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清安寺開棺續前緣
詩曰:
聞說氤氳使,專司夙世緣。
豈徒生作合,慣令死重還。
順局不成幻,逆施方見權。
小兒稱造化,于此信其然。
話說人世婚姻前定,難以強求,不該是姻緣的,隨你用盡機謀,壞盡心術,到底沒收場。及至該是姻緣人,雖是被人扳障,受人離間,卻又散的弄出合來,死的弄出活來。從來傳奇小說上邊,如《倩女離魂》,活的弄出魂去,成了夫妻;
如《崔護謁漿》,死的弄轉魂來,成了夫妻。奇奇怪怪,難以盡述。
只如《太平廣記》上邊說,有一劉氏子,少年任俠,膽氣過人,好的是張弓挾矢、馳馬試劍、飛觴蹴鞠諸事。交游的人,總是些劍客、博徒、殺人不償命的亡賴子弟。一日游楚中,那楚俗習尚,正與相合。就在那一班兒意氣相投的人,成群聚黨,如兄若弟往來。有人對他說道:“鄰人王氏女美貌,當今無比。”劉氏子就央座中人為媒,去求聘他。那王家道:
“雖然此人少年英勇,卻聞得行徑古怪,有些不務實,恐怕后來惹出禍端,誤了女兒終身?!眻詧滩豢?。那女兒久聞得此入英風義氣,倒有幾分慕他,只礙著爹娘做主,無可奈何。那媒人回去復了劉氏子,劉氏子是個猛烈漢子,道:“不肯便罷,大丈夫怕沒有好妻!愁他則甚?”一些不放在心上。又到別處閑游了幾年,其間也就說過幾家親事,高不湊,低不就,一家也不曾成,仍舊到楚中來。
那鄰人王氏女雖然未嫁,已許下人了。劉氏子聞知也不在心上。這些舊時朋友見劉氏子來了,都來訪他,仍舊聯肩疊背,日里合圍打獵,獵得些獐鹿雉兔,晚間就烹炮起來,成群飲酒,沒有三四鼓不肯休歇。
一日打獵歸來,在郭外十余里一個林子里,下馬少憩。只見樹木陰慘,境界荒涼,有六七個墳堆,多是雨淋泥落,尸棺半露,也有棺木毀壞,尸骸盡見的。眾人看了道:“此等地面,虧是日間,若是夜晚獨行,豈不怕人!”劉氏子道:“大丈夫神欽鬼伏,就是黑夜,有何怕懼?你看我今日夜間,偏要到此處走一遭?!北娙说溃骸皠⑿蛛m然有膽氣,怕不能如此?!?/p>
劉氏子就在古墓上取墓磚一塊,提起筆來,把同來眾人名字多寫在上面,說道:“我今帶了此磚去,到夜間我獨自送將來。”
指著一個棺木道:“放在此棺上,明日來看便是。我送不來,我輸東道,請你眾位;我送了來,你眾位輸東道,請我。見放著磚上名字,挨名派分,不怕少了一個?!北娙硕夹Φ溃?/p>
“使得,使得?!闭f罷,只聽得天上隱隱雷響,一齊上馬回到劉氏子下處,又將射獵所得,烹宰飲酒。
霎時間雷雨大作,幾個霹靂,震得屋宇都是動的。眾人戲劉氏子道:“劉兄,日間所言,此時怕鐵好漢也不敢去。”劉氏子道:“說那里話?你看我雨略住就走?!惫魂囶^過,雨小了,劉氏子持了日間墓磚出門就走。眾人都笑道:“你看他那里演帳演帳,回來搗鬼,我們且落得吃酒?!惫粍⑹献邮怪菩?,一口氣走到日間所歇墓邊,笑道:“你看這伙懦夫!
不知有何懼怕,便道到這里來不得?!贝藭r雷雨已息,露出星光微明,正要將磚放在棺上,只見棺上有一件東西蹲踞在上面。劉氏子摸了一摸道:“奇怪!是甚物件?”暗中手捻捻看,卻像是衣衾這類裹著甚東西。兩手合抱將來,約有七八十斤重。笑道:“不拘是甚物件,且等我背了他去,與他們看看,等他們就曉得,省得直到明日才信。”他自恃膂力,要嚇這班人,便把磚放了,一手拖來,背在背上,大踏步便走。
到得家來,已是半夜。眾人還在那里呼紅叫六的吃酒,聽得外邊腳步響,曉得劉氏子已歸,恰像負著東西走的。正在疑惑間,門開處,劉氏子直到燈前,放下背上所負在地。燈下一看,卻是一個簇新衣服的女人死尸??梢财婀郑θ蛔苛?,更不僵仆。一座之人猛然抬頭見了,個個驚得屁滾尿流,有的逃躲不及。劉氏子再把燈細細照著死尸面孔,只見臉上脂粉新施,形容甚美,只是雙眸緊閉,口中無氣,正不知是甚么緣故。眾人都懷懼怕道:“劉兄惡取笑,不當人子!怎么把一個死人背在家里來嚇人?快快仍背了出去!”劉氏子大笑道:“此乃吾妻也!我今夜還要與他同衾共枕,怎么舍得負了出去?”說罷,就裸起雙袖,一抱抱將上床來,與他做了一頭,口對了口,果然做一被睡下了。他也只要在眾人面前賣弄膽壯,故意如此做作。眾人又怕又笑,說道:“好無賴賊,直如此大膽不怕!拼得輸東道與你罷了,何必做出此滲瀨勾當?”
劉氏子憑眾人自說,只是不理,自睡了,眾人散去。
劉氏子與死尸睡到了四鼓,那死尸得了生人之氣,口鼻里漸漸有起氣來,劉氏子駭異,忙把手摸他心頭,卻是溫溫的。劉氏子道:“慚愧!敢怕還活轉來?”正在疑慮間,那女人四肢兀自動了。劉氏子越吐著熱氣接他,果然翻個身活將起來,道:“這是那里?我卻在此!”劉氏子問其姓名,只是含羞不說。
須臾之間,天大明了。只見昨夜同席這干人有幾個走來道:“昨夜死尸在那里?原來有這樣的事?!眲⑹献忧野驯徽谥?,問道:“有何異事?”那些人道:“原來昨夜鄰人王氏之女嫁人,梳妝已畢,正要上轎,忽然急心疼死了。未及殯殮,只聽得一聲雷響,不見了尸首,至今無尋處,昨夜兄背來死尸,敢怕就是?”劉氏子又大笑道:“我背來是活人,何曾是死尸!”眾人道:“又來調喉!”劉氏子扯開被與眾人看時,果然是一個活人。眾人道:“又惡來奇怪!”因問道:“小娘子誰氏之家?”那女子見人多了,便說出話來,道:“奴是此間王家女。因昨夜一個頭暈,跌倒在地,不知何緣在此?”劉氏子大笑道:“我昨夜原說道是吾妻,今說將來,但是我昔年求聘的了。我何曾吊謊?”眾人都笑將起來道:“想是前世姻緣,我等當為撮合?!?/p>
此話傳聞出去,不多時王氏父母都來了,看見女兒是活的,又驚又喜。那女兒曉得就是前日求親的劉生,便對父母說道:“兒身已死,還魂轉來,卻遇劉生。昨夜雖然是個死尸,已與他同寢半夜,也難另嫁別人了,爹媽做主則個?!北娙硕紨x掇道:“此是天意,不可在違!”王氏父母遂把女兒招了劉氏子為婿,后來偕老??梢娞煲庥卸?,如此作合。倘若這夜晚不是暴死、大雷,王氏女已是別家媳婦了。又非劉氏子試膽作戲,就是因雷失尸也有何涉?只因是夙世前緣,故此奇奇怪怪,顛之倒之,有此等異事。
這是個父母不肯許的,又有一個父母許了又悔的,也弄得死了活轉來,一念堅貞,終成夫婦。留下一段佳話,名曰《千秋會記》。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貞心不寐,死后重諧。
這本話乃是元朝大德年間的事。那朝有個宣徽院使叫做孛羅,是個色目人,乃故相齊國公之子。生自相門,窮極富貴,第宅宏麗,莫與為此。卻又讀書能文,敬禮賢士,一進公卿間,多稱誦他好處。他家住在海子橋西,與僉判奄都刺、經歷東平王榮甫三家相聯,通家往來。宣徽私居后,有花園一所,名曰杏園,取“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支紅杏出墻來”之意。那杏園中花卉之奇,亭榭之好,諸貴人家所不能仰望。每年春,宣徽諸妹諸女,邀院判、經歷兩家宅眷,于園中設秋千之戲,盛陳飲宴,歡笑竟日。各家亦隔一日設宴還答,自二月末至清明后方罷,謂之“秋行會”。
于時有個樞密院同僉帖木兒不花的公子,叫做拜住,騎馬在花園墻外走過。只聞得墻內笑聲,在馬上欠身一望,正見墻內秋千競就,歡哄方濃。遙望諸女,都是絕色。拜住勒住了馬,潛身在柳陰中,恣意偷覷,不覺多時。那管門的老園公聽見墻外有馬鈴響,走出來看,只見這一個騎馬郎君呆呆地對墻里覷著。園公認得是同僉公子,走報宣徽,宣徽急叫人趕出來。那拜住才撞見園公時,曉得有人知覺,恐怕不雅,已自打上了一鞭,去得運了。
拜住歸家來,對著母夸說此事,盛道宣徽諸女個個絕色,母親解意,便道:“你我正是門當戶對只消遣媒來說親,自然應允,何必望空羨慕?”就央個媒婆到宣徽家來說親。宣徽笑道:“莫非是前日騎馬看秋千的?吾正要擇婿,教他到吾家來看看。才貌若果好,便當許親?!泵狡艐D報同僉,同僉大喜,便叫拜住盛飾儀服,到宣徽家來。
宣徽相見已畢,看他豐神俊美,心里已有幾分喜歡。但未知內蘊才學如何,思量試他,遂對拜住道:“足下喜看秋千,何不以此為題,賦《菩薩蠻》一調?老夫要請教則個?!卑葑≌埞P硯出來,一揮而就。詞曰:
紅繩畫板柔荑指,東風燕子雙雙起??淇∫獱幐?,更將裙系牢。牙床和困睡,一任多釵墜。推起枕來遲,紗窗月上時。
宣徽見他才思敏捷,韻句鏗鏘,心下大喜,吩咐安排盛席款待。筵席完備,待拜住以子侄之禮,送他側首坐下,自己坐了主席。飲酒中間,宣徽想道:“適間詠秋千詞,雖是流麗,或者是那日看過秋千,便已有此題詠,今日偶合著題目的。不然如何恁般來得快?真個七步之才也不過如此。待我再試他一試看?!鼻『寐牭脴渖宵S鶯巧囀,就對拜住道:“老夫再欲求教,將《滿江紅》調賦《鶯》一首,望不吝珠玉,意下如何?”拜住領命,即席賦成,拂拭剡藤,揮灑晉字,呈上宣徽。詞曰:
嫩日舒晴,韶光艷,碧天新霽。正桃腮半吐,鶯聲初試。孤枕乍聞弦索悄,曲屏時聽笙簧細,愛綿蠻柔舌韻東風,愈嬌媚。幽夢醒,閑愁泥。殘杏褪,重門閉。巧音芳韻,十分流麗。入柳穿花來又去,欲求好友真無計。望上林,何日得又棲?心迢遞。
宣徽看見詞翰兩工,心下已喜,及讀到末句,曉得是見道理情,暗藏著求婚之意。不覺拍案大叫道:“好佳作!真吾婿也!老夫第三夫人有個小女,名喚速哥失里,堪配君子,待老夫喚出相見則個?!本蛡髟瓢逭埲蛉伺c小姐上堂。當下拜住拜見了岳母,又與小姐速哥失里相見了,正是秋千會里女伴中最絕色者。拜住不敢十分抬頭,已自看得較切,不比前日墻外影響,心中喜樂不可名狀。
相見罷,夫人同小姐回步。卻說內宅女眷,聞得堂上請夫人、小姐時,曉得是看中了女婿。別位小姐都在門背后縫里張著看,見拜住一表非俗,個個稱羨。見速哥失里進來,私下與他稱道:“可謂門闌多喜氣,女婿近乘龍也?!焙霞屹澝啦恢谩0葑∞o謝了宣徽,回到家中,與父母說知,就擇吉日行聘。禮物之多,詞翰之雅,喧傳都下,以為盛事。
誰知好事多磨,風云不測,臺諫官員看見同僉富貴豪宕,上本參論他贓私。奉圣旨發下西臺御史勘問,免不得收下監中。那同僉是個受用的人,怎吃得牢獄之苦?不多幾日生起病來。原來元朝大臣在獄中有病,例許提請釋放。同僉幸得脫獄,歸家調治,卻病得重了,百藥無效,不上十日,嗚呼哀哉,舉家號痛。誰知這病是惹的牢瘟,同僉既死,闔門染了此癥,沒幾日就斷送一個,一月之內弄個盡絕,止剩得拜住一個不死。卻又被西臺追贓入官,家業不夠賠償,真個轉眼間冰消瓦解,家破人亡。
宣徽好生不忍,心里要收留拜住回家成親,教他讀書,以圖出身。與三夫人商議,那三夫人是個女流之輩,只曉得炎涼世態,那里管甚么大道理?心理怫然不悅。原來宣徽別房雖多,惟有三夫人是他最寵愛的,家里事務都是他主持。所以前日看上拜住,就只把他的女兒許了,也是好勝處。今日見別人的女兒,多與了富貴之家,反他女婿家里凋弊了,好生不服氣,一心要悔這頭親事,便與女兒速哥失里說知。速哥失里不肯,哭諫母親道:“結親結義,一言訂盟,終不可改。
兒見諸姊妹榮盛,心里豈不羨慕?但寸絲為定,鬼神難欺。豈可因他貧賤,便想悔賴前言?非人所為。兒誓死不敢從命!”
