舊椅破床便當柴,也少火力。盡說宦家門戶倒,誰憐清吏子孫貧!說不盡魯家窮處。

卻說魯學曾有個姑娘,嫁在梁家,離城將有十里之地。姑夫已死,只存一子梁尚賓,新娶得一房好娘子,三口兒一處過活,家道粗足。這一日魯公子恰好到他家借米去了,只有個燒火的白發婆婆在家。老管家只得傳了夫人之命,教他作速寄信去,請公子回來:“此是夫人美情,趁這幾日老爺不在家中,專等,專等,不可失信。”囑罷,自去了。這里老婆子想道:“此事不可遲緩。也不好轉托他人傳話。”當初奶奶在日,曾跟到姑娘家去,有些影像在肚里。當下囑咐鄰人看門,一步一跌的問到梁家。梁媽媽正留著侄兒在房中吃飯。婆子向前相見,把老園公言語細細述了。姑娘道:“此是美事。”攛掇侄兒快去。魯公子心中不勝歡喜,只是身上襤褸,不好見得岳母,要與表兄梁尚賓借件衣服遮丑。原來梁尚賓是個不守本分的歹人,早打下欺心草稿,便答應道:“衣服自有,只是今日進城,天色已晚了,宦家門墻,不知深淺,令岳母夫人雖然有話,眾人未必盡知,去時也須仔細。憑著愚見,還屈賢弟在此草榻,明日只可早往,不可晚行。”魯公子道:

“哥哥說得是。”梁尚賓道;“愚兄還要到東村一個人家,商量一件小事,回來再得奉陪。”又囑咐梁媽媽道:“婆子走路辛苦,一發留他過宿,明日去罷。”媽媽也只道孩兒是個好意,真個把兩人都留住了。誰知他是個奸計,只怕婆子回去時,那邊老園公又來相請,露出魯公子不曾回家的消息,自己不好去打脫冒了。正是:

欺天行事人難識,立地機關鬼不知。

梁尚賓背卻公子,換了一套新衣,悄地出門,徑投城中顧僉事家來。

卻說孟夫人是晚教老園公開了園門伺候。看看日落西山,黑影里只見一個后生,身上穿得齊齊整整,腳兒走得慌慌張張,望著園門欲進不進的。老園公問道:“郎君可是魯公子么?”

梁尚賓連忙鞠個躬,應道:“在下正是。因老夫人見召,特地到此。望乞通報。”老園公慌忙請到亭子中暫住,急急的進去報與夫人。孟夫人就差個管家婆出來傳話,請公子到內室相見。才下得亭子,又有兩個丫鬟,提著兩碗紗燈來接。彎彎曲曲,行過多少房子。忽見朱樓畫閣,方是內室。孟夫人揭起朱簾,秉燭而待。那梁尚賓一來是個小家出身,不曾見恁般富貴樣子;二來是個村郎,不通文墨;三來自知假貨,終是懷著鬼胎,意氣不甚舒展:上前相見時,跪拜應答,眼見得禮貌擔疏,語言澀滯。孟夫人心下想道:“好怪!全不像宦家子弟。”一念又想道:“常言‘人貧智短。’他恁地貧困,如何怪得他失張失智。”轉了第二個念頭,心下愈加可憐起來。

茶罷,夫人吩咐忙排夜飯,就請小姐出來相見。阿秀初時不肯,被母親逼了兩三次,想至父親有賴婚之意,萬一如此,今宵便是永訣,若得見親夫一面,死亦甘心。當下離了繡閣,含羞而出。孟夫人道:“我兒過來見了公子,只行小禮罷。”假公子朝上連作兩個揖。阿秀也福了兩福,便要回步。夫人道:

“既是夫妻,何妨同坐?”便教他在自己肩下坐了。假公子兩眼只瞧那小姐,見他生得端麗,骨髓里都發癢起來。這里阿秀只道見了真丈夫,低頭無語,滿腹恓惶,只少得哭下一場。

正是:

真假不同,心腸各別。

少頃,飲饌已到,夫人教排做兩桌,上面一桌請公子坐,打橫一桌,娘兒兩個同坐。夫人道:“今日倉卒奉邀,只欲周旋公子姻事,殊不成禮。休怪,休怪。”假公子剛剛謝得個“打攪”二字,面皮都急得通紅了。席間夫人把女兒守志一事,略敘一敘。假公子應了一句,縮了半句。夫人也只認他害羞,全不為怪。那假公子在席上自覺局促,本是能飲的,只推量窄。夫人也不強他。

又坐了一回,夫人吩咐收拾鋪陳,在東廂下留公子過夜。

假公子也假意作別要行。夫人道:“彼此至親,何拘形跡?我母子還有至言相告。”假公子心中暗喜。只見丫鬟來稟:“東廂內鋪設已完,請公子安置。”假公子作揖謝酒,丫鬟掌燈,送到東廂去了。夫人喚女兒進房,趕去侍婢,開了箱籠,取出私房銀子八十兩,又銀杯二對,金首飾一十六件,約值百金,一手交付女兒,說道:“做娘的手中只有這些,你可親去交與公子,助他行聘完婚之費。”阿秀道:“羞答答如何好去?”

夫人道:“我兒,禮有經權,事有緩急。如今尷尬之際,不是你親去囑咐,把夫妻之情打動他,他如何肯上緊?窮孩子不知世事,倘或與外人商量,被人哄誘,把東西一時花了,不枉了做娘的一片用心?那時悔之何及!這東西也要你袖里藏去,不可露人眼目。”阿秀聽了這一番道理,只得依允,便道:

“娘,我怎好自去?”夫人道:“我教管家婆跟你去。”當下喚管家婆到來,吩咐他:“只等夜深,密地送小姐到東廂,與公子敘話。”又附耳道:“送到時,你只在門外等候,省得兩下礙眼,不好交談。”管家婆已會其意了。

再說假公子獨坐在東廂,明知有個蹊蹺緣故,只是不睡。

果然一更之后,管家婆挨門而進,報道:“小姐自來相會。”假公子慌忙迎接,重新敘禮。有這等事:那假公子在夫人前,一個字也講不出,及至見了小姐,偏會溫存絮語。這里小姐起初害羞,遮遮掩掩,今番背卻夫人,一般也老落起來。兩個你問我答,敘了半晌。阿秀話出衷腸,不覺兩淚交流。那假公子也裝出捶胸嘆氣,揩眼淚、縮鼻涕,許多丑態;又假意解勸小姐,抱摟綽趣,盡他受用。管家婆在房門外聽見兩個悲泣,連累他也恓惶,墮下幾點淚來,誰知一邊是真,一邊是假。阿秀在袖中摸出銀兩首飾,遞與假公子,再三囑咐,自不必說。假公子收過了,便一手抱住小姐,把燈兒吹滅,苦要求歡。阿秀怕聲張起來,被丫鬟們聽見了,壞了大事,只得勉從。有人作《如夢令》詞云:

可惜名花一朵,繡幕深閨藏護。不遇探花郎,陡被狂蜂殘破。錯誤、錯誤,怨殺東風吩咐。

常言“事不三思,終有后悔”。孟夫人要私贈公子,玉成親事,這是錦片的一團美意,也是天大的一樁事情,如何不教老園公親見公子一面?及至假公子到來,只合當面囑咐一番,把東西贈他,再教老園公送他回去,看個下落,萬無一失。千不合,萬不合,教女兒出來相見,又教女兒自到東廂敘話,這分明放一條方便路與他,如何不做出事來!莫說是假的,就是真的也使不得,枉做了一世牽攀的話柄。這也算做姑息之愛,反害了女兒的終身。

閑話休題。且說假公子得了便宜,放松那小姐去了。五鼓時,夫人教丫鬟催促起身梳洗,用些茶湯點心之類,又囑咐道:“拙夫不久便回,賢婿早做準備,休得怠慢。”假公子別了夫人,出了后花園門,一頭走,一頭想道:“我白白里騙了一個宦家閨女,又得了許多財帛,不曾露出馬腳,萬分僥幸。只是今日魯家又來,不為全美。聽得說顧僉事不久便回,我如今再耽擱他一日,待明日才放他去。若得顧僉事回來,他便不敢去了,這事就十分干凈了。”計較已定,走到個酒店上,自飲三杯,吃飽了肚里,直延挨到午后,方才回家。魯公子正等得不耐煩,只為沒有衣服,轉身不得。姑娘也焦燥起來,教莊家往東村尋取兒子,并無蹤跡。走向媳婦田氏房前問道:

“兒子衣服有么?”田氏道:“他自己檢在箱里,不曾留得鑰匙。”

原來田氏是東村田貢元的女兒,倒有十分顏色,又且通書達禮。田貢元原是石成縣中有名的一個豪杰,只為一個有司官與他做對頭,要下手害他,卻是梁尚賓的父親與他舅子魯廉憲說了,廉憲也素聞其名,替他極口分辨,得免其禍。因感激梁家之恩,把這女兒許他為媳。那田氏像了父親,也帶三分俠氣,見丈夫是個蠢貨,又且不干好事,心下每每不悅,開口只叫做“村郎”。以此夫婦兩不和順,連衣服之類,都是那“村郎”自家收拾,老婆不去管他。

卻說姑侄兩個正在心焦,只見梁尚賓滿臉春色回家。老娘便罵道:“兄弟在此專等你的衣服,你卻在那里噇酒,整夜不歸,又沒處尋你!”梁尚賓不回娘話,一徑走到自己房中,把袖里東西都藏過了,才出來對魯公子道:“偶為小事纏住身子,耽擱了表弟一日,休怪休怪。今日天色又晚了,明日回宅罷。”老娘又罵道:“你只顧把件衣服借與做兄弟的,等他自己干正務,管他今日明日!”魯公子道:“不但衣服,連鞋襪都要告借。”梁尚賓道:“有一雙青緞子鞋,在間壁皮匠家上底。今晚催來,明日早上穿去。”魯公子沒奈何,只得又住了一宿。到明朝,梁尚賓只推頭疼,又睡到日高三丈,早飯都吃過了,方才起身,把道袍、鞋襪慢慢的逐件搬將出來,無非要遲延時刻,等顧僉事回家。魯公子不敢就穿,又借個包袱兒包好,付與老婆子拿了。姑娘收拾一包白米,和些瓜菜之類,喚個莊客送公子回去。又囑咐道:“若親事就緒,可來回復我一聲,省得我牽掛。”魯公子作揖轉身。梁尚賓相送一步,又說道:“兄弟,你此去須要仔細,不知他意兒好歹,真假如何。依我說,不如只往前門,硬挺著身子進去。怕不是他親女婿,趕你出來!又且他家差老園公請你,有憑有據,須不是你自輕自賤。他有好意,自然相請;若是翻轉臉來,你拼得與他訴落一場,也教街坊上人曉得。倘到后園曠野之地,彼若暗算,你卻沒有個退步。”魯公子又道:“哥哥說得是。”

