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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五卷 玉堂春落難逢夫

公子初年柳陌游,玉堂一見便綢繆;

黃金數萬皆消費,紅粉雙眸枉淚流。

財貨拐,仆駒休,犯法洪同獄內囚;

按臨驄馬冤愆脫,百歲姻緣到白頭。

話說正德年間,南京金陵城有一人,姓王名瓊,別號思竹,中乙丑科進士,累官至禮部尚書。因劉瑾擅權,劾了一本,圣旨發回原籍。不敢稽留,收拾轎馬和家眷起身。王爺暗想有幾兩俸銀,都借在他人名下,一時取討不及。況長子南京中書,次子時當大比,躊躇半晌,乃呼公子三官前來。那三官雙名景隆,字順卿,年方一十七歲。生得眉目清新,豐姿俊雅,讀書一目十行,舉筆即便成文,原是個風流才子。王爺愛惜勝如心頭之氣,掌上之珍。當下王爺喚之吩咐道:“我留你在此讀書,叫王定討帳,銀子完日,作速回家,免父母牽掛。我把這里帳目,都留與你。”叫王定過來:“我留你與三叔在此讀書討帳,不許你引誘他胡行亂為。吾若知道,罪責非小。”王定叩頭說:“小人不敢。”次日收拾起程,王定與公子送別,轉到北京,另尋寓所安下。公子謹依父命,在寓讀書。王定討帳。不覺三月有余,三萬銀帳,都收完了。公子把底帳扣算,分厘不欠。吩咐王定,選日起身。公子說:

“王定,我們事體俱已完了,我與你到大街上各巷口閑耍片時,來日起身。”王定遂即鎖了房門,吩咐主人家用心看著牲口。

房主說:“放心,小人知道。”二人離了寓所,至大街觀看皇都景致。但見:

人煙湊集,車馬喧闐。人煙湊集,合四山五岳之音;車馬喧闐,盡六部九卿之輩。做買做賣,總四方土產奇珍;閑蕩閑游,靠萬歲太平洪福。處處胡同鋪錦繡,家家杯斝醉笙歌。

公子喜之不盡。忽然又見五七個宦家子弟,各拿琵琶弦子,歡樂飲酒。公子道:“王定,好熱鬧去處!”王定說:“三叔,這等熱鬧,你還沒到那熱鬧處去哩!”二人前至東華門,公子睜眼觀看,好錦繡景致。只見門彩金鳳,柱盤金龍。王定道:“三叔,好么?”公子說:“真個好所在!”又走在前面去,問王定:“這是那里?”王定說:“這是紫金城。”公子往里一視,只見城內瑞氣騰騰,紅光閃閃。看了一會兒,果然富貴無過于帝王,嘆息不已。離了東華門往前,又走多時,到一個所在,見門前站著幾個女子,衣服整齊。公子便問:“王定,此是何處?”王定道:“此是酒店。”乃與王定進到酒樓上。

公子坐下,看那樓上有五七席飲酒的,內中一席有兩個女子,坐著同飲。公子看那女子,人物清楚,比門前站的,更勝幾分。公子正看中間,酒保將酒來,公子便問:“此女是那里來的?”酒保說:“這是一秤金家丫頭翠香、翠紅。”三官道:

“生得清氣。”酒保說:“這等就說標致;他家里還有一粉頭,排行三姐,號玉堂春,有十二分顏色。鴇兒索價太高,還未梳櫳。”公子聽說留心。叫王定還了酒錢,下樓去,說:“王定,我與你春院胡同走走。”王定道:“三叔不可去,老爺知道怎了!”公子說:“不妨,看一看就回。”乃走至本司院門首,果然是:

花街柳巷,繡閣朱樓。家家品竹彈絲,處處調脂弄粉。黃金買笑,無非公子王孫;紅袖邀歡,都是嬌姿麗色。正疑香霧彌天靄,忽聽歌聲別院嬌。總然道學也迷魂,任是真僧須破戒。

公子看得眼花撩亂,心內躊躇,不知那是一秤金的門。正思中間,有個賣瓜子的小伙叫做金哥走來,公子便問;“那是一秤金的門?”金哥說:“大叔莫不是要耍?我引你去。”王定便道:“我家相公不嫖,莫錯認了。”公子說:“但求一見。”那金哥就報與老鴇知道。老鴇慌忙出來迎接,請進待茶。王定見老鴇留茶,心下慌張,說:“三叔可回去吧!”老鴇聽說,問道:“這位何人?”公子說:“是小價。”鴇子道:“大哥,你也進來吃茶去,怎么這等小器?”公子道:“休要聽他。”跟著老鴇往里就走。王定道:“三叔不要進去,俺老爺知道,可不干我事。”在后邊自言自語。公子那里聽他,竟到了里面坐下。

老鴇叫丫頭看茶。茶罷,老鴇便問:“客官貴姓?”公子道:

“學生姓王,家父是禮部正堂。”老鴇聽說拜道:“不知貴公子,失瞻休罪。”公子道:“不礙,休要計較。久聞令愛玉堂春大名,特來相訪。”老鴇道:“昨有一位客官,要梳櫳小女,送一百兩財禮,不曾許他。”公子道:“一百兩財禮小哉!學生不敢夸大話,除了當今皇上,往下也數家父。就是家祖,也做過侍郎。”老鴇聽說,心中暗喜,便叫翠紅請三姐出來見尊客。翠紅去不多時,回話道:“三姐身子不健,辭了吧!”老鴇起身帶笑說:“小女從幼養嬌了,直待老婢自去喚他。”王定在旁喉急,又說:“他不出來就罷了,莫又去喚。”老鴇不聽其言,走進房中,叫:“三姐,我的兒,你時運到了,今有王尚書的公子,特慕你而來。”玉堂春低頭不語。懂得那鴇兒便叫:“我兒,王公子好個標致人物,年紀不上十六七歲,囊中廣有金銀。你若打得上這個主兒,不但名聲好聽,也夠你一世受用。”玉姐聽說,即時打扮,來見公子。臨行,老鴇又說:“我兒,用心奉承,不要怠慢他。”玉姐道:“我知道了。”

公子看玉堂春果然生得好:

鬢挽烏云,眉彎新月。肌凝瑞雪,臉襯朝霞。袖中玉筍尖尖,裙下金蓮窄窄。雅淡梳妝偏有韻,不施脂粉自多姿。便數盡滿院名姝,總輸他十分春色。

玉姐偷看公子,眉清目秀,面白唇紅,身段風流,衣裳清楚,心中也是暗喜。當下玉姐拜了公子。老鴇就說:“此非貴客坐處,請到書房小敘。”公子相讓,進入書房,果然收拾得精致,明窗凈幾,古畫古爐。公子卻無心細看,一心只對著玉姐。鴇兒幫襯,教女兒捱著公子肩下坐了,吩咐丫鬟擺酒。王定聽見擺酒,一發著忙,連聲催促三叔回去。老鴇丟個眼色與丫頭:“請這大哥到房里吃酒。”翠香、翠紅道:

“姐夫請進房里,我和你吃盅喜酒。”王定本不肯去,被翠紅二人,拖拖拽拽扯進去坐了。甜言美語,勸了幾杯酒。初時還是勉強,以后吃得熱鬧,連王定也忘懷了,索性放落了心,且偷快樂。

正飲酒中間,聽得傳語公子叫王定。王定忙到書房,只見杯盤羅列,本司自有答應樂人,奏動樂器。公子開懷樂飲。

王定走近身邊,公子附耳低言:“你到下處取二百兩銀子,四匹尺頭,再帶散碎銀二十兩,到這里來。”王定道:“三叔要這許多銀子何用?”公子道:“不要你閑管。”王定沒奈何,只得到下處,開了皮箱,取出五十兩元寶四個,并尺頭、碎銀,再到本司院,說:“三叔有了。”公子看也不看,都教送與鴇兒,說:“銀兩、尺頭,權為令愛初會之禮;這二十兩碎銀,把做賞人雜用。”王定只道公子要討那三姐回去,用許多銀子。

聽說只當初會之禮,嚇得舌頭吐出三寸。卻說鴇兒一見許多東西,就叫丫頭轉過一張空桌。王定將銀子、尺頭放在桌上,鴇兒假意謙讓一回,叫玉姐:“我兒,拜謝了公子。”又說:

“今日是王公子,明日就是王姐夫了。”叫丫頭收了禮物進去。

“小女房中還備得小酌,請公子開懷暢飲。”公子與玉姐肉手相攙,同至香房,只見圍屏小桌,果品珍饈,俱已擺設完備。

公子上坐,鴇兒自彈弦子,玉堂春清唱侑酒,弄得三官骨松筋癢,神蕩魂迷。王定見天色晚了,不見三官動身,連催了幾次。丫頭受鴇兒之命,不與他傳,王定又不得進房,等了一個黃昏,翠紅要留他宿歇,王定不肯,自回下處去了。公子直飲到二鼓方散。玉堂春殷勤伏侍公子上床,解衣就寢,不在話下。

天明,鴇兒叫廚下擺酒煮湯,自進香房,叫一聲:“王姐夫,可喜可喜。”丫頭、小廝都來磕頭。公子吩咐王定每人賞銀一兩。翠香、翠紅各賞衣服一套,折釵銀三兩。王定早晨本要來接公子回寓,見他撒漫使錢,有不然之色。公子暗想:

“在這奴才手里討針線,好不爽利,索性將皮箱搬到院里,自家便當。”鴇兒見皮箱來了,愈加奉承。真個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不覺住了一個多月。老鴇要生心科派,設一大席酒,搬戲演樂,專請三官、玉姐二人赴席。鴇子舉杯敬公子說:“王姐夫,我女兒與你成了夫婦,地久天長,凡家中事務,望乞扶持。”那三官心里只怕鴇子心里不自在,看那銀子猶如糞土,憑老鴇說謊,欠下許多債負,都替他還。又打若干首飾酒器,做若干衣服,又許他改造房子。又造百花樓一座,與玉堂春做臥房。隨其科派,件件許了。正是:

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急得家人王定手足無措,三回五次,催他回去。三官初時含糊答應,以后逼急了,反將王定痛罵。王定沒奈何,只得倒求玉姐勸他。玉姐素知虔婆利害,也來苦勸公子,道:

“‘人無千日好,花有幾日紅?’你一日無錢,他翻了臉來,就不認得你。”三官此時手內還有錢鈔,那里信他這話。王定暗想:“心愛的人還不聽他,我勸他則甚?”又想:“老爺若知此事,如何了得!不如回家報與老爺知道,憑他怎么裁處,與我無干。”王定乃對三官說:“我在北京無用,先回去吧!”三官正厭王定多管,巴不得他開身,說:“王定,你去時,我與你十兩盤費,你到家中稟老爺,只說帳未完,三叔先使我來問安。”玉姐也送五兩,鴇子也送五兩。王定拜別三官而去。

正是:

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

且說三官被酒色迷住,不想回家。光陰似箭,不覺一年。

亡八、淫婦,終日科派。莫說上頭,做生,討粉頭,買丫鬟,連亡八的壽壙都打得到。三官手內財空。亡八一見無錢,凡事疏淡,不照常答應奉承。又住了半月,一家大小作鬧起來。

老鴇對玉姐說:“‘有錢便是本司院,無錢便是養濟院’。王公子沒錢了,還留在此做甚!那曾見本司院舉了節婦,你卻呆守那窮鬼做甚!”玉姐聽說,只當耳邊之風。一日三官下樓往外去了,丫頭來報與鴇子。鴇子叫玉堂春下來:“我問你,幾時打發王三起身?”玉姐見話不投機,復身向樓上便走。鴇子隨即跟上樓來,說:“奴才,不理我么?”玉姐說:“你們這等沒天理,王公子三萬兩銀子,俱送在我家。若不是他時,我家東也欠債,西也欠債,焉有今日這等足用?”鴇子怒發,一頭撞去,高叫:“三兒打娘哩!”亡八聽見,不分是非,便拿了皮鞭,趕上樓來,將玉姐摚跌在樓上,舉鞭亂打。打得髻偏發亂,血淚交流。

且說三官在午門外,與朋友相敘,忽然面熱肉顫,心下懷疑,即辭歸,徑走上百花樓。看見玉姐如此模樣,心如刀割,慌忙撫摩,問其緣故。玉姐睜開雙眼,看見三官,強把精神掙著,說:“俺的家務事,與你無干!”三官說:“冤家,你為我受打,還說無干?明日辭去,免得累你受苦!”玉姐說:

“哥哥,當初勸你回去,你卻不依我。如今孤身在此,盤纏又無,三千余里,怎生去得?我如何放得心?你若不能還鄉,流落在外,又不如忍氣且住幾日。”三官聽說,悶倒在地。玉姐近前抱住公子,說:“哥哥,你今后休要下樓去,看那亡八、淫婦怎么樣行來?”三官說:“欲待回家,難見父母兄嫂;待不去,又受不得亡八冷言熱語。我又舍不得你;待住,那亡八、淫婦只管打你。”玉姐說:“哥哥,打不打你休管他,我與你是從小的兒婦夫妻,你豈可一旦別了我!”看看天色又晚,房中往常時丫頭秉燈上來,今日火也不與了。玉姐見三官痛傷,用手扯到床上睡了。一遞一聲長吁短氣。三官與玉姐說:

“不如我去吧!再接有錢的客官,省你受氣。”玉姐說:“哥哥,那亡八、淫女,任他打我,你好歹休要起身。哥哥在時,奴命在,你真個要去,我只一死。”二人直哭到天明。起來,無人與他碗水。玉姐叫丫頭:“拿盅茶來與你姐夫吃。”鴇子聽見,高聲大罵:“大膽奴才,少打。叫小三自家來取。”那丫頭、小廝都不敢來。玉姐無奈,只得自己下樓,到廚下,盛碗飯,淚滴滴自拿上樓去。說:“哥哥,你吃飯來。”公子才要吃,又聽得下邊罵,待不吃,玉姐又勸。公子方才吃得一口,那淫女在樓下說:“小三,大膽奴才,那有‘巧媳婦做出無米粥’?”三官分明聽得他話,只索隱忍。正是:

囊中有物精神旺,手內無錢面目慚。

卻說亡八惱恨玉姐,待要打他,倘或打傷了,難教他掙錢;待不打他,他又戀著王小三。十分逼的小三極了,他是個酒色迷了的人,一時他尋個自盡,倘或尚書老爺差人來接,那時把泥做也不干。左思右算,無計可施。鴇子說:“我自有妙法,叫他離咱門去。明日是你妹子的生日,如此如此,喚做‘倒房計’。”亡八說:“倒也好。”鴇子叫丫頭樓上問:“姐夫吃了飯還沒有?”鴇子上樓來說:“休怪!俺家務事,與姐夫不相干。”又照常擺上了酒。吃酒中間,老鴇忙陪笑道:

“三姐,明日是你姑娘生日,你可稟王姐夫,封上人情,送去與他。”玉姐當晚封下禮物。第二日清晨,老鴇說:“王姐夫早起來,趁涼可送人情到姑娘家去。”大小都離司院。將半里,老鴇故意吃了一驚,說:“王姐夫,我忘了鎖門,你回去把門鎖上。”公子不知鴇子用計,回來鎖門不提。

且說亡八從那小巷轉過來,叫:“三姐,頭上掉了簪子。”

哄的玉姐回頭,那亡八把頭口打了兩鞭,順小巷流水出城去了。

三官回院,鎖了房門,忙往外趕著。不見玉姐,遇著一伙人,公子躬身便問:“列位曾見一起男女,往那里去了?”那伙人不是好人,卻是短路的。見三官衣服齊整,心生一計,說:

“才往蘆葦西邊去了。”三官說:“多謝列位。”公子往蘆葦里就走。這人哄的三官往蘆葦里去了,即忙走在前面等著。三官至近,跳起來喝一聲,卻去扯住三官,齊下手剝去衣服帽子,拿繩子捆在地上。三官手足難掙,昏昏沉沉,捱到天明,還只想了玉堂春,說:“姐姐,你不知在何處去,那知我在此受苦!”

不說公子有難,且說亡八、淫婦拐著玉姐,一日走了一百二十里地,野店安下。玉姐明知中了亡八之計,路上牽掛三官,淚不停滴。

再說三官在蘆葦里,口口聲聲叫救命。許多鄉老近前看見,把公子解了繩子,就問:“你是那里人?”三官害羞,不說是公子,也不說嫖玉堂春。渾身上下又無衣服,眼中掉淚說:“列位大叔,小人是河南人,來此小買賣,不幸遇著歹人,將一身衣服盡剝去了,盤費一文也無。”眾人見公子年少,舍了幾件衣服與他,又與了他一頂帽子。三官謝了眾人,拾起破衣穿了,拿破帽子戴了。又不見玉姐,又沒了一個錢,還進北京來,順著房檐,低著頭,從早至黑,水也沒得口。三官餓的眼黃,到天晚尋宿,又沒人家下他。有人說:“想你這個模樣子,誰家下你?你如今可到總鋪門口去,有覓人打梆子,早晚勤謹,可以度日。”三官徑至總鋪門首,只見一個地方來雇人打更。三官向前叫:“大叔,我打頭更。”地方便問:

“你姓什么?”公子說:“我是王小三。”地方說:“你打二更吧!

失了更,短了籌,不與你錢,還要打哩!”三官是個自在慣了的人,貪睡了,晚間把更失了,地方罵:“小三,你這狗骨頭,也沒造化吃這自在飯,快著走。”三官自思無路,乃到孤老院里去存身。正是:

一般院子里,苦樂不相同。

卻說那亡八、鴇子說:“咱來了一個月,想那王三必回家去了,咱們回去吧。”收拾行李,回到本司院。只有玉姐每日思想公子,寢食俱廢。鴇子上樓來,苦苦勸說:“我的兒,那王三已是往家去了,你還想他怎么?北京城內多少王孫公子,你只是想著王三不接客,你可知道我的性子,自討分曉,我再不說你了。”說罷自去了。玉姐淚如雨滴,想王順卿手內無半文錢,不知怎生去了?“你要去時,也通個信息,免使我蘇三常常掛牽。不知何日才得與你相見?”

不說玉姐想公子。卻說公子在北京院討飯度日。北京大街上有個高手王銀匠,曾在王尚書處打過酒器。公子在虔婆家打首飾物件,都用著他。一日往孤老院過,忽然看見公子,嚇了一跳,上前扯住,叫:“三叔,你怎么這等模樣?”三官從頭說了一遍。王銀匠說:“自古狠心亡八!三叔,你今到寒家,清茶淡飯,暫住幾日。等你老爺使人來接你。”三官聽說大喜,隨跟至王匠家中。王匠敬他是個尚書公子,盡禮管待,也住了半月有余。他媳婦見短,不見尚書家來接,只道丈夫說謊,乘著丈夫上街,便發說話:“自家一窩子男女,那有閑飯養他人!好意留吃幾口,各人要自達時務,終不然在此養老送終。”三官受氣不過,低著頭,順著房檐往外出來,信步而行。走至關王廟,猛省關圣最靈,何不訴他?乃進廟,跪于神前,訴以亡八、鴇兒負心之事。拜禱良久,起來閑看兩廊畫的三國功勞。

卻說廟門外街上,有一個小伙兒叫云:“本京瓜子,一分一桶;高郵鴨蛋,半分一個。”此人是誰?是賣瓜子的金哥。

金哥說道:“原來是年景消疏,買賣不濟。當時本司院有王三叔在時,一時照顧二百錢瓜子,轉的來,我父母吃不了。自從三叔回家去了,如今誰買這物?二三日不曾發市,怎么過?

我到廟里歇歇再走。”金哥進廟里來,把盤子放在供桌上,跪下磕頭。三官卻認得是金哥,無顏見他,雙手掩面,坐于門限側邊。金哥磕了頭,起來,也來門限坐下。三官只道金哥出廟去了。放下手來,卻被金哥認出,說:“三叔!你怎么在這里?”三官含羞帶淚,將前事道了一遍。金哥說:“三叔休哭,我請你吃些飯。”三官說:“我得了飯。”金哥又問:“你這兩日,沒見你三嬸來?”三官說:“久不相見了!金哥,我煩你到本司院秘密的與三嬸說,我如今這等窮,看他怎么說?