宣徽雖也道女兒之言有理,怎當得三夫人撒嬌癡,把宣徽的耳朵掇了轉來,那里管女兒肯不肯,別許了平章闊闊出之子僧家奴。拜住雖然聞得這事,心中懊惱,自知失勢,不敢相爭。
那平章家擇日下聘,比前番同僉之禮更覺隆盛。三夫人道:“爭得氣來,心下方才快活?!敝灰娖秸录?,揀下吉期,花轎到門。速哥失里不肯上轎,眾夫人、眾姊妹各來相勸。速哥失里大哭一場,含著眼淚,勉強上轎。到得平章家里,儐相念了詩賦,啟請新人出轎。伴娘開簾,等待再三,不見抬身。攢頭轎內看時,叫聲:“苦也!”原來速哥失里在轎中偷解纏腳紗帶,縊頸而死,已此絕氣了。慌忙報與平章,連平章沒做道理處,叫人去報宣徽。那三夫人見說,兒天兒地哭將起來,急忙叫人追轎回來,急解腳纏,將姜湯灌下去,牙關緊閉,眼見得不醒。三夫人哭得昏暈了數次,無可奈何,只得買了一副重價的棺木,盡將平日房奩首飾珠玉及兩番夫家聘物,盡情納在棺內入殮,將棺木暫寄清安寺中。
且說拜住在家,聞得此變,情知小姐為彼而死。曉得柩寄清安寺中,要去哭他一番。是夜來到寺中,見了棺柩,不覺傷心,撫膺大慟,真是哭得三生諸佛都垂淚,滿屋禪侶盡長吁??蘖T,將雙手扣棺道:“小姐陰靈不遠,拜住在此?!敝宦牭霉變鹊偷蛻溃骸翱扉_了棺,我已活了?!卑葑÷牭妹靼祝_時,將棺木四周一看,漆釘牢固,難以動手。乃對本房主僧說道:“棺中小姐,原是我妻屈死。今棺中說道已活,我欲開棺,獨自一人難以著力,須求師父們幫助。”僧道:
“此宣徽院小姐之棺,誰敢私開?開棺者須有罪。”拜住道:
“開棺之罪,我一力當之,不致相累,況且暮夜無人知覺。若小姐果活了,放了出來,棺出所有,當與師輩共分;若是不活,也等我見他一面。仍舊蓋上,誰人知道?”那些僧人見說共分所有,他曉得棺中隨殮之物甚厚,也起了利心。亦且拜住頭時與這些僧人也是門徒施主,不好違拗,便將一把斧頭,把棺蓋撬將開來。只見劃然一聲,棺蓋開處,速哥失里便在棺內坐了起來。見了拜住,彼此喜極。拜住便說道:“小姐再生之慶,真是冥數,也虧得寺內僧助力開棺?!毙〗惚忝撓率稚辖疴A一對及頭上首飾一半,送與僧人,剩下的還值數萬兩。
拜住與小姐商議道:“本該報宣徽得知,只是恐怕有變。而今身邊有財物,不如瞞著遠去,只央寺僧買睦漆來,把棺木仍舊漆好,不說出來。神不知,鬼不覺,此為上策。”寺僧受了賄,無有不依,照舊把棺木漆得光凈牢固,并不露一些風聲。
拜住遂挈了速哥失里,走到上都尋房居住,那時身邊豐厚,拜住又尋了一館,教著蒙古生數人,復有月俸,家道從容,盡可過日。夫妻兩個,你恩我愛,不覺已過一年,也無人曉得他的事,也無人曉得甚么宣徽之女、同僉之子。
卻說宣徽自喪女后,心下不快,也不去問拜住下落。好些日不見了他,只說是流離顛沛,連存亡不可保了。一日旨意下來,拜宣徽做開平尹,宣徽帶了家眷赴任,那府中事體煩雜,宣徽要請一個館官做記室,代筆札之勞。爭奈上都是個極北夷方,那里尋得個儒生出來?訪有多日,有人對宣徽道:“近有個士人,自大都挈家寓此,也是個色目人,設帳民間,極有學問,府君若要覓西賓,只有此人可以充得?!毙沾笙玻顐€人拿帖去,快請了來。
拜住見了名帖,心知正是宣徽,忙對小姐說知了。穿著整齊,前來相見。宣徽看見,認得是拜住,吃了一驚,想道:
“我幾時不見了他,道是流落死亡了,如何得衣服濟楚,容色充盛如此?”不覺追念女兒,有些傷感起來,便對拜住道:
“昔年有負足下,反累愛女身亡,慚恨無極。今足下何因在此?
曾有親事未曾?”拜住道:“重蒙垂念,足見厚情。小婿不敢相瞞,令愛不亡,見同在此。”宣徽大驚道:“那有此話!小女當日自縊,今尸棺見寄清安寺中,那得有個活的在此聞?”
拜住道:“令愛小姐與小婿實是夙緣未絕,得以重生。今見在寓所,可以即來相見,豈敢有誑!”宣徽忙走進去與三夫人說了,大家不信。拜住又叫人去對小姐說了,一乘轎竟抬入府衙里來,驚得合家人都上前爭看,果然是速哥失里。那宣徽與三夫人不管是人是鬼,且抱著頭哭做了一團??蘖T,定睛再看,看去身上穿戴的,還是殮時之物,行步有影,衣衫有縫,言語朋聲,料想真是個活人了。那三夫人道:“我的兒,就是鬼,我也舍不得放你了?!?/p>
只有宣徽是個讀書人見識,終是不信。疑心道:“此是屈死之鬼,所以假托人形,幻惑年少。”口里雖不說破,卻暗地使人到大都清安寺問僧家的緣故。僧家初時抵賴,后見來人說道已自相逢廝認了,才把心話一一說知。來人不肯便言,僧家把棺木撬開與他看,只見是個空棺,一無所有。回來報知宣徽道:“此情是實?!毙盏溃骸按四怂奘狼熬壱?!難得小姐一念不移,所以有此異事。早知如此,只該當初依我說,收養了女婿,怎見得有此多般?”三夫人見說,自覺沒趣,懊悔無極,把女婿越看待得親熱,竟熬他在家中終身。
后來速哥失里與拜住生了三子。長子教化,仕至遼陽等處行中省左丞;次子忙古歹、幼子黑廝,俱為內怯薛帶御器械。教化與忙古歹先死,黑廝直做到樞密院使。天兵至燕,元順帝御清寧殿,集三宮皇太后太子同議避兵。黑廝與丞相失列門哭諫道:“天下者,世祖之天下也,當以死守?!表樀鄄宦?,夜半開建德門遁去,黑廝隨入沙漠,不知所終。
平章府轎抬死女,清安寺漆整空棺。
若不是生前分定,幾曾有死后重歡!
第九卷 劉翠翠長恨情難圓
詩云:
在天愿為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這四句乃是白樂天《長恨歌》中之語。當日只為唐明皇與楊貴妃七月七日夜,在長生殿前對天發了私愿:“愿生生世世得為夫婦!”后來馬嵬之難,楊貴妃自縊;明皇心中不舍,命鴻都道士求其魂魄。道士凝神御氣,見之玉真仙宮,道是“因為長生殿前私愿,還要復降人間,與明皇做來生的夫婦?!?/p>
所以白樂天述其事,做一篇《長恨歌》,有此四句。蓋謂世間惟有愿得成雙的,隨你天荒地老,此情到底不泯也。
小子而今先說一個不愿成雙的古怪事,做個得勝頭回。宋時,唐州比陽有個富人王八郎,在江淮做大商,與一個娼妓往來得密。相與日久,勝似夫妻。每要娶他回家,家中先已有妻子,甚是不得意。既有了娶娼之意,歸家見了舊妻時,一發覺得厭憎。只管尋是尋非,要趕逐妻子出去。那妻子是個乖巧的,見不是頭,也就懷著二心,無心戀著夫家。欲待要去,只可惜先前不曾留心積攢得些私房,未好便輕易走動。其時身畔有一女兒,年只數歲,把他做了由頭,婉辭哄那丈夫道:“我嫁你已多年了;女兒又小,你趕我出去,叫我那里去好?我決不走路的?!笨诶锶绱苏f,卻日日打點出動的計較。
后來王生竟到淮上,帶了娼婦回來。且未到家,在近巷另賃一所房子,與他一同住下。妻子知道,一發堅意要去了,把家中細軟盡情藏過;狼犺家伙什物多將來賣掉。等得王生歸來,家里椅桌多不完全;箸長碗短,全不似人家模樣,訪知盡是妻子敗壞了,一時發怒道:“我這番決留你不得了,今日定要決絕!”妻子也奮然攘臂道:“我曉得到底容不得我。只是要我去,我也在去得明白。我與你當官休去!”當下扭住了王生雙袖,一直嚷到縣堂上來。知縣問著備細,乃是夫妻兩人彼此愿離,各無系戀。取了口詞,畫了手模,依他斷離了。
家事對半分開,各自度日。妻若再嫁,追產還夫。所生一女,兩下爭要。妻子訴道:“丈夫薄幸,寵娼棄妻,若留女兒與他,日后也要流落為娼了?!敝h道他說得是,把女兒斷與妻子領去,各無詞說。出了縣門,自此兩人各自分手。
王生自去接了娼婦,到家同住。妻子與女兒另在別村去買一所房子住了。買些瓶罐之類,擺在門前,做些小經紀。他手里本自有錢,恐怕丈夫他日還有別是非,故意妝這個模樣。
一日,王生偶從那里經過,恰好妻子在那里搬運這些瓶罐。王生還有些舊情不忍,好言對他道:“這些東西能進得多少利息,何不別做些什么生意?”其妻大怒,趕著罵道:“我與你決絕過了,便同路人。要你管我怎的!來調甚么喉嗓。”王生老大沒趣,走了回來,自此再不相問了。
過了幾時,其女及笄,嫁了方城田家。其妻方將囊中蓄積搬將出來,盡數與了女婿,約有十來萬貫,皆在王家時瞞了丈夫所藏下之物。也可見王生固然薄幸有外好,其妻原也不是同心的了。
后來王生客死淮南,其妻在女家亦死。既已殯殮,將去埋葬。女兒道:“生前與父不合,而今既同死了,該合做了一處,也是我女兒每孝心?!北憬腥巳セ茨嫌藛疏褮w來,重復開棺,一同母尸,各加洗滌,換了衣服,兩尸同臥在一榻之上,等天明時辰到了,下了棺,同去安葬。安頓好了,過了一會,女兒走來看看,吃了一驚:兩尸先前同是仰臥的,今卻東西相背,各向了一邊。叫聚合家人多來看著,盡都駭異。
有的道:“眼見得生前不合,死后還如此相背。”有的道:“偶然那個移動了,那里有死尸會掉轉來的?”女兒啼啼哭哭,叫爹叫娘,仍舊把來仰臥好了。到得明日下棺之時,動手起尸,兩個尸骸仍舊多是側眠著,兩背相向的。方曉得果然是生前怨恨所臻也。女兒不忍,畢竟將來同葬了。要知他們陰中也未必相安的。此是夫婦不愿成雙的榜樣,比似那生生世世愿為夫婦的差了多少!