正是:

背后害他當面好,直心人對沒心人。

魯公子回到家里,將衣服、鞋襪裝扮起來。只有頭巾分寸不對,不曾借得,把舊的脫將下來,用清水擺凈,教婆子在鄰舍家借個熨斗,吹些火來,熨得直直的。有些磨壞的去處,再把些飯兒粘得硬硬的,墨兒涂得黑黑的。只是這頂巾也弄了一個多時辰,左戴右戴,只怕不正。教婆子看得件件停當了,方才移步,徑投顧僉事家來。門公認是生客,回道:

“老爺東莊去了。”魯公子終是宦家的子弟,不慌不忙的說道:

“可報老夫人,說道:魯某在此。”門公方知是魯公子,卻不曉得來情,便道:“老爺不在家,小人不敢亂傳。”魯公子道:

“老夫人有命,喚我到來。你去通報自知,須不連累你們。”門公傳話進去,稟說:“魯公子在外要見,還是留他進來?還是辭他?”孟夫人聽說,吃了一驚,想他前日去得,如何又來;

且請到正廳坐下,先教管家婆出去,問他有何話說。管家婆出來,瞧了一瞧,慌忙轉身進去,對老夫人道:“這公子是假的,不是前夜的臉兒。前夜是胖胖兒的,黑黑兒的,如今是白白兒的,瘦瘦兒的。”夫人不信,道:“有這等事!”親到后堂,從簾內張看,果然不是了。孟夫人心上委決不下,教管家婆出去,細細把家事盤問,他答來一字無差。孟夫人初見假公子之時,心中原有些疑惑,今番的人才清秀,語言文雅,倒像真公子的模樣。再問他今日為何而來。答道:“前蒙老園公傳話呼喚,因魯某羈滯鄉間,今早才回,特來參謁。望恕遲誤之罪。”夫人道:“這是真情無疑了。只不知前夜打脫冒的冤家,又是那里來的!”慌忙轉身進房,與女兒說其緣故。

又道:“這都是做爺的不存天理,害你如此,悔之不及!幸而沒人知道,往事不須提起了。如今女婿在外,是我特地請來的,無物相贈,如之奈何?”正是:

只因一著錯,滿盤都是空。

阿秀聽罷呆了半晌,那時一肚子情懷,好難描寫:說慌又不是慌,說羞又不是羞.說惱又不是惱,說苦又不是苦,分明似亂針刺體,痛癢難言。喜得他志氣過人,早有了三分主意,便道:“母親且與他相見。我自有道理。”孟夫人依了女兒言語,出廳來相見公子。公子掇一把高椅,朝上放下,“請岳母夫人上坐,待小婿魯某拜見。”孟夫人謙讓了一回,從旁站立,受了兩拜,便教管家婆扶起看坐。公子道:“魯某只為家貧,有缺禮數。蒙岳母夫人不棄,此恩生死不忘。”夫人自覺惶愧,無言可答,忙教管家婆把廳門掩上,請小姐出來相見。阿秀站住簾內,如何肯移步,只叫管家婆傳語道:“公子不該耽擱鄉間,負了我母子一片美意。”公子推故道:“某因患病鄉間,有失奔趨,今方踐約,如何便說相負?”阿秀在簾內回道:“三日以前,此身是公子之身;今遲了三日,不堪伏侍巾櫛,有玷清門。便是金帛之類,亦不能相助了,所存金釵二股,金鈿一對,卿表寸意。公子宜別選良姻,休得以妾為念。”管家婆將兩般首飾遞與公子。公子還疑是悔親的說話,那里肯收。阿秀又道:“公子但留下,不久自有分曉。公子請快轉身,留此無益。”說罷,只聽得哽哽咽咽的哭了進去。魯學曾愈加疑惑,向夫人發作道:“小婿雖貧,非為這兩件首飾而來。今日小姐似有決絕之意,老夫人如何不出一語?既如此相待,又呼喚魯某則甚?”夫人道:“我母子并無異心,只為公子來遲,不將姻事為重,所以小女心中憤怨。公子休得多疑。”魯學曾只是不信,敘起父親存日,許多情分,“如今一死一生,一貧一富,就忍得改變了。魯某只靠得岳母一人做主,如何三日后也生退悔之心?”嘮嘮叨叨的說個不休。孟夫人有口難辨,倒被他纏住身子,不好動身。

忽聽得里面亂將起來,丫鬟氣喘喘的奔來報道:“奶奶,不好了!快來救小姐!”嚇得孟夫人一身冷汗,巴不得再添兩只腳在肚下。管家婆扶著左肢,跑到繡閣,只見女兒將羅帕一幅,縊死在床上,急急解救時,氣已絕了,叫喚不醒。滿房人都哭起來。魯公子聽小姐縊死,還道是做成的圈套,攆他出門,兀自在廳中嚷聒。孟夫人忍著疼痛傳話,請公子進來。公子來到繡閣,只見牙床錦被上,直挺挺躺著個死小姐。

夫人罵道:“賢婿!今番認一認妻子!”公子當下如萬箭攢心,放聲大哭。夫人道:“賢婿,此處非你久停之所,怕惹出是非,貽累不小,快請回罷。”教管家婆將兩樣首飾付在公子袖中,送他出去。魯公子無可奈何,只得挹淚出門去了。這里孟夫人一面安排入殮,一面東莊去報顧僉事回來,只說女兒不愿停婚,自縊身死。顧僉事懊悔不迭,哭了一場,安排成喪出殯不題。后人有詩贊阿秀云:

死生一諾重千金,誰料奸謀禍阱深?

三尺紅羅報夫主,始知污體不污心。

卻說魯公子回家,看了金釵細,哭一回,嘆一回,疑一回,又解一回,正不知什么緣故,也只是自家命薄聽致耳。過了一晚,次日,把借來的衣服鞋襪,依舊包好,親到姑娘家去送還。梁尚賓曉得公子到來,倒躲了出去。公子見了姑娘,說起小姐縊死一事。梁媽媽連聲感嘆,留公子酒飯去了。梁尚賓回來問道:“方才表弟到此,說曾到顧家去不曾?”梁媽媽道:“昨日去的:不知甚么緣故,那小姐嗔怪他來遲三日,自縊而死。”梁尚賓不覺失口叫聲:“阿呀可惜!好個標致小姐!”梁媽媽道:“你那里見來?”梁尚賓遮掩不來,只得把自己打脫冒事述了一遍。梁媽媽大驚,罵道:“沒天理的禽獸!

做出這樣勾當!你這房親事多虧母舅作成你的,你今日恩將仇報,反去破壞了做兄弟的姻緣,又害了顧小姐一命,汝心何安!”千禽獸,萬禽獸,罵得梁尚賓開口不得,走到自己房中。田氏閉了房門,在里面罵道:“你這樣不義之人,不久自有天報,休想善終!從今你自你,我自我,休得來連累人!”

梁尚賓一肚氣正沒出處,又被老婆話說,一腳踢開房門,揪了老婆頭發便打。又是梁媽媽走來,喝了兒子出去。田氏捶胸大哭,要死要活。梁媽媽勸他不住,喚個小轎,抬回娘家去了。

梁媽媽又氣又苦,又受了驚,又愁事跡敗露,當晚一夜不睡,發寒發熱,病了七日,嗚呼哀哉。田氏聞得婆婆死了,特來奔喪戴孝。梁尚賓舊憤不息,便罵道:“賊潑婦!只道你住在娘家一世,如何又有回家的日子?”兩下又爭鬧起來。田氏道:“你干了虧心的事,氣死了老娘,又來消遣我!我今日若不是婆死,永不見你村郎之面!”梁尚賓道:“怕斷了老婆種,要你這潑婦見我?只今日便休了你去,再莫上門!”田氏道:“我寧可終身守寡,也不愿隨你這樣不義之徒!若是休了,倒得干凈,回去燒個利市!”梁尚賓一向夫妻無緣,到此說了盡頭話,憋一口氣,真個就寫了離書手印,付與田氏。田氏拜別婆婆靈位,哭了一場,出門而去。正是:

有心去調他人婦,無福難招自己妻。

可惜田家賢慧女,一場相罵便分離。

話分兩頭。再說孟夫人追思女兒,無日不哭,想道:“信是老歐寄去的,那黑胖漢子又是老歐引來的,若不是通同作弊,也必然漏泄他人了。”等丈夫出門拜客,喚老歐到中堂,再三訊問。

卻說老歐傳命之時,其實不曾泄漏,是魯學曾自家不合借衣,惹出來的奸計。當夜來的是假公子,三日后來的是真公子。孟夫人肚里明明曉得有兩個人,那老歐肚里還只認做一個人。隨他分辯,如何得明白?夫人大怒,喝教手下把他拖翻在地,重責三十板子,打得皮開血噴。

顧僉事一日偶到園中,叫老園公掃地,聽說被夫人打壞,動彈不得,教人扶來,問其緣故。老歐將夫人差去約魯公子來家,及夜間房中相會之事,一一說了。顧僉事大怒道:“原來如此!”便叫打轎,親到縣中與知縣訴知其事,要將魯學曾抵償女兒之命。知縣叫補了狀詞,差人拿學曾到來,當堂審問。魯公子是老實人,就把實情細細說了:“見有金釵鈿兩股,是他所贈。其后園私會之事,其實沒有。”知縣就喚園公老歐對證。這老人家兩眼模糊,前番黑夜里認假公子的面龐不真,又且今日家主吩咐了說話,一口咬定魯公子,再不松放。知縣又徇顧僉事人情,著實用刑拷打。魯公子吃苦不過,只得招道:“顧奶奶好意相喚,將金釵鈿助為聘資。偶見阿秀美貌,不合輒起淫心,強逼行奸。到第三日不合又往,致阿秀羞憤自縊。”知縣錄了口詞,審得魯學曾與阿秀空言議婚,尚未行聘過門,難以夫妻而論。既因奸致死,合依威逼律問絞。一面發在死囚牢里,一面備文書申詳上司。孟夫人聞知此信大驚,又訪得他家只有一個老婆子,也嚇得病倒,無人送飯。想起:“這事與魯公子全沒相干,倒是我害了他。”私下處些銀倆,吩咐管家婆,央人替他牢中使用,又屢次勸丈夫保全公子性命。顧僉事愈加忿怒。石城縣把這件事當做新聞,沿街傳說。正是:

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

顧僉事為這聲名不好,必欲置魯學曾于死地。

再說有個陳濂御史,湖廣籍貫,父親與顧僉事是同榜進士,以此顧僉事叫他是年侄。此人少年聰察,專好辨冤析枉,其時正奉差巡按江西。未入境進,顧僉事先去囑托此事。陳御史口雖領命,心下不以為然。蒞任三日,便發牌按臨贛州。

嚇得那一府官吏,尿流屁滾。審錄日期,各縣將犯人解進。陳御史審到魯學曾一起,閱了招詞,又把金釵鈿看了,叫魯學曾問道:“這金釵鈿是初次與你的么?”魯學曾道:“小人只去得一次,并無二次。”御史道:“招上說三日后又去,是怎么說?”魯學曾口稱冤枉,訴道:“小人的父親存日,定下顧家親事。因父親是個清官,死后家道消乏,小人無力行聘。岳父顧僉事欲要悔親,是岳母不肯,私下差老園公來喚小人去,許贈金帛。小人羈身在鄉,三日后方去。那日只見得岳母,并不曾見小姐之面。這奸情是屈招的。”御史道:“既不曾見小姐,這金釵鈿何人贈你?”魯學曾道:“小姐立在簾內,只責備小人來遲誤事,莫說婚姻,連金帛也不能相贈了,這金釵鈿權留個憶念。小人還只認做悔親的話,與岳母爭辯,不期小姐房中縊死。小人至今不知其故。”御史道:“恁般說,當夜你不曾到后園去了?”魯學曾道:“實不曾去。”御史想了一回,“若特地喚去,豈止贈他釵鈿二物?顧阿秀抱怨口氣,必然先人冒去東西,連奸騙都是有的,又致羞憤而死。”便叫老歐問道:“你到魯家時,可曾見魯學曾么?”老歐道;“小人不曾面見。”御史道:“既不曾面見,夜間來的,你如何就認得是他?”老歐道:“他自稱魯公子,特來赴約。小人奉主母之命,引他進見的,怎賴得沒有?”御史道:“相見后幾時去的?”

老歐道:“聞得里面夫人留酒,又贈他許多東西,五更時去的。”

魯學曾又叫屈起來。御史喝住了,又問老歐:“那魯學曾第二遍來,可是你引進的?”老歐道:“他第二遍是前門來的。小人并不知。”御史道:“他第一次如何不到前門,卻到后園來尋你?”老歐道:“我家奶奶差小人寄信,原叫他在后園來的。”

御史喚魯學曾問道:“你岳母原叫你到后園來,你卻如何往前門去?”魯學曾道:“他雖然相喚,小人不知意兒真假,只怕園中曠野之處,被他暗算,所以徑走前門,不曾到后園去。”

御史想道:“魯學曾與園公分明是兩樣說話,其中必有情弊。”

御史又指著魯學曾問老歐道:“那后園來的可是這個嘴臉?你可認得真么?不要胡亂答應。”老歐道:“昏黑中,小人認得不十分真,像是這個臉兒。”御史道:“魯學曾既不在家,你的信卻寄與何人的?”老歐道:“他家只有個老婆婆,小人對他說的,并無閑人在旁。”御史道:“畢竟還對何人說來?”老歐道:“并沒第二個人知覺。”御史沉吟半晌,想道:“不究出根由,如何定罪?怎好回復老年伯?”又問魯學曾道:“你說在鄉,離城多少?家中幾時寄到的信?”魯學曾道:“離北門外只十里,是本日得信的。”御史拍案叫道:“魯學曾!你說三日后方到顧家是虛情了。既知此信,有恁般好事,路又不遠,怎么遲延三日?理上也說不去。”魯學曾道:“爺爺息怒。

小人細稟:小人因家貧,往鄉間姑娘家借米,聞得此信,便欲進城。怎奈衣衫襤褸,與表兄借衣遮丑,已蒙許下,怎奈這日他有事出去,直到明晚方歸。小人專等衣服,所以遲了兩日。”御史道;“你表兄曉得你借衣服的緣故不曾?”學曾道:

“曉得的。”御史道:“你表兄何等人?叫甚名字?”魯學曾道:

“名喚梁尚賓,莊戶人家。”御史聽罷,喝散眾人,明日再審。

正是:

如山巨筆難輕判,似佛慈心待細參。

公案見成翻老少,覆盆何處不冤含?

次日察院不開門,掛一面憲牌出來。牌上寫道:“本院偶染微疾,各官一應公務,俱候另示施行。本月日。”府縣官朝暮問安,自不必說。

話分兩頭。再說梁尚賓自聞魯公子問成死罪,心下倒寬了八分。一日,聽得門前喧嚷,在壁縫張看時,只見一個賣布的客人,頭上戴一頂新孝頭巾,身穿著白布道袍,口內打江西鄉談,說是南昌府人,在此販布買賣,聞得家中老子身故,星夜要趕回,存下幾百匹布不曾發脫,急切要投個主兒,情愿讓些價錢,眾人中有要買一匹的,有要兩匹三匹的,客人都不肯,道:“恁地零星賣時,再挨幾日,還不得動身。那個財主家一總脫去,便多讓他些也罷。”梁尚賓聽了多時,便走出門來問道:“你這客人,存下多少布?值多少本錢?”客人道:“有四百余匹。本錢二百兩。”梁尚賓道:“一時間那得個主兒?須是肯折些,方有人貪你。”客人道:“便折十來兩,也說不得。只要快當,輕松了身子好走路。”梁尚賓看了布樣,又到布船去翻復細看,口里嫌丑道歉。客人道:“你又不像個要買的,只管翻亂了人的布包,耽擱人的生意。”梁尚賓道:

“怎見得我不像個買的?”客人道:“你要買時,借了銀子來看。”

梁尚賓道:“你若肯加二折,我將八九兩銀子,替你出脫了一半。”客人道,“你也是呆話。做經紀的,那里折得起加二?況且只用一半,這一半我又去投誰?一般樣耽擱了。我說不像要買的!”又冷笑道:“這北門外許多人家,就沒個財主。四百匹布,便買不起。罷罷!搖到東門尋主兒去。”梁尚賓聽說,心中不忿;又見價賤相應,有些出息,放他不下,便道:“你這客人好欺負人!我偏要都買了你的,看如何!”客人道:

“你真個都買我的,我便讓你二十兩。”梁尚賓定要折四十兩。

客人不肯。眾人道:“客人,你要緊脫貨,這位梁大官又是貪便宜的。依我們說,從中酌處,一百七十兩,成了交易罷。”

客人初時也不肯,被眾人勸不過,道:“罷,這十兩銀子,奉承列位面上。快些把銀子兌過!我還要連夜趕路。”梁尚賓道:

“銀子湊不及許多,有幾件首飾,可用得著么?”客人初時不肯,想了一回,叫聲:“沒奈何,只要公道作價。”梁尚賓邀入客坐,將銀子和兩對銀錘,共兌準了一百兩;又將金首飾盡數搬來,眾人公同估價,夠了七十兩之數,與客收訖,交割了布匹。梁尚賓看這場交易,盡有便宜,歡喜無限。正是:

貪癡無底蛇吞象,禍福難明螳捕蟬。

原來這販布的客人正是陳御史裝的。他托病關門,密密吩咐中軍官聶千戶,安排下這些布匹,先雇下小船,在石城縣伺候。他悄地帶個門子私行到此,聶千戶就扮做小郎跟隨,門子只做看船的小廝,并無人識破。這是做官的妙用。

卻說陳御史下了小船,取出見成寫就的憲牌,填上梁尚賓名字,就著聶千戶密拿。又寫書一封,請顧僉事到府中相會。比及御史回到察院,說病好開門,梁尚賓已解到了,顧僉事也來了。御史忙教擺酒后堂,留顧僉事小飯。坐間,顧僉事又提起魯學曾一事。御史笑道:“今日奉屈老年伯到此,正為這場公案,要剖個明白。”便叫門子開了護書匣,取出銀錘二對,及許多首飾,送與顧僉事看。顧僉事認得是家中之物,大驚問道:“那里來的?”御史道:“令愛小姐致死之由,只在這幾件東西上。老年伯請寬坐,容小侄出堂問這起案與老年伯看,釋此不決之疑。”御史吩咐開門,仍喚魯學曾一起復審。御史且叫帶在一邊,喚梁尚賓當面。御史喝道:“梁尚賓,你在顧僉事家干得好事!”梁尚賓聽得這句,好似晴天里聞了個霹靂,正要硬著嘴分辯,只見御史叫門子把銀錘首飾,與他認贓,問道:“這些東西,那里來的?”梁尚賓抬頭一望,那御史正是賣布的客人,嚇得頓口無言,只叫:“小人該死!”