回來復我。”金哥應允,端起盤,往外就走。三官又說:“你到那里看風色,他若想我,你便提我在這里如此。若無真心疼我,你便休話,也來回我。他這人家,有錢的另一樣待,無錢的另一樣待。”金哥說:“我知道。”辭了三官,往院里來,在于樓外邊立著。

說那玉姐手托香腮,將汗巾拭淚,聲聲只叫:“王順卿,我的哥哥!你不知在那里去了?”金哥說:“呀!真個想三叔哩!”咳嗽一聲,玉姐聽見,問:“外邊是誰?”金哥上樓來,說:“是我。我來買瓜子與你老人家磕哩!”玉姐眼中掉淚,說:

“金哥,縱有羊羔美酒,吃不下,那有心緒磕瓜仁!”金哥說:

“三嬸,你這兩日怎么淡了?”玉姐不理。金哥又問:“你想三叔,還想誰?你對我說。我與你接去。”玉姐說:“我自三叔去后,朝朝思想,那里又有誰來?我曾記得一輩古人。”金哥說:“是誰?”玉姐說:“昔有個亞仙女,鄭元和為他黃金使盡,去打蓮花落。后來收心勤讀詩書,一舉成名。那亞仙風月場中顯大名。我常懷亞仙之心,怎得三叔他家鄭元和方好。”金哥聽說,口中不語,心內自思:“王三倒也與鄭元和相象了,雖不打蓮花落,也在孤老院討飯吃。”金哥乃低低把三嬸叫了一聲,說:“三叔如今在廟中安歇,叫我秘密的報與你,濟他些盤費,好上南京。”玉姐嚇了一驚,“金哥休要哄我。”金哥說:“三嬸,你不信,跟我到廟中看看去。”玉姐說:“這里到廟中有多少遠?”金哥說:“這里到廟中有三里地。”玉姐說:

“怎么敢去?”又問:“三叔還有甚話?”金哥說:“只是少銀錢使用,并沒甚話。”玉姐說:“你去對三叔說:‘十五日在廟里等我。’”金哥去廟里回復三官,就送三官到王匠家中,“倘若他家不留你,就到我家里去。”幸得王匠回家,又留住了公子不提。

卻說老鴇又問:“三姐!你這兩日不吃飯,還是想著王三哩!你想他,他不想你。我兒好癡,我與你尋個比王三強的,你也新鮮些。”玉姐說:“娘!我心里一件事不得停當。”鴇子說:“你有甚么事?”玉姐說;“我當初要王三的銀子,黑夜與他說話,指著城隍爺爺說誓。如今等我還了愿,就接別人。”

老鴇問:“幾時去還愿?”玉姐道:“十五日去吧!”老鴇甚喜。

預先備下香燭紙馬。等到十五日,天未明,就叫丫頭起來:

“你與姐姐燒下水洗臉。”玉姐也懷心,起來梳洗,收拾私房銀兩,并釵釧首飾之類,叫丫頭拿著紙馬,徑往城隍廟里去。

進得廟來,天還未明,不見三官在那里。那曉得三官卻躲在東廊下相等,先已看見玉姐,咳嗽一聲。玉姐就知,叫丫頭燒了紙馬,“你先去,我兩邊看看十帝閻君。”玉姐叫了丫頭轉身,徑來東廊下尋三官。三官見了玉姐,羞面通紅。玉姐叫聲:“哥哥王順卿,怎么這等模樣?”兩下抱頭而哭。玉姐將所帶有二百兩銀子東西,付與三官,叫他置辦衣帽,買騾子,再到院里來,“你只說是從南京才到,休負奴言。”二人含淚各別。玉姐回至家中,鴇子見了,欣喜不勝。說:“我兒還了愿了?”玉姐說:“我還了愿,發下新愿。”鴇子說:“我兒,你發下甚么新愿?”玉姐說:“我要再接王三,把咱一家子死的滅門絕戶,天火燒了。”鴇子說:“我兒這愿,忒發得重了些。”從此歡天喜地不提。

且說三官回到王匠家,將二百兩東西遞與王匠。王匠大喜,隨即到了市上,買了一身衲帛衣服,粉底皂靴,絨襪,瓦欏帽子,青絲絳,真川扇,皮箱,騾馬,辦得齊整。把磚頭瓦片,用布包裹,假充銀兩,放在皮箱里面。收拾打扮停當,雇了兩個小廝跟隨,就要起身。王匠說:“三叔!略停片時,小子置一杯酒餞行。”公子說:“不勞如此,多蒙厚愛,異日須來報恩。”三官遂上馬而去。

妝成圈套入胡同,鴇子焉能不強從;

虧殺玉堂垂念永,固知紅粉亦英雄。

卻說公子辭了王匠夫婦,徑至春院門首。只見幾個小樂工,都在門首說話。忽然看見三官氣象一新,嚇了一跳。飛風報與老鴇。老鴇聽說,半晌不言:“這等事怎么處!向日三姐說:‘他是宦家公子,金銀無數。’我卻不信,逐他出門去了。今日倒帶有金銀,好不惶恐人也!”左思右想,老著臉走出來見了三官,說:“姐夫從何而至?”一手扯住馬頭。公子下馬唱了半個喏,就要行,說:“我伙計都在船中等我。”老鴇陪笑道:“姐夫好狠心也。就是寺破僧丑,也看佛面,縱然要去,你也看看玉堂春。”公子道:“向日那幾兩銀子值甚的?

學生豈肯放在心上!我今皮箱內,現有五萬兩銀子,還有幾船貨物,伙計也有數十人。有王定看守在那里。”鴇子一發不肯放手了。公子恐怕掣脫了,將機就機,進到院門坐下。鴇兒吩咐廚下忙擺酒席接風。三官茶罷,就要走,故意攦出兩錠銀子來,都是五兩頭細絲。三官撿起,袖而藏之。鴇子又說:“我到了姑娘家,酒也不曾吃,就問你,說你往東去了。

尋不見你,尋了一個多月。俺才回家。”公子乘機便說:“虧你好心,我那時也尋不見你。王定來接我,我就回家去了。我心上也欠掛著玉姐,所以急急而來。”老鴇忙叫丫頭去報玉堂春。丫頭一路笑上樓來,玉姐已知公子到了。故意說:“奴才笑甚么?”丫頭說:“王姐夫又來了。”玉姐故意嚇了一跳,說:

“你不要哄我!”不肯下樓。老鴇慌忙自來。玉姐故意回臉往里睡。鴇子說:“我的親兒!王姐夫來了,你不知道么?”玉姐也不語,連問了四五聲,只不答應。老鴇一時待要罵,又用著他。扯一把椅子拿過來,一直坐下,長吁了一聲氣。玉姐見他這模樣,故意回過頭起來,雙膝跪在樓上,說:“媽媽!

今日饒我這頓打。”老鴇忙扯起來說:“我兒!你還不知道,王姐夫又來了。拿有五萬兩花銀,船上又有貨物并伙計數十人,比前加倍。你可去見他,好心奉承。”王姐道:“發下新愿了,我不去接他。”鴇子道:“我兒!發愿只當取笑。”一手挽玉姐下樓來,半路就叫:“王姐夫,三姐來了。”三官見了玉姐,冷冷的作了一揖,全不溫存。老鴇便叫丫頭擺桌取酒,斟上一盅,深深萬福,遞與王姐夫:“權當老身不是。可念三姐之情,休走別家,教人說話。”三官微微冷笑,叫聲:“媽媽,還是我的不是。”老鴇殷勤勸酒,公子吃了幾杯,叫聲多擾,抽身就走。翠紅一把扯住,叫:“玉姐,與俺姐夫陪個笑臉。”老鴇說:“王姐夫,你忒做絕了;丫頭把門頂了,休放你姐夫出去。”叫丫頭把那行李抬在百花樓去。就在樓下重設酒席,笙琴細樂,又來奉承。吃了半更,老鴇說:“我先去了,讓你夫妻二人敘話。”三官、玉姐正中其意,攜手登樓。

如同久旱逢甘雨,好似他鄉遇故知。

二人一晚敘話,正是“歡娛嫌夜短,寂寞恨更長”。不覺鼓行四更,公子爬將起來,說:“姐姐!我走吧!”玉姐說;

“哥哥!我本欲留你多住幾日,只是留君千日,終須一別。今番作急回家,再休惹閑花野草。見了二親,用意攻書。倘或成名,也爭得這一口氣。”玉姐難舍王公子,公子留戀玉堂春。

玉姐說:“哥哥,你到家,只怕娶了家小,不念我。”三官說:

“我怕你在北京另接一人,我再來也無益了。”玉姐說:“你指著圣賢爺說了誓愿。”兩人雙膝跪下。公子說:“我若南京再娶家小,五黃六月害病死了我。”玉姐說:“蘇三再若接別人,鐵鎖長枷永不出世。”就將鏡子拆開,各執一半,日后為記。

玉姐說:“你敗了三萬兩銀子,空手而回,我將金銀首飾器皿,都與你拿去吧。”三官說:“亡八、淫婦知道時,你怎打發他?”

玉姐說:“你莫管我,我自有主意。”玉姐收拾完備,輕輕的開了樓門,送公子出去了。

天明,鴇兒起來,叫丫頭燒下洗臉水,承下凈口茶,“看你姐夫醒了時,送上樓去。問他要吃甚么?我好做去。若是還睡,休驚醒他。”丫頭走上樓去,見擺設的器皿都沒了。梳樁匣也出空了,撇在一邊。揭開帳子,床上空了半邊。跑下樓,叫:“媽媽罷了!”鴇子說:“奴才!慌甚么?驚著你姐夫。”

丫頭說:“還有甚么姐夫?不知那里去了。俺姐姐回臉往里睡著。”老鴇聽說,大驚,看小廝、騾腳都去了。連忙走上樓來,喜得皮箱還在。打開看時,都是個磚頭瓦片。鴇兒便罵:“奴才!王三那里去了?我就打死你!為何金銀器皿他都偷去了?”

玉姐說:“我發過新愿了,今番不是我接他來的。”鴇子說:

“你兩個昨晚說了一夜說話,一定曉得他去處。”亡八就去取皮鞭,玉姐拿個首帕,將頭扎了。口里說:“待我尋王三還你。”

忙下樓來,往外就走。鴇子、樂工恐怕走了,隨后趕來。玉姐行至大街上,高聲叫屈:“圖財殺命!”只見地方都來了。鴇子說:“奴才,他倒把我金銀首飾盡情拐去,你還放刁!”亡八說:“由他,咱到家里算帳。”玉姐說:“不要說嘴,咱往那里去,那是我家?我同你到刑部堂上講講,恁家里是公侯宰相,朝郎駙馬,你那里的金銀器皿?萬務要評個理。一個行院人家,至輕至賤,那有甚么大頭面,戴往那里去坐席?王尚書公子在我家,費了三萬銀子,誰不知道他去了就開手。你昨日見他有了銀子,又去哄到家里,圖謀了他行李。不知將他下落在何處?列位做個證見。”說得鴇子無言可答。亡八說:

“你叫王三拐去我的東西,你反來圖賴我。”玉姐舍命,就罵:

“亡八、淫婦,你圖財殺人,還要說嘴?現今皮箱都打開在你家里,銀子都拿過了。那王三官不是你謀殺了是那個?”鴇子說:“他那里有甚么銀子?都是磚頭瓦片哄人。”玉姐說:“你親口說帶有五萬銀子,如何今日又說沒有?”兩下廝鬧。眾人曉得三官敗過三萬銀子是真,謀命的事未必。都將好言勸解。

玉姐說:“列位,你既勸我不要到官,也得我罵他幾句,出這口氣。”眾人說:“憑你罵吧!”玉姐罵道:

你這亡八是喂不飽的狗,鴇子是填不滿的坑。不肯思量做生理,只是排局騙別人。奉承盡是天羅網,說話皆是陷人坑。只圖你家長興旺,那管他人貧不貧。八百好錢買了我,與你掙了多少銀。我父叫做周彥亨,大同城里有名人。買良為賤該甚罪?興販人口問充軍。哄誘良家子弟猶自可,圖財殺命罪非輕!你一家萬分無天理,我且說你兩三分。

眾人說:“玉姐,罵得夠了。”鴇子說:“讓你罵許多時,如今該回去了。”玉姐說:“要我回去,須立個文書執照與我。”

眾人說:“文書如何寫?”玉姐說:“要寫‘不合買良為娼,及圖財殺命’等話。”亡八那里肯寫。玉姐又叫起屈來。眾人說:

“買良為娼,也是門戶常事。那人命事不的實,卻難招認。我們只主張寫個贖身文書與你吧!”亡八還不肯。眾人說:“你莫說別項,只王公子三萬銀子也夠買三百個粉頭了。玉姐左右心不向你了,舍了他吧!”眾人都到酒店里面,討了一張綿紙,一人念,一人寫,只要亡八、鴇子押花。玉姐道:“若寫得不公道,我就扯碎了。”眾人道:“還你停當。”寫道:

“立文書本司樂戶蘇淮,同妻一秤金,向將錢八百文,討大同府人周彥亨女玉堂春在家,本望接客拿老,奈女不愿為娼。……”

寫到“不愿為娼”,玉姐說:“這句就是了。須要寫收過王公子財禮銀三萬兩。”亡八道:“三兒!你也拿些公道出來,這一年多費用去了,難道也算?”眾人道:“只寫二萬吧。”又寫道:

“……有南京公子王順卿,與女相愛,淮得過銀二萬兩,憑眾議作贖身財禮。今后聽憑玉堂嫁人,并與本戶無干。立此為照。”

后寫“正德年月日,立文書樂戶蘇淮同妻一秤金”,見人有十余人。眾人先押了花,蘇淮只得也押了,一秤金也畫個十字。玉姐收訖。又說:“列位老爹!我還有一件事,要先講個明。”眾人曰:“又是甚事?”玉姐曰:“那百花樓,原是王公子蓋的,撥與我住。丫頭原是公子買的,要叫兩個來伏待我。以后米面、柴薪、菜蔬等項,須是一一供給,不許掯勒短少,直待我嫁人方止。”眾人說:“這事都依著你。”玉姐辭謝先回。亡八又請眾人吃過酒飯方散。正是:

周郎妙計高天下,賠了夫人又折兵。

話說公子在路,夜住曉行,不數日,來到金陵自家門首下馬。王定看見,嚇了一驚。上前把馬扯住,進的里面。三官坐下。王定一家拜見了。三官就問:“我老爺安么?”王定說:“安。”“大叔、二叔、姑爺、姑娘何如?”王定說:“俱安。”

又問:“你聽得老爺說我家來,他要怎樣處?”王定不言,長吁一口氣,只看看天。三官就知其意:“你不言語,想是老爺要打死我。”王定說:“三叔!老爺誓不留你,今番不要見老爺了。私去看看老奶奶和姐姐、兄嫂,討些盤費,他方去安身吧!”公子又問:“老爺這二年,與何人相厚?央他來與我說個情。”王定說:“無人敢說。只除是姑娘、姑爹,意思間稍提提,也不敢直說。”三官道:“王定,你去請姑爹來,我與他講這件事。”王定即時去請劉齋長、何上舍到來。敘禮畢,何、劉二位說;“三舅,你在此,等俺兩個與咱爺講過,使人來叫你。若不依時,捎信與你,作速逃命。”

二人說罷,竟往潭府來見了王尚書。坐下,茶罷,王爺問何上舍:“田莊好么?”上舍答道:“好!”王爺又問劉齋長:

“學業何如?”答說:“不敢,連日有事,不得讀書。”王爺笑道:“‘讀書過萬卷,下筆如有神。’秀才將何為本?‘家無讀書子,官從何處來?’今后須宜勤學,不可將光陰錯過。”劉齋長唯唯謝教。何上舍問:“客位前這墻幾時筑的?一向不見。”

王爺笑曰:“我年大了,無多田產,日后恐怕大的二的爭竟,預先分為兩份。”二人笑說:“三分家事,如何只做兩分?三官回來,叫他那里住?”王爺聞說,心中大惱:“老夫平生兩個小兒,那里又有第三個?”二人齊聲叫:“爺,你如何不疼三官王景隆?當初還是爺不是,托他在北京討帳,無有一個去接尋。休說三官十六七歲,北京是花柳之所,就是久慣江湖,也迷了心。”二人雙膝跪下,掉下淚來。王爺說:“沒下梢的狗畜生,不知死在那里了,再休提起了!”正說間,二位姑娘也到。眾人都知三官到家,只哄著王爺一人。王爺說:

“今日不請都來,想必有甚事情?”即叫家奴擺酒。何靜庵欠身一躬曰:“你閨女昨晚作一夢,夢三官王景隆身上襤褸,叫他姐姐救他性命。三更鼓做了這個夢,半夜捶床搗枕哭到天明,埋怨著我不接三官,今日特來問問三舅的信音。”劉心齋亦說:“自三舅在京,我夫婦日夜不安,今我與姨夫湊些盤費,明日起身去接他回來。”王爺含淚道:“賢婿,家中還有兩個兒子,無他又待怎生?”何、劉二人往外就走。王爺向前扯住問:“賢婿何故起身?”二人說:“爺撒手,你家親生子還是如此,何況我女婿也?”大小兒女放聲大哭,兩個哥哥一齊下跪,女婿也跪在地上,奶奶在后邊掉下淚來。引得王爺心動,亦哭起來。

王定跑出來說:“三叔,如今老爺在那里哭你,你好過去見老爺,不要待等惱了。”王定推著公子進前廳跪下說:“爹爹!不孝兒王景隆今日回了。”那王爺兩手擦了淚眼,說;

“那無恥畜生,不知死的往那里去了。北京城街上最多游食光棍,偶與畜生面龐廝像,假充畜生來家,哄騙我財物,可叫小廝拿送三法司問罪!”那公子往外就走。二位姐姐趕至二門首攔住,說:“短命的,你待往那里去?”三官說:“二位姐姐,開放條路與我逃命吧!”二位姐姐不肯撒手,推至前來雙膝跪下,兩個姐姐手指說:“短命的!娘為你痛得肝腸碎,一家大小為你哭得眼花,那個不牽掛!”眾人哭在傷情處,王爺一聲喝住眾人不要哭,說:“我依著二位姐夫,收了這畜生,可叫我怎么處他?”眾人說:“消消氣再處。”王爺搖頭。奶奶說:

“憑我打吧。”王爺說:“可打多少?”眾人說:“任爺爺打多少。”

王爺道:“須依我說,不可阻我,要打一百。”大姐、二姐跪下說:“爹爹嚴命,不敢阻擋,容你兒代替吧!大哥、二哥每人替上二十,大姐、二姐每人亦替二十。”王爺說:“打他二十。”大姐、二姐說:“叫他姐夫也替他二十,只看他這等黃瘦,一棍打在那里?等他膘滿肉肥,那時打他不遲。”王爺笑道:“我兒,你也說得是。想這畜生,天理已絕,良心已喪,打他何益?我問你:‘家無生活計,不怕斗量金。’我如今又不做官了,無處掙錢,作何生意以為糊口之計?要做買賣,我又無本錢與你。二位姐夫問他那銀子還有多少?”何、劉便問三舅:“銀子還有多少?”王定抬過皮箱打開,盡是金銀首飾器皿等物。王爺大怒,罵:“狗畜生!你在那里偷的這東西?