而今說一個做夫妻的被拆散了,死后精靈還歸一處,到底不磨滅的話本。可見世間的夫婦,原自有這般情種。有詩為證:
生前不得同衾枕,死后圖他共穴藏。
信是世間情不泯,韓憑冢上有鴛鴦。
這個話本,在元順帝至元年間。淮南有個民家姓劉,生有一女,名喚翠翠。生來聰明異常,見字便認,五六歲時便能讀詩書。父母見他如此,商量索性送他到學堂去,等他多讀些在肚里,做個不帶冠的秀才。鄰近有個義學,請著個老學究,有好些生童在里頭從他讀書。劉老也把女兒送去入學。
學堂中有個金家兒子,名叫金定,生來俊雅,又兼賦性聰明,與翠翠一男一女,算是這一堂中出色的了。況又是同年生的。
學堂中諸生多取笑他道:“你們兩個一般的聰明,又是一般的年紀,后來畢竟是一對夫妻?!苯鸲ㄅc翠翠雖然口里不說,心里也暗地有些自認。兩下相愛。金生曾做一首詩贈與翠翠,以見相慕之意。詩云:
十二欄桿七寶臺,春見到處艷陽開。
東園桃樹西園柳,何不移來一處栽。
翠翠也依韻和一首,答他詩云:
平生有恨祝英臺,懷抱何為不肯開。
我愿東君勤用意,早移花樹向陽栽。
在學堂一年有余。翠翠過目成誦,讀過了好些書。以后年已漸長,不到學堂中來了。
十六歲時,父母要將他許聘人家。翠翠但聞得有人議親,便關了房門,只是啼哭,連粥飯多不肯吃了。父母初時不在心上。后來見每次如此,心中曉得有些尷尬,仔細問他,只不肯說。再三委曲盤問,許他說了出來,必定依他。翠翠然后說道:“西家金定,與我同年。前日同學堂讀書時,心里已許下了他。今若不依我,我只是死了,決不去嫁別人的!”父母聽罷,想道:“金家兒子雖然聰明俊秀,卻是家道貧窮,豈是我家當門對戶!”然見女兒說話堅決,動不動哭個不住,又不肯飲食,恐怕違逆了他,萬一做出事來,只得許他道:“你心里既然如此,卻也不難,我著媒人替你說去?!眲⒗蠈⒁粋€媒媽來,對他說女兒翠翠要許西邊金家定哥的說話。媒媽道:“金家貧窮,怎對得宅上起?”劉媽道:“我家翠小娘與他家定哥同年,又曾同學,翠小娘不是他不肯出嫁,故此要許他?!泵綃尩溃骸爸慌抡舷迂毑豢?。既然肯許,卻有何難?老媳婦一說便成。”媒媽領命竟到金家來說親。金家父母見說了,慚愧不敢當,回復媒媽道:“我家甚么家當敢去扳他?”媒媽道:“不是這等說!劉家翠翠小娘子心里一定要嫁小官人,幾番啼哭不食。別家來說的,多回絕了。難得他父母見女兒立志如此,已許下他,肯與你家小官人了。今你家若把貧來推辭,不但失了此一段好姻緣,亦且辜負那小娘子這一片志誠好心?!苯鹄戏蚱薜溃骸皳壹叶ǜ绮琶玻才涞盟湫∧镞^。只是家下委實貧難,那里下得起聘定,所以容易應承不得?!泵綃尩溃骸皯杏刹坏貌粦?,只好把說話放婉曲些。”
金老夫妻道:“怎的婉曲?”媒媽道:“而今我替你傳去,只說道:‘寒家有子,頗知詩書。貴宅見諭,萬分盛情,敢問婚娶諸儀,力不能辦。是必見亮,毫不責備,方好應承。’如此說去,他家曉得你每下禮不起的,卻又違女兒意思不得,必然是件將就了。”金老夫妻大喜道:“多承指教,有勞周全則個?!?/p>
媒媽果然把這番話到劉家來復命。劉家父母愛女過甚,心下只要成事,見媒媽說了金家自揣家貧,不能下禮,便道:“自古道:‘婚姻論財,夷虜之道?!壹抑灰S得女婿好,那在財禮!但是一件,他家既然不足,我女到他家里,只怕難過日子。除非招入我每家里做個贅婿,這才使得?!泵綃屧侔汛艘獾浇鸺胰フf。這是倒在金家懷里去做的事,金家有何推托。
千歡萬喜,應允不迭。遂憑著劉家揀個好日,把金定招將過去。凡是一應幣帛羊酒之類,多是嫁自備過來。從來有這話的:“入舍女婿只帶著一張卵袋走。”金家果然不費分毫,竟成了親事。只因劉翠翠堅意看上了金定,父母拗他不得,只得曲意相從了。當日過門交拜,夫妻相見,兩下里各稱心懷。
是夜翠翠于枕上口占一詞,贈與金生道:
曾向書齋同筆硯,故人今作新人。洞房花燭十分春,汗沾蝴蝶粉,身惹麝香塵。雨尤云渾未慣,枕邊眉黛羞顰。輕憐痛惜莫辭頻。愿郎從此始,日近日相親。(事調《臨江仙》)
金生也依韻和一闋道:
記得書齋同筆硯,新人不是他人。扁舟來訪武陵春,仙居鄰紫府,人世隔紅塵。誓海盟山心已許,幾番淺笑深顰。向人猶自語頻頻,意中無別意,親后有誰親?(調同前)
兩人相得之樂,真如翡翠之在丹霄、鴛鴦之游碧沼,無以過也。
誰料樂極悲來!快活不上一年,撞著元政失綱,四方盜起。鹽徒張士誠兄弟起兵高郵,沿海一帶郡縣盡所陷。部下有個李將軍,領兵為先鋒,到民間擄掠美色女子,兵至淮安,聞說劉翠翠之名,率領一隊家丁打進門來??吹弥幸?,劫了就走。此時合家只好自顧性命,抱頭鼠竄,那個敢向前爭得一句,眼盼盼看他擁著去了。金定哭得個死而復生。欲待跟著軍兵蹤跡尋訪他去,爭奈元將官兵北來征討,兩下爭持,干戈不息,路斷行人。恐怕沒來由走去,撞在亂兵之手死了,也沒說處。只得忍酸含苦,過了日子。
至正末年,張士誠氣概弄得大了,自江南江北,三吳兩浙,直拓至兩廣益州,盡歸掌握。元朝不能征剿,只得定議招撫。士誠原沒有統一之志,只此局面已自滿足,也要休兵。
因遂通款元朝,奉其正朔,封為王爵,各守封疆。民間始得安靜,道路方可通行。金生思念翠翠,時刻不能去心??匆娐飞虾米?,便要出去尋訪。收拾了幾兩盤纏,結束了一個包裹,來別了自家父母。對丈人母道:“此行必要訪著妻子蹤跡,若不得見,誓不還家了?!蓖纯薅?。
路由揚州過了長江,進了潤州,風餐水宿,夜住曉行,來到平江。聽得路上人說,李將軍見在紹興守御。急忙趕到臨安,過了錢塘江,趁著西興夜船到得紹興,去問人時,李將軍已調在安豐屯兵了。又不辭辛苦,問到安豐,安豐人說:
“早來兩日,也還在此,而今回湖州駐扎,才起身去的?!苯鹕溃骸爸慌碌胶輹r,又要到別處去。”安豐人道:“湖州是駐扎地方,不到別處去了?!苯鹕溃骸斑@等,便遠在天邊,也趕得著?!庇谑且宦废蚝輥?。算來金生東奔西走,腳下不知有萬千里路跑過來。在路上也守了好兩個年頭,不能夠見妻子一見,卻是此心再不放懈。于路沒了盤纏,只得乞丐度日;
沒有房錢,只得草眠露宿。真正心堅鐵石,萬死不辭。
不則一日,到了湖州。去訪問時,果然有個李將軍開府在那里。那將軍是張王得力之人,貴重用事,勢焰赫奕。走到他門前去看時,好不威嚴。但見:
門墻新彩,棨戟森嚴。獸面銅環,并銜而宛轉;
彪彤鐵漢,對峙以巍峨。門闌上貼著兩片不寫字的桃符,坐墩邊列著一雙不吃食的獅子。雖非天上神仙府,自是人間富貴家。
金生到了門首,站立了一回,不敢進去,又不好開言。只是舒頭探腦,望里邊一望,又退立了兩步,躊躇不決。正在沒些起倒之際,只見一個管門的老蒼頭走出來,問道:“你這秀才有甚么事干?在這門前探頭探腦的,莫不是奸細么?將軍知道了,不是耍處?!苯鹕鷮λ獋€喏道:“老丈拜揖?!崩仙n頭回了半揖道:“有甚么話?”金生道:“小生是淮安人氏。
前日亂離時節,有一妹子失去,聞得在貴府中,所以不遠千里尋訪到這個所在,意欲求見一面,未知確信,要尋個人問一問。且喜得遇老丈。”蒼頭道:“你姓甚名誰?你妹子叫名甚么?多少年經?說得明白,我好替你查將出來,回復你?!?/p>
金生把自家真姓藏了,只說著妻子的姓道:“小生姓劉,名喚金定。妹子叫名翠翠,識字通書。失去時節,年方十七歲。。
算到今年,該有二十四歲了?!崩仙n頭點點頭道:“是呀,是呀。我府中果有一個小娘子姓劉,是淮安人,今年二十四歲。
識得字,做得詩,且是做人乖巧周全。我本官專房之寵,不比其他。你的說話,不差,不差。依說是你妹子,你是舅爺了。你且在門房里坐一坐,我去報與將軍知道?!鄙n頭急急忙忙奔了進去。金生在門房等著回話不提。
且說劉翠翠自那年擄去,初見李將軍之時,先也哭哭啼啼,尋死覓活,不肯隨順。李將軍嚇他道:“隨順了,不去難為你合家老??;若不隨順,將他家寸草不留?!贝浯湮┛掷奂案改概c丈夫家里,只能勉強依從。李將軍見他聰明伶俐,知書曉事,愛得他如珠似玉一般,十分抬舉,百順千隨。翠翠雖是支陪笑語,卻是無不思念丈夫,沒有快活的日子。心里癡想:“緣分不斷,或者還有時節相會?!睜幠稳諒鸵蝗眨S著李將軍東征西戰,沒個定蹤,不覺已是六七年了。
此日李將軍見老蒼頭來稟,說有他的哥劉金定在外邊求見。李將軍問翠翠道:“你家里有個哥哥么?”翠翠心里想道:
“我那得有甚么哥哥來?多管是丈夫尋到此間,不好說破,故此托名。”遂轉口道:“是有個哥哥,多年隔別了,不知是也不是,且問他甚么名字才曉得?!崩顚④姷溃骸肮荛T的說‘是甚么劉金定?!贝浯渎牭媒鸲ǘ郑南峦慈绲陡睿瑫缘檬钦煞蛎傲藙⑿諄碓L問的了!說道:“這果然是我哥哥,我要見他?!崩顚④姷溃骸按蚁瘸鋈ヒ娺^了,然后來喚你。”將軍吩咐蒼頭:“去請那劉秀才進來?!鄙n頭承命出來,領了金生進去。李將軍武夫出身,妄自尊大,走到廳上,居中坐下。金生只得向上再拜。將軍受了禮,問道:“秀才何來?”金生道:
“金定姓劉,淮安人。先年亂離之中,有個妹子失散。聞得在將軍府中,特自本鄉到此,叩求一見?!睂④娨娝麅x度斯文,出言有序,喜動顏色道:“舅舅請起。你令妹無恙,即當出來相見?!迸赃呎局粋€童兒,叫名小豎。就叫他進去傳命道:
“劉官人特自鄉中遠來。叫翠娘可快出來相見!”起初翠翠見說了,正在心癢難熬之際,聽得外面有請,恨不得兩步做一步移了,急趨出廳中來。抬頭一看,果然是丈夫金定!礙著將軍眼睜睜在上面,不好上前相認。只得將錯就錯,認了妹子,叫聲:“哥哥!”以兄妹之禮在廳前相見??垂俾犝f,若是此時說話的在旁邊一把把那將軍扯了開來,讓他每講一程話,敘一程闊,豈不是湊趣的事。爭奈將軍不做美,好像個監場的御史,一眼不煞,坐在那里。金生與翠翠雖然夫妻相見,說不得一句私房話,只好問問:“父母安否?”彼此心照,眼淚從肚里落下罷了。
昔為同林鳥,今作分飛燕。
相見難為情,不如不相見。
又昔日樂昌公主在楊越公處見了徐德言,做一首詩道:
今日何遷次,新官對舊官;
笑啼俱不敢,方信做人難。
今日翠翠這個光景頗有些相似。然樂昌與徐德言,楊越公曉得是夫妻的。此處金生與翠翠只認做兄妹,一發要遮遮飾飾,恐怕識破,意思更難堪也。還虧得李將軍是武夫粗鹵,看不出機關,毫沒甚么疑心,只道是當真的哥子,便認做舅舅,親情的念頭重起來。對金生道:“舅舅既是遠來,道途跋涉,心力勞困,可在我門下安息幾時。我還要替舅舅計較?!?/p>
吩咐拿出一套新衣服來與舅舅穿了,換下身上塵污的舊衣。又令打掃西首一間小書房,安設床帳被席,是件整備,請金生在里頭歇宿。金生巴不得要他留住,尋出機會與妻子相通。今見他如此認帳,正中心懷,欣然就書房里宿了。只是心里想著妻子就在里面,好生難過。
過了一夜,明早起來,小豎來報道:“將軍請秀才廳上講話?!睂④娤嘁娨旬?,問道:“令妹能認字,舅舅可通文墨么?”
金生道:“小生在鄉中以儒為業,那詩書是本等,就是經史百家,也多涉獵過的,有甚么不曉得的勾當?”將軍喜道:“不瞞舅舅說,我自小失學,遭遇亂世,靠著長槍大戟掙到此地位。幸得吾王寵任,趨附我的盡多。日逐賓客盈門,沒個人替我接待,往來書札堆滿,沒個人替我裁答。我好些不耐煩。
今幸得舅舅到此。既然知書達禮,就在我門下做個記室,我也便當了好些,況關至親,料舅舅必不棄嫌的。舅舅心下何如?”金生是要在里頭的,答道:“只怕小生才能淺薄,不稱將軍任使,豈敢推辭?!睂④娨娬f大喜。連忙在里頭去取出十來封書啟來,交與金生道:“就煩舅舅替看詳里面意思,回他一回。我正為這些難處,而今卻好了?!苯鹕玫綍坷锶ィ瑥念^至尾,逐封逐封備審來意,一一回答停當。將稿來與將軍看。將軍就叫金生讀一遍。就帶些解說在里頭。聽罷,將軍拍手道:“妙,妙,句句像我肚里要說的話。好舅舅,是天送來幫我的了?!睆拇艘话l看待厚得甚厚。
金生是個聰明的人。在他門下,知高識低,溫和待人。自內至外沒一個不喜歡他的。他又愈加謹慎,說話也不敢聲高。
將軍面前只有說他好處的。將軍得意自不必說。卻是金生主意:“只要安得身牢,尋個空,便見見妻子,剖訴苦情;亦且妻子隨著別人已經多年,不知他心腹怎么樣了?也要與他說個倒斷?!闭l想自廳前一見之后,再不能夠相會。欲要與將軍說那要見的意思,又恐怕生出疑心來,反為不美。私下要用些計較通個消息,怎當得閨閣深邃,內外隔絕,再不得一個便處。
日挨一日,不覺已是幾個月了。時值交秋天氣,西風夜起,白露為霜。獨處人房,感嘆傷悲,終夕不寐。思量妻子翠翠這個時節,繡圍錦帳,同人臥起,有甚不快活處?不知心里還記念著我否?怎知我如此冷落孤凄,時刻難過?乃將心事作成一詩道:
好花移入玉欄干,春色無緣得再看。
樂處豈知愁處苦,別時雖易見時難。
何年塞上重歸馬?此夜庭中獨舞鸞。
霧閣云窗深幾許,可憐辜負月團團!