御史道:“我也不用夾棍,你只將實情寫供狀來。”梁尚賓料賴不過,一一招稱了。你說招詞怎么寫來?有詞名《鎖南枝》一只為證:

寫供狀梁尚賓。只因表弟魯學曾,岳母念他貧,約他助行聘,為借衣服知此情。不合使欺心,緩他行,乘昏黑,假學曾,園公引入內室門。見了孟夫人,把金銀,厚相贈。因留宿,有了奸騙情。三日后,學曾來,將小姐送一命。

御史取了招詞,喚園公老歐上來:“你仔細認一認。那夜間園上假裝魯公子的,可是這個人?”老歐睜開兩眼,看了道:

“爺爺,正是他!”御史喝叫皂隸,把梁尚賓重責八十,將魯學曾枷扭打開,就套在梁尚賓身上,合依強奸論斬,發本縣監候處決。布四百匹追出,仍給鋪戶,取價還庫。其銀兩、首飾,給與老歐領回。金釵、金鈿,斷還魯學曾。俱釋放寧家。

魯學曾拜謝活命之恩。正是:

奸如明鏡照,恩喜覆盆開。

生死俱無憾,神明御史臺。

卻說顧僉事在后堂,聽了這番審錄,驚駭不已。候御史退堂,再三稱謝道:“若非老公祖神明燭照,小女之冤,幾無所伸矣!但不知銀兩、首飾,老公祖何由取到?”御史附耳道:

“小侄如此如此。”顧僉事道:“妙哉!只是一件:梁尚賓妻子必知其情,寒家首飾,定然還有幾件在彼,再望老公祖一并逮問。”御史道:“容易。”便行文書,仰石城縣提梁尚賓妻嚴審,仍追余贓回報。顧僉事別了御史自回。

卻說石城縣知縣見了察院文書,監中取出梁尚賓,問道:

“你妻子姓甚?這件事曾否知情?”梁尚賓正懷恨老婆,答應道:“妻田氏因貪財物,其實同謀的。”知縣當時簽票差人提田氏到官。

話分兩間。卻說田氏父母雙亡,只在哥嫂身邊針指度日。

這一日哥哥田重文正在縣前,聞知此信,慌忙奔回,報與田氏知道。田氏道:“哥哥休慌,妹子自有道理。”當時帶了休書上轎,徑抬到顧僉事家,來見孟夫人。夫人發一個眼花,分明看見女兒阿秀進來。及至近前,卻是個驀生標致婦人,吃了一驚,問道:“是誰?”田氏拜倒在地,說道:“妾乃梁尚賓之妻田氏。因惡夫所為不義,只恐連累,預先離異了。貴宅老爺不知。求夫人救命!說罷,就取出休書呈上。夫人正在觀看,田氏忽然扯住夫人衫袖大哭道:“母親!俺爹害得我好苦也!”夫人聽得是阿秀的聲音,也哭起來。便叫道:“我兒!

有甚話說?”只見田氏雙眸緊閉,哀哀的哭道:“孩兒一時錯誤,失身匪人,羞見公子之面,自縊身亡,以完貞性;何期爹爹不行細訪,險些反害了公子性命。幸得暴白了,只是他無家無室,終是我母子耽誤了他。母親若念孩兒,替爹爹說聲,周全其事,休絕了一脈姻親。孩兒在九泉之下,亦無所恨矣!”說罷,跌倒在地。夫人也哭昏了。管家婆和丫鬟、養娘,多團聚將來,一齊喚醒。那田氏還呆呆的坐地,問他時,全然不省。夫人看了田氏,想起女兒,重復哭起,眾丫鬟勸住了。夫人悲傷不已,問田氏可有爹娘。田氏回說沒有。夫人道:“我舉眼無親,見了你如見我女兒一般。你肯做我的義女么?”田氏拜道:“若得伏侍夫人,賤妾有幸。”夫人歡喜,就留在身邊了。顧僉事回家,聞說田氏先期離異,與他無干,寫了一封書帖,和休書送與縣官,求他免提,轉回察院。又見那田氏賢而有智,好生敬重,依了夫人,收為義女。夫人又說起女兒阿秀附魂一事,“他千叮萬囑,休絕了魯家一脈姻親。如今田氏少艾,何不就招魯公子為婿,以續前姻?”顧僉事見魯學曾無辜受害,甚是懊悔,今番夫人說話有理,如何不依。只怕魯公子生疑,親到其家謝罪過了,又說續親一事。

魯公子再三推辭不過,只得允從,就把金釵鈿為聘,擇日過門成親。

原來顧僉事在魯公子面前,只說過繼的遠房侄女;孟夫人在田氏面前,也只說贅個秀才,并不說真名真姓。到完婚以后,田氏方才曉得就是魯公子,公子方才曉得就是梁尚賓的前妻田氏。自此,夫妻兩口和睦,且是十分孝順。顧僉事無子,魯公子隨了他的家私,發憤攻書。顧僉事見他三場通透,送入國子監,連科及第。所生二子,一姓魯,一姓顧,以奉兩家宗祀,梁尚賓子孫遂絕。詩曰:

一夜歡娛害自身,百年姻眷屬他人。

世間用計行奸者,請看當時梁尚賓。

第四卷 喬太守亂點鴛鴦譜

自古姻緣天定,不由人力謀求。有緣千里也相投,對面無緣不偶。仙境桃花出水,宮中紅葉傳溝。三生簿上注風流,伺用冰人開口。

這首《西江月》詞,大抵說人的婚姻,乃前注定,非人力可以勉強。今日聽在下說一樁意外姻緣的故事,喚做《喬太守亂點鴛鴦譜》。這故事出在那個朝代?何處地方?那故事出在大宋景祐年間,杭州府有一人姓劉名秉義,是個醫家出身。媽媽談氏,生得一對兒女,兒子喚做劉璞,年當弱冠,一表非俗,已聘下孫寡婦的女兒珠姨為妻。那劉璞自幼攻書,學業已就。到十六歲上,劉秉義欲令他棄了書本,習學醫業。劉璞立志大就,不肯改業,不在話下。女兒小名慧娘,年方一十五歲,已受了鄰近開生藥鋪裴九老家之聘。那慧娘生得姿容艷麗,意態妖嬈,非常標致。怎見得?但見:

蛾眉帶秀,鳳眼含情,腰如弱柳迎風,面似嬌花拂水。體態輕盈,漢家飛燕同稱;性格風流,吳國西施并美。蕊宮仙子謫人間,月殿嫦娥臨下界。

不提慧娘貌美。且說劉公見兒子長大,同媽媽商議,要與她完姻。方待叫媒人到孫家去說,恰好裴九老也教媒人來說,要娶慧娘。劉公對媒人道:“多多上復裴親家,小女年紀尚幼,一些妝奩未備,須再過幾時,待小兒完姻過了,方及小女之事。目下斷然不能從命。”媒人得了言語,回復裴家。

那裴九老因是老年得子,愛惜如珍寶一般,恨不能風吹得大,早些兒與他畢了姻事,生男育女。今日見劉公推托,好生不喜。又央媒人到劉家說到:“令愛今年一十五歲,也不算做小了。到我家來時,即如女兒一般看待,決不難為。就是妝奩厚薄,但憑親家,并不討論。萬望親家曲允則個。”劉公立意先要與兒子完姻,然后嫁女。媒人往返了幾次,終是不允。裴九老無奈,只得忍耐。當時若是劉公允了,卻不省好些事體。

只因執意不從,到后生出一段新聞,傳說至今。正是:

只因一著錯,滿盤俱是空。

卻說劉公回脫了裴家,央媒人張六嫂到孫家去說兒子的姻事。原來孫寡婦母家姓胡,嫁的丈夫孫恒,原是舊家子弟。

自十六歲做親,十七歲就生下一個女兒,喚名珠姨,才隔一歲,又生個兒子,取名孫潤,小字玉郎。兩個兒女,方在襁褓中,孫恒就亡過了。虧孫寡婦有些節氣,同著養娘,守這兩個兒女,不肯改嫁。因此人都喚她是孫寡婦。光陰迅速,兩個兒女,漸漸長成。珠姨便許了劉家,玉郎從小聘定善丹青徐雅的女兒文哥為婦。那珠姨、玉郎都生得一般美貌,就如良玉碾成,白粉團就一般。加添資性聰明,男善讀書,女工針指。還有一件,不但才貌雙全,且又孝悌兼全。閑話休提。

且說張六嫂到孫家傳達劉公之意,要擇吉日娶小娘子過門。孫寨婦母子相依,滿意欲要再停幾時,因想男婚女嫁,乃是大事,只得應承,對張六嫂道:“上復親翁親母,我家是孤兒寡婦,沒甚大妝奩嫁送,不過隨常粗布衣裳。凡事不要見責。”張六嫂復了劉公。劉公備了八盆羹果禮物并吉期送到孫家。孫寡婦受了吉期,忙忙的制辦出嫁東西。看看日子已近,母子不忍相離,終日啼啼哭哭。誰想到劉璞因冒風之后,出汗虛了,變為寒癥,人事不省,十分危篤。吃的藥就如潑在石上,一毫沒用,求神問卜,俱說無救。嚇得劉公夫妻魂魄都喪,守在床邊,吞聲對泣。劉公與媽媽商議道:“孩兒病勢恁樣子沉重,料必做親不得,不如且回了孫家,等待病痊,再擇日罷。”劉媽媽道:“老官兒,你許多年紀了,這樣事難道還不曉得?大凡病人勢兇,得喜事一沖就好了。未曾說起的還要去相求;如今現成事體,怎么反要回他!”劉公道:“我看孩兒病體,兇多吉少。若娶來家沖得好時,此是萬千之喜,不必講了;倘或不好,可不害了人家子女,有個晚嫁的名頭。”

劉媽媽道:“老官,你但顧了別人,卻不顧自己。你我費了許多心機,定得一房媳婦。誰知孩兒命薄,臨做親,卻又患病起來。今若回了孫家,孩兒無事,不消說起。萬一有個山高水低,有甚把臂,那原聘還了一半,也算是他們忠厚了。卻不是人財兩失!”劉公道:“依你便怎樣?”劉媽媽道:“依著我,吩咐了張六嫂,不要提起孩兒有病,竟娶來家,就如養媳婦一般。若孩兒病好,另擇日結親;倘然不起,媳婦轉嫁時,我家原聘并各項使費,少不得班足了,放她出門,卻不是個萬全之策。”劉公耳朵原是棉花做的,就依著老婆,忙去叮囑張六嫂不要泄漏。自古道,若要不知,除非莫為。劉公便瞞著孫家,那知他緊間壁的鄰家姓李名榮,曾在人家管過解庫,人都叫做李都管,為人極是刁鉆,專一打聽人家的細事,喜談樂道。因他做主管時,得了些不義之財,手中有錢,所居與劉家基址相連,意欲強買劉公房子,劉公不肯,為此兩下面和意不和,巴不得劉家有些事故,幸災樂禍。曉得劉璞有病危害,滿心歡喜,連忙去報知孫家。孫寡婦聽見女婿病兇,恐防誤了女兒,即使養娘去叫張六嫂來問。張六嫂欲待不說,恐怕劉璞有變,孫寡婦后來埋怨;欲要說了,又怕劉家見怪。事在兩難,欲言又止。孫寡婦見她半吞半吐,越發盤問得急了。張六嫂隱瞞不過,乃說:“偶然傷風,原不是十分大病。將息到做親時,料必也好了。”孫寡婦道:“聞得他病勢十分沉重,你怎說得這般輕易?這事不是當耍的。我受了千辛萬苦,守得這兩個兒女成人,如珍寶一般。你若含糊賺了我女兒時,少不得和你性命相博,那時不要見怪。”又道:“你去到劉家說:若果然病重,何不待好了,另擇日子。