快寫首狀,休要玷辱了門庭。”三官高叫:“爹爹息怒,聽不肖兒一言。”遂將初遇玉堂春,后來被鴇兒如何哄騙盡了;如何虧了王銀匠收留;又虧了金哥報信,“玉堂春私將銀兩贈我回鄉,這些首飾器皿,皆玉堂春所贈。”備細述了一遍。王爺聽說,罵道:“無恥狗畜生!自家三萬銀子都花了,卻要娼婦的東西,可不羞殺了人。”三官說:“兒不曾強要他的,是他情愿與我的。”王爺說:“這也罷了,看你姐夫面上,與你一個莊子,你自去耕地布種。”公子不言。王爺怒道:“王景隆,你不言怎么說?”公子說:“這事不是孩兒做的。”王爺說:

“這事不是你做的。你還去嫖院吧!”三官說:“兒要讀書。”王爺笑曰:“你已放蕩了,心猿意馬,讀甚么書?”公子說:“孩兒此回篤志用心讀書。”王爺說:“既知讀書好,緣何這等胡為?”何靜庵立起身來說:“三舅受了艱難苦楚,這下來改過遷善,料想要用心讀書。”王爺說:“就依你眾人說,送他到書房里去,叫兩個小廝去伏待他。”即時就叫小廝送三官往書院里去。兩個姐夫又來說:“三舅久別,望老爺留住他,與小婿共飲則個。”王爺說:“賢婿,你如此乃非教子之方,休要縱他。”二人道:“老爺言之最善。”于是翁婿大家痛飲,盡醉方歸。這一出父子相會,分明是:

月被云遮重露彩,花遭箱打又逢春。

卻說公子進了書院,清清獨坐,只見滿架詩書,筆山硯海。嘆道:“書呵!相別日久,且是生澀。欲待不看,焉得一舉成名,卻不辜負了玉姐言語;欲待讀書,心猿放蕩,意馬難收。”公子尋思一會,拿著書來讀了一會。心下只是想著玉堂春。忽然鼻聞甚氣?耳聞甚聲?乃問書童道:“你聞這書里甚么氣?聽聽甚么響?”書童說:“三叔,俱沒有。”公子道:

“沒有?呀!原來鼻聞乃是脂粉氣,耳聽即是箏板聲。”公子一時思想起來:“玉姐當初囑咐我,是甚么話來?叫我用心讀書。我如今未曾讀書,心意還丟他不下,坐不安,寢不寧,茶不思,飯不想,梳洗無心,神思恍忽。”公子自思:“可怎么處他?”走出門來,只見大門上掛著一聯對子:“十年受盡窗前苦,一舉成名天下聞,”“這是我公公作下的對聯。他中舉會試,官至侍郎。后來咱爹爹在此讀書,官到尚書。我今在此讀書,亦要攀龍附鳳,以繼前人之志。”又見二門上有一聯對子:“不受苦中苦,難為人上人。”公子急回書房,心中回轉,發志勤學。

一日,書房無火,書童往外取火。王爺正坐,叫書童。書童近前跪下。王爺便問:“三叔這一會用功不曾?”書童說:

“稟老爺得知,我三叔先時通不讀書,胡思亂想,體瘦如柴;

這半年整日讀書,晚上讀至三更方才睡,五更就起,直至飯后,方才梳洗。口雖吃飯,眼不離書。”王爺道:“奴才!你好說謊,我親自去看他。”書童叫:“三叔,老爺來了。”公子從從容容迎接父親。王爺暗喜。觀他行步安詳,可以見他學問。王爺正面坐下,公子拜見。王爺曰:“我限的書你看了不曾?我出的題你做了多少?”公子說:“爹爹嚴命,限兒的書都看了,題目都做完了,但有余力旁觀子史。”王爺說:“拿文字來我看。”公子取出文字。王爺看他所作文課,一篇強如一篇,心中甚喜。叫:“景隆,去應個儒士科舉吧!”公子說:

“兒讀了幾日書,敢望中舉?”王爺說:“一遭中了雖多,兩遭中了甚廣。出去觀觀場,下科好中。”王爺就寫書與提學察院,許公子科舉。竟到八月初九日,進過頭場,寫出文字與父親看。王爺喜道:“這七篇,中有何難?”到二場、三場俱完,王爺又看他后場,喜道:“不在散舉,決是魁解。”

話分兩頭。卻說玉姐自上了百花樓,從不下梯。是日悶倦,叫丫頭:“拿棋子過來,我與你下盤棋。”丫頭說:“我不會下。”玉姐說;“你會打雙陸么?”丫頭說:“也不會。”玉姐將棋盤、雙陸一皆撇在樓板上。丫頭見玉姐眼腫掉淚,即忙掇過飯來,說;“姐姐,自從昨晚沒用飯,你吃個點心。”玉姐拿過分為兩半。右手拿一塊吃,左手拿一塊與公子。丫頭欲接又不敢接。玉姐猛然睜眼見不是公子,將那一塊點心掉在樓板上。丫頭又忙掇過一碗湯來,說:“飯干燥,吃些湯吧!”

玉姐剛呷得一口,淚如涌泉,放下了。問:“外邊是甚么響?”

丫頭說:“今日中秋佳節,人人玩月,處處笙歌,俺家翠香、翠紅姐都有客哩!”玉姐聽說,口雖不言,心中自思:“哥哥今已去了一年了。”叫丫頭拿過鏡子來照了一照,猛然嚇了一跳:“如何瘦的我這模樣?”把那鏡丟在床上,長吁短嘆,走至樓門前,叫丫頭:“拿椅子過來,我在這里坐一坐。”坐了多時,只見明月高升。譙樓敲轉,玉姐叫丫頭:“你可收拾香燭過來,今日八月十五日,乃是你姐夫進三場日子,我燒一炷香來保佑他。”玉姐下樓來,當天井跪下,說:“天地神明,今日八月十五日,我哥王景隆進了三場,愿他早占鰲頭,名揚四海。”祝罷,深深拜了四拜。有詩為證:

對月燒香禱告天,何時得泄腹中冤;

王郎有日登金榜,不枉今生結好緣。

卻說西樓上有個客人,乃山西平陽府洪同縣人,拿有整萬銀子,來北京販馬。這人姓沈名洪,因聞玉堂春大名,特來相訪。老鴇見他有錢,把翠香打扮當作玉姐,相交數日,沈洪方知不是,苦求一見。是夜丫頭下樓取火,與玉姐燒香。小翠紅忍不住多嘴,就說了:“沈姐夫!你每日間想玉姐,今夜下樓,在天井內燒香,我和你悄悄地張他。”沈洪將三錢銀子買囑了丫頭,悄然跟到樓下,月明中,看得仔細。等他拜罷,趨出唱喏。玉姐大驚,問:“是甚么人?”答道:“在下是山西沈洪,有數萬本錢,在此販馬,久慕玉姐大名,未得面睹。今日得見,如撥云霧見青天,望玉姐不棄,同到西樓一會。”玉姐怒道:“我與你素不相識,今當夤夜,何故自夸財勢,妄生事端?”沈洪又哀求道:“王三官也只是個人,我也是個人。他有錢,我亦有錢,那些兒強似我?”說罷,就上前要摟抱玉姐。

被玉姐照臉啐一口,急急上樓關了門,罵丫頭:“好大膽,如何放這野狗進來?”沈洪沒意思自去了。玉姐思想起來,分明是小翠香、小翠紅這兩個奴才報他。又罵:“小淫婦,小賤人,你接著得意孤老也好了,怎該來羅唣我?”罵了一頓,放聲悲哭:“但得我哥哥在時,那個奴才敢調戲我!”又氣又苦,越想越毒。正是:

可人去后無日見,俗子來時不待招。

卻說三官在南京鄉試終場,閑坐無事,每日只想玉姐。南京一般也有本司院,公子再不去走。到了二十九關榜之日,公子想到三更以后,方才睡著。外邊報喜的說:“王景隆中了第四名。”三官夢中聞信,起來梳洗,揚鞭上馬。前擁后簇,去赴鹿鳴宴。父母、兄嫂、姐夫、姐姐,喜做一團。連日做慶賀筵席。公子謝了主考,辭了提學,墳前祭掃了,起了文書,“稟父母得知,兒要早些赴京,到僻靜去處安下,看書數月,好入會試。”父母明知公子本意牽掛玉堂春,中了舉,只得依從。叫大哥、二哥來,“景隆赴京會試,昨日祭掃,有多少人情?”大哥說:“不過三百余兩。”王爺道:“那只夠他人情的,分外再與他一二百兩拿去。”二哥說:“稟上爹爹,用不得許多銀子。”王爺說:“你那知道,我那同年、門生,在京頗多,往返交接,非錢不行。等他手中寬裕,讀書也有興。”叫景隆收拾行裝,有知心同年,約上兩三位。吩咐家人到張先生家看了良辰。公子恨不得一時就到北京。邀了幾個朋友,雇了一只船,即時拜了父母,辭別兄嫂。兩個姐夫邀親朋至十里長亭,酌酒作別。公子上得船來,手舞足蹈,莫知所之。眾人不解其意,他心里只想著玉姐玉堂春。不則一日,到了濟寧府,舍舟起岸,不在話下。

再說沈洪自從中秋夜見了玉姐,到如今明思暮想,廢寢忘餐。叫聲:“二位賢姐!只為這冤家害的我一絲兩氣,七顛八倒,望二位可憐我孤身在外,舉眼無親,替我勸化玉姐,叫他相會一面,雖死在九泉之下,也不敢忘了二位活命之恩。”

說罷,雙膝跪下。翠香、翠紅說;“沈姐夫!你且起來,我們也不敢和他說這話。你不見中秋夜罵的我們不耐煩。等俺媽媽來,你央浼他。”沈洪說:“二位賢姐!替我請出媽媽來。”

翠香姐說:“你跪著我,再磕一百二十個大響頭。”沈洪慌忙跪下磕頭。翠香即時就去,將沈洪說的言語述與老鴇。老鴇到西樓見了沈洪。問:“沈姐夫喚老身何事?”沈洪說;“別無他事,只為不得玉堂春到手。你若幫襯我成就了此事,休說我銀,便是殺身難報。”老鴇聽說,口內不言,心中自思:

“我如今若許了他,倘三兒不肯,教我如何?若不許他,怎哄出他的銀子?”沈洪見老鴇躊躇不語,便看翠紅。翠紅丟了個眼色,走下樓來。沈洪即跟他下去。翠紅說:“常言‘姐愛俏,鴇愛鈔’。你多拿些銀子出來打動他,不愁他不用心。他是使大錢的人,若少了,他不放在眼里。”沈洪說:“要多少?”翠香說:“不要少了!就把一千兩與他,方才成得此事。”也是沈洪命運該敗,渾如鬼迷一般,即依著翠香,就拿一千兩銀子來。叫:“媽媽!財禮在此。”老鴇說:“這銀子,老身權收下,你卻不要性急,待老身慢慢的偎他。”沈洪拜謝說:“小子懸懸而望。”正是:

請下煙花諸葛亮,欲圖風月玉堂春。

且說十三省鄉試榜都到午門外張掛,王銀匠邀金哥說:

“王三官不知中了不曾?”兩個跑到午門外南直隸榜下,看解元是《書經》,往下第四個乃是王景隆。王匠說:“金哥,好了,三叔已中在第四名。”金哥道:“你看看的確,怕你識不得字。”王匠說:“你說話好欺人,我讀書讀到《孟子》,難道這三個字也認不得,隨你叫誰看?”金哥聽說大喜。二人買了一本鄉試錄,走到本司院里去報玉堂春說:“三叔中了。”玉姐叫丫頭將試錄拿上樓來,展開看了,上刊“第四名王景隆”,注明“應天府儒士,《禮記》。”玉姐步出樓門,叫丫頭忙排香案,拜謝天地。起來先把王匠謝了,轉身又謝金哥。嚇得亡八、鴇子魂不在體。商議說:“王三中了舉,不久到京,白白地要了玉堂春去,可不人財兩失?三兒向他孤老,決沒甚好言語,搬斗是非,教他報往日之仇,此事如何了?”鴇子說:“不若先下手為強。”亡八說:“怎么樣下手?”老鴇說:

“咱已收了沈官人一千兩銀子,如今再要了他一千,賤些價錢賣與他吧。”亡八說:“三兒不肯如何?”鴇子說:“明日殺豬宰羊,買一些紙錢,假說東岳廟看會,燒了紙,說了誓,合家從良,再不在煙花巷里。小三若聞知從良一節,必然也要往岳廟燒香。叫沈官人先安轎子,徑抬往山西去。公子那時就來,不見他的情人,心下就冷了。”亡八說:“此計大妙。”

即時暗暗地與沈洪商議。又要了他一千銀子。

次早,丫頭報與玉姐:“俺家殺豬宰羊,上岳廟哩。”玉姐問:“為何?”丫頭道:“聽得媽媽說:‘為王姐夫中了,恐怕他到京來報仇,今日發愿,合家從良。’”玉姐說:“是真是假?”丫頭說:“當真哩!昨日沈姐夫都辭去了,如今再不接客了。”玉姐說:“既如此,你對媽媽說,我也要去燒香。”老鴇說:“三姐,你要去,快梳洗,我喚轎兒抬你。”玉姐梳妝打扮,同老鴇出的門來,正見四個人,抬著一頂空轎。老鴇便問:“此轎是雇的?”這人說:“正是。”老鴇說:“這里到岳廟要多少雇價?”那人說:“抬來抬去,要一錢銀子。”老鴇說:

“只是五分。”那人說:“這個事小,請老人家上轎。”老鴇說:

“不是我坐,是我女兒要坐。”玉姐上轎,那二人抬著,不往岳廟去,徑往西門去了。走有數里,到了上高轉折去處,玉姐回頭,看見沈洪在后騎著個騾子,玉姐大叫一聲:“吆!想是亡八、鴇子盜賣我了!”玉姐大罵:“你這些賊狗奴,抬我往那里去?”沈洪說:“往那里去?我為你去了二千兩銀子,買你往山西家去。”玉姐在轎中號啕大哭,罵聲不絕。那轎夫抬了飛也似走。行了一日,天色已晚。沈洪尋了一座店房,排合巹美酒,指望洞房歡樂,誰知玉姐提著便罵,觸著便打。沈洪見店中人多,恐怕出丑,想道:“甕中之鱉,不怕他走了,權耐幾日,到我家中,何愁不從。”于是反將好話奉承,并不去犯他。玉姐終日啼哭,自不必說。

卻說公子一到北京,將行李上店,自己帶兩個家人,就往王銀匠家,探問玉堂春消息。王匠請公子坐下:“有現成酒,且吃三杯接風,慢慢告訴。”王匠就拿酒來斟上。三官不好推辭,連飲了三杯。又問:“玉姐敢不知我來?”王匠叫:“三叔開杯,再飲三杯。”三官說:“夠了,不吃了。”王匠說:“三叔久別,多飲幾杯,不要太謙。”公子又飲了幾杯。問:“這幾日曾見玉姐不曾?”王匠又叫:“三叔且莫問此事,再吃三杯。”公子心疑,站起說:“有甚或長或短,說個明白,休悶死我也!”王匠只是勸酒。

卻說金哥在門首經過,知道公子在內,進來磕頭叫喜。三官問金哥:“你三嬸近日何如?”金哥年幼多嘴說:“賣了。”三官急問說:“賣了誰?”王匠瞅了金哥一眼,金哥縮了口。公子堅執盤問,二人瞞不過,說:“三嬸賣了。”公子問:“幾時賣了?”王匠說:“有一個月了。”公子聽說,一頭撞在塵埃,二人忙扶起來。公子問金哥:“賣到那里去了?”金哥說:“賣與山西客人沈洪去了。”三官說:“你那三嬸就怎么肯去?”金哥敘出鴇兒假意從良,殺豬宰羊上岳廟,哄三嬸同去燒香,私與沈洪約定,雇下轎子抬去,不知下落。公子說:“亡八盜賣我玉堂春,我與他算帳!”

那時叫金哥跟著,帶領家人,徑到本司院里,進的院門,亡八眼快,跑去躲了。公子問眾丫頭:“你家玉姐何在?”無人敢應。公子發怒,房中尋見老鴇,一把揪住,叫家人亂打。

金哥勸住。公子就走在百花樓上,看見錦帳羅幃,越加怒惱。

把箱籠盡行打碎,氣得癡呆了。問:“丫頭,你姐姐嫁到那家去?可老實說,饒你打。”丫頭說:“去燒香,不知道就偷賣了他。”公子滿眼落淚,說:“冤家,不知是正妻,是偏妾?”

丫頭說:“他家里自有老婆。”公子聽說,心中大怒,恨罵亡八、淫婦,不仁不義!丫頭說:“他今日嫁別人去了,還疼好怎的?”公子滿眼流淚。

正說間,忽報朋友來訪。金哥勸:“三叔休惱,三嬸一時不在了,你縱然哭他,他也不知道。今有許多相公在店中相訪,聞公子在院中,都要來。”公子聽說,恐怕朋友笑話,即便起身回店。公子心中氣悶,無心應舉,意欲束裝回家。朋友聞知,都來勸說:“順卿兄,功名是大事,婊子是末節,那里有為婊子而不去求功名之理?”公子說:“列位不知,我奮志勤學,皆為玉堂春的言語激我。冤家為我受了千辛萬苦,我怎肯輕舍?”眾人道:“順卿兄,你倘聯捷,幸在彼地,見之何難?你若回家,憂慮成病,父母懸心,朋友笑恥,你有何益?”三官自思言之最當,倘或僥幸,得到山西,平生愿足矣。

數言勸醒公子。會試日期已到,公子進了三場,果中金榜二甲第八名,刑部觀政。三個月,選了真定府理刑官。即遣轎馬迎請父母兄嫂。父母不來,回書說:“教他做官勤慎公廉,念你年長未娶,已聘劉都堂之女,不日送至任所成親。”公子一心只想玉堂春,全不以聘娶為喜。正是:

且將路柳為連理,翻把家雞作野鴛。

且說沈洪之妻皮氏,也有幾分顏色,雖然三十余歲,比二八少年,也還風騷。平昔間嫌老公粗蠢,不會風流,又出外日多,在家日少,皮氏色性太重,打熬不過。間壁有個監生,姓趙名昂,自幼慣花柳場中,為人風月,近日喪偶,雖然是納粟相公,家道已在消乏一邊。一日,皮氏在后園看花,偶然撞見趙昂,彼此有心,都看上了。趙昂訪知巷口做歇家的王婆,在沈家走動識熟,且是利口,善于做媒說合,乃將白銀二十兩,賄賂王婆,央他通腳。皮氏平昔間不良的口氣,已有在王婆肚里,況且今日你貪我愛,一說一上,幽期密約,一墻之隔,梯上梯下,做就了一點不明不白的事。趙昂一者貪皮氏之色,二者要騙他錢財。枕席之間,竭力奉承。皮氏心愛趙昂,但是開口,無有不從,恨不得連家當都津貼了他。

不上一年,傾囊倒篋,騙得一空。初時只推事故,暫進挪借,借去后,分毫不還。皮氏只愁老公回來盤問時,無言回答。一夜與趙昂商議,欲要跟趙昂逃走他方。趙昂道:“我又不是赤腳漢,如何走得?便走了,也不免吃官司。只除暗地謀殺了沈洪,做個長久夫妻,豈不盡美。”皮氏點頭不語。

卻說趙昂有心打聽沈洪的消息,曉得他討了院妓玉堂春一路回來,即忙報與皮氏知道,故意將言語觸惱皮氏。皮氏怨恨不絕于聲,問:“如今怎么對付他說好?”趙昂道:“一進門時,你便數他不是,與他尋鬧,叫他領著娼根另住,那時憑你安排了。我央王婆贖得些砒霜在此,覷便放在食器內,把與他兩個吃。等他雙死也罷,單死也罷!”皮氏說:“他好吃的是辣面。”趙昂說:“辣面內正好下藥。”兩人圈套已定,只等沈洪入來。

不一日,沈洪到了故鄉,叫仆人和玉姐暫停門外。自己先進門,與皮氏相見,滿臉陪笑說:“大姐休怪,我如今做了一件事。”皮氏說;“你莫不是娶了個小老婆?”沈洪說;“是了。”皮氏大怒,說:“為妻的整年月在家守活孤孀,你卻花柳快活,又帶這潑淫婦回來,全無夫妻之情。你若要留這淫婦時,你自在西廳一帶住下,不許來纏我。我也沒福受這淫婦的拜,不要他來。”昂然說罷,啼哭起來,拍臺拍凳。口里“千亡八,萬淫婦”罵不絕聲。沈洪勸解不得,想道:“且暫時依他言語,在西廳住幾日,落得受用。等他氣消了時,卻領玉堂春與他磕頭。”沈洪只道渾家是吃醋,誰知他有了私情,又且房計空虛了,正怕老公進房,借此機會,打發他另居。正是:

你向東時我向西,各人有意自家知。

不在話下。

卻說玉堂春曾與王公子設誓,今番怎肯失節于沈洪,腹中一路打稿:“我若到這厭物家中,將情節哭訴他大娘子,求他做主,以全節操。慢慢的寄信與三官,教他將二千兩銀子來贖我去,卻不好。”及到沈洪家里,聞知大娘不許相見,打發老公和他往西廳另住,不遂其計,心中又驚又苦。沈洪安排床帳在廂房,安頓了蘇三,自己卻去窩伴皮氏,陪吃夜飯,被皮氏三回五次催趕。沈洪說:“我去西廳時,只怕大娘著惱。”

皮氏說:“你在此,我反惱,離了我眼睛,我便不惱。”沈洪唱個淡喏,謝聲“得罪”,出了房門,徑望西廳而來。原來玉姐乘著沈洪不在,檢出他鋪蓋撇在廳中,自己關上房門自睡了。任沈洪打門,那里肯開。卻好皮氏叫小段名到西廳看老公睡也不曾。沈洪平日原與小段名有情,那時扯在鋪上,草草合歡,也當春風一度。事畢,小段名自去了。沈洪身子困倦,一覺睡去,直至天明。

卻說皮氏這一夜等趙昂不來,小段名回后,老公又睡了,翻來復去,一夜不曾合眼。天明早起,趕下一軸面,煮熟分作兩碗。皮氏悄悄把砒霜撒在面內,卻將辣汁澆上。叫小段名送去西廳,“與你爹爹吃。”小段名送至西廳,叫道:“爹爹,大娘欠你,送辣面與你吃。”沈洪見是兩碗,就叫:“我兒,送一碗與你二娘吃。”小段名便去敲門。玉姐在床上問:“做甚么?”小段名說:“請二娘起來吃面。”玉姐說:“我不要吃。”