詩成,寫在一張箋紙上了,要寄進去與翠翠看,等他知其心事。但恐怕泄漏了風聲。生出一個計較來。把一件布袍拆開了領線,將詩藏在領內了,外邊仍舊縫好。叫那書房中伏侍的小豎來,說道:“天氣冷了。我身上單薄。這件布袍垢穢不堪,你替我拿到里間去,交付我家妹子,叫他拆洗一拆洗,補一補,好拿來與我穿。”再把出百來個錢與他道:“我央你走走,與你這錢買果兒吃?!毙∝Q見了錢,千歡萬喜,有甚么推托,拿了布袍一徑到里頭去,交與翠翠道:“外邊劉官人叫拿進來,付與翠娘整理的。”翠翠曉得是丈夫寄進來的,必有緣故,叫他放下了,過一日來拿。小豎自去了。
翠翠把布袍從頭至尾看了一遍。想道:“是丈夫著身的衣服,我多時不與他縫紉了!”眼淚索珠也似的掉將下來。又想道:“丈夫到此多時,今日特地寄衣與我,決不是為要拆洗,必有甚么機關在里面?!毖诹碎T,把來細細拆將開來。剛拆得領頭,果然一張小小字紙縫在里面,卻是一首詩。翠翠將來細讀。一頭讀,一頭哽哽咽咽,只是流淚。讀罷,哭一聲道:
“我的親夫呵!你怎知我心事來?”噙著眼淚,慢慢把布袍洗補好。也做一詩縫在衣領內了。仍叫小豎拿出來,付與金生。
金生接得,拆開衣領看時,果然有了回信,也是一首詩。金生試淚讀其詩道:
一自鄉關動戰鋒,舊愁新恨幾重重。
腸雖已斷情難斷,生不相從死亦從!
長使德言藏破鏡,終教子建賦游龍。
綠珠碧玉心中事,今日誰知也到儂。
金生讀罷其詩,才曉得翠翠出于不得已,其情已見。又想:“他把死來相許,料道今生無有完聚的指望了!”感切傷心,終日郁悶涕泣,茶飯懶進,遂成痞鬲之疾。
將軍也著了急,屢請醫生調治。又道是:“心病還須心上醫?!蹦愕澜鹕@病可是醫生醫得好的么?看看日重一日,只待不起。里頭翠翠聞知此信,心如刀刺。只得對將軍說了,要到書房中來看看哥哥的病癥。將軍看見病勢已兇,不好阻他,當下依允。翠翠才到得書房中來。這是他夫妻第二番相見了。
可憐金生在床上一絲兩氣,轉動不得。翠翠見了十分傷情,噙著眼淚,將手去扶他的頭起來,低低喚道:“哥哥!掙扎著!
你妹子翠翠在此看你。”說罷淚如泉涌。金生聽得聲音,撐開雙眼,見是妻子翠翠扶他,長嘆一聲道:“妹妹,我不濟事了,難得你出來見這一面!趁你在此,我死在你手里了,也得瞑目。”但叫翠翠坐在床邊,自家強抬起頭來,枕在翠翠膝上,奄然長逝。
翠翠哭得個發昏章第十一。報與將軍知道。將軍也著實可憐他,又恐怕苦壞了翠翠,吩咐從厚殯殮,替他在道場山腳下尋得一塊好平坦地面,將棺木送去安葬。翠翠又對將軍說了,自家親去送殯。直看墳塋封閉了,慟哭得幾番死去叫醒,然后回來。自此精神恍惚,坐臥不寧,染成一病。李將軍多方醫救。翠翠心里巴不得要死,并不肯服藥。輾轉床席,將及兩月。一日,請將軍進房來,帶著眼淚對他說道:“妾自從十七歲上拋家相從,已得八載。流離他鄉,眼前并無親人,只有一個哥哥,今又死了。妾病若畢竟不起,切記我言,可將我尸骨埋在哥旁邊,庶幾黃泉之下,兄妹也得相依,免做了他鄉孤鬼,便是將軍不忘賤妾之大恩也。”言畢大哭。將軍好生不忍,把好言安慰他,叫他休把閑事縈心,且自將息。說不多幾時,昏沉上來,早已絕氣。將軍慟哭一番。念其臨終叮囑之言,不忍違他,果然將去葬在金生冢旁??蓱z金生翠翠二人生前不能成雙,虧得詭認兄妹,死后倒得做一處了!
已后國朝洪武初年,于時張士誠已滅,天下一統,路途平靜。翠翠家里淮安劉氏有一舊仆到湖州來販絲綿。偶過道場山下,見有一所大房子,綠戶朱門,槐柳掩映。門前有兩個人,一男一女打扮,并肩坐著。仆人道大戶人家家眷,打點遠避而過,忽聽得兩人聲喚,走近前去看時,卻是金生與翠翠。翠翠開口問父母存亡,及鄉里光景,仆人一一回答已畢。仆人問道:“娘子與郎君離了鄉里多年,為何到在這里住家起來?”翠翠道:“起初兵亂時節,我被李將軍擄到這里;后來郎君遠來尋訪,將軍好意,仍把我歸還郎君,所以就僑居在此了。”仆人道:“小人而今就回淮安。娘子可修一封家書帶去,報與老爹安人知道,省得家中不知下落,終日懸望?!?/p>
翠翠道:“如此最好?!本皖I了這仆人進去,留他吃了晚飯,歇了一夜。明日將出一書來,叫他多多拜上父母。仆人謝了,帶了書來到淮安,遞與劉老。
此時劉金兩家久不見二人消耗,自然多道是兵戈死亡了;
忽見有家書回來,問是湖州寄來的,道兩人見住在湖州了,真個是喜從天降。叫齊了一家骨肉,盡來看這家書。原來是翠翠出名寫的,乃是長篇四門之書。書上寫道:
伏以父生母育,難酬罔極之恩;夫唱婦隨,夙著三從之義。在人倫而已定,何時事之多艱!曩者漢日將傾,楚氛甚惡,倒持太阿之柄,擅弄潢池之兵。封豕長蛇,互相吞并;雄蜂雌蝶,各自逃生。不能玉碎于亂離,乃至瓦全于倉猝。驅馳戰馬,隨逐征鞍。望高天而八翼莫飛,思故國而三魂屢散。良辰易邁,傷青鸞之伴木雞;怨耦為仇,懼烏鴉之打丹鳳。雖應酬而為樂,終感激以生悲。夜月杜鵑之啼,春風蝴蝶之夢,時移事往,苦盡甘來。今則楊素覽鏡而歸妻,王敦開閣而放妓。蓬島距當時之約,瀟湘有故人之逢。自憐賦命之屯,不恨尋春之晚。章臺之柳,雖已折于他人;玄都之花,尚不改于前度。
將謂瓶沈而簪折,豈期璧返而珠還。殆同玉簫女兩世姻緣,難比紅拂妓一時配合。天與其便,事非偶然。煎鸞膠而續斷弦,重諧繾綣;托魚腹而傳尺素,謹致叮嚀。未奉甘旨,先此申復。
讀罷,大家歡喜。劉老問仆人道:“你記得那里住的去處否?”仆人道:“好大房子!我在里頭歇了一夜,打發了家書來的,怎不記得?”劉老道:“既如此,我同你湖州去走一遭,會一會他夫妻來?!?/p>
當下劉老收拾盤纏,別了家里,一同仆人徑奔湖州。仆人領至道場山下前日留宿之處,只叫得聲:“奇怪!”連房屋影響多沒有,那里說起高堂大廈?惟有些野草荒煙,狐蹤兔跡。茂林之中,兩個墳堆相連。劉老道:“莫不錯了?”仆人道:“前日分明在此,與我吃的是湖州香稻米飯,苕溪中鮮鯽魚,烏程的酒。明明白白,住了一夜去的,怎會得錯?”
正疑怪間,恰好有一個老僧杖錫而來。劉老與仆人問道:
“老師父,前日此處有所大房子,有個金官人同一個劉娘子在里邊居住,今如何不見了?”老僧道:“此乃李將軍所葬劉生與翠翠兄妹兩人之墳,那有甚么房子來?敢是見鬼了?”劉老道:“見有寫的家書寄來,故此相尋。今家書見在,豈有是鬼之理!”急在纏袋里摸出家書來一看,乃是一幅白紙。才曉得果然是鬼,這里正是他墳墓。因問老僧道:“適間所言李將軍何在?我好去問他詳細?!崩仙溃骸袄顚④娛菑埵空\部下的,已為天朝誅滅。骨頭不知落在那里了?怎得有這樣墳土堆埋呢,你到何處尋去?”劉老見說,知是二人已死,不覺大慟。
對著墳墓道:“我的兒,你把一封書賺我千里遠來,本是要我見一面的意思。今我到此地了,你們卻潛蹤隱跡,沒處追尋,叫我怎生過得!我與你父子之情,人鬼可以無間,你若有靈,千萬見我一見,放下我的心罷!”老僧道:“老檀越不必傷悲!
此二位官人娘子,老僧定中時得相見。老僧禪舍去此不遠。老檀越,今日已晚,此間露立不便,且到禪舍中一宿,待老僧定中與他討個消息回你,何如?”劉老道:“如此極感老師父指點。”遂同仆人隨了老僧行不上半里,到了禪舍中,老僧將素齋與他主仆吃用,收拾房臥,安頓好。老僧自入定去了。
劉老進得禪房,正要上床,忽聽得門響處,一對少年的夫妻走到面前。仔細看來,正是翠翠與金生。一同拜跪下去,悲啼宛轉,說不出話來。劉老也揮著眼淚,撫摸著翠翠道:
“兒,你有說話只管說來。”翠翠道:“向者不幸,遭值亂兵。
忍恥偷生,離鄉背井。叫天無路,度日如年。幸得良人不棄,特來相訪;托名兄妹,暫得相見。隔絕夫婦,彼此含冤。以致良人先亡,兒亦繼沒。猶喜許我附葬,今得魂魄相診。惟恐家中不知,故特托仆人寄此一信。兒與金郎生雖異處,死卻同歸。兒愿已畢,父母勿以為念!”劉老聽罷,哭道:“我今來此,只道你夫妻還在,要與你們同回故鄉。今卻雙雙去世,我明日只得取汝骸骨歸去,遷于先壟之下,也不辜負來這一番?!贝浯涞溃骸跋蛘咭蝾櫮铍p親,寄此一書。今承父親遠至,足見慈愛。故不避幽冥,敢與金郎同來相見。骨肉已逢,足慰相思之苦。若遷骨之命,斷不敢從。”劉老道:“卻是為何?”翠翠道:“兒生前不得侍奉親闈,死后也該依傍祖壟。只是陰道尚靜,不宜勞擾。況且在此溪山秀麗,草木榮華,又與金郎同棲一處。因近禪室,時聞妙理。不久就與金郎托生,重為夫婦。在此已安,再不必提起?!彼f了抱住劉老,放聲大哭。寺里鐘鳴,忽然散去。劉老哭將醒來,乃是南柯一夢。老僧走到面前道:“夜來有所見否?”劉老一一述其夢中這言。老僧道:“賢女輩精靈未泯,其言可信也。幽冥之事,老檀越既已見得如此明白,也不必傷悲了?!眲⒗显偃x別了老僧。一同仆人到城市中,辦了些牲醴酒饌,重到墓間澆奠一番,哭了一場,返棹歸淮安去了。
至今道場山有金翠之墓。行人多指為佳話。此乃生前隔別,死后成雙,猶自心愿滿足,顯出這許多靈異來,真乃是情之所鐘也。有詩為證:
連理何須一處栽,多情只愿死同埋。
試看金翠當年事,憒憒將軍更可哀。
第十卷 輕佻女私奔落風塵
香徑留煙,蹀廊籠霧,個是蘇臺春墓。翠袖紅妝,銷得人亡國故。開笑靨夷光何在,泣秦望夫差誰訴?嘆古來傾國傾城,最是蛾眉把人誤。丈夫崚嶒俠骨,肯靡靡繞指,醉紅酣素。劍掃情魔,任笑儒生酸腐。女雖相如綠綺閑挑,陋宋玉彩箋偷賦。
須信是子女柔腸,不向英雄譜。
右調《綺羅香》吾家尼父道:“血氣未定,戒之在色?!闭秊樯倌瓴恢O世故,不知利害,又或自矜自己人材,自奇自家的學問,當著鰥居消索,旅館凄其,怎能寧奈?況遇著偏是一個奇妙女,嬌吟巧吟,入耳牽心;媚臉嬌姿,刺目掛膽,我有情,他有意,怎不做出事來?不知古來私情,相如與文君是有終的,人都道他無行。元微之、鶯鶯是無終的,人都道他薄情。人只試想一想,一個女子,我與他茍合,這時你愛色,我愛才,惟恐不得上手,還有什么話說?只是后邊想起當初鼠竊狗偷的,是何光景?又或夫婦稍有釁隙,道這婦人當日曾與我私情,莫不今日又有外心么?至于兩下雖然成就,卻撞了一個事變難料,不復做得夫婦,你絆我牽,何以為情?又或事覺,為人嘲笑,致那婦人見薄于舅姑,見惡于夫婿,我以怎么為情?故大英雄見得定,識得破,不偷一時之歡娛,壞自己與他的行止。
話說弘治間有一士子,姓陸名容,字仲含,本貫蘇州府昆山縣人。少喪父,與寡母相依,織纖自活。他生得儀容俊逸,舉止端詳,飄飄若神仙中人,卻又勤學好問,故此胸中極其該博,諸子百家,無不貫通。他父在時,已聘了親,尚未畢姻。十八歲進了昆山縣學。凡人少年進學,未經折挫,看得功名容易,便易懈于研墨,入于游逸,他卻少年老成,志向遠大。若論作文講學,也不辭風雨,不論遠近。若是尋花問柳,飲酒游山,他便裹足不入。當時有笑他迂的,他卻率性而行,不肯改易。進學之后,有個父親相好的友人,姓謝名琛,號度城,住在馬鞍山下,生有一子一女,女名芳卿,年可十八歲,生得臉如月滿,目若星輝,翠黛初舒楊柳,朱唇半吐櫻桃。又且舉止輕盈,豐神飄逸。他父親是個老白相起家,吹簫、鼓琴、彈棋、做歪詩也都會得,常把這些教他,故此這女子無體不通。倒是這兄弟謝鵬,十一歲卻懵懂癡愚,不肯讀書。謝老此時有了幾分家事,巴不得兒子讀書進學。來賀陸仲含時,見他家事蕭條,也有憐他之意,道:“賢契家事清淡,也處館么?”陸仲含道:“小侄淺學,怎堪為人師?!敝x老道:“賢契著此念頭,但前程萬里,自家見得不足,常常有余。老夫有句相知話奉瀆:家下有個小犬,年已十一歲了,未遇明師,尚然頑愚,若賢侄不棄,薄有幾間書房,敢屈在寒舍作個西席,只恐粗茶淡飯,有慢賢侄。束修不多,不成一個禮,只當自讀書罷?!标懼俸溃骸皹O承老伯培植,只恐短才不勝任。”謝老起身道:“不要過謙,可對令堂一說,學生就送關書來?!敝俸S與母親計議,母親道:“家中斗室,原難讀書,若承他好意,不唯可以潛心書史,還可省家中供給,這該去。只是通家教書要當真,他飲食伏侍不到處,也將就些,切不可做腔。”果然隔了兩日,謝老送來一個十二兩關,就擇日請他赴館。陸仲含此時收拾了些書史,別了母親,來到謝家,只見好一個庭院:
迷戶溪流蕩漾,覆墻柳影橫斜。
簾卷滿庭草色,風來隔院殘花。
到得門,謝老與兒子出來相迎,延入中堂相揖,請仲含上坐。仲含再三謙讓,謝老道:“今日西賓,自應上坐了?!辈枇T,叫兒子拜了,送了贄,延入書房。此老是在行人,故此收拾得極其精雅:
小檻臨流出,疏窗傍竹開。
花陰依曲徑,清影落長槐。
細草含新色,卷峰帶古苔。
纖塵驚不到,啼鳥得頻來。
三間小坐憩,上掛著一幅小單條。一張花梨小幾,上供著一個古銅瓶,插著幾枝時花。側邊小桌上,是一盆細葉菖蒲,中列太湖石。黑漆小椅四張,臨窗小癭木桌,上列棋枰、磁爐。天井內列兩樹茉莉,一盆建蘭。側著過一小環洞門,又三間小書房,是先生坐的,曲欄綺窗,清幽可人。來館伏侍的卻是一個十一二歲小丫鬟。謝老道:“家下有幾畝薄田,屋后又有個小圃,有兩個小廝,都在那邊做活,故此著小鬟伏侍,想在通家不礙。”
晚間開宴,似有一二女娘窺笑的,仲含并不窺視他。自此之后,只是盡心在那廂教書。這謝鵬雖是愚鈍,當不得他朝夕講說,漸漸也有亮頭。每晚謝老因是愛子,叫入內室歇宿,陸仲含倒越得空齋獨扃,恣意讀書。十余日一回家,不提了。
只是謝老的女兒芳卿,他性格原是瀟灑的,又學了一身技藝,嘗道是:“蘇小妹沒我的色,越西施少我的才?!睅最^有本朱淑真《斷腸集》,看了,每為他嘆息道:“把這段才色配個庸流,豈不可恨?倒不如文君得配著相如,名高千古!”