總是兒女年紀尚幼,何必恁般忙迫。問明白了,快來回報一聲。”張六嫂領了言語,方欲出門,孫寡婦又叫轉道:“我曉得你決無實話回我的。我領養娘同你去走遭,便知端的。”張六嫂見說叫養娘同去,心中著忙道:“不消得!好歹不誤大娘之事。”孫寡婦那里肯聽,教了養娘些言語,跟張六嫂同去。

張六嫂脫不得,只得同到劉家。恰好劉公走出門來,張六嫂欺養娘不認得,便道:“小娘子少待,等我問句話來。”急走上前,拉劉公到一邊,將孫寡婦適來言語細說。又道:“他因放心不下,特叫養娘同來討個實信。卻怎的回答?”劉公聽見養娘來看,手足無措,埋怨道:“你怎不阻擋住了?卻與他同來!”張六嫂道:“再三攔阻,如何肯聽,教我也沒奈何。如今且留她進去坐了,你們再去長計較回她,不要連累我后日受氣。”話還未畢,養娘已走過來。張六嫂就道:“此間便是劉老爹。”養娘深深道個萬福。劉公還了禮道:“小娘子請里面坐。”一齊進了大門,到客坐內。劉公道:“六嫂,你陪小娘子坐著,待我叫老荊出來。”張六嫂道:“老爹自便。”劉公急急走到里面,一五一十,學于媽媽。又說:“如今養娘在外,怎地回她?倘要進來探看孩兒,卻又如何掩飾?不如改了日子罷。”媽媽道:“你真是個死貨!他受了我家的聘,便是我家的人了。怕他怎的!不要著忙,自有道理。”便教女兒慧娘:

“你去將新房中收拾整齊,留孫家婦女吃點心。”慧娘答應自去。劉媽媽即走向外邊,與養娘相見畢,問道:“小娘子下顧,不知親母有甚話說?”養娘道:“俺大娘聞大官人有恙,放心不下,特教男女來問候。二來且復老爹大娘:若大官人病體初痊,恐未可做親。不如再停幾時,等大官人身子健旺,另揀日子罷。”劉媽媽道:“多承親母過念,大官人雖是身子有些不快,卻是偶然傷風,原非大病。若要另擇日子,這斷不能夠的。我們小人家的買賣,千難萬難,方才支持的這樣。如錯過了,卻不又費一番手腳。況且有病的人,巴不得喜事來沖,他病也易好。常見人家要省事時,趁著這病來見喜,何況我家吉期送已多日,親戚都下了帖兒請吃喜筵,如今忽地換了日子,他們不道你們不肯,必認做我們討媳婦不起。傳說開去,卻不被人笑恥,壞了我家名頭。煩小娘子回去上復親母,不必擔擾。我家干系大哩!”養娘道:“大娘話雖說得是。請問大官人睡在何處?待男女候問一聲,好家去回報大娘,也教她放心。”劉媽媽道:“適來服了發散的藥,正好睡在那里。我與小娘子代言罷。事體總在剛才所說了,更無別說。”張六嫂道:“我原說偶然傷風,不是大病。你們大娘,不肯相信,又要你來。如今方見老身不是說謊的了。”養娘道:

“既如此,告辭罷。”便要起身。劉媽媽道:“那有此理!話說忙了,茶也還沒有吃,如何便去?”既邀到里邊,又道:“我房里腌腌臜臜,到在新房里坐罷。”引入房中,養娘舉目看時,擺設得十分齊整。劉媽媽又道:“你看我家諸事齊備,如何肯又改日子?就是做了親,大官人到還要留在我房中歇宿,等身子痊愈了,然后同房哩。”養娘見她整備得停當,信以為實。

當下劉媽媽教丫鬟將出點心茶來擺上,又教慧娘同來相陪。養娘心中想道:“我家珠姨是極標致的了,誰想這女娘也恁般出色!”吃了茶,作別出門。臨行,劉媽媽又再三囑咐張六嫂,“是必來復我一聲。”

養娘同著張六嫂回到家中,將上項事說與生母。孫寡婦聽了,心中倒沒有主意,想到:“欲待允了,恐怕女婿真個病重,變出些不好來,害了女兒;將欲不允,又恐女婿果是小病已愈,誤了吉期。”疑惑不定,乃對張六嫂道:“大嫂,待我酌量定了,明早來取回信罷。”張六嫂道:“正是,大娘從容計較計較,老身明早來也。”說罷自去。且說孫寡婦與兒子玉郎商議:“這事怎生計較?”玉郎道:“看起來還是病重,故不要養娘相見。如今必要回他另擇日子,他家也沒奈何,只得罷休。但是空費他這番東西,見得我家沒有情義。倘后來病好相見之間,覺道沒趣。若依了他們時,又恐果然有變,那時進退兩難,懊悔卻便遲了。依著孩兒,有個兩全之策在此,不知母親可聽?”孫寡婦道:“你且說是甚兩全之策?”玉郎道:

“明早教張六嫂去說,日子便依著他家,妝奩一毫不帶。且喜過了,到第三朝就要接回。等待病好,連妝奩送去。是恁親,縱有變故,也不受他們籠絡,這卻不是兩全其美。”孫寡婦道;

“你真是個孩子家見識!他們一時假意應承娶去,過了三朝,不肯放回,卻怎么處?”玉郎道:“如此怎好?”孫寡婦又想了想道:“除非明日教張六嫂依此去說,臨期教姐姐閃過一邊,把你假扮了送去。皮箱內原帶一副道袍鞋襪。預防到三朝,容你回來,不消說起。倘若不容,且住在那里,看個下落。倘有三長兩短,你取出道袍穿了,竟自走回,那個扯得你住!”

玉郎道:“別事便可,這事卻使不得!后來被人曉得,教孩兒怎生做人?”孫寡婦見兒子推卻,心中大怒道:“縱別人曉得,不過是耍笑之事,有甚大害!”玉郎平時孝順,見母親發怒,連忙道:“待孩兒去便了。只不會梳頭,卻怎么好?”孫寡婦道:“我教養娘伏待你去便了。”計較已定,次早張六嫂來討回音,孫寡婦與她說如此如此,恁般恁般。“若依得,便娶過去。依不得,便另擇日罷。”張六嫂復了劉家,一一如命。你道他為何就肯了?只因劉璞病勢愈重,恐防不妥,單要哄媳婦到了家里,便是買賣了。故此將錯就錯,更不爭長競短。那知孫寡婦已先參透機關,將個假貨送來。劉媽媽反做了:

周郎妙計高天下,賠了夫人又折兵。

話休煩絮。到了吉期,孫寡婦把玉郎妝扮起來,果然與女兒無二,連自己也認不出真假。又教習些女人禮數。諸色好了,只有兩件難以遮掩,恐怕露出事來。那兩件?第一件是足與女子不同。那女子的尖尖趫趫,鳳頭一對,露在湘裙之下,蓮步輕移,如花枝招展一般。玉郎是個男子漢,一只腳比女子的有三四只大。雖然把掃地長裙遮了,教他緩行細步,終是有些蹊蹺。這也還在下邊,無人來揭起裙兒觀看,還隱藏得過。第二件是耳上環兒。此乃女平常日時所戴,愛輕巧的,也少不得戴對丁香兒,那極貧小戶人家,沒有金的銀的,就是銅錫的,也要買對兒戴著。今日玉郎扮做新人,滿頭珠翠;若耳上沒有環兒,可成模樣么?他左耳還有個環眼,乃是幼時恐防難養芽過的,那右耳卻沒眼兒,怎生戴得?孫寡婦左思右想,想出一個計策來。你道是甚計策?他教養娘討個小小膏藥,貼在右耳。若問時,只說環眼生著疳瘡,戴不得環子。露出左耳上眼兒掩飾。打點停當。將珠姨藏過一間房里,專候迎親人來。到了黃昏時后,只聽得鼓樂喧天,迎親轎子已到門首。張六嫂先入來,看見新人打扮得如花神一般,好不歡喜。眼前不見玉郎,問道:“小官人怎地不見?”孫寡婦道:“今日忽然身子有些不健,睡在那里,起來不得。”那婆子不知就里,不來再問。孫寡婦將酒飯犒賞了來人,賓相念起詩賦,請新人上轎。玉郎兜上方巾,向母親作別。孫寡婦一路假哭,送出門來。上了轎子,教養娘跟著,隨身只有一只皮箱,更無一毫妝奩。孫寡婦又叮囑張六嫂道:“與你說過,三朝就要送回的,不要失信!”張六嫂連聲答應道:“這個自然!”

不提孫寡婦。且說迎親的,一路笙簫聒耳,燈燭輝煌,到了劉家門首,賓相進來說道:“新人將已出轎,沒新郎迎接,難道教她獨自拜堂不成?”劉公道:“這卻怎好?不要拜罷!”

劉媽媽道:“我自有道理。教女兒陪拜便了。”既令慧娘出來相迎。賓相念了闌門詩賦,請新人出了轎子。養娘和張六嫂兩邊扶著。慧娘相迎,進了中堂,先拜了天地,次及公姑親戚,雙雙卻是兩個女人同拜。隨從人沒一個不掩口而笑。都相見過了,然后姑嫂對拜。劉媽媽道:“如今到房中去與孩兒沖喜。”樂人吹打,引新人進房,來到臥床邊,劉媽媽揭起帳子,叫道:“我的兒,今日娶你媳婦來家沖喜,你須掙扎精神則個。”連叫三四次,并不則聲。劉公將燈照時,只見頭兒歪在半邊,昏迷去了。原來劉璞病得身子虛弱,被鼓樂一震,故此迷昏。當下老夫妻手忙腳亂,掐住人中,即教取過熱湯,灌了幾口,出了一身冷汗,方才蘇醒。劉媽媽教劉公看著兒子,自己引新人進房中去。揭起方巾,打一看時,美麗如畫。親戚無不喝采。只有劉媽媽心中反覺苦楚。她想:“媳婦憑般美貌,與兒子正是一對兒。若得雙雙奉待老夫妻的暮年,也不枉一生辛苦。誰想他沒福,臨做親卻染此大病,十分中倒有九分不妙。倘有一差兩誤,媳婦少不得歸于別人,豈不目前空喜!”