沈洪說:“想是你二娘還要睡,莫去鬧他。”沈洪把兩碗都吃了。須臾而盡。小段名收碗去了。沈洪一時肚疼,叫道:“不好了,死也死也!”玉姐還只認假意,看看聲音漸變,開門出來看時,只見沈洪九竅流血而死,正不知什么緣故。慌慌的高叫:“救人!”只聽得腳步響,皮氏早到,不等玉姐開言,就變過臉,故意問道:“好好的一個人,怎么就死了?想必你這小淫婦弄死了他,要去嫁人?”玉姐說:“那丫頭送面來,叫我吃,我不要吃,并不曾開門。誰知他吃了,便肚疼死了,必是面里有些緣故。”皮氏說:“放屁!面里若有緣故,必是你這小淫婦做下的,不然,你如何先曉得這面是吃不得的,不肯吃?你說并不曾開門,如何卻在門外?這謀死情由,不是你,是誰?”說罷,假哭起“養家的天”來。家中僮仆、養娘都亂做一堆。皮氏就將三尺白布擺頭,扯了玉姐往知縣處叫喊;正值王知縣升堂,喚進問其緣故。皮氏說:“小婦人皮氏,丈夫叫沈洪,去北京為商,用千金娶這娼婦叫做玉堂春為妾。

這娼婦嫌丈夫丑陋,因吃辣面,暗將毒藥放入,丈夫吃了,登時身死。望爺爺斷他償命。”王知縣聽罷,問:“玉堂春,你怎么說?”玉姐說:“爺爺,小婦人原籍北直隸大同府人氏,只因年歲荒早,父親把我賣在本司院蘇家,賣了三年后,沈洪看見,娶我回家,皮氏嫉妒,暗將毒藥藏在面中,毒死丈夫性命。反倚刁潑,展賴小婦人。”知縣聽玉姐說了一會。叫:

“皮氏,想你見那男子棄舊迎新,你懷恨在心,藥死親夫,此情理或有之。”皮氏說:“爺爺!我與丈夫,從幼的夫妻,怎忍做這絕情的事。這蘇氏原是不良之婦,別有個心上之人,分明是他藥死,要圖改嫁。望青天爺爺明鏡。”知縣乃叫蘇氏,“你過來,我想你原系娼門,你愛那風流標致的人,想是你見丈夫丑陋,不趁你意,故此把藥藥死是實。”叫皂隸:“把蘇氏與我夾起來。”玉姐說:“爺爺!小婦人雖在煙花巷里,跟了沈洪,又不曾難為半分,怎下這般毒手?小婦人果有惡意,何不在半路謀害?既到了他家,他怎容得小婦人做手腳?這皮氏昨夜就趕出丈夫,不許他進房。今早的面,出于皮氏之手,小婦人并無干涉。”王知縣見他二人各說有理,叫皂隸:

“把他二人寄監。我差人訪實再審。”二人進了南牢不提。

卻說皮氏差人秘密傳與趙昂,叫他快來打點。趙昂拿著沈家銀子,與刑房吏一百兩,書手八十兩,掌案的先生五十兩,門子五十兩,兩班皂隸六十兩,禁子每人二十兩,上下打點停當。封了一千兩銀子,放在壇內,當酒送與王知縣。知縣受了。次日清晨升堂,叫皂隸把皮氏一起提出來。不多時到了,當堂跪下。知縣說:“我夜來一夢,夢見沈洪說:‘我是蘇氏藥死,與那皮氏無干。’”玉堂春正待分辯,知縣大怒,說:“人是苦蟲,不打不招。”叫皂隸:“與我拶起著實打。問他招也不招?他若不招,就活活敲死。”玉姐熬刑不過,說:

“愿招。”知縣說:“放下刑具。”皂隸遞筆與玉姐畫供。知縣說:“皮氏召保在外,玉堂春收監。”皂隸將玉姐手肘腳鐐,帶進南牢。禁子、牢頭都得了趙上舍銀子,將玉姐百般凌辱。只等上司詳允之后,就遞罪狀,結果他性命。正是:

安排縛虎擒龍計,斷送愁鸞泣鳳人。

且喜有個刑房吏,姓劉名志仁,為人正直無私,素知皮氏與趙昂有奸,都是王婆說合。數日前撞見王婆在生藥鋪內贖砒霜,說:“要藥老鼠。”劉志仁有些疑心。今日做出人命來,趙監生使著沈家不疼的銀子來衙門打點,把蘇氏買成死罪,天理何在?躇躊一會,“我下監去看看。”那禁子正在那里逼玉姐要燈油錢。志仁喝退眾人,將溫言寬慰玉姐,問其冤情。玉姐垂淚拜訴來歷。志仁見四旁無人,遂將趙監生與皮氏私情及王婆贖藥始末,細說一遍。吩咐:“你且耐心守困,待后有機會,我指點你去叫冤。日逐飯食,我自供你。”玉姐再三拜謝。禁子見劉志仁做主,也不敢則聲。此話擱過不提。

卻說公子自到真定府為官,興利除害,吏畏民悅。只是想念玉堂春,無刻不然。一日正在煩惱,家人來報,老奶奶家中送新奶奶來了。公子聽說,接進家小。見了新人,口中不言,心內自思:“容貌倒也齊整,怎及得玉堂春風趣?”當時擺了合歡宴,吃下合巹杯,畢姻之際,猛然想起多嬌,“當初指望白頭相守,誰知你嫁了沈洪,這官誥卻被別人承受了。”

雖然陪伴了劉氏夫人,心里還想著玉姐,因此不快。當夜中了傷寒。又想當初與玉姐別時,發下誓愿,各不嫁娶。心下疑惑,合眼就見玉姐在旁。劉夫人遣人到處祈禳,府縣官都來問安,請名醫切脈調治。一月之外,才得痊可。

公子在任年余,官聲大著,行取到京。吏部考選天下官員,公子在部點名已畢,回到下處,焚香禱告天地,只愿山西為官,好訪問玉堂春消息。須臾馬上人來報:“王爺點了山西巡按。”公子聽說,兩手加額:“趁我平生之愿矣。”次日,領了敕印,辭朝,連夜起馬,往山西省城上任訖。即時發牌,先出巡平陽府。公子到平陽府,坐了察院,觀看文卷。見蘇氏玉堂春問了重刑,心內驚慌,其中必有蹺蹊。隨叫書吏過來:“選一個能干事的,跟著我私行采訪。你眾人在內,不可走漏消息。”

公子時下換了素巾青衣,隨跟書吏,暗暗出了察院。雇了兩個騾子,往洪同縣路上來。這趕腳的小伙,在路上閑問;

“二位客官往洪同縣有甚貴干?”公子說:“我來洪同縣要娶個妾,不知誰會說媒?”小伙說:“你又說娶小,俺縣里有一個財主,因娶了個小,害了性命。”公子問;“怎的害了性命?”

小伙說:“這財主叫沈洪,婦人叫玉堂春。他是京里娶來的。

他那大老婆皮氏與那鄰家趙昂私通,怕那漢子回來知道,一服毒藥把沈洪藥死了。這皮氏與趙昂反把玉堂春送到本縣,將銀買囑官府衙門,將玉堂春屈打成招,問了死罪,送在監里。

若不是虧了一個外郎,幾時便死了。”公子又問:“那玉堂春如今在監死了?”小伙說:“不曾。”公子說:“我要娶個小,你說可投著誰做媒?”小伙說:“我送你往王婆家去吧,他極會說媒。”公子說:“你怎知道他會說媒?”小伙說:“趙昂與皮氏都是他做牽頭。”公子說:“如今下他家里吧。”小伙竟引到王婆家里,叫聲:“干娘!我送個客官在你家來,這客官要娶個小,你可與他說媒。”王婆說:“累你,我轉了錢來,謝你。”

小伙自去了。公子夜間與王婆攀話。見他能言快語,是個積年的馬泊六了。到天明,又到趙監生前后門看了一遍:與沈洪家緊壁相通,可知做事方便。回來吃了早飯,還了王婆店錢,說:“我不曾帶得財禮,到省下回來,再作商議。”公子出的門來,雇了騾子,星夜回到省城,到晚進了察院,不提。

次早,星火發牌,按臨洪同縣,各官參見過。吩咐就要審錄。王知縣回縣,叫刑房吏書,即將文卷審冊,連夜開寫停當,明日送審不提。

卻說劉志仁與玉姐寫了一張冤狀,暗藏在身,到次日清晨,王知縣坐在監門首,把應解犯人點將出來。玉姐披枷帶鎖,眼淚紛紛。隨解子到了察院門首,伺候開門。巡捕官回風已畢,解審牌出。公子先喚蘇氏一起。玉姐口稱冤枉,探懷中訴狀呈上。公子抬頭見玉姐這般模樣,心中凄慘,叫聽事官接上狀來。公子看了一遍,問說:“你從小嫁沈洪,可還接了幾年客?”玉姐說:“爺爺!我從小接著一個公子,他是南京禮部尚書三舍人。”公子怕他說了丑處,喝聲:“住了,我今只問你謀殺人命事,不消多講。”玉姐說:“爺爺!若殺人的事,只問皮氏便知。”公子叫皮氏問了一遍。玉姐又說了一遍。公子吩咐劉推官道:“聞知你公正廉能,不肯玩法徇私,我來到任,尚未出巡,先到洪同縣訪得這皮氏藥死親夫,累蘇氏受屈,你與我把這事情用心問斷。”說罷,公子退堂。

劉推官回衙,升堂,就叫:“蘇氏,你謀殺親夫,是何意故?”玉姐說:“冤屈!分明是皮氏串通王婆,和趙監生合計毒死男子,縣官要錢,逼勒成招。今日小婦拼死訴冤,望青天爺爺作主。”劉爺叫皂隸把皮氏采上來。問:“你與趙昂奸情可真么?”皮氏抵賴沒有。劉爺即時拿趙昂和王婆到來面對。

用了一番刑法,都不肯招。劉爺又叫小段名:“你送面與家主吃,必然知情!”喝教夾起。小段名說:“爺爺,我說吧!那日的面,是俺娘親手盛起,叫小婦人送與爹爹吃。小婦人送到西廳,爹叫新娘同吃。新娘關著門,不肯起身,回道:‘不要吃。’俺爹自家吃了,即時口鼻流血死了。”劉爺又問趙昂奸情,小段名也說了。趙昂說:“這是蘇氏買來的硬證。”劉爺沉吟了一會,把皮氏這一起分頭送監,叫一書吏過去:“這起潑皮奴才,苦不肯招。我如今要用一計,用一個大柜,放在丹墀內,鑿幾個孔兒,你執紙筆暗藏在內,不要走漏消息。

我再提來問他,不招,即把他們鎖在柜左柜右,看他有甚么說話,你與我用心寫來。”劉爺吩咐已畢,書吏即辦一大柜,放在丹墀,藏身于內。劉爺又叫皂隸,把皮氏一起提來再審。

只問:“招也不招?”趙昂、皮氏、王婆三人齊聲哀告,說:

“就打死小的,那呈招?”劉爺大怒,吩咐:“你眾人各自去吃飯來,把這起奴才著實拷問。把他放在丹墀里,連小段名四人鎖在四處。不許他交頭接耳。”皂隸把這四人鎖在柜的四角。

眾人散盡。卻說皮氏抬起頭來,四顧無人,便罵:“小段名!

小奴才!你如何亂講?今日再亂講時,到家中活敲殺你。”小段名說:“不是夾得疼,我也不說。”王婆便叫:“皮大姐,我也受這刑杖不過,等劉爺出來,說了吧。”趙昂說:“好娘,我那些虧著你,倘捱出官司去,我百般孝順你,即把你做親母。”

王婆說:“我再不聽你哄我。叫我圓成了,認我做親娘;許我兩石麥,還欠八升;許我一石米,都下了糠秕;緞衣兩套,止與我一條藍布裙;許我好房子,不曾得住。你干的事,沒天理,教我只管與你熬刑受苦。”皮氏說:“老娘,這遭出去,不敢忘你恩。捱過今日不招,便沒事了。”柜里書吏把他說的話盡記了,寫在紙上。劉爺升堂,先叫打開柜子。書吏跑將出來,眾人都嚇軟了。劉爺看了書吏所錄口詞,再要拷問,三人都不打自招。趙昂從頭依直寫得明白。各各畫供已完,遞至公案。劉爺看了一遍,問蘇氏:“你可從幼為娼,還是良家出身?”蘇氏將蘇淮買良為賤,先遇王尚書公子,揮金三萬,后被老鴇一秤金趕逐,將奴賺賣與沈洪為妾,一路未曾同睡,備細說了。劉推官情知王公子就是本院。提筆定罪:

皮氏凌遲處死,趙昂斬罪非輕。王婆贖藥是通情,杖責段名示警。王縣貪酷罷職,追贓不恕衙門。

蘇淮買良為賤合充軍,一秤金三月立枷罪定。

劉爺做完申文,把皮氏一起俱已收監。次日親捧招詳送解察院。公子依擬,留劉推官后堂待茶。問:“蘇氏如何發放?”

劉推官答言:“發還原籍,擇夫另嫁。”公子屏去從人,與劉推官吐膽傾心,備述少年設誓之意,“今日煩貴府密地差人送至北京王銀匠處暫居,足感足感。”劉推官領命奉行,自不必說。

卻說公子行下關文,到北京本司院提到蘇淮、一秤金依律問罪。蘇淮已先故了。一秤金認得是公子,還叫:“王姐夫。”

被公子喝教重打六十,取一百斤大枷枷號。不夠半月,嗚呼哀哉!正是:

萬兩黃金難買命,一朝紅粉已成灰。

再說公子一年任滿,復命還京。見朝已過,便到王匠處問信。王匠說有金哥伏侍,在頂銀胡同居住。公子即往頂銀胡同,見了玉姐,二人放聲大哭。公子已知玉姐守節之美,玉姐已知王御史就是公子,彼此稱謝。公子說:“我父母娶了個劉氏夫人,甚是賢德,他也知道你的事情,決不妒忌。”當夜同飲同宿,濃如膠漆。次日,王匠、金哥都來磕頭賀喜。公子謝二人昔日之恩,吩咐:本司院蘇淮家當原是玉堂春置辦的,今蘇淮夫婦已絕,將遺下家財,撥與王匠、金哥二人管業,以報其德。上了個省親本,辭朝,和玉堂春起馬共回南京。到了自家門首,把門人急報老爺說:“小老爺到了。”老爺聽說甚喜。公子進到廳上,排了香案,拜謝天地,拜了父母兄嫂,兩位姐夫、姐姐相見了。又引玉堂春見禮已畢。玉姐進房,見了劉氏說:“奶奶坐上,受我一拜。”劉氏說:“姐姐怎說這話?你在先,奴在后。”玉姐說:“奶奶是名門宦家之子,奴是煙花,出身微賤。”公子喜不自勝。當日正了妻妾之分,姐妹相稱,一家和氣。公子又叫:“王定,你當先在北京三番四復規諫我,乃是正理,我今與老爺說,將你做老管家。”以百金賞之。后來王景隆官至都御史,妻妾俱有子,至今子孫繁盛。有詩嘆云:

鄭氏元和已著名,三官嫖院是新聞。

風流子弟知多少,夫貴妻榮有幾人?

第六卷 白娘子永鎮雷峰塔

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

暖風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話說西湖景致,山水鮮明。晉朝咸和年間,山水大發,洶涌流入西門。忽然水內有牛一頭見,渾身金色。后水退,其牛隨行至北山,不知去向。哄動杭州市上之人,皆以為顯化,所以建立一寺,名曰金牛寺。西門,即今之涌金門,立一座廟,號金華將軍。當時有一番僧,法名渾壽羅,到此武林郡云游,玩其山景,道:“靈鷲山前小峰一座,忽然不見,原來飛到此處。”當時人皆不信。僧言:“我記得靈鷲山前峰嶺,喚做靈鷲嶺,這山洞里有個白猿,看我呼出為驗。”果然呼出白猿來。山前有一亭,今喚做冷泉亭。又有一座孤山,生在西湖中。先曾有林和靖先生在此山隱居。使人搬挑泥石,砌成一條走路,東接斷橋,西接棲霞嶺,因此喚作孤山路。又唐時有刺史白樂天,筑一條路,南至翠屏山,北至棲霞嶺,喚做白公堤,不時被山水沖倒,不只一番,用官錢修理。后宋時,蘇東坡來做太守,因見有這兩條路,被水沖壞,就買木石,起人夫,筑得堅固。六橋上朱紅欄桿,堤上栽種桃柳,到春景融和,端的十分好景,堪描入畫。后人因此只喚做蘇公堤。又孤山路畔,起造兩條石橋,分開水勢,東邊喚做斷橋,西邊喚做西寧橋。真乃:

隱隱山藏三百寺,依稀云鎖二高峰。

說話的,只說西湖美景,仙人古跡。俺今日且說一個俊俏后生,只因游玩西湖,遇著兩個婦人,直惹得幾處州城,鬧動了花街柳巷。有分教:才人把筆,編成一本風流話本。單說那子弟,姓甚名誰?遇著甚般樣的婦人?惹出甚般樣事?有詩為證: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

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

話說宋高宗南渡,紹興年間,杭州臨安府過軍橋黑珠巷內有一個宦家,姓李名仁,見做南廊閣子庫募事官,又與邵太尉管錢糧。家中妻子,有一個兄弟許宣,排行小乙。他爹曾開生藥店。自幼父母雙亡,卻在表叔李將仕家生藥鋪做主管,年方二十二歲。那生藥店開在官巷口。忽一日,許宣在鋪內做買賣,只見一個和尚來到門首,打個問訊道:“貧僧是保俶塔寺內僧,前日已送饅頭并卷子在宅上。今清明節近,追修祖宗,望小乙官到寺燒香,勿誤。”許宣道:“小子準來。”

和尚相別去了。許宣至晚歸姐夫家去。原來許宣無有老小,只在姐姐家住。當晚與姐姐說:“今日保俶塔和尚來請菴子,明日要薦祖宗,走一遭了來。”次日早起買了紙馬、蠟燭、經幡、錢垛一應等項,吃了飯,換了新鞋襪衣服,把菴子錢馬使條袱子包了,徑到官巷口李將仕家來。李將仕見了,問許宣何處去,許宣道:“我今日重去保俶塔燒菴子,追薦祖宗,乞叔叔容暇一日。”李將仕道:“你去便回。”許宣離了鋪中、人壽安坊、花市街、過井亭橋,往清河街后錢塘門,行石函橋過放生碑,徑到保俶塔寺。尋見送饅頭的和尚,懺悔過疏頭,燒了菴子,到佛殿上看眾僧念經。吃齋罷,別了和尚,離寺迤逶閑走,過西寧橋、孤山路、四圣觀,來看林和靖墳,到六一泉閑走。不期云生西北,霧鎖東南,落下微微細雨,漸大起來。正是清明時節,少不得天公應時,催花雨下,那陣雨下得綿綿不絕。許宣見腳下濕,脫下了新鞋襪,走出四圣觀來尋船,不見一只。正沒擺布處,只見一個老兒,搖著一只船過來。許宣暗喜,認時正是張阿公。叫道:“張阿公,搭我則個。”老兒聽得叫,認時,原來是許小乙。將船搖近岸來,道:“小乙官,著了雨,不知要何處上岸?”許宣道:“涌金門上岸。”這老兒扶許宣下船,離了岸,搖近豐樂樓來。搖不上十數丈水面,只見岸上有人叫道:“公公,搭船則個。”許宣看時,是一個婦人,頭戴孝頭髻,烏云畔插闃些素釵梳,穿一領白絹衫兒,下穿一條細麻布裙。這婦人肩下一個丫鬟,身上穿著青衣服,頭上一雙角髻,戴兩條大紅頭須,插著兩件首飾,手中捧著一個包兒要搭船。那老張對小乙官道:“‘因風吹火,用力不多’,一發搭了他去。”許宣道:“你便叫他下來。”老兒見說,將船傍了岸邊,那婦人同丫鬟下船,見了許宣,起一點朱唇,露兩行碎玉,向前道一個萬福。許宣慌忙起身答禮。那娘子和丫鬟艙中坐定了。娘子把秋波頻轉,瞧著許宣。許宣平生是個老實之人,見了此等如花似玉的美婦人,旁邊又是個俊俏美女樣的丫鬟,也不免動念。那婦人道:

“不敢動問官人,高姓尊諱?”許宣答道:“在下姓許名宣,排行第一。”婦人道:“宅上何處?”許宣道:“寒舍住在過軍橋黑珠兒巷,生藥鋪內做買賣。”那娘子問了一回,許宣尋思道:

“我也問他一問。”起身道:“不敢拜問娘子高姓?潭府何處?”