況且又因謝老擇配,高不成,低不就,把歲月蹉跎??此勾合蒙ㄢ螅浰汀稊嗄c集》韻,有詩道:
初日暉暉透綺窗,細尋殘夢未成妝。
柳腰應讓當時好,繡帶驚看漸漸長。
平日也是無聊無賴。自那日請陸仲含時,他在屏風后蹴來蹴去看他,見他豐神秀爽,言語溫雅,暗想:“他外貌已是如此,少年進學,內才畢竟也好,似這樣人可是才貌兩絕了。
只不知我父親今日揀,明日擇,可得這樣個人么?”以此十分留意。
自謝老上年喪了妻,中饋之事,俱是芳卿管。那芳卿備得十分精潔,早晚必取好天池松蘿苦茗與他。那陸仲含道他家好清的,也是常事,并不問他,芳卿倒向丫頭采菱問道:
“先生曾道這茶好么?”采菱道:“這先生是村的,在那廂看了這兩張紙,鳴鳴的,有時拿去便吃,有時擱做冰冷的,何曾把眼睛去看一看青的、黃的,把鼻子聞一聞香的不香的。”芳卿道:“癡丫頭,這他是一心在書上,是一個狠讀書秀才?!辈闪獾溃骸昂菔呛莸?,來這一向,不曾見他笑一笑?!狈记涞溃?/p>
“你不曉的,做先生要是這樣。若是對著這頑皮,與他戲顛顛的,便沒怕懼了。這也是沒奈何,那一個少年不要頑耍風月的?”采菱道:“這樣說起來是假狠了。”
處館數月,芳卿嘗時在樓上調絲弄竹,要引動他,不料陸仲含少年老成得緊,卻似不聽得般,并不在采菱、謝鵬面前問一聲是誰人吹彈。那芳卿見他之光景,道他至誠可托終身,偏要來惹他,父親不在時,常到小坐憩邊采花來頑耍,故意與采菱大驚小怪的,使他得知。有時,直到他環洞門外,聽他講書。仲含卻不走出來。即或撞著,避嫌,折身轉了去。謝鵬要來說姐姐時,自娘沒后,都是姐姐看管,不敢惹他;卻又書講不出時,又虧姐姐把竊聽的教道他,他也巴不得姐姐來聽。芳卿又要顯才,把自己做就的詩,假做父親的,叫兄弟拿與他看。那陸仲含道:“這詩是戴了紗帽,或是山人墨客做的,我們儒生只可用心在八股頭上。脫有余工,當博通經史,若這些吟詩作賦,彈琴著棋,多一件是添一件累,不可看他?!敝x鵬一個掃興而止。芳卿道:“怎小小年紀,這樣腐氣!”幾番要寫封情書著采菱送去,又怕兄弟得知;要自乘他歸省時到房中留些詩句,又恐怕被他人或父親到館中看見,不敢。
一日,又到書房中來聽講書,卻見他窗外曬著一雙紅鞋兒,正是陸仲含的。芳卿道:“看他也是好華麗的人,怎不耽風月。”忙回房中寫了首詩道:
日倚東墻盼落暉,夢魂夜夜繞書幃。
何緣得遂生平愿,化作鸞鳥相對飛。
叫采菱道:“你與我將來藏在陸相公鞋內,不可與大叔見?!庇峙虏闪夂逅肿噪S著他,遠遠的看他藏了方轉。
綺閣痛形孤,墻東有子都。
深心憐只鳳,寸緘托雙鳧。
又著采菱借茶名色,來看動靜。那采菱看見天色陰,故意道一句:“天要下雨了!”只見陸仲含走出來,將鞋子彈了兩彈,正待收拾,卻見鞋內有一幅紙在,扯出來時,上面是一首詩。他看了又看,想道:“這筆仗柔媚,一定是個女人做的,怎落在我鞋內?”拿在手中想了幾回也援筆寫在后首道:
陰散閑庭墜晚暉,一經披玩靜垂幃。
有琴怕作相如調,寄語孤凰別向飛。
一時高興寫了,又想道:“我詩是拒絕他的,卻不知是何人作,又倩何人與他,留在書中,反覺不雅。”竟將來扯得粉碎。采菱在窗外張見,忙去回復。
芳卿已在那邊等信,道:“怎么了?”采菱道:“我在那邊等了半日,不見動靜,被我哄道天雨了,他卻來收這鞋子,見了詩兒,復到房中,一頭走,一頭點頭播腦,輕輕的讀,讀了半日,也在紙上寫了幾句,后邊又將來扯碎了。想是做姐姐不過,故此扯壞。”芳卿道:“他扯是惱么?”采菱道:“也不歡喜,也不惱。”芳卿道:“他若是無情的,一定上手扯壞。
他又這等想看,又和,一定也有些動情。扯壞時,他怕人知道,欲滅形跡了,還是個有心人?!辈恢顷懼俸谀沁厪U了好些心,道:“我嘗聞得謝老在我面前說兒子愚蠢,一女聰明,吹彈寫作,無所不能。這一定是他做的。詩中詞意似有意于我,但謝老以通家延我,我卻淫其女,于心何安?況女子一生之節義,我一生之行簡,皆系于此,豈可茍且!只是我心如鐵石,可質神明,但恐此女不喻,今日詩來,明日字到,或至泄漏,連我也難自白。不若棄此館而回,可以保全兩下,卻又沒個明目。”正在擺劃不下時,不期這日值謝老被一個大老契往虎丘,不在家中,那芳卿幸得有這機會,待至初更,著采菱伴了兄弟,自卻明妝艷飾,徑至書房中來。
走至洞門邊,又想道:“他若見拒,如何是好?”便縮住了。又想道:“天下沒有這等膠執的,還去看?!背酥鹿獾綍块T首,輕輕的彈了幾彈。那陸仲含讀得高興,一句長,一句短,一句高,一句低,那里聽得?芳卿只得咬著指頭等了一回,又下階看了回月,不見動靜,又彈上幾彈,偏又撞他響讀時,立了一個更次,意興索然。正待回步,忽聽得“呀”地一聲,開出房來,卻是陸仲含出來解手,遇著芳卿,吃了一驚,定睛一看,好一個女子:
肌如聚雪,鬢若裁云。彎彎翠黛,巫峰兩朵入眉頭;的的明眸,天漢雙星來眼底。乍啟口,清香滿座;半含羞,秀色撩人。白團斜掩賽班姬,翠羽輕投疑漢女。
仲含道:“那家女子?到此何干?”那芳卿閃了臉,徑往房中一闖。仲含便急了,道:“我是書館之中,你一個女流走將來,又是暮夜,教人也說不清,快去!”芳卿道:“今日原也說不清了。陸郎,我非他人,即主人之女芳卿也。我自負才貌,??窒荽迦酥?,愿得與君備箕帚。前芳心已見于鞋中之詞,今值老父他往,舍弟熟睡,特來一見。”仲含道:
“如此,學生失瞻了。但學生已聘顧氏,不能如教了?!狈记浼礈I下道:“妾何薄命如此?但妾素慕君才貌,形同寢寐,今日一見,后會難期,愿借片時,少罄款曲,即異日作妾,亦所不惜。”遂牽仲含之衣。仲含道:“父執之女,斷無辱為妾之理。請自尊重,請回?!狈记涞?;“佳人難得,才子難逢,情之所鍾,正在我輩,郎何恝然?”眉眉吐吐,越把身子捱近來。
陸仲含便作色道:“女郎差矣!‘節義’二字不可虧。若使今日婦郎失身,便是失節。我今日與女郎茍合,便是不義。請問女郎,設使今日私情,明日泄露,女郎何以對令尊?異日何以對夫婿?那時非逃則死,何苦以一時貽千秋之臭?!狈记涞溃骸瓣懤桑木嗳缰?,千古美談,怎少年風月襟期,作這腐儒酸態?”仲含道:“寧今日女郎酸我腐我,后日必思吾言。負心這事,斷斷不為!”遂踏步走出房外。
芳卿見了,滿面羞慚,道:“有這等拘儒,我才貌作不得你的妾?不識好!不識好!”還望仲含留他,不意仲含藏入花陰去了,只得怏怏而回。一到房中,和衣睡下,一時想起好羞,怎兩不相識,輕易見他?被他拒絕,成何光景?一時好惱:“天下不只你一個有才貌的,拿甚班兒?”又時自解道:“留得五湖明月在,不愁無處下金鉤,好歹要尋個似他的!”
思量半夜,到天明反睡了去。
采菱到來,道:“姐姐辛苦!”芳卿道:“撞著呆物,我就回了?!辈闪獾溃骸敖憬阒e我,那個肯呆?”芳卿道:“真是。”
把夜來光景說與他。采菱道:“有這等不識抬舉的。姐姐捱半年,怕不嫁出個好姐夫?要這等呆物,料也不溜亮的。”芳卿點了點頭。
仲含這廂怕芳卿又來纏,托老母抱病,家中無人,不便省親,要辭館回家。謝度城道:“怎令堂一時老病起來?莫不小兒觸實,家下伏侍不周?”仲含道:“并不是,實實是為老母之故?!敝x度城見他忠厚,兒子也有光景,甚是戀戀不釋。
問女兒道:“你一向供看他,何如?”芳卿道:“想為館谷少,一個學生不住他身子?!敝x度城見仲含意堅,只得聽他,道:
“先生若可脫身,還到舍下來終其事?!敝俸ㄎ?。
到家,母親甚是驚訝,道:“你莫不有甚不老成處,做出事回來?”仲含道:“并沒甚事,只為家中母親獨居,甚是懸念,故此回來?!蹦赣H道:“固是你好意,但你處館,身去口去,如今反要吃自己的了?!?/p>
過幾時,謝度城著人送束修,且請赴館。仲含只在附近僧寺讀書。次年聞得謝老女隨人逃走,不知去向,后又聞得謝老檢女兒箱中,見有情書一紙,卻是在他家伴讀的薄喻義。
謝度城執此告官,此時薄喻義已逃去,家中只一母親,拖出來見了幾次官,追不出,只得出牌廣捕。陸仲含聽了,嘆息道:“若是我當日有些茍且,若有一二字腳,今日也不得辨白了?!?/p>
荏苒三年,恰當大比。陸仲含遺才進場,到揭曉之夕,他母親忽然夢見仲含之父道:“且喜孩兒得中了,他應該下科中式,因有陰德,改在今科,還得聯捷。”母親覺來,門前報的已是來了。此時仲含尚在金陵,隨例飲宴參謁,耽延月余。這些同年也有在新院耍,也有舊院耍,也有挾了妓女桃葉渡、燕子磯游船的,也有乘了轎在雨花臺、牛首山各處觀玩的,他卻無事靜坐,蕭然一室,不改寒儒舊態。這些同年都笑他。事畢,到家謁母親、親友,也去拜謝度城。度城出來相見,道及:“小兒得先生開導,漸已能文,只是擇人不慎,誤延輕薄,遂成家門之丑。若當日先生在此,當不至此。”十分凄愴。
仲含在家中,母親道及得夢事,仲含道:“我寒儒有甚陰德及人?”十月,啟行北上,謝老父子也來相送。
一路無辭。抵京,與吳縣舉人陸完、太倉舉人姜昂同在東江米巷作寓。兩個扯了陸仲含到前門朝窩內玩耍,仲含道:
“素性怕到花叢。”兩個笑了笑,道:“如今你才離家一月,還可奈哩!”也不強他。兩個東撞西撞,撞到一家梁家,先是鴇兒見客,道:“紅兒有客!”只見一個妓者出來,年紀約有十七、八歲,生得豐膩,一口北音。陪吃了茶,問了鄉貫姓字。
須臾,一個妓女送客出來,約有二十模樣,生得眉目疏秀,舉止輕盈。姜舉人問紅兒道:“這是何人?”紅兒道:“是我姐姐慧哥,他曉得一口你們蘇州鄉譚,琴棋詩寫,無件不通?!闭f時,慧兒送客已回,向前萬福。紅兒道:“這一位太倉姜相公,這位吳縣陸相公,都是來會試的?!被蹆旱溃骸霸谀菐??”