不提劉媽媽心中之事。且說玉郎也舉目看時,許多親戚中,只有姑娘生得風流標致。想道:“好個女子,我孫潤可惜已定了妻子。若早知此女憑般出色,一定要求她為婦。”這里玉郎方在贊羨,誰知慧娘心中也想道:“一向張六嫂說她標致,我還未信,不想話不虛傳。只可惜哥哥沒福受用,今夜教她孤眠獨宿。若我丈夫像得她這樣美貌,便稱我的生平了。只怕不能夠哩!”不提二人彼此欣羨。劉媽媽請眾親戚赴過花紅筵席,各自分頭歇息。賓相樂人,俱已打發去了。張六嫂沒有睡處,也自歸家。玉郎在房,養娘與他卸了首飾,秉燭而坐,不敢便寢。劉媽媽與劉公商議道:“媳婦初到,如何教她獨宿。可教女兒去陪伴。”劉公道:“只怕不穩便。由她自睡罷。”劉媽媽不聽,對慧娘道:“你今夜陪伴嫂嫂在新房中去睡,省得她怕冷靜。”慧娘正愛著嫂嫂,見說教她相伴,恰中其意。劉媽媽引慧娘到新房中道:“娘子,只因你官人有些小恙,不能同房,特令小女來同睡。”玉郎恐露出馬腳,回道:

“奴家自來最怕生人,倒不消得伴罷。”劉媽媽道:“呀!你們姑嫂年紀相仿,即如姊妹一般,正好相處,怕怎的!你若嫌不穩時,各自蓋著條被兒,便不妨了。”對慧娘道:“你去收拾了被窩過來。”慧娘答應而去。玉郎此時,又驚又喜。喜的是心中正愛著姑娘標致,不想天與其便,劉媽媽今來陪臥,這事便有幾分了;驚的恐她不允,一時叫喊起來,反壞了自己之事。又想道:“此番錯過,后會難逢!看這姑娘年紀已在當時,情竇料也開了。須用工緩緩撩撥熱了,不怕不上我鉤。”

心中正想,慧娘教丫鬟拿了被兒同進房來,放在床上,劉媽媽起身,同丫鬟自去。慧娘將房門閉上,走到玉郎身邊,笑容可掬,乃道:“嫂嫂,適來見你一些東西不吃,莫不餓了?”

玉郎道:“倒還未餓。”慧娘又道:“嫂嫂,今后要甚東西,可對奴家說知,自去拿來,不要害羞不說。”玉郎見她意兒殷勤,心下暗喜,答道:“多謝姑娘美情!”慧娘見燈上結著一個大大花兒,笑道:“嫂嫂,好個燈花兒,正對著嫂嫂,可知喜也!”

玉郎也笑道:“姑娘休得取笑,還是姑娘的喜信。”慧娘道:

“嫂嫂說話倒會耍人。”兩個閑話一回。

慧娘道:“嫂嫂,夜深了,請睡罷。”玉郎道:“姑娘先請。”

慧娘道:“嫂嫂是客,奴家是主,怎敢僭先!”玉郎道:“這個房中還是姑娘是客。”慧娘笑道:“憑般占先了。”便解衣先睡。

養娘見兩下取笑,覺道玉郎不懷好意,低低說道:“官人,你須要斟酌,此事不是當耍的。倘大娘知了,連我也不好。”玉郎道:“不消囑付,我自曉得。你自去睡。”養娘便去旁邊打個鋪兒睡下。玉郎起身攜著燈兒,走到床邊,揭起帳子照看,只見慧娘卷著被兒,睡在里床,見玉郎將燈來照,笑嘻嘻的道:“嫂嫂,睡罷了,照怎的?”玉郎也笑道:“我看姑娘睡在那一頭,方好來睡。”把燈放在床前一只小桌兒上,解卸了上身衣服,下體小衣卻穿著,問道:“姑娘,今年青春了?”慧娘道:“一十五歲。”又問:“姑娘許的是那一家?”慧娘怕羞,不肯回言。玉郎把頭挨到她枕上,附耳道:“我與你一般是女兒家,何必害羞。”慧娘方才答道:“是開生藥鋪的裴家。”又問道:“可見說佳期還在何日?”慧娘低低道:“近日曾教媒人再三來說。爹道奴家年紀尚小,回他們再緩幾時。”玉郎笑道:

“回了他家,你心下可不氣么?”慧娘伸手把玉郎的頭推下枕來,道:“你不是個好人!哄了我的話,便來耍人。我若氣惱時,今夜你心里還不知怎地惱著哩。”玉郎依舊又挨到枕上道:

“你且說我有甚惱?”慧娘道:“今夜做親沒有個對兒,怎地不惱?”玉郎道:“有姑娘在此,這卻便是個對兒了,又有甚惱!”

慧娘笑道:“恁樣說,你是我的娘子了。”玉郎道:“我年紀長似你,丈夫還是我。”慧娘道:“我今夜替哥哥拜堂,就是哥哥一般,還該是我。”玉郎道:“大家不要爭,只做個女夫妻罷。”兩個說風話耍子,愈加親熱。

玉郎料想沒事,乃道:“既做了夫妻,如何不合被兒睡!”

口中便說,兩手即掀開她的被兒挨過身來,伸手便去摸她身上,膩滑如酥,下體卻也穿著小衣。慧娘此時已被玉郎調動春心,忘其所以,任玉郎摩弄,全然不拒。玉郎見她情動,便道:“有心玩了,何不把小衣一發去了,親親熱熱睡一回也好。”

慧娘道:“羞人答答,脫了不好。”玉郎道:“縱是取笑,有甚么著?”便解開她的小衣褪下,又翻上身來。慧娘初時只道是真女人,尚然心愛;如今卻是個男子,豈不歡喜。況且已被玉郎先引得神魂飄蕩,又驚又喜,半推半就:

一個是青年孩子,初嘗滋味;一個是黃花女兒,乍得甜頭。一個說:“今宵花燭,倒成就了你我姻緣”;一個說:“此夜衾裯,便試發了夫妻恩愛。”一個道:“前生有分”,不須月老冰人;一個道“異日休忘”,說盡山盟海誓。各燥自家脾胃,管甚么姐姐哥哥;且圖眼下歡娛,全不想有夫有婦。雙雙蝴蝶花間舞,兩兩鴛鴦水上游。

云雨已畢,緊緊摟抱而睡。

且說養娘恐怕玉郎弄出事來,臥在旁邊鋪上,眼也不合。

聽著他們初時還說話笑耍,次后只聽得二人成了那事,暗暗叫苦。到次早起來,慧娘自向母親房中梳洗。養娘替玉郎梳妝,低低說道:“官人,你昨夜恁般說了,卻又口不應心,做下那事!倘被他們曉得,卻怎處?”玉郎道:“又不是去尋她,她自送上門來,教我怎生推卻!”養娘道:“你須拿住主意便好。”玉郎道:“你想恁樣花一般的美人,同床而臥,便是鐵石人也打熬不住,叫我如何忍耐得過!你若不泄漏時,更有何人曉得。”妝扮已畢,來劉媽媽房里相見。劉媽媽道:“兒,環子也忘戴了?”養娘道;“不是忘了,因右耳上環眼生了疳瘡,戴不得,還貼著膏藥哩。”劉媽媽道:“原來如此。”玉郎依舊來至房中坐下。親戚女眷都來相見。張六嫂也到。慧娘梳裹罷,也到房中,彼此相視而笑。是日劉公請內外親戚吃慶喜筵席,大吹大擂,直飲到晚,各自辭別回家,慧娘依舊來伴玉郎。這一夜顛鸞倒鳳,海誓山盟,比昨倍加恩愛。看看過了三朝,二人行坐不離。倒是養娘捏著兩把汗,催玉郎道:“如今已過三朝,可對劉大娘說,回去罷。”玉郎與慧娘正火一般熱,那想回去,假意道:“我怎好啟齒說要回去,須是母親叫張六嫂來說便好。”養娘道:“也說的是。”即便回家。

卻說孫寡婦雖將兒子假妝嫁去,心中卻懷著鬼胎。急切不見張六嫂來回復,眼巴巴望到第四日,養娘回家,連忙來問。養娘將女婿病兇,姑娘陪拜,夜間同睡相好之事,細細說知。孫寡婦跌足叫苦道:“這事必然做出來也!你快去尋張六嫂來。”養娘去不多時,同張六嫂來家。孫寡婦道:“六嫂前日講定約三朝便送回來,今已過了,勞你去說,快些送我女兒回來。”張六嫂得了言語,同養娘來至劉家。恰好劉媽媽在玉郎房中閑話。張六嫂將孫家要接新人的話說知。玉郎、慧娘不忍割舍,倒暗暗道:“但愿不允便好!”誰想劉媽媽真個說道:“六嫂,你媒也做老了,難道恁樣事還不曉得?從來可有三朝媳婦便歸去的理么?前日她不肯嫁來,這也沒奈何。今既到我家,便是我家的人了,還像得他意!我千難萬難,娶得個媳婦,到三朝便要回去,說也不當人了?既如此不舍得,何不當初莫許人家。他也有兒子,少不也要娶媳婦。看三朝可肯放回家去?聞得親母是個知禮之人,虧他怎樣說了出來?”

一番言語,說得張六嫂啞口無言,不敢回復孫家。那養娘恐怕有人闖進房里,沖破二人之事,倒緊緊守著房門,也不敢回家。

且說劉璞自從結親那夜,驚出那身冷汗來,漸漸痊可。曉得妻子已娶來家,人物十分標致,心中歡喜,這病愈覺好得快了。過了數日,掙扎起來,半眠半坐,日漸健旺,即能梳裹,要到房中來看渾家。劉媽媽恐他初愈,不耐行動,叫丫鬟扶著,自己也隨在后,慢騰騰的走到新房門口。養娘正坐在門檻之上,丫鬟道:“讓大官人進去。”養娘立起身來,高聲叫道:“大官人進來了。”玉郎正摟著慧娘調笑,聽得有人進來,連忙走開。劉璞掀開門簾跨進房來。慧娘道:“哥哥,且喜梳洗了,只怕還不宜勞動。”劉璞道:“不打緊!我也暫時走走,就去睡的。”便向玉郎作揖。玉郎背轉身,道了個萬福。劉媽媽道:“我的兒,你且慢作揖么!”又見玉郎背立,但道:“娘子,這便是你官人。如今病好了,特來見你,怎么倒背身子?”走向前,扯近兒子身邊,道:“我的兒,與你恰好正是個對兒。”劉璞見妻子美貌非常,甚是快樂。真個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那病平去了幾分。劉媽媽道:“兒去睡了罷,不要難為身子。”原叫丫鬟扶著,慧娘也同進去。玉郎見劉璞雖然是個病容,卻也人材齊整,暗想道:“姐姐著配此人,也不辱沒了。”又想道:“如今姐夫病好,倘然要來同臥,這事便要決撒。快些回去罷。”到晚上對慧娘道:“你哥哥病已好了,我須住身不得。你可攛掇母親送我回家,換姐姐過來,這事便隱過了。若再住時,事必敗露。”慧娘道:“你要歸家,也是易事。我的終身,卻怎么處?”玉郎道:“此呈我已千思萬想。但你已許人,我已聘婦,沒甚計策挽回,如之奈何?”慧娘道:“君若無計娶我,誓以魂魄相隨,決然無顏更事他人!”