那婦人答道:“奴家是白三班白殿直之妹,嫁了張官人,不幸亡過了,見葬在這雷嶺。為因清明節近,今日帶了丫鬟,往墳上祭掃了方回。不想值雨,若不是搭得官人便船,實是狼狽。”又閑講了一回,迤逶船搖近岸。只見那婦人道:“奴家一時心忙,不曾帶得盤纏在身邊,萬望官人處借些船錢還了,并不有負。”許宣道:“娘子自便,不妨,些須船錢,不必計較。”還罷船錢。那雨越不住。許宣挽了上岸。那婦人道:

“奴家只在箭橋雙茶坊巷口。若不棄時,可到寒舍拜茶,納還船錢。”許宣道:“小事何消掛懷。天色晚了,改日拜望。”說罷,婦人共丫鬟自去。許宣入涌金門,從人家屋檐下到三橋街,見一個生藥鋪,正是李將仕兄弟的店。許宣走到鋪前,正見小將仕在門前。小將仕道:“小乙哥晚了,那里去?”許宣道:“便是去保俶塔燒菴子,著了雨,望借一把傘則個。”將仕見說叫道:“老陳把傘來,與小乙官去。”不多時,老陳將一把雨傘撐開道:“小乙官,這傘是清湖八字橋老實舒家做的八十四骨紫竹柄的好傘,不曾有一些兒破,將去休壞了!仔細,仔細!”許宣道:“不必吩咐。”接了傘,謝了將仕,出羊壩頭來,到后市街巷口。只聽得有人叫道:“小乙官人。”許宣回頭看時,只見沈公井巷口小茶坊屋檐下,立著一個婦人,認得正是搭船的白娘子。許宣道:“娘子如何在此?”白娘子道:“便是雨不得住,鞋兒都踏濕了,教青青回家取傘和腳下。

又見晚下來,望官人搭幾步則個。”許宣和白娘子合傘到壩頭道:“娘子到那里去?”白娘子道:“過橋投箭橋去。”許宣道:

“小娘子,小人自往過軍橋去,路又近了,不若娘子把傘將去,明日小人自來取。”白娘子道;“卻是不當,感謝官人厚意!”

許宣沿人家屋檐下冒雨回來。只見姐夫家當直王安,拿著釘靴雨傘來接不著,卻好歸來。到家內吃了飯。當夜思量那婦人,翻來覆去睡不著,夢中共日間見的一般,情意相濃,不想金雞叫一聲,卻是南柯一夢。正是:

心猿意馬馳千里,浪蝶狂蜂鬧五更。

到得天明,起來梳洗罷,吃了飯,到鋪中心忙意亂,做些買賣也沒心想。到午時后,思量道:“不說一謊,如何得這傘來還人?”當時許宣見老將仕坐在柜上,向將仕說道:“姐夫叫許宣歸早些,要送人情,請假半日。”將仕道:“去了,明日早些來!”許宣唱個喏,徑來箭橋雙茶坊巷口,尋問白娘子家里。問了半日,沒一個認得。正躊躕間,只見白娘子家丫鬟青青,從東邊走來。許宣道:“姐姐,你家何處住?討傘則個。”青青道:“官人隨我來。”許宣跟定青青,走不多路,道:

“只這里便是。”許宣看時,見一所樓房,門前兩扇大門,中間四扇看街槅子眼,當中掛頂細密朱紅簾子,四下排著十二把黑漆交椅,掛四幅名人山水古畫。對門乃是秀王府墻。那丫頭轉入簾子內道:“官人請入里面坐。”許宣隨步入到里面,那青青低低悄悄叫道:“娘子,許小乙官人在此。”白娘子里面應道:“請官人進里面拜茶。”許宣心下遲疑。青青三回五次,催許宣進去。許宣轉到里面,只見:四扇暗槅子窗,揭起青布幕,一個坐起,桌上放一盆虎須菖蒲,兩邊也掛四幅美人,中間掛一幅神像,桌上放一個古銅香爐花瓶。那小娘子向前深深的道一個萬福,道:“夜來多蒙小乙官人應付周全,識荊之初,甚是感激不淺!”許宣道:“些微何足掛齒。”白娘子道:“少坐拜茶。”茶罷,又道:“片時薄酒三杯,表意而已。”

許宣方欲推辭,青青已自把菜蔬果品流水排將出來。許宣道:

“感謝娘子置酒,不當厚擾。”飲至數杯,許宣起身道:“今日天色將晚,路遠,小子告回。”娘子道:“官人的傘,舍親昨夜轉借去了,再飲幾杯,著人取來。”許宣道:“日晚,小子要回。”娘子道:“再飲一杯。”許宣道:“飲饌好了,多感,多感!”白娘子道:“既是官人要回,這傘相煩明日來取則個。”

許宣只得相辭了回家。至次日,又來店中做些買賣,又推個事故,卻來白娘子家取傘。娘子見來,又備三杯相款。許宣道:“娘子還了小子的傘罷,不必多擾。”那娘子道:“既安排了,略飲一杯。”許宣只得坐下。那白娘子篩一杯酒,遞與許宣,啟櫻桃口,露榴子牙,嬌滴滴聲音,帶著滿面春風,告道:“小官人在上,真人面前說不得假話。奴家亡了丈夫,想必和官人有宿世姻緣,一見便蒙錯愛。正是你有心,我有意。

煩小乙官人尋一個媒證,與你共成百年姻眷,不枉天生一對,卻不是好。”許宣聽那婦人說罷,自己尋思:真個好一段姻緣。

若取得這個渾家,也不枉了。我自十分肯了,只是一件不諧:

思量我日間在李將仕家做主管,夜間在姐夫家安歇,雖有些少東西,只好辦身上衣服,如何得錢來娶老小?自沉吟不答。

只見白娘子道:“官人何故不回言語?”許宣道:“多感過愛,實不相瞞,只為身邊窘迫,不敢從命。”娘子道:“這個容易。

我囊中自有余財,不必掛念。”便叫青青道:“你去取一錠白銀下來。”只見青青手扶欄桿,腳踏胡梯,取下一個包兒來,遞與白娘子。娘子道:“小乙官人,這東西將去使用,少欠時再來取。”親手遞與許宣。許宣接得包兒,打開看時,卻是五十兩雪花銀子。藏于袖中,起身告回。青青把傘來還了許宣。

許宣接得相別,一徑回家,把銀子藏了。當夜無話。明日起來,離家到官巷口,把傘還了李將仕。許宣將些碎銀子買了一只肥好燒鵝,鮮魚精肉,嫩雞果品之類提回家來。又買了一樽酒,吩咐養娘丫鬟安排整下。那日卻好姐夫李募事在家。

飲饌俱已完備,來請姐夫和姐姐吃酒。李募事卻見許宣請他,倒吃了一驚,道:“今日做甚么子壞鈔?日常不曾見酒盞兒面,今朝作怪!”三人依次坐定飲酒,酒至數杯,李募事道:“尊舅,沒事教你壞鈔做甚么?”許宣道:“多謝姐夫,切莫笑話,輕微何足掛齒。感謝姐夫姐姐管雇多時。一客不煩二主人,許宣如今年紀長成,恐慮后無人養育,不是了處。今有一頭親事在此說起,望姐夫姐姐與許宣主張,結果了一生終身也好。”

姐夫姐姐聽得說罷,肚內暗自尋思道:“許宣日常一毛不拔,今日壞得些錢鈔,便要我替他討老小?”夫妻二人,你我相看,只不回話。吃酒了,許宣自做買賣。過了三兩日,許宣尋思道:“姐姐如何不說起?”忽一日,見姐姐問道:“曾向姐夫商量也不曾?”姐姐道:“這個事不比別樣的事,倉猝不得,又見姐夫這幾日面色心焦,我怕他煩惱,不敢問他。”許宣道:

“姐姐你如何不上緊?這個有甚難處,你只怕我教姐夫出錢,故此不理。”許宣便起身到臥房中開箱,取出白娘子的銀來,把與姐姐道:“不必推故,只要姐夫做主。”姐姐道:“吾弟多時在姐姐家作主管,積攢得這些私房。可知道要娶老婆!你且去,我安在此。”

卻說李募事歸來,姐姐道:“丈夫,可知小舅要娶老婆,原來自攢得些私房,如今教我倒換些零碎使用,我們只得與他完就這親事則個。”李募事聽得說道:“原來如此,得他積得些私房也好。拿來我看!”做妻的連忙將出銀子遞與丈夫。

李募事接在手中,翻來覆去,看了上面鑿的字號,大叫一聲:

“苦!不好了,全家是死!”那妻吃了一驚,問道:“丈夫有甚么利害之事?”李募事道:“數日前邵太尉庫內封記鎖押俱不動,又天地穴得人,平空不見了五十錠大銀。見今著落臨安府提捉賊人,十分緊急,沒有頭路得獲,累害了多少人。出榜緝捕,寫著字號錠數,‘有人捉獲賊人銀子者,賞銀五十兩;

知而不首,及窩藏賊人者,除正犯外,全家發邊遠充軍。’這銀子與榜上字號不差,正是邵太尉庫內銀子。即今捉捕十分緊急。正是‘火到身邊,顧不得親眷,自可去撥。’明日事露,實難分說。不管他偷的借的,寧可苦他,不要累我。只得將銀子出首,免了一家之害。”老婆見說了,合口不得,目瞪口呆。當時拿了這錠銀子,徑到臨安府出首。那大尹聞知這話,一夜不睡。次日,火速差緝捕使臣何立。何立帶了伙伴并一班眼明手快的公人,徑到官巷口李家生藥店提捉正賊許宣。到得柜邊,發聲喊,把許宣一條繩子綁縛了,一聲鑼,一聲鼓,解上臨安府來。正值韓大尹升廳,押過許宣當廳跪下,喝聲“打!”許宣道:“告相公不必用刑,不知許宣有何罪?”大尹焦躁道:“真贓正賊,有何理說,還說無罪?邵太尉府中不動封鎖,不見了一號大銀五十錠,見有李募事出首,一定這四十九錠也在你處。想不動封皮,不見了銀子,你也是個妖人!

不要打,……”喝教:“拿些穢血來!”許宣方知是這事,大叫道:“不是妖人,待我分說!”大尹道:“且住,你且說這銀子從何而來?”許宣將借傘討傘的上項事,一一細說一遍。大尹道:“白娘子是甚么樣人?見住何處?”許宣道:“憑他說是白三班白殿直的親妹子,如今見住箭橋邊,雙茶坊巷口,秀王墻對黑樓子高坡兒內住。”那大尹隨即便叫緝捕使臣何立,押領許宣,去雙茶坊巷口捉拿本婦前來。何立等領了鈞旨,一陣做公的徑到雙茶坊巷口秀王府墻對黑樓子前看時,門前四扇看階,中間兩扇大門,門外避藉陛,坡前卻是垃圾,一條竹子橫夾著。何立等見了這個模樣,倒都呆了!當時就叫捉了鄰人,上首是做花的丘大,下首是做皮匠的孫公。那孫公擺忙的吃他一驚,小腸氣發,跌倒在地。眾鄰舍都走來道:

“這里不曾有甚么白娘子。這屋子五六年前有一個毛巡檢,合家時病死了。青天白日,常有鬼出來買東西,無人敢在里頭住。幾日前,有個瘋子立在門前唱喏。”何立教眾人解下橫門竹竿,里面冷清清地,起一陣風,卷出一道腥氣來。眾人都吃了一驚,倒退幾步。許宣看了,則聲不得,一似呆的。做公的數中,有一個能膽大,排行第二,姓王,專好酒吃,都叫他做好酒王二。王二道:“都跟我來。”發聲喊一齊哄將入去,看時板壁、坐起、桌凳都有。來到胡梯邊,教王二前行,眾人跟著,一齊上樓。樓上灰塵三寸厚。眾人到房門前,推開房門一望,床上掛著一張帳子,箱籠都有,只見一個如花似玉穿著白的美貌娘子,坐在床上。眾人看了,不敢向前。眾人道:“不知娘子是神是鬼?我等奉臨安大尹鈞旨,喚你去與許宣執證公事。”那娘子端然不動。好酒王二道:“眾人都不敢向前,怎的是了?你可將一壇酒來,與我吃了,做我不著,捉他去見大尹。”眾人連忙叫兩三個下去提一壇酒來與王二吃。王二開了壇口,將一壇酒吃盡了,道:“做我不著!”將那空壇望著帳子內打將去。不打萬事皆休,才然打去,只聽得一聲響,卻是青天里打一個霹靂,眾人都驚倒了!起來看時,床上不見了那娘子,只見明晃晃一堆銀子。眾人向前看了道:“好了。”計數四十九錠。眾人道:“我們將銀子去見大尹也罷。”打了銀子,都到臨安府。何立將前事稟復了大尹。

大尹道:“定是妖怪了。也罷,鄰人無罪寧家。”差人送五十錠銀子與邵大尉處,開個緣由,一一稟復過了。許宣照“不應得為而為之事”,理重者決杖免刺,配牢城營做工,滿日疏放。牢城營乃蘇州府管下。李募事因出首許宣,心上不安,將邵太尉給賞的五十兩銀子盡數付與小舅作為盤費。李將仕與書二封,一封與押司范院長,一封與吉利橋下開客店的王主人。許宣痛哭一場,拜別姐夫姐姐,帶上行枷,兩個防送人押著,離了杭州到東新橋,下了航船。不一日,來到蘇州。先把書去見了范院長,并王主人。王主人與他官府上下使了錢,打發兩個公人去蘇州府,下了公文,交割了犯人,討了回文,防送人自回。范院長王主人保領許宣不入牢中,就在王主人門前樓上歇了。許宣心中愁悶,壁上題詩一首:

獨上高樓望故鄉,愁看斜日照紗窗;

平生自是真誠士,誰料相逢妖媚娘!

“白白”不知歸甚處?“青青”那識在何方?

拋離骨肉來蘇地,思想家中寸斷腸!

有話即長,無話即短。不覺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又在王主人家住了半年之上。忽遇九月下旬,那王主人正在門首閑立,看街上人來人往。只見遠遠一乘轎子,旁邊一個丫鬟跟著,道:“借問一聲:此間不是王主家么?”王主人連忙起身道:“此間便是。你尋誰人?”丫鬟道:“我尋臨安府來的許小乙官人。”主人道:“你等一等,我便叫他出來。”這乘轎子便歇在門前。王主人便入去,叫道:“小乙哥!有人尋你。”許宣聽得,急走出來,同主人到門前看時,正是青青跟著,轎子里坐著白娘子。許宣見了,連聲叫道:“死冤家!自被你盜了官庫銀子,帶累我吃了多少苦,有屈無伸,如今到此地位,又趕來做甚么?可羞死人!”那白娘子道:“小乙官人不要怪我,今番特來與你分辯這件事。我且到主人家里面與你說。”

白娘子叫青青取了包裹下轎。許宣道:“你是鬼怪,不許入來。”

擋住了門不放他。那白娘子與主人深深道了個萬福,道:“奴家不相瞞,主人在上,我怎的是鬼怪?衣裳有縫,對日有影。

不幸先夫去世,教我如此被人欺負!做下的事,是先夫日前所為,非干我事。如今怕你怨暢我,特地來分說明白了,我去也甘心。”主人道:“且教娘子入來坐了說。”那娘子道:

“我和你到里面對主人家的媽媽說。”門前看的人,自都散了。

許宣人到里面對主人家并媽媽道:“我為他偷了官銀子事,如此如此,因此教我吃場官司,如今又趕到此,有何理說?”白娘子道:“先夫留下銀子,我好意把你,我也不知怎的來的。”

許宣道:“如何做公的捉你之時,門前都是垃圾,就帳子里一響不見了你?”白娘子道:“我聽得人說你為這銀子捉了去,我怕你說出我來,捉我到官,妝幌子羞人不好看。我無奈何只得走去華藏寺前姨娘家躲了。使人擔垃圾堆在門前,把銀子安在床上,央鄰舍與我說謊。”許宣道:“你卻走了去,教我吃官事!”白娘子道:“我將銀子安在床上,只指望要好,那里曉得有許多事情?我見你配在這里,我便帶了些盤纏,搭船到這里尋你,如今分說都明白了,我去也。敢是我和你前生沒有夫妻之分!”那王主人道:“娘子許多路來到這里,難道就去?且在此間住幾日,卻理會。”青青道:“既是主人家再三勸解,娘子且住兩日,當初也曾許嫁小乙官人。”白娘子隨口便道:“羞殺人,終不成奴家沒人要?只為分別是非而來。”

王主人道:“既然當初許嫁小乙哥,卻又回去;且留娘子在此。”

打發了轎子,不在話下。

過了數日,白娘子先自奉承好了主人的媽媽,那媽媽勸主人與許宣說合,選定十一月十一日成親,共百年偕老。光陰一瞬,早到吉日良時,白娘子取出銀兩,央王主人辦備喜筵,二人拜堂成親。酒席散后,共入紗廚。白娘子放出迷人聲態,顛鸞倒鳳,百媚千嬌,喜得許宣如遇神仙,只恨相見之晚。正好歡娛,不覺金雞三唱,東方漸白。正是:

歡娛嫌夜短,寂寞恨更長。

自此日為始,夫妻二人如魚似水,終日在王主人家快樂昏迷纏定。日往月來,又早半年光景。時臨春氣融和,花開如錦,車馬往來,街坊熱鬧。許宣問主人家道:“今日如何人人出去閑游,如此喧嚷?”主人道:“今日是二月半,男子婦人,都去看臥佛。你也好去承天寺里閑走一遭。”許宣見說,道:“我和妻子說一聲,也去看一看。”許宣上樓來,和白娘子說:“今日二月半,男子婦人都去看臥佛,我也看一看就來。

有人尋說話,回說不在家,不可出來見人。”白娘子道:“有甚好看,只在家中卻不好?看他做甚么?”許宣道:“我去閑耍一遭就回,不妨。”許宣離了店內,有幾個相識,同走到寺里看臥佛。繞廊下各處殿上觀看了一遭,方出寺來,見一個先生,穿著道袍,頭戴逍遙巾,腰系黃絲絳,腳著熟麻鞋,坐在寺前賣藥,散施符水。許宣立定了看。那先生道:“貧道是終南山道士,到處云游,散施符水,救人病患災厄,有事的向前來。”那先生在人叢中看見許宣頭上一道黑氣,必有妖怪纏他,叫道:“你近來有一妖怪纏你,其害非輕!我與你二道靈符,救你性命。一道符,三更燒,一道符放在自頭發內。”

許宣接了符,納頭便拜,肚內道:“我也八九分疑惑那婦人是妖怪,真個是實。”謝了先生,徑回店中。至晚,白娘子與青青睡著了,許宣起來道:“料有三更了!”將一道符放在自頭發內,正欲將一道符燒化,只見白娘子嘆一口氣道:“小乙哥和我許多時夫妻,尚兀自不把我親熱,卻信別人言語,半夜三更,燒符來壓鎮我!你且把符來燒看!”就奪過符來,一時燒化,全無動靜。白娘子道:“卻如何?說我是妖怪!”許宣道:“不干我事。臥佛寺前一云游先生,知你是妖怪。”白娘子道:“明日同你去看他一看,如何模樣的先生。”次日,白娘子清早起來,梳妝罷,戴了釵環,穿上素凈衣服,吩咐青青看管樓上。夫妻二人,來到臥佛寺前。只見一簇人,團團圍著那先生,在那里散符水。只見白娘子睜一雙妖眼,到先生面前,喝一聲:“你好無禮!出家人枉在我丈夫面前說我是一個妖怪,書符來捉我!”那先生回言:“我行的是五雷天心正當,凡有妖怪,吃了我的符,他即變出真形來。”那白娘子道:“眾人在此,你且書符來我吃看!”那先生書一道符,遞與白娘子。白娘子接過符來,便吞下去。眾人都看,沒些動靜。眾人道:“這等一個婦人,如何說是妖怪?”眾人把那先生齊罵,那先生被罵得口睜眼呆,半晌無言,惶恐滿面。白娘子道:“眾位官人在此,他捉我不得。我自小學得個戲術,且把先生試來與眾人看。”只見白娘子口內喃喃的,不知念些甚么。把那先生卻似有人擒的一般,縮做一堆,懸空而起。眾人看了齊吃一驚。許宣呆了。娘子道:“若不是眾位面上,把這先生吊他一年。”白娘子噴口氣,只見那先生依然放下,只恨爹娘少生兩翼,飛也似走了。眾人都散了。夫妻依舊回來,不在話下。日逐盤纏,都是白娘將出來用度。正是:夫唱婦隨,朝歡暮樂。

不覺光明似箭,又是四月初八日,釋迦佛生辰。只見街市上人抬著柏亭浴佛,家家布施。許宣對王主人道:“此間與杭州一般。”只見鄰舍邊一個小的,叫做鐵頭,道:“小乙官人,今日承天寺里做佛會,你去看一看。”許宣轉身到里面,對白娘子說了。白娘子道:“甚么好看,休去!”許宣道:“去走一遭,散悶則個。”娘子道:“你要去,身上衣服舊了不好看,我打扮你去。”叫青青取新鮮時樣衣服來。許宣著得不長不短,一似像體裁的:戴一頂黑漆頭巾,腦后一雙白玉環;穿一領青羅道袍,腳著一雙皂靴,手中拿一把細巧百折描金美人珊瑚墜上樣春羅扇。打扮得上下齊整。那娘子吩咐一聲,如鶯聲巧囀道:“丈夫早早回來,切勿教奴記掛!”許宣叫了鐵頭相伴,徑到承天寺來看佛會。人人喝采,好個官人。只聽得有人說道:“昨夜周將仕典當庫內,不見了四五千貫金珠細軟物件。見今開單告官,挨查沒捉人處。”許宣聽得,不解其意,自同鐵頭在寺。其日燒香官人子弟男女人等往往來來,十分熱鬧。許宣道:“娘子教我早回,去罷。”轉身人叢中,不見了鐵頭,獨自個走出寺門來。只見五六個人似公人打扮,腰里掛著牌兒。數中一個看了許宣,對眾人道:“此人身上穿的,手中拿的,好似那話兒?”數中一個認得許宣的道:“小乙官,扇子借我一看。”許宣不知是計,將扇遞與公人。那公人道:

“你們看這扇子扇墜,與單上開的一般!”眾人喝聲“拿了!”