姜舉人道:“就在東江米巷?!被蹆旱溃骸皟晌幌喙阍诠锰K,昆山有一位陸仲含,與陸相公不是同宗么?”姜舉人道:“近來,同宗?!标懪e人道:“他與我們同來會試,同寓?;鄹缈膳c有交么?”慧哥覺得容貌慘然,道:“曾見來?!苯e人道:
“這等,我停會契他同來。”姜舉人叫小廝取一兩銀子與他治酒,兩個回到下處,尋陸仲含時,拜客不在。等了一會來人,姜舉人便道:“陸仲含,好個素性懶入花叢,卻日日假拜客名頭去打獨坐!”陸仲含道:“并不曾打甚獨坐?!标懪e人道:
“梁家慧哥托我致意。”仲含道:“并不曾曉得甚梁家慧哥?!苯e人道:“他卻曉得你昆山陸仲含?!敝俸溃骸斑@是怪事?!苯e人道:“何怪之有?離家久,旅邸蕭條,便適與一適興,何訪?”陸仲含道:“這原不妨,實是不曾到娼家去?!闭f間,又是一個同年王舉人來,聽了,把陸仲含肩上拍了拍,道:
“老呆,何妨事?如今同去,若是陸兄果不曾去,姜兄輸一東道請陸兄;如果是舊相與,陸兄輸一個東道請姜兄,何如?”
姜舉人連道:“使得,使得!”陸仲含道:“這一定你們要激我到娼家去了,我不去?!苯e人便拍手道:“辭餒了。”只見王舉人在背后把陸仲含推著道:“去,去!飲酒宿娼,提學也管不著。就是不去的,也不曾見賞德行,今日便帶契我吹一個木屑罷!”三個人簇著便走。
走到梁家,紅兒出來相迎,不見慧哥。王舉人道:“慧哥呢?”紅兒便叫:“請慧哥!姜相公眾位在這里!”去了一會,道:“身子不快,不來。”蓋因觸起陸仲含事,不覺凄惻,況又有些慚愧,不肯出來。姜舉人道:“這樣病得快?定要接來!”
王舉人道:“我們今日東道都在他一見上,這決要出來的?!苯e人道:“若不是陸相公分上,就要撏毛了!”逼了一會,只得出來,與王舉人、陸仲含相見了。陸仲含與他彼此相視,陸仲含也覺有些面善,慧兒卻滿面痛紅,低頭不語。姜舉人道:
“賊、賊、賊!”一個眼色丟大家,都不做聲了。王舉人道:
“兩個不相識,這東道要姜兄做。”姜舉人道:“東道我已做在此了,實是適才原問陸仲含?!表汈Ь频剑e人道:“慧娘,你早間道曾見陸仲含,果是何處見來?”只見慧哥兩淚交零,哽咽不勝,正是:
一身飄泊似游絲,未語情份淚兩垂。
今日相逢白司馬,重抱琵琶訴昔時。
向著陸仲含道:“陸相公,你曾在馬鞍山下謝家處館來么?”陸仲含道:“果曾處來?!被蹆翰挥X失聲哭道:“妾即謝度城之女芳卿也。記當日曾以詩投君,君不顧;復乘夜奔君,君不納。且委曲訓諭,妾不能用。未幾,君辭館去,繼之者為洪先生,契一伴讀薄生來。妾見其年少,亦以挑君者挑之,不意其欣然與妾相好。夜去明來,垂三月而妾已成孕矣。懼老父見憂,商之薄生墮胎計,不意薄生愚妾以逃,駭妾謂予弟聞之予父,將以毒藥殺予,不逃難免。因令予盡契予妝奩,并竊父銀十余許兩,逃之吳江伊表兄于家。不意于利其有,偽被盜,盡竊予衣裝,薄生方疑而蹤跡之,予遽蹴鄰人欲以拐帶執薄生。予駭,謂所竊銀尚在枕中,可以少資饘粥,遂走金陵。生傭書以活,予寄居斗室。鄰有少惡,時窺予,生每以此疑,始之詬罵,繼以捶楚,曰:‘爾故態復萌耶?’雖力辨之,不我聽。尋以貧極,暗商之媒,賣予娼家,詭曰偕予往揚投母舅。人甫入舟,生遽契銀去,予竟落此,倚門獻笑,何以為情于君,昔日之言俱驗。使予當日早從君言,嫁一村莊癡漢,可為有父兄、夫妻之樂,豈至飄泊東西,辱親虧體?
老父弱弟相見何期?即此微驅淪異地?!毖粤T,淚如雨注。
四人亦為悒怏。姜舉人道:“陸兄,此人誠亦可憐,兄試宿此,以完宿緣?!标懼俸溃骸安豢?,我不亂之于始,豈可亂之于終?”陸舉人道:“昔東人之女,今陌上之桑,何礙?”
陸仲含俯首道:“于心終不安?!币嘬P躇,殊有不能釋然光景。
芳卿又對陸仲含道:“妾當日未辱之身,尚未能當君子,況今日既垢之后敢污君子?但欲知別來鄉園景色,愿秉達旦之燭,得盡未罄,斷不敢有邪想也?!北姽操澇?。陸仲含道:“今日姜兄有紅哥作伴,陸兄、王兄無偶,可共我三人清譚?!?/p>
酒闌,姜舉人自擁紅兒同宿,二陸與王舉人俱集芳卿房中。芳卿因叩其父與弟,仲含道:“我上京時,令尊與弟俱來相送。令尊其健,令弟亦能文?!狈记湟蜷_篋出詩數首,曰:
“妾之愧悔,不在今日,但恨脫身無計?!比艘蜃x其自艾詩,有曰:
月滿空廓恰夜時,書窗清話盡堪思。
無端不作韋弦佩,飄泊東西無定期。
又客窗風雨只生愁,一落青樓更可羞。
惆悵押衙誰個是,白云重見故園秋。
憶父白發蕭森入夢新,別時色哭儼然真。
何緣得以當壚女,重向臨筇謁老親。
憶弟喁喁笑語一燈前,玉樹瓊葩各自妍。
塞北江南難再合,怕看雁陣入寒煙。
王舉人道:“觀子之詩,怨悔已極,倒思親想弟,令人憐憫。但只恐脫得身去,又悔不若青樓快樂。”芳卿道:“憶昔吳江逃時,備極驚怖;金陵流寓,受盡饑寒。今入風塵,靦顏與賈商為伍,遭他輕侮,所不忍言。略有厭薄,假母又鞭策相逼,真進退不得自決。惟恨脫之不早,怎還有戀他之意?”
此時夜已三鼓,王、陸兩人已被酒,陸伏幾而臥,王倚于椅上,亦鼾聲如雷。惟陸仲含自斟苦茗,時飲時停,與芳卿相向而坐。芳卿因蹙膝至仲含道:“妾有一言相懇,亦必難望之事。妾之落此,心甚厭苦,每求自脫,故常得人私贈,都密緘藏,約五十金。原欲遘有俠氣或致誠人,托之離此陷井。但當日薄生所得只五十金,電子從中尚有所費,恐五十金尚不足。君能為我,使得返故園,生死啣結?!敝俸溃骸捌鸵嘤写艘猓泽佬心也贿^五十金,恐不足了事。芳卿若有此,仆不難任之。”仲含因與圍棋達曙。
早歸,命仆人把一拜匣,內藏包頭并線絳及梳掠送芳卿。
芳卿遂將所蓄銀密封放匣中,且與仆人一百錢,令與仲含,勿令人見。陸仲含使央姜、陸兩人與龜子說,要為芳卿贖身,那龜子道:“我為他費銀三百多兩,到我家不上一年,怎容他贖?”
王舉人知道,也來為他說,自八十兩講到一百兩,只是不肯。
陸仲含意思要贖他,向同年親故中又借銀百兩湊與他,龜子還作腔,虧得姜舉人發惡道:“這奴才!他是昆山謝家女子,被鄰人薄喻義誆騙出來,你買良為娼,他現告操江廣捕,如今先送他在鋪里,明日我們四個與城上講,著他要薄喻義,問他一個本等充軍!”王、陸二人在中兜收,只一百六十兩贖了。
眾同年都來與他作慶,他卻于寓中另出一小房,與他居住,雇一個婆子伏侍,自己并不近他。陸舉人道:“陸兄,既來之,則安之,豈有冷落他在這邊之理?”仲含道:“陸兄,當日此女奔我時,也愿為我妾,我道父執之女,豈可辱之為妾,所以拒絕。若今日納之,是負初心了。但謝翁待我厚,此女于我鍾情,今日又有悔過之意,豈可使之淪落風塵?正欲乘便寄書,令其父取回耳?!苯e人聽了暗笑道:“強辭,且看后來?!标懪e人與他同寓,果然見他一無茍且。
將及月余,各處朝覲官來。忽然一日,有個江山縣典史來賀陸仲含,且送卷子錢。仲含去答拜,卻是同鄉人,曾于謝老家會酒,姓楊名春,是謝老之舅,芳卿母舅。說話之間,仲含道:“令甥女在此,老先生知道么?”楊典史道:“不知。”
仲含道:“已失身娼家,學生助他贖身,見在敝旅。”楊典史道:“學生來時,曾見家姐夫。他為此女又思又惱,已致成病。
老先生如此救他,不惟出甥女于風塵,抑且救謝度城于垂死,感謝不盡!”仲含道:“這何足謝。但是目下要寫書達他令尊,教他來接去,未得其便。如今老先生與他是甥舅,不若帶回去,使他父子相逢。”楊典史道:“以學生言之,甥女已落娼家,得先生捐金贖他,不若學生作主,送老先生為妾,如今一中舉,娶妾常事。”仲含道:“豈有此理!即刻就送來。”回寓,對芳卿說了,叫了一乘轎,連他箱籠,一一都交與楊典史。又將芳卿所與贖身五十金也原封不動交還。芳卿道:“前日先生為我費銀一百六十余金,尚未足償,先生且收此,待賤妾回家補足?!敝俸溃骸扒般y不必償還,此聊為卿歸途用費。”芳卿謝了再三,別去。
這番姜、陸兩人與各同年都贊他不為色欲動心,又知他前日這段陰德。未幾,聯捷,殿在二甲,做了兵部部屬。告假省親,一到家中,此時謝鵬已進學,芳卿已嫁與一附近農家,父子三人來拜謝,將田產寫契一百六十兩,送還他贖身之銀。陸仲含道:“當日取贖,初無求償之意?!碑吘共皇?。芳卿因設一生位在家,祝他功名顯大。后轉職方郎,嘗阻征安南之師,止內監李良請乞。與內閣庸輔劉吉相忤,轉參政。也都是年少時持守定了。若使他當時少有茍且,也竟如薄生客死異地,貽害老親,還可望功名顯大么?正是:
煦煦難斷是柔情,須把貞心暗里盟。
明有人非幽鬼責,可教旦夕昧平生。
第十一卷 宋小官團圓破氈笠
不是姻緣莫強求,姻緣前定不須憂;
任從波浪翻天起,自有中流穩渡舟。
話說正德年間,蘇州府昆山縣大街,有一居民,姓宋名敦,原是宦家之后。渾家盧氏,夫妻二口,不做生理,靠著祖遺田地,見成收些租課為活。年過四十,并不曾生得一男半女。宋敦一日對渾家說:“自古道:‘養兒待老,積谷防饑。’你我年過四旬,尚無子嗣。光陰似箭,眨眼頭白。百年之事,靠著何人?”說罷,不覺淚下。盧氏道:“宋門積祖善良,未曾作惡造業;況你又是單傳,老天決不絕你祖宗之嗣。招子也有早晚,若是不該招時,便晃養得長成,半路上也拋撇了,勞而無功,枉添許多悲泣?!彼味攸c頭道:“是。”方才拭淚未干,只聽得坐啟中有人咳嗽,叫喚道:“玉峰在家么?”原來蘇州風俗,不論大家小家,都有個外號,彼此相稱。玉峰就是宋敦的外號。宋敦側耳而聽,叫喚第二句,便認得聲音,是劉順泉。那劉順泉又名有才,積祖駕一只大船,攬載客貨,往各省交卸。趁得好些水腳銀兩,一個十全的家業,團團都做在船上。就是這只船本,也值幾百金,渾身是香楠木打造的。
江南一水之地,多有這行生理。那劉有才是宋敦最契之友,聽得是他聲音,連忙趨出坐啟,彼此不須作揖,拱手相見,分坐看茶,自不必說。宋敦道;“順泉今日如何得暇?”劉有才道:“特來與玉峰借件東西?!彼味匦Φ溃骸皩氈廴笔裁礀|西,到與寒家相借?”劉有才道:“別的東西不來干瀆,只這件,是宅上有余的,故此敢來啟口?!彼味氐溃骸肮呛宜?,決不相吝?!眲⒂胁挪换挪幻?,說出這件東西。正是:
背后并非擎詔,當前不是圍胸,鵝黃細布密針縫,凈手將來供奉。還愿曾裝冥鈔,祈神并襯威容,名山古剎幾相從,染下爐香浮動。
原來宋敦夫妻二口,因難于得子,各處燒香祈嗣,做成黃布袱、黃布袋,裝裹佛馬楮錢之類。燒過香后,懸掛于家中佛堂之內,甚是志誠。劉有才長于宋敦五年,四十六歲了。
阿媽徐氏亦無子息。聞得徽州有鹽商求嗣,新建陳州恰好有個方便,要駕船往楓橋接客,意欲進一炷香,卻不曾做得布袱布袋,特與宋家告借。其時說出緣故,宋敦沉思不語。劉有才道:“玉峰莫非有吝借之心么?若污壞時,一個就賠兩個。”
宋敦道:“豈有此理!只是一件,既然娘娘廟靈星,小子亦欲附舟一往。只不知幾時去?”劉有才道:“即刻便行?!彼味氐溃?/p>
“布袱布袋,拙荊另有一副,共是兩副,盡要分用?!眲⒂胁诺溃骸叭绱松鹾谩!彼味厝雰龋c渾家說知,欲往郡城燒香之事。劉氏也歡喜。宋敦于佛堂掛壁上取下兩副布袱布袋,留下一副自用,將一副借與劉有才。劉有才道:“小子先往舟中伺候,玉峰可快來。船在北門大阪橋下,不嫌怠慢時,吃些見成素飯,不消帶來?!彼味貞?。當下忙忙的辦下些香燭紙馬阡張定段,打疊包裹,穿了一件新聯就的潔白湖綢道袍,趕出北門下船。趁著順風,不夠半日,七十里之程,等閑到了。
舟泊楓橋,當晚無話。有詩為證: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次日起個黑早,左船中洗盥罷,吃了些素食,凈了口手,一對兒黃布袱馱了冥財,黃布袋安插紙馬文疏,掛于項上,步到陳州娘娘殿前,剛剛天曉。廟門雖開,殿門還關著。二人在兩廊游繞,觀看了一遍,果然造得齊整。正在贊嘆,呀的一聲,殿門開了,就有廟祝出來迎接進殿。其時香客未到,燭架尚虛,廟祝放下琉璃燈來,取火點燭,討文疏替他通陳禱告。二人焚香禮拜已畢,各將幾十文錢,酬謝了廟祝,化紙出門。劉有才再要邀宋敦到船,宋敦不肯。當下劉有才將布袱布袋交還宋敦,各各稱謝而別。劉有才自往楓橋接客去了。
宋敦看天色尚早,要往婁門趁船回家。剛欲移步,聽得墻下呻吟之聲。近前看時,卻是矮矮一個蘆席棚,搭在廟垣之側,中間臥著個有病的老和尚,懨懨欲死,呼之不應,問之不答。
宋敦心中不忍,停眸而看。旁邊一人走來說道:“客人,你只管看他則甚?要便做個好事了去?!彼味氐溃骸叭绾巫鰝€好事?”