說罷,嗚嗚咽咽哭將起來。玉郎與她拭了眼淚道:“你且勿煩惱,容我再想。”自此兩相留戀,把回家之事倒擱起一邊。一日午飯已過,養娘向后邊去了。二人將房門閉上,商議那事,長算短算,沒個計策,心下苦楚,彼此相抱暗泣。

且說劉媽媽自從媳婦到家之后,女兒終日行坐不離。剛到晚,便閉上房門去睡,直至日上三竿,方才起身,劉媽媽好生不樂。初時認做姑嫂相愛,不在其意,以后日日如此,心中老大疑惑。也還道是后生家貪眠懶惰,幾遍要說。因想媳婦初來,尚未與兒子同床,還是個嬌客,只得耐住。那日也是合當有事,偶在新房前走過,忽聽得里邊有哭泣之聲。向壁縫中張時,只見媳婦共婦兒互相摟抱,低低而哭。劉媽媽見如此做作,料道這事有些蹊蹺。欲待發作,又想兒子才好,若知得,必然氣惱,權且耐住。便掀門簾進來,門卻閉著。叫道:“快些開門!”二人聽見是媽媽聲音,拭干眼淚,忙來開門。劉媽媽走將進去,便道:“為甚青天白日,把門閉上,在內摟抱啼哭?”二人被問,驚得滿臉通紅,無言對答。劉媽媽見二人無言,一發是了,氣得手足麻木,一手扯著慧娘道:

“做得好事!且進來和你說話。”扯到后邊一間空屋中來。丫鬟看見,不知為甚,閃在一邊。劉媽媽扯進了屋里,將門閂上,丫鬟伏在門上張時,見媽媽尋了一根木棒,罵道:“賤人!

快說實話,便饒你打罵。若一句含糊,打下你這下半截來!”

慧娘初時抵賴。媽媽道:“賤人,我且問你,她來得幾時,有甚恩愛割舍不得,閉著房門,摟抱啼哭?”慧她對答不來。媽媽拿起棒子要打,心中卻又不舍得。慧娘料是隱瞞不過,想道:“事已至此,索性說個明白,求爹媽辭了裴家,配與玉郎。

若不允時,拚個自盡便了。”乃道:“前日孫家曉得哥哥有病,恐誤了女兒,要看下落,叫爹媽另擇日。因爹媽執意不從,故把兒子玉郎假妝嫁來。不想母親叫孩兒陪伴,遂成了夫婦。恩深義重,誓心圖百年偕老。今見哥病好,玉郎恐怕事露,要回去姐姐過來。孩兒思想,一女無嫁二夫之理,叫玉郎尋門路娶我為妻。因無良策,又不忍分離,故此啼哭。不想被母親看見。只此便是實話。”劉媽媽聽罷,怒氣填胸,把棒撇在一邊,雙足亂跳,罵道:“原來這老乞婆恁般欺心,將男作女哄我!怪道三朝便要接回。如今害了我女兒,須與她干休不得!拚這老性命結識這小殺才罷!”開了門,便趕出來。慧娘見母親去打玉郎,心中著忙,不顧羞恥,上前扯住。被媽媽將手一推,跌在地上。爬起時,媽媽已趕向外邊去了。慧娘隨后也趕將來,丫鬟亦跟在后邊。且說玉郎見劉媽媽扯去慧娘,情知事露,正在房中著急。只見養娘進來道:“官人,不好了!弄出事來也!適在后邊來,聽得空屋中亂鬧,張看時,見劉大娘拿大棒子拷打姑娘,逼問這事哩。”玉郎聽說打著慧娘,心如刀割,眼中落下淚來,沒了主意。養娘道;“今若不走,少頃便禍到了。”玉郎即忙除下簪釵,挽起一個角兒,皮箱內開出道袍鞋襪穿起,走出房來,將門帶上。離了劉家,帶跌奔回家里。正是:

拆破玉籠飛彩鳳,頓開金鎖走蛟龍。

孫寡婦見兒子回來,恁般慌急,又驚又喜,便道:“如何這般模樣?”養娘將上項事說知。孫寡婦埋怨道:“我叫你去,不過權宜之計,如何卻做出這般沒天理事體!你若三朝便回,隱惡揚善,也不見得事敗。可恨張六嫂這老虔婆,自從那日去了,竟不來復我。養娘,你也不回家走遭,叫我日夜擔愁!

今日弄出事來,害這姑娘,卻怎么處?要你不肖子何用?”玉郎被母親嗔責,驚愧無地。養娘道:“小官人也自要回的,怎奈劉大娘不肯。我因恐他們做出事來,日日守著房門,不敢回家。今日暫走到后邊,便被劉大娘撞破。幸喜得急奔回來,還不曾吃虧。如今且叫小官人躲過兩日。他家沒甚話說,便是萬千之喜了。”孫寡婦真個叫玉郎閃過,等候他家消息。

且說劉媽媽趕到新房門口,見門閉著,只道玉郎還在里面,在外罵道:“天殺的賊賤才!你把老娘當做什么人,敢來弄空頭,壞我的女兒,今日與你性命相搏,方見老娘手段。快些走出來!若不開時,我就打進來了!”正罵時,慧娘已到。

便去扯母親進去。劉媽媽罵道:“賤人,虧你羞也不羞,還來勸我!”盡力一摔,不想用力猛了,將門靠開。母子兩個都跌進去,攪做一團。劉媽媽罵道:“好天殺的賊賤才,倒放老娘這一交!”即忙爬起尋時,那里見個影兒。那婆子尋不見玉郎,乃道:“天殺的好見識!走的好!你便走上天去,少不得也要拿下來。”對著慧娘道:“如今做下這等丑事,倘被裴家曉得,卻怎地做人?”慧娘哭道,“是孩兒一時不是,做差這事。但求母親憐念孩兒,勸爹爹怎生回了裴家,嫁著玉郎,猶可挽回前失。倘若不允,有死而已。”說罷,哭倒在地。劉媽媽道:

“你說得好自在話兒!他家下財納聘,定著媳婦,今日平白地要休這親事,誰個肯么?倘然問因甚事故要休這親,叫你爹怎生對答!難道說我女兒自尋了一個漢子不成?”慧娘被母親問得滿面羞慚,將袖掩著痛哭。劉媽媽終是禽犢之愛,見女兒恁般啼哭,卻又恐哭傷了身子,便道:“我的兒,這也不干你事,都是那老虔婆設這天理的詭計,將那殺才喬妝嫁來。我一時不知,叫你陪伴,落了她圈套。如今總是無人知得。把來擱過一邊,全你體面,這才是個長策。若說要休了裴家,嫁那殺才,這是斷然不能。”慧娘見母親不允,愈加啼哭。劉媽媽又憐又惱,倒沒了主意。

正鬧間,劉公正在人家看病回來,打房門口經過,聽得房中啼哭,乃是女兒的聲音,又聽得媽媽話響,正不知為著甚的,心中疑惑。忍耐不住,揭開門簾,問道:“你們為甚恁般模樣?”劉媽媽將前項事,一一細說。氣得劉公半晌說不出話來,想了一想,倒把媽媽埋怨道:“都是你這老乞婆害了女兒!起初兒子病重時,我原要另擇日子。你便說長道短,生出許多話來,執意要那一日。次后孫家叫養娘來說,我也罷,又是你弄嘴弄舌,哄著她家。及至娶來家中,我說待她自睡罷,你又偏生推女兒伴她。如今伴得好么!”劉媽媽因玉郎走了,又舍不得女兒,難為一肚子氣,正沒發脫,見老公道前道后,數說埋怨,急得暴躁如雷,罵道:“老王八!依你說起來,我的孩兒應該與這殺才騙的!”一頭撞個滿懷。劉公也在氣惱之時,揪過來便打。慧娘便來解勸。三人攪做一團,做一塊,分拆不開,丫鬟著了忙,棄到房中報與劉璞道:“大官人,不好了!大爺大娘在新房中相打哩。”劉璞在榻上爬起來,走至新房,向前分解。老夫妻見兒子來勸,因惜他病體初愈,恐勞碌了他,方才罷手。猶兀自老王八老乞婆相罵。劉璞把父親勸出外邊,乃問:“妹子為甚在這房中廝鬧,娘子怎又不見?”慧娘被問,心下惶愧,掩面而哭,不敢則聲。劉璞焦躁道:“且說為著甚的?”劉婆方把那事細說。將劉璞氣得面如土色。停了半晌,方道:“家丑不可外揚。倘若傳到外邊,被人恥笑。事已至此,且再作區處。”媽媽方才住口,走出房來。

慧娘掙住不行,劉媽媽一手扯著便走,取巨鎖將門鎖上。來至房里,慧娘自覺無顏,坐在一個壁角邊哭泣。正是:

饒君掬盡湘江水,難洗今朝滿面羞。

且說李都管聽得劉家喧嚷,伏在壁上打聽。雖然曉得些風聲,卻不知其中細底。次早,劉家丫鬟走出門來,李都管招到家中問她。那丫鬟初時不肯說。李都管取出四五十錢來與他道:“你若說了,送這錢與你買東西吃。”丫鬟見了銅錢,心中動火。接過來藏在身邊,便從頭至尾,盡與李都管說知。