就把許宣一索子綁了,好似:

數只皂雕追紫燕,一群餓虎啖羊羔。

許宣道:“眾人休要錯了,我是無罪之人。”眾公人道:

“是不是,且去府前周將仕家分解!他店中失去五千貫全珠細軟,白玉絳環,細巧查折扇,珊瑚墜子,你還說無罪?真贓正賊,有何分說!實是大膽漢子,把我們公人作等閑看成。見今頭上、身上、腳上,都是他家物件,公然出外,全無忌憚!”

許宣方才呆了,半晌不則聲。許宣道:“原來如此,不妨,不妨,自有人偷得。”眾人道:“你自去蘇州府廳上分說。”次日大尹升廳,押過許宣見了。大尹審問:“盜了周將仕庫內金珠寶物在于何處?從實供來,免受刑法拷打。”許宣道:“稟上相公作主,小人穿的衣服物件皆是妻子白娘子的,不知從何而來。望相公明鏡詳辨則個!”大尹喝道:“你妻子今在何處?”

許宣道:“見在吉利橋下王主人樓上。”大尹即差緝捕使臣袁子明押了許宣火速捉來。差人袁子明來到王主人店中,主人吃了一驚,連忙問道:“做甚么?”許宣道:“白娘子在樓上么?”

主人道:“你同鐵頭早去承天寺里,去不多時,白娘子對我說道:‘丈夫去寺中閑耍,教我同青青照管樓上。此時不見回來,我與青青去寺前尋他去也,望乞主人替我照管。’出門去了,到晚不見回來。我只道與你去望親戚,到今日不見回來。”眾公人要王主人尋白娘子,前前后后,遍尋不見。袁子明將王主人捉了,見大尹回話。大尹道:“白娘子在何處?”王主人細細稟復了,道:“白娘子是妖怪。”大尹一一問了,道:“且把許宣監了。”王主人使用了些錢,保出在外,伺候歸結。且說周將仕正在對門茶坊內閑坐,只見家人報道:“金珠等物都有了,在庫閣頭空箱子內。”周將仕聽了,慌忙回家看時,果然有了。只不見了頭巾絳環扇子并扇墜。周將仕道:“明是屈了許宣,平白的害了一個人,不好。”暗地里到與該房說了,把許宣只問個小罪名。卻說邵太尉使李募事到蘇州干事,來王主人家歇。主人家把許宣來到這里,又吃官事,一一從頭說了一遍。李募事尋思道:“看自家面上親眷,如何看做落?”

只得與他央人情,上下使錢。一日,大尹把許宣一一供招明白,都做在白娘子身上,只做“不合不出首妖怪等事”,杖一百,配三百六十里,押發鎮江府牢城營做工。李募事道:“鎮江去便不妨。我有一個結拜的叔叔,姓李名克用,在針子橋下開生藥店。我寫一封書,你可去投托他。”許宣只得問姐夫借了些盤纏,拜謝了王主人并姐夫,就買酒飯與兩個公人吃,收拾行李起程。王主人并姐夫送了一程,各自回去了。

且說許宣在路,饑餐渴飲,夜住曉行,不則一日,來到鎮江。先尋李克用家,來到針子橋生藥鋪內,只見主管正在門前賣生藥。老將仕從里面走出來。兩個公人同許宣慌忙唱個喏道:“小人是杭州李募事家中人,有書在此。”主管接了,遞與老將仕。老將仕拆開看了道:“你便是許宣?”許宣道:

“小人便是。”李克用教三人吃了飯。吩咐當直的,同到府中,下了公文,使用了錢,保領回家。防送人討了回文,自歸蘇州去了。許宣與當直一同到家中,拜謝了克用,參見了老安人。克用見李募事書,說道:“許宣原是生藥店中主管。”因此留他在店中做買賣,夜間教他去五條巷賣豆腐的王公樓上歇。克用見許宣藥店中十分精細,心中歡喜。原來藥鋪中有兩個主管,一個張主管,一個趙主管。趙主管一生老實本分,張主管一生克剝奸詐,倚著自老了,欺侮后輩。見又添了許宣,心中不悅,恐怕退了他;反生奸計,要嫉妒他。忽一日,李克用來店中閑看,問:“新來的做買賣如何?”張主管聽了心中道:“中我機謀了!”應道:“好便好了,只有一件……”

克用道:“有甚么一件?”老張道:“他大主買賣肯做,小主兒就打發去了,因此人說他不好。我幾次勸他,不肯依我。”老員外說:“這個容易,我自吩咐他便了,不怕他不依。”趙主管在旁聽得此言,私對張主管說道:“我們都要和氣。許宣新來,我和你照管他才是。有不是寧可當面講,如何背后去說他?他得知了,只道我們嫉妒。”老張道:“你們后生家,曉得甚么!”天已晚了,各回下處。趙主管來許宣下處道:“張主管在員外面前嫉妒你,你如今要愈加用心,大主小主兒買賣,一般樣做。”許宣道:“多承指教!我和你去閑酌一杯。”

二人同到店中,左右坐下。酒保將要飯果碟擺下,二人吃了幾杯。趙主管說:“老員外最性直,受不得觸。你便依隨他生性,耐心做買賣。”許宣道:“多謝老兄厚愛,謝之不盡!”又飲了兩杯,天色晚了。趙主管道:“晚了路黑難行,改日再會。”

許宣還了酒錢,各自散了。許宣覺道有杯酒醉了,恐怕沖撞了人,從屋檐下回去。正走之間,只見一家樓上推開窗,將熨斗播灰下來,都傾在許宣頭上。立住腳,便罵道:“誰家潑男女,不生眼睛,好沒道理!”只見一個婦人,慌忙走下來道:

“官人休要罵,是奴家不是,一時失誤了,休怪!”許宣半醉,抬頭一看,兩眼相觀,正是白娘子。許宣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無明火焰騰騰高起三千丈,掩納不住,便罵道:“你這賊賤妖精,連累得我好苦!吃了兩場官事!恨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正是: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許宣道:“你如今又到這里,卻不是妖怪?”趕將入去,把白娘子一把拿住道:“你要官休私休!”白娘子陪著笑面道:

“丈夫,‘一夜夫妻百夜恩’,和你說來事長。你聽我說:當初這衣服,都是我先夫留下的。我與你恩愛深重,教你穿在身上,恩將仇報,反成吳越?”許宣道:“那日我回來尋你,如何不見了!主人都說你同青青來寺前看我,因何又在此間?”

白娘子道:“我到寺前,聽得說你被捉了去,教青青打聽不著,只道你脫身走了。怕來捉我,教青青連忙討了一只船,到建康府娘舅家去。昨日才到這里。我也道連累你兩場官事,也有何面目見你!你怪我也無用了。情意相投,做了夫妻,如今好端端難道走開了?我與你情似泰山,恩同東海,誓同生死,可看日常夫妻之面,取我到下處,和你百年偕老,卻不是好!”許宣被白娘子一騙,回嗔作喜,沉吟了半晌,被色迷了心膽,留連之意,不回下處,就在白娘子樓上歇了。次日,來上河五條巷王公樓家,對王公說:“我的妻子同丫鬟從蘇州來到這城。”一一說了,道:“我如今搬回來一處過活。”王公道:“此乃好事,如何用說。”當日把白娘子同青青搬來王公樓上。次日,點茶請鄰舍。第三日,鄰舍又與許宣接風。酒筵散了,鄰舍各自回去,不在話下。第四日,許宣早起梳洗已罷,對白娘子說:“我去拜謝東西鄰舍,去做買賣去也。你同青青只在樓上照管,切勿出門!”吩咐已了,自到店中做買賣,早去晚回。不覺光陰迅速,日月如梭,又過一月。忽一日,許宣與白娘子商量,去見主人李員外媽媽家眷。白娘子道:“你在他家做主管,去參見了他,也好日常走動。”到次日,雇了轎子,徑進里面請白娘子上了轎。叫王公挑了盒兒,丫鬟青青跟隨,一齊來到李員外家。下了轎子,進到里面,請員外出來。李克用連忙來見,白娘子深深道個萬福,拜了兩拜,媽媽也拜了兩拜,內眷都參見了。原來李克用年紀雖然高大,卻專一好色,見了白娘子有傾國之姿,正是:

三魂不附體,七魄在他身。

那員外目不轉睛,看白娘子。當時安排酒飯管待。媽媽對員外道:“好個伶俐的娘子!十分容貌,溫柔和氣,本分老成。”員外道:“便是杭州娘子生得俊俏。”飲酒罷了,白娘子相謝自回。李克用心中思想:“如何得這婦人共宿一宵?”眉頭一簇,計上心來,道:“六月十三是我壽誕之日,不要慌,教這婦人著我一個道兒。”不覺鳥飛兔走,才過端午,又是六月初間,那員外道:“媽媽,十三日是我壽誕,可做一個筵席,請親眷朋友閑耍一日,也是一生的快樂。”當日親眷鄰友主管人等,都下了請帖。次日,家家戶戶都送燭面手帕物件來。十三日都來赴筵,吃了一日。次日是女眷們來賀壽,也有廿來個。且說白娘子也來,十分打扮,上著青織金衫兒,下穿大紅紗裙,戴一頭百巧珠翠金銀首飾。帶了青青,都到里面拜了生日,參見老安人。東閣下排著筵席。原來李克用是吃虱子留后腿的人,因見白娘子容貌,設此一計,大排筵席。各各傳杯弄盞,酒至半酣,卻起身脫衣凈手。李員外原來預先吩咐心腹養娘道:“若是白娘子登東,他要進去,你可另引他到后面僻凈房內去。”李員外設計已定,先自躲在后面。正是:

不勞鉆穴逾墻事,穩做偷香竊玉人。

只見白娘子真個要去凈手,養娘便引他到后面一間僻凈房內去。養娘自回,那員外心中淫亂,捉身不住,不敢便走進去,卻在門縫里張。不張萬事皆休,則一張那員外大吃一驚,回身便走,來到后邊望后倒了。

不知一命如何,先覺四肢不舉!

那員外眼中不見如花似玉體態,只見房中蟠著一條吊桶來粗大白蛇,兩眼一似燈盞,放出金光來。驚得半死,回身便走,一絆一跤。眾養娘扶起看時,面青口白。主管慌忙用安魂定魄丹服了,方才醒來。老安人與眾人都來看了道:“你為何大驚小怪做甚么?”李員外不說其事,說道:“我今日起得早了,連日又辛苦了些,頭風病發暈倒了。”扶去房里睡了。

眾親眷再入席飲了幾杯,酒筵散罷,眾人作謝回家。白娘子回到家中思想,恐怕明日李員外在鋪中對許宣說出本相來。便生一條計,一頭脫衣服,一頭嘆氣。許宣道:“今日出去吃酒,因何回來嘆氣?”白娘子道:“丈夫,說不得!李員外原來假做生日,其心不善。因見我起身登東,他躲在里面,欲要奸騙我,扯裙扯褲,來調戲我。欲待叫起來,眾人都在那里,怕妝幌子。被我一推倒地,他怕羞沒意思,假說暈倒了。這惶恐那里出氣!”許宣道:“既不曾奸騙你,他是我主人家,出于無奈,只得忍了。這遭休去便了。”白娘子道:“你不與我做主,還要做人?”許宣道:“先前多承姐夫寫書,教我投奔他家。虧他不阻,收留在家做主管。如今教我怎的好?”白娘子道:“男子漢!我被他這般欺負,你還去他家做主管?”許宣道:“你教我何處去安身?做何生理?”白娘子道:“做人家主管,也是下賤之事。不如自開一個生藥鋪。”許宣道:“虧你說,只是那討本錢?”白娘子道:“你放心,這個容易。我明日把些銀子,你先去賃了間房間卻又說話。”且說“今是古,古是今”,各處有這等出熱的。間壁有一個人,姓蔣名和,一生出熱好事。次日,許宣問白娘子討了些銀子,教蔣和去鎮江渡口馬頭上,賃了一間房子,買下一付生藥廚柜,陸續收賣生藥。十月前后,俱已完備,選日開張藥店,不去做主管。

那李員外也自知惶恐,不去叫他。

許宣自開店來,不匡買賣一日興一日,普得厚利。正在門前賣生藥,只見一個和尚將著一個募緣薄子道:“小僧是金山寺和尚,如今七月初七日是英烈龍王生日,伏望官人到寺燒香,布施些香錢!”許宣道:“不必寫名,我有一塊好降香,舍與你拿去燒罷。”即便開柜取出遞與和尚。和尚接了道:

“是日望官人來燒香!”打一個問訊去了。白娘子看見道:“你這殺才,把這一塊好香與那賊禿去換酒肉吃!”許宣道:“我一片誠心舍與他,花費了也是他的罪過。”不覺又是七月初七日,許宣正開得店,只見街上鬧熱,人來人往。幫閑的蔣和道:“小乙官前日布施了香,今日何不去寺內閑走一遭?”許宣道:“我收拾了,略待略待,和你同去。”蔣和道:“小人當得相伴。”許宣連忙收拾了,進去對白娘子道:“我去金山寺燒香,你可照管家里則個。”白娘子道:“‘無事不登三寶殿’,去做甚么?”許宣道:“一者不曾認得金山寺,要去看一看;二者前日布施了,要去燒香。”白娘子道:“你既要去,我也擋你不得,只要依我三件事。”許宣道:“那三件?”白娘子道:“一件,不要去方丈內;二件,不要與和尚說話;三件,去了就回。來得遲,我便來尋你也。”許宣道:“這個何妨,都依得。”當時換了新鮮衣服鞋襪,袖了香盒,同蔣和徑到江邊,搭了船,投金山寺來。先到龍王堂燒了香,繞寺閑走了一遍,同眾人信步來到方丈門前。許宣猛省道:“妻子吩咐我休要進方丈內去。”立住了腳,不進去。蔣和道:“不妨事,他自在家中,回去只說不曾去便了。”說罷,走入去,看了一回,便出來。且說方丈當中座上,坐著一個有德行的和尚,眉清目秀,圓頂方袍,看了模樣,的是真僧。一見許宣走過,便叫侍者:“快叫那后生進來。”侍者看了一回,人千人萬,亂滾滾的,又不記得他,回說:“不知他走那邊去了?”和尚見說,持了禪杖,自出方丈來,前后尋不見,復身出寺來看,只見眾人都在那里等風浪靜了落船。那風浪越大了,道:“去不得。”

正看之間,只見江心里一只船飛也似來得快。許宣對蔣和道:

“這般大風浪過不過渡,那只船如何到來得快?”正說之間,船已將近。看時,一個穿白的婦人,一個穿青的女子來到岸邊,仔細一認,正是白娘子和青青兩個,許宣這一驚非小。白娘子來到岸邊,叫道:“你如何不歸?快來上船!”許宣卻欲上船,只聽得有人在背后喝道:“業畜在此做甚么?”許宣回頭看時,人說道:“法海禪師來了!”禪師道:“業畜,敢再來無禮,殘害生靈!老僧為你特來。”白娘子見了和尚,搖開船,和青青把船一翻,兩個都翻下水底去了。許宣回身看著和尚便拜:“告尊師,救弟子一條草命!”禪師道:“你如何遇著這婦人?”許宣把前項事情從頭說了一遍。禪師聽罷道:“這婦人正是妖怪,汝可速回杭州去。如再來纏汝,可到湖南凈慈寺里來尋找。有詩四句:

本是妖精變婦人,西湖岸上賣嬌聲;

汝因不識遭他計,有難湖南見老僧。

許宣拜謝了法海禪師,同蔣和下了渡船,過了江,上岸歸家。白娘子同青青都不見了,方才信是妖精。到晚來,教蔣和相伴過夜,心中昏悶,一夜不睡。次日早起,叫蔣和看著家里,卻來到針子橋李克用家,把前項事情告訴了一遍。李克用道:“我生日之時,他登東,我撞將去,不期見了這妖怪,驚得我死去,我又不敢與你說這話。既然如此,你且搬來我這里住著,別作道理。”許宣作謝了李員外,依舊搬到他家。

不覺住過兩月有余。

忽一日立在門前,只見地方總甲吩咐排門人等,俱要香花燈燭,迎接朝廷恩赦。原來是宋高宗策立孝宗,降赦通行天下,只除人命大事,其余小事,盡行赦放回家。許宣遇赦,歡喜不勝,吟詩一首,詩云:

感謝吾皇降赦文,網開三面許更新;

死時不作他邦鬼,生日還不舊土人。

不幸逢妖愁更甚,何期遇宥罪除根?

歸家滿把香焚起,拜謝乾坤再造恩。

許宣吟詩已畢,央李員外衙門上下打點使用了錢,見了大尹,給引還鄉。拜謝東鄰西舍,李員外媽媽合家大小,二位主管,俱拜別人。央幫閑的蔣和買了些土物帶回杭州。來到家中,見了姐夫姐姐,拜了四拜。李募事見了許宣焦躁道:

“你好生欺負人,我兩遭寫書教你投托人,你在李員外家娶了老小,不直得寄封書來教我知道,直恁的無仁無義!”許宣說:

“我不曾娶妻小。”姐夫道:“見今兩日前,有一個婦人帶著一個丫鬟,道是你的妻子。說你七月初七日去金山寺燒香,不見回來。那里不尋到,直到如今,打聽得你回杭州,同丫鬟先到這里等你兩日了。”教人叫出那婦人和丫鬟見了許宣。許宣看見,果是白娘子、青青。許宣見了,目睜口呆,吃了一驚。不在姐夫姐姐面前說這話本,只得任他埋怨了一場。李募事教許宣共白娘子去一間房內去安身。許宣見晚了,怕這白娘子,心中慌了,不敢向前,朝著白娘子跪在地下道:“不知你是何神何鬼?可饒我的性命!”白娘子道:“小乙哥是何道理?我和你許多時夫妻,又不曾虧負你,如何說這等沒力氣的話。”許宣道:“自從和你相識之后,帶累我吃了兩場官司。我到鎮江府,你又來尋我。前日金山寺燒香,歸得遲了,你和青青又直趕來。見了禪師,便跳下江里去了。我只道你死了,不想你又先到此,望乞可憐見饒我則個!”白娘子圓睜怪眼道:“小乙官,我也只是為好,誰想倒成怨本!我與你平生夫婦,共枕同衾,許多恩愛,如今卻信別人閑言語,教我夫妻不睦。我如今實對你說,若聽我言語喜喜歡歡,萬事皆休;若生外心,教你滿城皆為血水,人人手攀洪浪,腳踏渾波,皆死于非命。”驚得許宣戰戰兢兢,半晌無言可答,不敢走近前去。青青勸道:“官人,娘子愛你杭州人生得好,又喜你恩情深重。聽我說,與娘子和睦了,休要疑慮。”許宣吃兩個纏不過,叫道:“卻是苦耶!”只見姐姐在天井里乘涼,聽得叫苦,連忙來到房前,只道他兩個兒廝鬧,拖了許宣出來。

白娘子關上房門自睡。許宣把前因后事,一一對姐姐告訴了一遍。卻好姐夫乘涼歸房,姐姐道:“他兩口兒廝鬧了,如今不知睡了也未,你且去張一張了來。”李募事走到房前看時,里頭黑了,半亮不亮。將舌頭舐破紙窗,不張萬事皆休,一張時,見一條吊桶來大的蟒蛇,睡在床上,伸頭在天窗內乘涼,鱗甲內放出白光來,照得房內如同白日。吃了一驚,回身便走。來到房中,不說其事,道:“睡了,不見則聲。”許宣躲在姐姐房中不敢出頭,姐夫也不問他。過一夜,次日,李募事叫許宣出去到僻靜處問道:“你妻子從何娶來?實實的對我說,不要瞞我!自昨夜親眼看見他是一條大白蛇,我怕你姐姐害怕,不說出來。”許宣把從頭事,一一對姐夫說了一遍。

李募事道:“既是這等,白馬廟前,一個呼蛇戴先生,如法捉得蛇。我同你去接他。”二人取路來到白馬廟前,只見戴先生正立在門口。二人道:“先生拜揖。”先生道:“有何見諭?”許宣道:“家中有一條大蟒蛇,相煩一捉則個!”先生道:“宅上何處?”許宣道:“過軍橋黑珠兒巷內李募事家便是。”取出一兩銀子道:“先生收了銀子,待捉得蛇另又相謝。”先生收了道:“二位先回,小子便來。”李募事與許宣自回。那先生裝了一瓶雄黃藥水,一直來到黑珠兒巷內,問李募事家。人指道:“前面那樓子內便是。”先生來到門前,揭起簾子,咳嗽一聲,并無一個人出來。敲了半晌門,只見一個娘子出來問道:“尋誰家?”先生道:“此是李募事家第?”小娘子道:“便是。”先生道:“說宅上有一條大蛇,卻才二位官人來請小子捉蛇。”小娘子道:“我家那有大蛇?你差了。”先生道:“官人先與我一兩銀子,說捉了蛇后,有重謝。”白娘子道:“沒有,休信他們哄你。”先生道:“如何作耍?”白娘子三回五次發落不去,焦躁起來,“你真個會捉蛇?只怕你捉它不得!”戴先生道:“我祖宗七八代呼蛇捉蛇,量道一條蛇有何難捉!”娘子道:“你說捉得,只怕你見了要走!”先生道:“不走,不走!