那人道:“此僧是陜西來的,七十八歲了,他說一生不曾開葷。
每日只誦《金剛經》。三年前在此募化建庵,沒有施主。搭這個蘆席棚兒住下,誦經不輟。這里有個素飯店,每日只上午一餐,過午就不用了。也有人可憐他,施他些錢米,他就把來還了店上的飯錢,不留一文。近日得了這病,有半個月不用飲食了。兩日前還開口說得話,我們問他:‘如此受苦,何不早去罷’他說:‘因緣未到,還等兩日?!裨邕B話也不出了,早晚待死??腿巳艨蓱z他時,買一口薄薄棺材,焚化了他,便是做好事。他說‘因緣未到’,或者這因緣就在客人身上。”宋敦想道:“我今日為求嗣而來,做一件好事回去,也得神天知道?!北銌柕溃骸按颂幱泄撞牡昝矗俊蹦侨说溃骸俺鱿镪惾杉揖褪恰!彼味氐溃骸盁┳阆峦豢??!蹦侨艘返疥惣襾?。陳三郎正在店中支分匠鋸木。那人道:“三郎,我引個主顧作成你?!比傻溃骸翱腿巳粢磯郯?,小店有真正婺源加料雙軿的在里面。若要見成的,就店中但憑揀擇。”宋敦道:“要見成的。”陳三郎指著一副道:“這是頭號,足價三兩。”
宋敦未及還價,那人道:“這個客官是買來舍與那蘆席棚內老和尚做好事的,你也有一半功德,莫要討虛價。”陳三郎道:
“既是做好事的,我也不敢要多,照本錢一兩六錢罷,分毫少不得了?!彼味氐溃骸斑@價錢也是公道了?!毕肫鸷菇斫巧蠋У靡粔K銀子,約有五六錢重,燒香剩下,不上一百銅錢,總湊與他,還不夠一半?!拔矣刑幜耍瑒㈨樔拇跅鳂虿贿h。”便對陳三郎道:“價錢依了你,只是還要到一個朋友處借辦,少頃便來?!标惾傻沽T了,說道:“任從客便?!蹦侨藚蛉徊粯返溃骸翱腿思劝l了個好心,卻又做脫身之計。你身邊沒有銀子,來看則甚?……”說猶未了,只見街上人紛紛而過,多有說這老和尚,可憐半月前還聽得他念經之聲,今早嗚呼了。正是:
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旦無常萬事休。
那人道:“客人不聽得說么?那老和尚已死了,他在地府睜眼等你斷送哩!”宋敦口雖不語,心下復想道:“我既是看定了這具棺木,倘或往楓橋去,劉順泉不在船上,終不然呆坐等他回來。況且常言得‘價一不擇主’,倘別有個主顧,添些價錢,這副棺木買去了,我就失信于此僧了。罷罷!”便取出銀子,剛剛一塊,討等來一稱,叫聲慚愧。原來是塊元寶,看時像少,稱時便多,倒有七錢多重。先教陳三郎收了,將身上穿的那一件新聯就的潔白湖綢道袍脫下道:“這一件衣服,價在一兩之外,倘嫌不值,權時相抵,待小子取贖,若用得時,便乞收算?!标惾傻溃骸靶〉甏竽懥?,莫怪計較?!?/p>
將銀子衣服收過了。宋敦又在髻上拔下一根銀簪,約有二錢之重。交與那人道:“這枝簪,相關煩換張銅錢,以為殯殮雜用?!碑斚碌曛锌吹娜硕嫉溃骸半y得這位做好事的客官,他擔當了大事去。其余小事,我們地方上也該湊出些錢鈔相助?!?/p>
眾人都湊錢去了。宋敦又復身到蘆席邊,看那老僧,果然化去,不覺雙眼垂淚,分明如親戚一般,心下好生酸楚,正不知什么緣故,不忍再看,含淚而行。到婁門時,航船已開,乃自喚一只小船,當日回家。渾家見丈夫黑夜回來,身上不穿道袍,面又帶憂慘之色,只道與人爭競,忙忙的來問。宋敦搖首道:“話長哩!”一徑走到佛堂中,將兩副布袱布袋掛起,在佛前磕了個頭,進房坐下,討茶吃了,方才開談,將老和尚之事備細說知。渾家道:“正該如此。”也不嗔怪。宋敦見渾家賢慧,倒也回愁作喜。是夜夫妻二口睡到五更,宋敦夢見那老和尚登門拜謝道:“檀越命合無子,壽數亦止于此矣。
因檀越心田慈善,上帝命延壽半紀。老僧與檀越又有一段因緣,愿投宅上為兒,以報蓋棺之德?!北R氏也夢見一個金身羅漢走進房里,夢中叫喊起來,連丈夫也驚醒了。各言其夢,似信似疑,嗟嘆不已。正是:
種瓜還得瓜,種豆還得豆;
勸人行好心,自作還自受。
從此盧氏懷孕,十月滿足,生下一個孩兒。因夢見金身羅漢,小名金郎,官名就叫宋金。夫妻歡喜,自不必說。此時劉有才也生一女,小名宜春。各各長成,有人攛掇兩家對親。劉有才倒也心中情愿。宋敦卻嫌他船戶出身,不是名門舊族,口雖不語,心中有不允之意。那宋金方年六歲,宋敦一病不起,嗚呼哀哉了。自古道:“家中百事興,全靠主人命?!?/p>
十個婦人,敵不得一個男子。自從宋敦故后,盧氏掌家,連遭荒歉,又里中欺他孤寡,科派戶役,盧氏撐持不定,只得將田房漸次賣了,賃屋而居。初時,還是詐窮,以后坐吃山崩,不上十年,弄做真窮了。盧氏亦得病而亡。斷送了畢,宋金只剩得一雙赤手,被房主趕逐出屋,無處投奔。且喜從幼學得一件本事,會寫會算。偶然本處一個范舉人選了浙江衢州府江山縣知縣,正要尋個寫算的人。有人將宋金說了,范公就教人引來。見他年紀幼小,又生得齊整,心中甚喜。叩其所長,果然書通真草,算善歸除。當日就留于書房之中,取一套新衣與他換過,同桌而食,好生優待。擇了吉日,范知縣與宋金下了官船,同往任所。正是:
冬冬畫鼓催征棹,習習和風蕩錦帆。
卻說宋金雖然貧賤,終是舊家子弟出身。今日做范公門館,豈肯卑污茍賤,與童仆輩和光同塵,受其戲侮。那些管家們欺他年幼,見他做作,愈有不然之意。自昆山起程,都是水路,到杭州便起旱了。眾人攛掇家主道:“宋金小廝家,在此寫算服事老爺,還該小心謙遜,他全不知禮。老爺優待他忒過分了,與他同坐同食;舟中還可混帳,到陸路中火歇宿,老爺也要存個體面。小人們商議,不如教他寫一紙靠身文書,方才妥帖。到衙門時,他也不敢放肆為非?!狈杜e人是棉花做的耳朵,就依了眾人言語,喚宋金到艙,要他寫靠身文書。宋金如何肯寫。逼勒了多時,范公發怒,喝教剝去衣服,喝出船去。眾蒼頭拖拖拽拽,剝的干干凈凈,一領單布衫,趕在岸上,氣得宋金半晌開口不得。只見轎馬紛紛伺候范知縣起陸。宋金噙著雙淚,只得回避開去。身邊并無財物,受餓不過,少不得學那兩個古人:
伍相吹簫于吳門,韓王寄食于漂母。
日間街坊乞食,夜間古廟棲身。還有一件,宋金終是舊家子弟出身,任你十分落泊,還存三分骨氣,不肯隨那叫街丐戶一流,奴言婢膝,沒廉沒恥。討得來便吃了,討不過忍餓,有一頓沒一頓。過了幾時,漸漸面黃肌瘦,全無昔日豐神。正是:
好花遭雨紅俱褪,芳草經霜綠盡凋。
時值暮秋天氣,金風催冷,忽降下一場大雨。宋金食缺衣單,在北新關關王廟中擔饑受凍,出頭不得。這雨自辰牌直下至午牌方止。宋金將腰帶收緊,挪步出廟門來,未及數步,劈面遇著一人。宋金睜眼一看,正是父親宋敦的最契之友,叫做劉有才,號順泉的。宋金無面目“見江東父老”,不敢相認,只得垂眼低頭而走。那劉有才早已看見,從背后一手挽住,叫道:“你不是宋小官么?為何如此模樣?”宋金兩淚交流,叉手告道:“小侄衣衫不齊,不敢為禮了,承老叔垂問。”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將范知縣無禮之事,告訴了一遍。
劉翁道:“‘惻隱之心,人皆有之?!憧显谖掖舷鄮停芙棠泔柵^日?!彼谓鸨阆鹿虻溃骸叭舻美鲜迨樟簦闶侵厣改??!碑斚聞⑽桃谓鸬接诤酉?。劉翁先上船,對劉嫗說知其事。劉嫗道:“此乃兩得其便,有何不美?!眲⑽叹驮诖^上招宋小官上船。于自身上脫下舊布道袍,教他穿了。引他到后艄,見了媽媽徐氏,女兒宜春在旁,也相見了。宋金走出船頭。劉翁道:“把飯與宋小官吃。”劉嫗道:“飯便有,只是冷的?!币舜旱溃骸坝袩岵柙阱亙??!币舜罕銓⑼吖拮右艘还逎L熱的茶。劉嫗便在廚柜內取了些腌菜,和那冷飯,付與宋金道:“宋小官!船上買賣,比不得家里,胡亂用些罷!”
宋金接得在手。又見細雨紛紛而下,劉翁叫女兒:“后稍有舊氈笠,取下來與宋小官戴。”宜春取舊氈笠看時,一邊已自綻開。宜春手快,就盤髻上拔下針線將綻處縫了,丟在船篷之上,叫道:“拿氈笠去戴?!彼谓鸫髁似茪煮?,吃了茶淘冷飯。
劉翁教他收拾船上家伙,掃抹船只,自往岸上接客,至晚方回,一夜無話。次日,劉翁起身,見宋金在船頭上閑坐,心中暗想:“初來之人,莫慣了他。”便吆喝道:“個兒郎吃我家飯,穿我家衣,閑時搓些繩,打些索,也有用處,如何空坐?”
宋金連忙答應道:“但憑驅使,不敢有違?!眲⑽瘫闳∫皇槠?,付與宋金,教他打索子。正是:
在他矮檐下,怎敢不低頭。
宋金自此朝夕小心,辛勤做活,并不偷懶。兼之寫算精通,凡客貨在船,都是他記帳,出入分毫不爽,別船上交易,也多有央他去拿算盤,登帳簿,客人無不敬而愛之,都夸道好個宋小官,少年伶俐。劉翁劉嫗見他小心得用,另眼相待,好衣好食的管顧他。在客人面前,認為表侄。宋金亦自以為得所,心安體適,貌日豐腴。凡船戶中無不欣羨。光陰似箭,不覺二年有余。劉翁一日暗想:“自家年紀漸老,只有一女,要求個賢婿以靠終身,似宋小官一般,倒也十全之美,但不知媽媽心下如何?”是夜與媽媽飲酒半醺,女兒宜春在旁,劉翁指著女兒對媽媽道:“宜春年紀長成,未有終身之托,奈何?”