李都管暗喜道:“我把這丑事報與裴家,攛掇來鬧吵一場,他定無顏在此居住,這房子可不歸于我了?”忙忙的走至裴家,一五一十報知,又添些言語,激惱裴九老。那九老夫婦,因前日娶親不允,心中正惱著劉家。今日聽見媳婦做下丑事,如何不氣!一徑趕到劉家,喚出劉公來發話道:“當初我央媒來說要娶親時,千推萬阻,道:女兒年紀尚小,不肯應承。護在家中,私養漢子。若早依了我,也不見得做出事來,我是清清白白的人家,決不要這樣敗壞門風的好東西。快還了我昔年聘禮,另自去對親,不要誤我孩兒的大事。”將劉公嚷得面上一回紅,一回白。想道:“我家昨夜之事,他如何今早便曉得了?這也怪異!”又不好承認,只得賴道:“親家,這是那里說起,造恁般言語污辱我家?倘被外人聽得,只道真有這事,你我體面何在!”裴九老便罵道:“打脊錢才!真是個老王八。女兒現做著恁般丑事,那個不曉得的!虧你還長著鳥嘴,在我面前遮掩。”趕近前把手向劉公臉上一撳道:“老王八!羞也不羞!待我送個鬼臉兒與你戴了見人。”劉公被他羞辱不過,罵道:“老殺才,今日為甚趕上門來欺我?”便一頭撞去,把裴九老撞倒在地。兩下相打起來。里邊劉媽媽與劉璞聽得外面嚷喧,出來看時,卻是裴九老與劉公廝打,急向前拆開。裴九老指著罵道:“老王八打得好!我與你到府里去說話。”一路罵出門去了。劉璞便問父親:“裴九因甚清早來廝鬧?”劉公把他言語學了一遍。劉璞道:“他如何便曉得了?此甚可怪。”又道:“如今事已彰揚,卻怎么處?”劉公又想起裴九老恁般恥辱,心中轉惱,頓足道:“都是孫家老乞婆,害我家壞了門戶,受這樣惡氣!若不告他,怎出得這氣?”劉璞勸解不住。劉公央人寫了狀詞,望著府前奔來。正值喬太守早堂放告。這喬太守雖則關西人,又正直,又聰明,憐才愛民,斷獄如神,府中都稱為喬青天。

卻說劉公剛到府前,劈面又遇著裴九老。九老見劉公手執狀詞,認做告他,便罵道:“老王八,你女做了丑事,倒要告我,我同你去見太爺。”上前一把扯住,兩下又打將起來。

兩張狀子,都打失了。二人結做一團,扭至堂上。喬太守看見,喝叫各跪一邊。問道:“你二人叫甚名字?為何結扭相打?”

二人一齊亂嚷。喬太守道:“不許攙越!那老兒先上來說。”裴九者跪上去訴道:“小人叫做裴九,有個兒子裴政,從幼聘下邊劉秉義的女兒慧娘為妻。今年都十五歲了。小人因是年老愛子,要早與他完姻。幾次央媒去說,要娶媳婦,那劉秉義只推女兒年紀尚小,勒掯不許。誰想他縱女賣奸,戀著孫潤,暗招在家,要圖賴親事。今早到他家里說,反把小人毆辱。情極了,求爺爺臺下投生。他又趕來扭打。求爺爺作主,救小人則個!”喬太守聽了。道:“且下去。”喚劉秉義上去問道:

“你怎么說?”劉公道:“小人有一子一女。兒子劉璞,聘孫寡婦女兒珠姨為婦,女兒便許裴九的兒子。向日裴九要娶時,一來女兒尚幼,未曾整備妝奩,二來正與兒子完姻,故此不允。

不想兒子臨婚時,忽地患起病來。不敢叫與媳婦同房。令女兒陪伴嫂子。那知孫寡婦欺心,藏過女兒,卻將兒子孫潤假妝過來,倒強奸了小人女兒。正要告官。這裴九知得了,登門打罵。小人氣忿不過,與他爭嚷。實不是圖賴他的婚姻。”

喬太守見說男扮為女,甚以為奇,乃道:“男扮婦妝,自然不同。難道你認他不出?”劉公道:“婚嫁乃是常事,那曾有男子假扮之理,卻去辯他真假?況孫潤面貌,美如女子。小人夫妻見了,已是萬分歡喜,有甚疑惑。”喬太守道:“孫家既以女許你為媳,因甚卻又把兒子假妝?其中必有緣故。”又道:

“孫潤還在你家么?”劉公道:“已逃回去了。”喬太守即差人去拿孫寡婦母子三人,又差人去喚劉璞、慧娘兄妹俱來聽審。

不多時,都已拿到。

喬太守舉目看時,玉郎姐弟,果然一般美貌,面龐無二。

劉璞卻也人物俊秀,慧娘艷麗非常。暗暗欣羨道:“好兩對青年兒女!”心中便有成全之意。乃問孫寡婦:“因甚將男作女,哄騙劉家,害他女兒?”孫寡婦乃將婦婿病重,劉秉義不肯更改吉期,恐怕誤了女兒終身,故把兒子妝去沖喜,三朝便回。

是一時權宜之策。不想劉秉義卻教女兒陪臥,做出這事!喬太守道:“原來如此!”問劉公道:“當初你兒子既是病重,自然該另換吉期。你執意不肯,卻主何意?假若此時依了孫家,那見得女兒有此丑事?這都是你自起釁端,連累女兒。”劉公道:“小人一時不合聽了妻子說話,如今悔之無及。”喬太守道:“胡說!你是一家之主,卻聽婦人言語。”又喚玉郎、慧娘上去說:“孫潤,你以男假女,已是不該。卻又奸騙處女,當得何罪?”玉郎叩頭道:“小人雖然有罪,但非設意謀求,乃是劉親母自遣其女陪伴小人。”喬太守道:“他因為不知你是男子,故令他陪伴,乃是美意。你怎不知推卸?”玉郎道:

“小人也曾苦辭,怎奈堅執不從。”喬太守道;“論起法來,本該打一頓板子才是。姑念你年紀幼小,又系兩家父母釀成,權且饒恕。”玉郎叩頭泣謝。喬太守又問慧娘:“你事已做錯,不必說起。如今還是要歸裴氏?要歸孫潤?實說上來。”慧娘哭道:“賤妾無媒茍合,節行已虧,豈可更事他人。況與孫潤恩義已深,誓不再嫁。若爺爺必欲判離,賤妾即當自盡。決無顏茍活,貽笑他人。”說罷,放聲大哭。喬太守見他情詞真懇,甚是憐惜,且喝過一邊,喚裴九老吩咐道:“慧娘本該斷歸你家。但已失身孫潤,節行已虧。你若娶回去,反傷門風,被人恥笑,他又蒙二夫之名,各不相安。今判與孫潤為妻,全其體面。令孫潤還你昔年聘禮。你兒子另自聘婦罷。”裴九老道:“媳婦已為丑事,小人自然不要。但孫潤破壞我家婚姻,今原歸于他,反周全了奸夫淫婦,小人怎得甘心!情愿一毫原聘不要,求老爺斷媳婦另嫁別人,小人這口氣也還消得一半。”喬太守道:“你既已不愿娶他,何苦又作此冤家!”劉公亦稟道:“爺爺,孫潤已有妻子,小人女兒豈可與他為妾?”喬太守初時只道孫潤尚無妻子,故此斡旋。見劉公說已有妻,乃道:“這卻怎么處?”對孫潤道:“你既有妻子,一發不該害人閨女了!如今置此女于何地?”玉郎不答應。喬太守又道:

“你妻子是何等人家?可曾過門么?”孫潤道:“小人妻子是徐雅女兒,尚未過門。”喬太守道:“這等易處了。”叫道:“裴九,孫澗原有妻未娶。如今他既得了你媳婦,我將他妻子斷償你的兒子,消你之忿。”裴九老道:“老爺明斷,小人怎敢違逆?但恐徐雅不肯。”喬太守道:“我作了主,誰敢不肯!你快回家引兒子過來。我差人去喚徐雅帶女兒來當堂匹配。”裴九老忙即歸去,將兒子裴政領到府中。徐雅同女兒,也喚到了。喬太守看時,兩家男女卻也相貌端正,是個對兒,乃對徐雅道:“孫潤因誘了劉秉義女兒,今日判為夫婦。我今作主,將你女兒配與裴九兒子裴政,限即日三家俱便婚配回報。如有不伏者,定行重治。”徐雅見太守作主,怎敢不依,俱各甘伏。喬太守援筆判道:

弟代姊嫁,姑伴嫂眠,愛婦愛子,情在理中。一雌一雄,變出意外。移干柴近烈火,無怪其燃;以美玉配明珠,適獲其偶。孫氏子因姊而得婦,摟處子不用逾墻;劉氏婦因嫂得夫,懷吉士初非炫玉。相悅為婚,禮以義起。所厚者薄,事可權宜。使徐雅別婿裴九之兒,許裴政改娶孫郎之配。奪人婦人亦奪其婦,兩家恩怨、總息風波。獨樂樂不若與人樂,三對夫妻,各諧魚水。人雖兌換,十六兩原只一斤;

親是交門,五百年決非錯配。以愛及愛,伊父母自作冰人;非親是親,我官府權為月老。已經明斷,各赴良期。

喬太守寫畢,叫押司當堂朗誦與眾人聽了。眾人無不心服,各各叩頭稱謝。喬太守在庫上支取喜紅六段,叫三對夫妻披掛起來,喚三起樂人,三頂花花轎兒,抬了三位新人。新郎及父母,各自隨轎而出。此事鬧動杭州府都說好個行方便的太守。人人誦德,個個稱賢。自此各家完婚之后,都無話說。李都管本欲唆孫寡婦,裴九老兩家與劉秉義講嘴,鷸蚌相持,自己漁人得利。不期太守不予處分,反作成了孫玉郎一段良緣。街坊上當做一件美事傳說,不以為丑。他心中甚是不樂。未及一年,喬太守又取劉璞、孫潤,都做了秀才,起送科舉。李都管自知慚愧,安身不牢,反躲避鄉居。后來劉璞、孫潤同榜登科,俱任京職,仕途有名,扶持裴政亦得了官職。一門親眷,富貴非常。劉璞官直至龍圖閣學士。連李都管家宅反歸于劉氏。刁鉆小人,亦何益哉!后人有詩,單道李都管為人不善,以為后戒。詩云:

為人忠厚為根本,何苦刁鉆欲害人!

不見古人卜居者,千金只為買鄉鄰。

又有一詩,單夸喬太守此事斷得甚好:

鴛鴦錯配本前緣,全賴風流太守賢。

錦被一床遮盡丑,喬公不枉叫青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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