如走,罰一錠白銀。”娘子道:“隨我來。”到天井內,那娘子轉個彎,走進去了。那先生手中提著瓶兒,立在空地上。不多時,只見刮起一陣冷風,風過處,只見一條吊桶來大的蟒蛇,速射將來,正是:

人無害虎心,虎有傷人意。

且說那戴先生吃了一驚,望后便倒,雄黃罐兒也打破了。

那條大蛇張開血紅大口,露出雪白齒,來咬先生。先生慌忙爬起來,只恨爹娘少生兩腳,一口氣跑過橋來,正撞著李募事與許宣。許宣道:“如何?”那先生道:“好教二位得知,……”把前項事,從頭說了一遍。取出那一兩銀子付還李募事道:“若不生這雙腳,連性命都沒了。二位自去照顧別人。”

急急的去了。許宣道:“姐夫,如今怎么處?”李募事道:“眼見實是妖怪了,如今赤山埠前張成家欠我一千貫錢。你去那里靜處,討一間房兒住下。那怪物不見了你,自然去了。”許宣無計可奈,只得應承。同姐夫到家時,靜悄悄的沒些動靜。

李募事寫了書帖,和票子做一封,教許宣往赤山埠去。只見白娘子叫許宣到房中道:“你好大膽,又叫甚么捉蛇的來!你若和我好意,佛眼相看,若不好時,帶累一城百姓受苦,都死于非命!”許宣聽得,心寒膽戰,不敢則聲。將了票子,悶悶不已,來到赤山埠前,尋著了張成。隨即袖中取票時,不見了。只叫得苦,慌忙轉步,一路尋回來時,那里見。正悶之間,來到凈慈寺前,忽地里想起那金山寺長老法海禪師曾吩咐來:“倘若那妖怪再來杭州纏你,可來凈慈寺內來尋我。

如今不尋,更待何時。”急入寺中,問監寺道:“動問和尚,法海禪師曾來上剎也未?”那和尚道:“不曾到來。”許宣聽得說不在,越悶。折身便回來長橋堍下,自言自語道:“‘時衰鬼弄人’,我要性命何用?”看著一湖清水,卻待要跳!正是:

閻王判你三更到,定不容人到四更。

許宣正欲跳水,只聽得背后有人叫道:“男子漢何故輕生?

死了一萬口,只當五千雙,有事何不問我!”許宣回頭看時,正是法海禪師。背馱衣缽,手提禪杖,原來真個才到。也是不該命盡,再遲一碗飯時,性命也休了。許宣見了禪師,納頭便拜,道:“救弟子一命則個!”禪師道:“這業畜在何處?”

許宣把上項事一一訴了。道:“如今又直到這里,求尊師救度一命。”禪師于袖中取出一個缽盂,遞與許宣道:“你若到家,不可教婦人得知,悄悄的將此物劈頭一罩,切勿手輕,緊緊的按住,不可心慌,你便回去。”且說許宣拜謝了禪師回家,只見白娘子正坐在那里,口內喃喃的罵道:“不知甚人挑撥我丈夫和我做冤家,打聽出來,和他理會!”正是有心等了沒心的,許宣張得他眼慢,背后悄悄的,望白娘子頭上一罩,用盡平生氣力納住。不見了女子之形,隨著缽盂慢慢的按下,不敢手松,緊緊的按住。只聽得缽盂內道:“和你數載夫妻,好沒一些兒人情!略放一放!”許宣正沒了結處,報道:“有一個和尚,說道:‘要收妖怪。’”許宣聽得,連忙教李募事請禪師進來。來到里面,許宣道:“救弟子則個!”不知禪師口里念的甚么,念畢,輕輕的揭起缽盂,只見白娘子縮做七八寸長,如傀儡人像,雙眸緊閉,做一堆兒,伏在地下。禪師喝道:“是何業畜妖怪,怎敢纏人?可說備細!”白娘子答道:

“禪師,我是一條大蟒蛇。因為風雨大作,來到西湖上安身,同青青一處。不想遇著許宣,春心蕩漾,按納不住,一時冒犯天條,卻不曾殺生害命。望禪師慈悲則個!”禪師又問:

“青青是何怪?”白娘子道:“青青是西湖內第三橋下潭內千年成氣的青魚。一時遇著,拖他為伴,他不曾得一日歡娛,并望禪師憐憫!”禪師道:“念你千年修煉,免你一死,可現本相!”白娘子不肯。禪師勃然大怒,口中念念有詞,大喝道:

“揭諦何在?快與我擒青魚怪來,和白蛇現形,聽吾發落!”須臾庭前起一陣狂風。風過處,只聞得豁刺一聲響,半空中墜下一個青魚,有一丈多長,向地撥刺的連跳幾跳,縮做尺余長一個小青魚。看那白娘子時,也復了原形,變了三尺長一條白蛇,兀自昂頭看著許宣。禪師將二物置于缽盂之內,扯下褊衫一幅,封了缽盂口,拿到雷峰寺前,將缽盂放在地下,令人搬磚運石,砌成一塔。后來許宣化緣,砌成了七層寶塔。

千年萬載,白蛇和青魚不能出世。且說禪師押鎮了,留偈四句:

西湖水干,江湖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出世。

法海禪師言偈畢,又題詩八句以勸后人:

奉勸世人休愛色!愛色之人被色迷。

心正自然邪不擾,身端怎有惡來欺?

但看許宣因愛色,帶累官司惹是非。

不是老僧來救護,白蛇吞了不留些。

法海禪師吟罷,各人自散。惟有許宣情愿出家,禮拜禪師為師,就雷峰塔披剃為僧。修行數年,一夕坐化去了。眾僧買龕燒化,造一座骨塔,千年不朽。臨去世時,亦有詩八句,留以警世,詩曰:

祖師度我出紅塵,鐵樹開花始見春;

化化輪回重化化,生生轉變再生生。

欲知有色還無色,須識無形卻有形;

色即是空空即色,空空色色要分明。

第七卷 合影樓奇緣留佳話

世間欲斷鐘情路,男女分開住。掘條深塹在中間,使他終身不度是非關。塹深又怕能生事,水滿情偏熾。綠波慣會做紅娘,不見御溝流出墨痕香?

這首詞,是說天地間越禮犯分之事,件件可以消除,獨有男女相慕之情、枕席交歡之誼,只除非禁于未發之先。若到那男子婦人動了念頭之后,莫道家法無所施,官威不能攝,就使玉皇大帝下了誅夷之詔,閻羅天子出了緝獲的牌,山川草木盡作刀兵,日月星辰皆為矢石,他總是拼了一死,定要去遂心了愿。覺得此愿不了,就活上幾千歲然后飛升,究竟是個鰥寡神仙;此心一遂,就死上一萬年不得轉世,也還是個風流鬼魅。到了這怨生慕死的地步,你說還有甚么法則可以防御得他?所以懲奸遏欲之事,定要行在未發之先。未發之先又沒有別樣禁法,只是嚴分內外,重別嫌疑,使男女不相親近而已。

儒書云“男女授受不親”,道書云“不見可欲,使心不亂”,這兩句話極講得周密。男子與婦人親手遞一件東西,或是相見一面,他自他,我自我,有何關礙,這等防得森嚴?要曉得古圣先賢也是有情有欲的人,都曾經歷過來,知道一見了面,一沾了手,就要把無意之事認作有心,不容你自家做主,要顛倒錯亂起來。譬如婦人取一件東西遞與男子,過手的時節,或高或下,或重或輕,總是出于無意。當不得那接手的人常要畫蛇添足:輕的說他故示溫柔,重的說他有心戲謔,高的說他提心在手、何異舉案齊眉,下的說他借物丟情、不啻拋球擲果。想到此處,就不好辜其來意,也要弄些手勢答他。焉知那位婦人不肯將錯就錯?這本風流戲文,就從這件東西上做起了。至于男女相見,那種眉眼招災、聲音起禍的利害,也是如此,所以只是不見不親的妙。不信,但引兩對古人做個證驗:李藥師所得的紅拂妓,當初關在楊越公府中,何曾知道男子面黃面白?崔千牛盜的紅綃女,立在郭令公身畔,何曾對著男子說短說長?只為家主公要賣弄豪華,把兩個得意侍兒與男子見得一面,不想他五個指頭一雙眼孔就會說起話來。及至機心一動,任你銅墻鐵壁,也禁他不住,私奔的私奔出去,竊負的竊負將來。若還守了這兩句格言,使他“授受不親”,“不見可欲”,那有這般不幸之事!

我今日這回小說,總是要使齊家之人,知道防微杜漸,非但不可露形,亦且不可露影,不是單闡風情,又替才子佳人辟出一條相思路也。

元朝至正年間,廣東韶州府曲江縣有兩個閑住的縉紳,一姓屠,一姓管。姓屠的由黃甲起家,官至觀察之職;姓管的由鄉貢起家,官至提舉之職。他兩個是一門之婿,只因內族無子,先后贅在家中。才情學術,都是一般,只有心性各別。

管提舉古板執拗,是個道學先生;屠觀察跌蕩豪華,是個風流才子。兩位夫人的性格起先原是一般,只因各適所天,受了刑于之化,也漸漸的相背起來。聽過道學的,就怕講風情;

說慣風情的,又厭聞道學。這一對連襟、兩個姊妹,雖是嫡親瓜葛,只因好尚不同互相貶駁,日復一日,就弄做仇家敵國一般。起先還是同居,到了岳丈岳母死后,就把一宅分為兩院,凡是界限之處,都筑了高墻,使彼此不能相見,獨是后園之中有兩座水閣,一座面西的,是屠觀察所得;一座面東的,是管提舉所得,中間隔著池水,正合著唐詩二句:

遙知楊柳是門處,似隔芙蓉無路通。

陸地上的界限都好設立墻垣,獨有這深水之中下不得石腳,還是上連下隔的。論起理來,盈盈一水,也當得過黃河天塹,當不得管提舉多心,還怕這位姨夫要在隔水間花之處窺視他的姬妾,就不惜工費,大水底下立了石柱,水面上架了石板,也砌起一帶墻垣,分了彼此,使他眼光不能相射。從此以后,這兩分人家,莫說男子與婦人終年不得謀面,就是男子與男子,一年之內也會不上兩遭。

卻說屠觀察生有一子,名曰珍生;管提舉生有一女,名曰玉娟。玉娟長珍生半歲,兩個的面貌竟像一副印極印下來的。只因兩位母親原是同胞姊妹,面容骨格相去不遠,又且嬌媚異常。這兩個孩子又能各肖其母,在襁褓的時節,還是同居,辨不出誰珍誰玉。有時屠夫人把玉娟認做兒子,抱在懷中飼奶,有時管夫人把珍生認做女兒,摟在身邊睡覺。后來竟習以為常,兩母兩兒,互相乳育。有《詩經》二句道得好:

螟蛉有子,式谷似之。

從來孩子的面貌多肖乳娘,總是血脈相蔭的原故。同居之際,兩個都是孩子,沒有知識,面貌像與不像,他也不得而知。直到分居析產之后,垂髫總角之時,聽見人說,才有些疑心,要把兩副面容合來印正一印正,以驗人言之確否。卻又咫尺之間分了天南地北,這兩副面貌印正不成了。

再過幾年,他兩人的心事就不謀而合,時常對著鏡子賞鑒自家的面容,只管嘖嘖贊羨道:

“凡系內親,勿進內室。本衙止別男婦,不問親疏,各宜體諒。”

珍生見了,就立住腳跟,不敢進去,只好對了管公,請姨娘表姐出來拜見。管公單請夫人,見了一面,連“小姐”二字絕不提起。及至珍生再請,他又假示龍鐘,茫然不答。珍生默喻其意,就不敢固請,坐了一會,即便告辭。

既去之后,管夫人問道:“兩姨姐妹,分屬表親,原有可見之理,為甚么該拒絕他?”管公道:“夫人有所不知,‘男女授受不親’這句話頭,單為至親而設。若還是陌路之人,他何由進我的門,何由入我的室?既不進門入室,又何須分別嫌疑?單為礙了親情,不便拒絕,所以有穿房入戶之事。這分別嫌疑的禮數,就由此而起。別樣的瓜葛,親者自親,疏者自疏,皆有一定之理。獨是兩姨之子,姑舅之兒,這種親情,最難分別。說他不是兄妹,又系一人所出,似有共體之情;說他竟是兄妹,又屬兩姓之人,并無同胞之義。因在似親似疏之間,古人委決不下,不曾注有定儀,所以涇渭難分,彼此互見,以致有不清不白之事做將出來。歷觀野史傳奇,兒女私情大半出于中表。皆因做父母的沒有真知灼見,竟把他當了兄妹,穿房入戶,難以提防,所以混亂至此。我乃主持風教的人,豈可不加辨別,仍蹈世俗之陋規乎?”夫人聽了,點頭不已,說他講得極是。

從此以后,珍生斷了癡想,玉娟絕了妄念,知道家人的言語印證不來,隨他像也得,不像也得,丑似我也得,好似我也得,一總不去計論他。

偶然有一日,也是機緣湊巧,該當遇合,岸上不能相會,竟把兩個影子放在碧波里面印證起來。有一首現成絕句,就是當年的情景。其詩云:

綠樹陰濃夏日長,樓臺倒影入池塘。

水晶簾動微風起,并作南來一味涼。

時當中夏,暑氣困人,這一男一女不謀而合,都到水閣上納涼。只見清風徐來,水波不興,把兩座樓臺的影子,明明白白倒豎在水中。玉娟小姐定睛一看,忽然驚訝起來,道:

“為甚么我的影子倒去在他家?形影相離,大是不祥之兆。”疑惑一會,方才轉了念頭,知道這個影子就是平時想念的人。

“只因科頭而坐,頭上沒有方巾,與我輩婦人一樣,又且面貌相同,故此疑他作我。”想到此處,方才要印證起來,果然一線不差,竟是自己的模樣。既不能夠獨擅其美,就未免要同病相憐,漸漸有個怨悵爺娘不該拒絕親人之意。

卻說珍生倚欄而坐,忽然看見對岸的影子,不覺驚喜跳躍,凝眸細認一番,才知道人言不謬。風流才子的公郎比不得道學先生的令愛,意氣多而涵養少,那些童而習之的學問,等不到第二次就要試驗出來。對著影輕輕的喚道:“你就是玉娟姐姐么?好一副面容!果然與我一樣,為甚么不合在一處做了夫妻?”說話的時節,又把一雙玉臂對著水中,卻像要撈起影子拿來受用的一般。玉娟聽了此言,看了此狀,那點親愛之心,就愈加歆動起來,也想要答他一句,回他一手。當不得家法森嚴,逾規越檢的話從來不曾講過,背禮犯分之事從來不曾做過。未免有些礙手礙口,只好把滿腹衷情付之一笑而已。

屠珍生的風流訣竅,原是有傳受的:但凡調戲婦人,不問他肯不肯,但看他笑不笑;只消朱唇一裂,就是好音,這副同心帶兒已結在影子里面了。

從此以后,這一男一女,日日思想納涼,時時要來避暑。

又不許丫鬟伏待,伴當追隨,總是孤憑畫閣,獨倚雕欄,好對著影子說話。大約珍生的話多,玉娟的話少——只把手語傳情,使他不言而喻;恐怕說出口來被爺娘聽見,不但受鞭箠之苦,亦且有性命之憂。

卻說珍生與玉娟自從相遇之后,終日在影里盤桓,只可恨隔了危墻,不能夠見面。偶然有一日,玉娟因睡魔纏擾,起得稍遲,盥櫛起來,已是巳牌時候。走到水閣上面,不見珍生的影子,只說他等我不來,又到別處去了。誰想回頭一看,那個影子忽然變了真形,立在他玉體之后,張開兩手竟要來摟抱他。這是甚么原故?只為珍生蓄了偷香之念,乘他未至,預先赴水過來,藏在隱僻之處,等他一到,就鉆出來下手。

玉娟是個膽小的人,要說句私情話兒,尚且怕人聽見;豈有青天白日對了男子做那不尷不尬的事,沒有人捉奸之理?就大叫一聲“阿呀”,如飛避了進去。一連三五日不敢到水閣上來。——看官,要曉得這番舉動,還是提舉公家法森嚴,閨門謹飭的效驗;不然,就有真贓實犯的事做將出來,這段奸情不但在影似之間而已了。珍生見他喊避,也吃了一大驚,翻身跳入水中,踉蹌而去。

玉娟那番光景,一來出于倉皇,二來迫于畏懼,原不是有心拒絕他。過了幾時,未免有些懊悔,就草下一幅詩箋,藏在花瓣之內,又取一張荷葉,做了郵筒,使它入水不濡;張見珍生的影子,就丟下水去,道:“那邊的人兒好生接了花瓣!”

珍生聽見,驚喜欲狂,連忙走下樓去,拾起來一看,卻是一首七言絕句。其詩云:

綠波搖漾最關情,何事虛無變有形?

非是避花偏就影,只愁花動動金鈴。

珍生見了,喜出望外,也和他一首,放在碧筒之上寄過去,道:

惜春雖愛影橫斜,到底如看夢里花。

但得冰肌親玉骨,莫將修短問韶華。

玉娟看了此詩,知道他色膽如天,不顧生死,少不得還要過來,終有一場奇禍。又取一幅花箋,寫了幾行小字去禁止他,道:

“初到止于驚避,再來未卜存亡。吾翁不類若翁,我死同于汝死。戒之!慎之!”

珍生見他回得決裂,不敢再為佻達之詞,但寫幾句懇切話兒,以訂婚姻之約。其字云:

“實范固嚴,杞憂亦甚。既杜桑間之約,當從冰上之言。

所慮吳越相銜,朱陳難合,尚俟徐覘動靜,巧覓機緣。但求一字之貞,便矢終身之義。”

玉娟得此,不但放了愁腸,又且合他本念,就把婚姻之事一口應承,復他幾句道:

“既刪《鄭》《衛》,當續《周南》。愿深寤寐之求,勿惜參差之采。此身有屬,之死靡他。倘背厥天,有如皎日。”珍生覽畢,欣慰異常。

從此以后,終日在影中問答,形外追隨,沒有一日不做幾首情詩。做詩的題目總不離一個“影”字。未及半年,珍生竟把唱和的詩稿匯成一帙,題曰《合影編》,放在案頭。被父母看見,知道這位公郎是個肖子,不惟善讀父書,亦且能成母志,倒歡喜不過,要替他成就姻緣,只是逆料那個迂儒斷不肯成人之美。

管提舉有個鄉貢同年,姓路,字子由,做了幾任有司,此時亦在林下。他的心體,絕無一毫沾滯,既不喜風流,又不講道學,聽了迂腐的話也不見攢眉,聞了鄙褻之言也未嘗洗耳,正合著古語一句:“在不夷不惠之間。”故此與屠管二人都相契厚。屠觀察與夫人商議,只有此老可以做得冰人。就親自上門求他作伐,說:“敝連襟與小弟素不相能,望仁兄以和羹妙手調劑其間,使冰炭化為水乳,方能有濟。”路公道:

“既屬至親,原該締好,當效犬馬之力。”

一日,會了提舉,問他:“令愛芳年?曾否許配?”等他回了幾句,就把觀察所托的話,婉婉轉轉說去說他。管提舉笑而不答,因有筆在手頭,就寫幾行大字在幾案之上,道:

“素性不諧,矛盾已久。方著絕交之論,難遵締好之言。

欲求親上加親,何啻夢中說夢!”

路公見了,知道也不可再強,從此以后,就絕口不提。走去回復觀察,只說他堅執不允,把書臺回復的狠話,隱而不傳。

觀察夫婦就斷了念頭,要替兒子別娶。又聞得人說,路公有個螟蛉之女,小字錦云,才貌不在玉娟之下。另央一位冰人,走去說合。路公道:“婚姻大事,不好單憑己意,也要把兩個八字合一合婚,沒有刑傷損克,方才好許。”觀察就把兒子的年庚封與媒人送去。路公拆開一看,驚詫不已:原來珍生的年庚就是錦云的八字,這一男一女,竟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的。路公道:“這等看來,分明是天作之合,不由人不許了,還有甚么狐疑。”媒人照他的話過來回復。觀察夫婦歡喜不了,就瞞了兒子,定下這頭親事。

珍生是個伶俐之人,豈有父母定下婚姻全不知道的理?要曉得這位郎君,自從遇了玉娟,把三魂七魄倒附在影子上去,影子便活潑不過,那副形骸肢體竟像死人一般。有時叫他也不應,問他也不答。除了水閣不坐,除了畫欄不倚,只在那幾尺地方走來走去,又不許一人近身。所以家務事情無由入耳,連自己的婚姻定了多時還不知道。倒是玉娟聽得人說,只道他背卻前盟,切齒不已,寫字過來怨恨他,他才有些知覺。

走去盤問爺娘知道委曲,就號啕痛哭起來,竟像小孩子撒賴一般,倒在爺娘懷里要死要活,硬逼他去退親。又且痛恨路公,呼其名而辱罵,說:“姨丈不肯許親,都是他的鬼話!明明要我做女婿,不肯讓與別人,所以借端推托。若央別個做媒,此時成了好事也未見得。”千烏龜,萬老賊,罵個不了。

觀察要把大義責他,只因驕縱在前,整頓不起。又知道:

“兒子的風流原是看我的樣子,我不能自斷情欲,如何禁止得他?”所以一味優容,只勸他:“暫緩愁腸,待我替你畫策。”

珍生限了時日,要他一面退親,一面圖謀好事;不然,就要自尋短計,關系他的宗祧。

觀察無可奈何,只得負荊上門,預先請過了罪,然后把兒子不愿的話,直告路公。路公變起色來,道:“我與你是何等人家,豈有結定婚姻又行反復之理?親友聞之,豈不唾罵!

令郎的意思,既不肯與舍下聯姻,畢竟心有所屬,請問要聘那一家?”觀察道:“他的意思,注定在管門,知其必不可得,決要希圖萬一,以俟將來。”路公聽了,不覺掩口而笑,方才把那日說親,書臺回復的狠話,直念出來。觀察聽了,不覺淚如雨下,嘆口氣道,“這等說來,豚兒的性命,決不能留,小弟他日必為若敖之鬼矣!”路公道:“為何至此?莫非令公郎與管小姐有了甚么勾當,故此分拆不開么?”觀察道:“雖無實事,頗有虛情,兩副形骸雖然不曾會合,那一對影子已做了半載夫妻。如今情真意切,實是分拆不開。老親翁何以救我?”說過之后,又把《合影編》的詩稿遞送與他,說是一本風流孽賬。路公看過之后,怒了一回,又笑起來,道:

“這樁事情雖然可惱,卻是一種佳話。對影鐘情,從來未有其事,將來必傳。只是為父母的不該使他至此;既已至此,那得不成就他?也罷,在我身上替他生出法來,成就這樁好事。

寧可做小女不著,冒了被棄之名,替他別尋配偶罷。”觀察道:

“若得如此,感恩不盡!”

觀察別了路公,把這番說話報與兒子知道。珍生轉憂作喜,不但不罵,又且歌功頌德起來,終日催促爺娘去求他早籌良計,又親自上門哀告不已。路公道:“這樁好事,不是一年半載做得來的。且去準備寒窗,再守幾年孤寡。”

路公從此以后,一面替女兒別尋佳婿,一面替珍生巧覓機緣,把悔親的來歷在家人面前絕不提起。一來慮人笑恥,二來恐怕女兒知道,學了人家的樣子,也要不尷不尬起來,倒說:“女婿不中意,恐怕誤了終身,自家要悔親別許。”那里知道兒女心多,倒從假話里面弄出真事故來。

卻說錦云小姐未經悔議之先,知道才郎的八字與自己相同,又聞得那副面容俊俏不過,方且自慶得人,巴不得早完親事。忽然聽見悔親,不覺手忙腳亂。那些丫鬟侍妾又替他埋怨主人,說:“好好一頭親事,已結成了,又替他拆開!使女婿上門哀告,只是不許。既然不許,就該斷絕了他,為甚么又應承作伐,把個如花似玉的女婿送與別人?”錦云聽見,痛恨不已,說:“我是他螟蛉之女,自然痛癢不關。若還是親生自養,豈有這等不情之事!”恨了幾日,不覺生起病來。俗語講得好:

說不出的,才是真苦。

撓不著的,才是真痛。

他這番心事,說又說不出,只好郁在胸中,所以結成大塊,攻治不好。

男子要離絕婦人,婦人反思念男子,這種相思,自開辟以來,不曾有人害過。看官們看到此處,也要略停慧眼,稍掬愁眉,替他存想存想。

卻說管提舉的家范原自嚴謹,又因路公來說親,增了許多疑慮,就把墻垣之下、池水之中,填以瓦礫,覆以泥土,筑起一帶長提;又時常著人伴守,不容女兒獨坐。從此以后,不但形骸隔絕,連一對虛空影子也分為兩處,不得相親。珍生與玉娟又不約而同做了幾首別影詩,附在原稿之后。

玉娟只曉得珍生別娶,卻不知道他悔親,深恨男兒薄幸,背了盟言,誤得自己不上不下;又恨路公懷了私念,把別人的女婿攘為己有,媒人不做倒反做起岳丈來,可見說親的話并非忠言,不過是勉強塞責,所以父親不許,一連恨了幾日,也漸漸的不茶不飯,生起病來。路小姐的相思叫做“錯害”,管小姐的相思叫做“錯怪”,“害”與“怪”雖然不同,其“錯”一也。

更有一種奇怪的相思,害在屠珍生身上,一半像路,一半像管,恰好在“錯害”“錯怪”之間。這是甚么原故?他見水中墻下筑了長堤,心上思量道:“他父親若要如此,何不行在砌墻立柱之先?還省許多工料。為甚么到了此際,忽然多起事來?畢竟是他自己的意思,知道我聘了別家,竟要斷恩絕義,倒在爺娘面前討好,假裝個貞節婦人,故此叫他筑堤,以示訣絕之意,也未見得。我為他做了義夫,把說成的親事都回絕了,依舊要想娶他,萬一此念果真,我這段癡情向何處著落?聞得路小姐嬌艷異常,他的年庚又與我相合,也不叫做無緣。如今年庚相合的既回了去,面貌相似的又娶不來,竟做了一事無成,兩相關耽誤,好沒來由!”只因這兩條錯念橫在胸中,所以他的相思更比二位佳人害得詫異。想到玉娟身上,就把錦云當了仇人,說他是起禍的根由,時常在夢中咒罵;想到錦云身上,又把玉娟當了仇人,說他是誤人的種子,不住在暗里嘮叨。弄得父母說張不是,說李不是,只好聽其自然。

卻說錦云小姐的病體越重,路公擇婿之念愈堅;路公擇婿之念愈堅,錦云小姐的病體越重。路公不解其意,只說他年大當婚,恐有失時之嘆,故此憂郁成病;只要選中才郎,成了親事,他自然勿藥有喜。所以分付媒婆,引了男子上門,終朝選擇。誰想引來的男子,都是些魑魅魍魎,丫鬟見了一個,走進去形容體態,定要驚個半死。驚上幾十次,那里還有魂靈?止剩得幾莖殘骨,一副枯骸,倒在床褥之間,懨懨待斃。

路公見了,方才有些著忙,細問丫鬟,知道他得病的來歷,就翻然自悔道:“婦人從一而終,原不該悔親別議。他這場大病,倒害得不差。都是我做爺的不是,當初屠家來退親,原不該就許;如今既許出口,又不好再去強他。況且那樁好事,我已任在身上,大丈夫千金一諾,豈可自食其言?只除非把兩頭親事合做一頭,三個病人串通一路,只瞞著老管一個,等他自做惡人。直等好事做成,方才使他知道。到那時節,生米煮成熟飯,要強也強不去了。只是大小之間有些難處。”仔細想了一回又悟轉來道:“當初娥皇女英同是帝堯之女,難道配了大舜,也分個妻妾不成?不過是姊妹相稱而已。”

主意定了,一面叫丫鬟安慰女兒,一面請屠觀察過來商議,說:“有個兩便之方:既不令小女二天,又不使管門失節;

只是令郎有福,忒煞討了便宜,也是他命該如此。”觀察喜之不勝,問他:“計將安出?”路公道:“貴連襟心性執拗,不便強之以情,只好欺之以理。小弟中年無子,他時常勸我立嗣,我如今只說立了一人,要聘他女兒為媳,他念想與之情,自然應許。等他許定之后,我又說小女尚未定人,要招令郎為婿,屈他做個四門親家,以終夙昔之好。他就要斷絕你,也卻不得我的情面,許出了口,料想不好再許別人。待我選了吉日,只說一面娶親,一面贅婿,把二女一男并在一處,使他各暢懷抱,豈不是樁美事?”屠觀察聽了,笑得一聲,不覺拜倒在地,說他“不但有回天之力,亦且有再造之恩”。感頌不了,就把異常的喜信報與兒子知道。

珍生正在兩憂之際,得了雙喜之音,如何跳躍得住!他那種詫異相思,不是這種詫異的方術也醫他不好,錦云聽了丫鬟的話,知道改邪歸正,不消醫治,早已拔去病根,只等那一男一婦過來就他,好做女英之姊,大舜之妻,此時三個病人好了兩位,只苦得玉娟一個,有了喜信,究竟不得而知。

路公會著提舉,就把做成的圈套去籠絡他。管提舉見女兒病危,原有早定婚姻之意,又因他是契厚同年,巴不得聯姻締好,就滿口應承,不作一毫難色。路公怕他食言,隔不上一兩日就送聘禮過門。納聘之后,又把招贅珍生的話吐露出來。管提舉口雖不言,心上未免不快,笑他明于求婚,暗于擇婿,前門進人,后門入鬼,所得不償所失,只因成事不說,也不去規諫他。

玉娟小姐見說自己的情郎贅了路公之女,自己又要嫁入路門,與他同在一處,真是羞上加羞,辱中添辱,如何氣憤得了!要寫一封密札寄與珍生,說明自家的心事,然后去赴水懸梁,尋個自盡。當不得丫鬟廝守,父母提防,不但沒有寄書之人,亦且沒有寫書之地。

一日,丫鬟進來傳話,說:“路家小姐聞得姐姐有病,要親自過來問安。”玉娟聞了此言,一發焦躁不已,只說:“他占了我的情人,奪了我的好事,一味心高氣傲,故意把喜事驕人,等不得我到他家,預先上門來羞辱。這番歹意,如何依允得他!”就催逼母親叫人過去回復。那里知道這位姑娘并無歹意,要做個瞞人的喜鵲,飛入耳朵來報信的。只因路公要完好事,知道這位小姐是道學先生的女兒,決不肯做失節之婦,聽見許了別人,不知就里,一定要尋短計;若央別個寄信,當不得他門禁森嚴,三姑六婆無由而入,只得把女兒權做紅娘,過去傳消遞息。玉娟見說回復不住,只得隨他上門。未到之先,打點一副吃虧的面孔,先忍一頓羞慚,等他得志過了,然后把報仇雪恥話去回復他。不想走到面前,見過了禮,就伸出一雙嫩手在他玉臂之上捏了一把,卻像別有衷情不好對人說得,兩下心照的一般。

玉娟驚詫不已,一茶之后,就引入房中,問他捏臂之故。

錦云道:“小妹今日之來,不是問安,實來報喜。《合影編》的詩稿,已做了一部傳奇,目下就要團圓快了。只是正旦之外又添了一腳小旦,你卻不要多心。”玉娟驚問其故,錦云把父親作合的始末細述一番,玉娟喜個不了。只消一劑妙藥,醫好了三個病人。大家設定機關,單騙著提舉一個。

路公選了好日,一面抬珍生進門。一面娶玉娟入室,再把女兒請出洞房,湊成三美,一齊拜起堂來,真個好看。只見:

男同叔寶,女類夷光。評品姿容,卻似兩朵瓊花,倚著一根玉樹;形容態度,又像一輪皎日,分開兩片輕云。那一邊,年庚相合,牽來比并,辨不清孰妹孰兄;這一對,面貌相同,卸去冠裳,認不出誰男誰女。把男子推班出色,遇紅遇綠,到處成牌;用婦人接羽移宮,鼓瑟鼓琴,皆能合調。允矣無雙樂事;誠哉對半神仙!

成親過了三日,路公就準備筵席,請屠管二人會親。又怕管提舉不來,另寫一幅單箋夾在請帖之內,道:

“親上加親,昔聞戒矣;夢中說夢,姑妄聽之。今為說夢主人,屈作加親創舉;勿以小嫌介意,致令大禮不成。再訂。”

管提舉看了前面幾句,還不介懷,直到末后一聯有“大禮”二字,就未免為禮法所拘,不好借端推托。

到了那一日,只得過去會親。走到的時節,屠觀察早已在座。路公鋪下氈單,把二位親翁請在上首,自己立在下首,一同拜了四拜。又把屠觀察請過一邊,自家對了提舉深深叩過四首,道:“起先四拜是會親,如今四拜是請罪。從前以后,凡有不是之處,俱望老親翁海涵。”管提舉道:“老親翁是個簡略的人,為何到了今日忽然多起禮數來?莫非因人而施,因小弟是個拘儒,故此也作拘儒之套么?”路公道:“怎敢如此。

小弟自議親以來,負罪多端,擢發莫數。只求念‘至親’二字,多方原宥。俗語道得好:兒子得罪父親,也不過是負荊而已。何況兒女親家?小弟拜過之后,大事已完,老親翁要施責備也責備不成了。”管提舉不解其意,還只說是謙遜之詞。

只見說過之后,階下兩班鼓樂一齊吹打起來,竟像轟雷震耳,莫說兩人對語約不聞聲,就是自己說話也聽不出一字。

正在喧鬧之際,又有許多侍妾擁了對半新人,早已步出畫堂,立在氈單之上,俯首躬身,只等下拜。管提舉定睛細看,只見女兒一個立在左首,其余都是外人,并不見自家的女婿,就對著女兒高聲大喊道:“你是何人,竟立在姑夫左首!

不惟禮數欠周,亦且渾亂不雅,還不快走開去!”他便喊叫得慌,并沒有一人聽見。這一男二女低頭竟拜。管提舉掉轉身來,正在回避,不想二位親翁走到,每人拉住一邊,不但不放他走,亦且不容回拜,竟像兩塊夾板夾住身子的一般,端端正正受了一十二拜。直到拜完之后,三位新人一齊走了進去,方才分付樂工住了吹打。聽管提舉變色而道:“說小女拜堂,令郎為何不見?令婿與令愛與小弟并非至親,豈有受拜之禮!這番儀節,小弟不解,老親翁請道其故。”路公道:

“不瞞老親翁說,這位令姨侄,就是小弟的螟蛉,小弟的螟蛉,就是親翁的令婿,親翁的令婿,又是小弟的東床,他一身充了三役,所以方才行禮拜了三四一十二拜。老親翁是個至明至聰的人,難道還懂不著?”

管提舉想了一會,再辨不清,又對路公道:“這些說話,小弟一字不解,纏來纏去,不得明白。難道今日之來,不是會親,竟在這邊做夢不成?”路公道:“小柬上面已曾講過‘今為說夢主人’,就是為此。要曉得‘說夢’二字原不是小弟創起,當初替他說親,蒙老親翁書臺復,那個時節早已種下夢根了。人生一夢耳,何必十分認真?勸你將錯就錯,完了這場春夢罷!”提舉聽了這些話,方才醒悟,就問他道:

“老親翁是個正人,為何行此曖昧之事!就要做媒,也只該明講,怎么設定圈套,弄起我來?”路公道:“何嘗不來明講?老親翁并不回言,只把兩句話兒示之以意,卻像要我說夢的一般,所以不復明言,只得便宜行事。若還自家弄巧,單騙令愛一位,使親翁做了愚人,這重罪案就逃不去了。如今舍得自己,贏得他人,方才拜堂的進節,還把令愛立在左首,小女甘就下風,這樣公道拐子,折本媒人,世間沒有第二個。求你把責人之念稍寬一分,全了忠恕之道罷。”

提舉聽到此處,顏色稍和,想了一會,又問他道:“敝連襟舍了小女,怕沒有別處求親?老親翁除了此子,也另有高門納采。為甚么把二女配了一夫,定要陷人以不義?”路公道:

“其中就里,只好付之不言。若還根究起來,只怕方才那四拜,老親翁該賠還小弟,倒要認起不是來。”提舉聽到此處,又從新變起色來道:“小弟有何不是?快請說來!”路公道:“只因府上的家范過于嚴謹,使男子婦人不得見面,所以郁出病來。

別樣的病,只害得自己一個;不想令愛的尊恙,與時災疫癥一般,一家過到一家,蔓延不已。起先過與他,后來又過與小女,幾乎把三條性命斷送在一時。小弟要救小女,只得預先救他。既要救他,又只得先救令愛。所以把三個病人合來住在一處,才好用藥調理,這就是聯姻締好的原故。老親翁不問,也不好直說出來。”

提舉聽了,一發驚詫不已,就把自家坐的交椅一步一步挪近前來,就著路公,好等他說明就理。路公怕他不服,索性說個盡情,就把對影鐘情、不肯別就的始末,一原二故,訴說出來。氣得他面如土色,不住的咒罵女兒。路公道:“姻緣所在,非人力之所能為。究竟令愛守貞,不肯失節,也還是家教使然。如今業已成親,也算做既往不咎了,還要怪他做甚么!”提舉道:“這等看來,都是小弟治家不嚴,以致如此。

空講一生道學,不曾做得個完人,快取酒來,先罰我三杯,然后上席。”路公道:“這也怪不得親翁。從來的家法,只能錮形,不能錮影。這是兩個影子做出事來,與身體無涉,那里防得許多?從今以后,也使治家的人知道這番公案,連影子也要提防,決沒有露形之事了。”又對觀察道:“你兩個的是非曲直,畢竟要歸重一邊。若還府上的家教,也與貴連襟一般,使令公郎有所畏憚,不敢胡行,這樁詫事就斷然沒有了。

究竟是你害他,非是他累你。不可因令郎得了便宜,倒說風流的是,道學的不是,把是非曲直顛倒過來,使人喜風流而惡道學,壞先輩之典型。取酒過來,罰你三巨斝,以服貴連襟之心,然后坐席。”觀察道:“講得有理,受罰無辭。”一連飲了三杯,就作揖賠個不是,方才就席飲酒,盡歡而散。

從此以后,兩家釋了芥蒂,相好如初。過到后來,依舊把兩院并為一宅,就將兩座水閣做了金星,以貯兩位阿嬌,題曰“合影樓”,以成其志。不但拆去墻垣,掘開泥土,等兩位佳人互相盼望,又架起一座飛橋,以便珍生之來往,使牛郎織女無天河銀漢之隔。后來珍生聯登二榜,入了詞林,位到侍講之職。

這段逸事出在《胡氏筆談》,但系抄本,不曾刊版行世,所以見者甚少。如今編做小說,還不能取信于人,只說這一十二座亭臺都是空中樓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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