劉嫗道:“這是你我靠老的一樁大事,你如何不上緊?”劉翁道:“我也日常在念,只是難得個十分如意的。像我船上宋小官恁般本事人才,千中選一,也就不能夠了?!眲灥溃骸昂尾痪驮S了宋小官?”劉翁假意:“媽媽說那里話!他無家無倚,靠著我船上吃飯。手無分文,怎好把女兒許他?”劉嫗道:
“宋小官是宦家之后,況系故人之子。當初他老子存時,也曾有人議過親來,你如何忘了?今日雖然薄,看他一表人材,又會寫,又會算,招得這般女婿,須不辱了門面。我兩口兒老來也得所靠?!眲⑽痰溃骸皨寢專阒饕庖讯ǚ??”劉嫗道:
“有什么不定?”劉翁道:“此甚好?!痹瓉韯⒂胁牌轿羰莻€怕婆的,久已看上了宋金,只愁媽媽不肯。今見媽媽慨然,十分歡喜。當下便喚宋金,對著媽媽面許了他這頭親事。宋金初時也謙遜不當,見劉翁夫妻一團美意,不要他費一分錢鈔,只索順從劉翁。往陰陽生家選擇周堂吉日,回復了媽媽,將船駕回昆山。先與宋小官上頭,做一套綢絹衣服與他穿了,渾身新衣、新帽、新鞋、新襪,妝扮得宋金一發標致。
雖無子建才八斗,勝似潘安貌十分。
劉嫗也替女兒備辦些衣飾之類。吉日已到,請下兩家親戚,大設喜筵,將宋金贅入船上為婿。次日,諸親作賀,一連吃了三日喜酒。宋金成親之后,夫妻恩愛,自不必說。從此船上生理,日興一日。
光陰似箭,不覺過了一年零兩個月。宜春懷孕日滿,產下一女。夫妻愛惜如金,輪流懷抱。期歲方過,此女害了痘瘡,醫藥不效,十二朝身死。宋金痛念愛女,哭泣過哀,七情所傷,遂得了個癆瘵之疾。朝涼暮熱,飲食漸減,看看骨露肉消,行遲走慢。劉翁劉嫗初時還指望他病好,替他迎醫問卜。延至一年之外,病勢有加無減,三分人,七分鬼,寫也寫不動,算也算不動。倒做了眼中之釘,巴不得他死了干凈;卻又不死。兩個老人家懊悔不迭,互相抱怨起來。當初只指望半子靠老,如今看這貨色,不死不活,分明一條爛死蛇纏在身上,擺脫不下。把個花枝般女兒,誤了終身,怎生是了?為今之計,如何生個計較,送開了那冤家,等女兒另招個佳婿,方才稱心。兩口商量了多時,定下個計策,連女兒都瞞過了。只說有客貨在于江西,移船入載。行至池州五溪地方,到一個荒僻的所在,但見孤山寂寂,遠水滔滔,野岸荒崖,絕無人跡。是日小小逆風,劉公故意把舵使歪,船便向沙岸擱住,卻教宋金下水推舟。宋金手遲腳慢,劉公就罵道:“癆病鬼!沒氣力使船時,岸上野柴也砍些來燒燒,省得錢買。”宋金自覺惶愧,取了砟刀,掙扎到岸上砍柴去了。
劉公乘其未回,把舵用力撐動,撥轉船頭,掛起滿風帆,順流而下。
不愁骨肉遭顛沛,且喜冤家離眼睛。
且說宋金上岸打柴,行到茂林深處,樹木雖多,那有氣力去砍伐,只得拾些兒殘柴,割些敗棘,抽取枯藤,束做兩大捆,卻又沒有氣力背負得去。心生一計,再取一條枯藤,將兩捆野柴穿做一捆,露出長長的藤頭,用手挽之而行,如牧童牽牛之勢。行了一時,想起忘了砟刀在地,又復身轉去,取了砟刀,也插入柴捆之內,緩緩的拖下岸來,到于泊舟之處,已不見了船。但見江煙沙島,一望無際。宋金沿江而上,且行且看,并無蹤影,看看紅日西沉,情知為丈人所棄。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不覺痛切于心,放聲大哭。哭得氣咽喉干,悶絕于地,半晌方蘇。忽見岸上一老僧,正不知從何而來,將拄杖卓地,問道:“檀越伴侶何在?此非駐足之地也!”宋金忙起身作禮,口稱姓名:“被丈人劉翁脫賺,如今孤苦無歸,求老師父提挈,救取微命?!崩仙溃骸柏毶┾植贿h,且同往暫住一宵,來日再做道理?!彼谓鸶兄x不已,隨著老僧而行。
約莫里許,果見茅庵一所。老僧敲石取火,煮些粥湯,把與宋金吃了。方才問道:“令岳與檀越有何仇隙?愿問其詳?!彼谓饘⑷胭槾?,及得病之由,備細告訴了一遍。老僧道:“老檀越懷恨令岳乎?”宋金道:“當初求乞之時,蒙彼收養婚配,今日病危見棄,乃小生命薄所致,豈敢懷恨他人?”老僧道:
“聽子所言,真忠厚之士也。尊恙乃七情所傷,非藥餌可治。
惟清心調攝可以愈之。平日間曾奉佛法誦經否?”宋金道:
“不曾。”老僧于袖中取出一卷相贈,道:“此乃《金剛般若經》,我佛心印。貧僧今教授檀越,若日誦一遍,可以息諸妄念,卻病延年,有無窮利益。”宋金原是陳州娘娘廟前老和尚轉世來的,前生專誦此經,今日口傳心受,一遍便能熟誦,此乃是前因不斷。宋金和老僧打坐,閉眼誦經,將次天明,不覺睡去。及至醒來,身坐荒草坡間,并不見老僧及茅庵在那里,《金剛經》卻在懷中,開卷能誦。宋金心下好生詫異,遂取池水凈口,將經朗誦一遍。覺萬慮消釋,病體頓然健旺。方知圣僧顯化相救,亦是夙因所致也。宋金向空叩頭,感謝龍天保佑。然雖如此,此身如大海浮萍,沒有著落,信步行去,早覺腹中饑餒。望見前山林木之內,隱隱似有人家,不免再溫舊稿,向前乞食。只因這一番,有分教宋小官兇中化吉,難過福來。正是:
路逢盡處還開徑,水到窮時再發源。
宋金走到前山一看,并無人煙,但見槍刀戈戟,遍插林間。宋金心疑不決,放膽前去,見一所敗落土地廟,廟中有大箱八只,封鎖甚固,上用松茅遮蓋。宋金暗想:“此必大盜所藏,布置槍刀,乃惑人之計。來歷雖則不明,取之無礙?!?/p>
心生一計,乃折取松枝插地,記其路徑,一步步走出林來,直至江岸。也是宋金時亨運泰。恰好有一只大船,因逆浪沖壞了舵,泊于岸下修舵。宋金假作慌張之狀,向船上人說道:
“我陜西錢金也,隨吾叔父走湖廣為商,道經于此,為強賊所劫。叔父被殺,我只說是跟隨的小郎,久病乞哀,暫容殘喘。
賊乃遣伙內一人,與我同住土地廟中,看守貨物,他又往別處行劫去了。天幸同伙之人,昨夜被毒蛇咬死,我得脫身在此。幸方便載我去?!敝廴寺勓?,不甚信。宋金又道:“見有八巨箱在廟內,皆我家財物。廟去此不遠,多央幾位上岸,抬歸舟中,愿以一箱為謝,必須速往。萬一賊徒回轉,不惟無及于事,且有禍患?!北娙硕际乔Ю锴筘數?,聞說有八箱貨物。
一個個欣然愿往。當時聚起十六籌后生,準備八副繩索杠棒,隨宋金往土地廟來。果見巨箱八只,其箱甚重。每二人抬一箱,恰好八杠。宋金將林子內槍刀收起藏于深草之內,八個箱子都下了船,舵已修好了。舟人問宋金道:“老客今欲何往?”
宋金道:“我且往南京省親?!敝廴说溃骸拔业拇现荩瑓s喜又是順便?!碑斚麻_船,約行五十余里方歇。眾人奉承陜西客有錢,倒湊出銀子,買酒買肉,與他壓驚稱賀。次日西風大起,掛起帆來,不幾日,到了瓜州停泊。那瓜州到南京只隔十來里江面。宋金另喚了一只渡船,將箱籠只揀重的抬下七個,把一個箱子送與舟中眾人以踐其言。眾人自去開箱分用,不在話下。宋金渡到龍江關口,尋了店主人家住下,喚鐵匠對了匙鑰。打開箱看時,其中充牣,都是金玉珍寶之類。
原來這伙強盜積之有年,不是取之一家,獲之一時的。宋金先把一箱所蓄,鬻之于市,已得數千金??种魅松?,遷寓于城內,買家奴伏侍,身穿羅綺,食用膏粱。余六箱,只揀精華之物留下,其他都變賣,不下數萬金。就于南京儀鳳門內買下一所大宅,改造廳堂園亭,制辦日用家伙,極其華整。
門前開張典鋪,又置買田莊數處,家僮數十房,出色管事者千人。又畜美童四人,隨身答應。滿京城都稱他為錢員外,出乘輿馬,入押金資。自古道:“居移氣,養移體?!彼谓鸾袢肇敯l身發,肌膚充悅,容采光澤,絕無向來枯瘠之容,寒酸之氣。正是:
人逢運至精神爽,月到秋來光彩新。
話分兩頭。且說劉有才那日哄了女婿上岸,撥轉船頭,順風而下,瞬息之間,已行百里。老夫婦兩口暗暗歡喜。宜春女兒猶然不知,只道丈夫還在船上,煎好了湯藥,叫他吃時,連呼不應,還道睡著在船頭,自要去喚他,卻被母親劈手奪過藥甌,向江中一潑,罵道:“癆病鬼在那里?你還要想他!”
宜春道:“真個在那里?”母親道:“你爹見他病害得不好,恐沾染他人,方才哄他上岸打柴,徑自轉船來了?!币舜阂话殉蹲∧赣H,哭天哭地叫道:“還我宋郎來?!眲⒐牭敏箖忍淇?,走來勸道:“我兒,聽我一言,婦道家嫁人不著,一世之苦。
那害癆的死在早晚,左右要拆散的,不是你姻緣了,倒不如早些開交干凈,免致耽誤你青春。待做爹的另揀個好郎君,完你終身,休想他罷!”宜春道:“爹做的是什么事!都是不仁不義,傷天理的勾當。宋郎這頭親事,原是二親主張;既做了夫妻,同生同死,豈可翻悔?就是他病勢必死,亦當待其善終,何忍棄之于無人之地?宋郎今日為奴而死,奴決不獨生。爹若可憐見孩兒,快船上水,尋取宋郎回來,免被旁人譏謗?!眲⒐溃骸澳呛ΠA的不見了船,定然轉往別處村坊乞食去了,尋之何益?況且下水順風,相去已百里之遙,一動不如一靜,勸你息了心罷!”宜春見父親不允,放聲大哭,走出船舷,就要跳水。喜得劉媽手快,一把拖住。宜春以死自誓,哀哭不已。兩個老人家不道女兒執性如此,無可奈何,準準的看守了一夜。次早只得依順他,開船上水。風水俱逆,弄了一日,不夠一半之路。這一夜啼啼哭哭又不得安穩。第三日申牌時分,方到得先前擱船之處。宜春親自上岸尋取丈夫,只見沙灘上亂柴二捆,砟刀一把,認得是船上的刀。眼見得這捆柴,是宋郎馱來的,物在人亡,愈加疼痛,不肯心死,定要往前尋覓,父親只索跟隨同去。走了多時,但見樹黑山深,杳無人跡。劉公勸他回船,又啼哭了一夜。第四日黑早,再教父親一同上岸尋覓,都是曠野之地,更無影響。只得哭下船來,想道:“如此荒郊,教丈夫何處乞食?況久病之人,行走不動,他把柴刀拋棄沙崖,一定是赴水自盡了?!笨蘖艘粓?,望著江心又跳,早被劉公攔住。宜春道:“爹媽養得奴的身,養不得奴的心。孩兒左右是要死的,不如放奴早死,以見宋郎之面。”兩個老人家見女兒十分痛苦,甚不過意。叫道:
“我兒,是你爹媽不是了,一時失于計較,干出這事。差之在前,懊悔沒用了。你可憐我年老之人,只生得你一人,你若死時,我兩口兒性命也都難保。愿我兒恕了爹媽之罪,寬心度日,待做爹的寫一招子,于沿江市鎮各處粘貼。倘若宋郎不死,見我招帖,定可相逢。若過了三個月無言,憑你做好事,追薦丈夫。做爹的替你用錢,并不吝惜?!币舜悍讲攀諟I謝道:“若得如此,孩兒死也瞑目?!眲⒐磿r寫個尋婿的招帖,粘于沿江市鎮墻壁觸眼之處。過了三個月,絕無音耗。宜春道:“我丈夫果然死了。”即忙制備頭梳麻衣,穿著一身重孝,設了靈位祭奠,請九個和尚,做了三晝夜功德。自將簪珥布施,為亡夫祈福。劉翁劉嫗愛女之心無所不至,并不敢一些違拗,鬧了數日方休。兀自朝哭五更,夜哭黃昏。鄰船聞之,無不感嘆。有一班相熟的客人,聞知此事,無不可惜宋小官,可憐劉小娘者。宜春整整的哭了半年六個月方才住聲。劉公對阿媽道:“女兒這幾日不哭,心下漸漸冷了,好勸他嫁人,終不然我兩個老人家守著個孤孀女兒,緩急何靠?”
劉嫗道:“阿老見得是。只怕女兒不肯,須是緩緩的偎他。”又過了月余,其時十二月二十四日,劉翁回船到昆山過年,在親戚家吃醉了酒,乘其酒興來勸女兒道:“新春將近,除了孝罷!”宜春道:“丈夫是終身之孝,怎樣除得?”劉翁睜著眼道:
“什么終身之孝!做爹的許你帶時便帶,不許你帶時,就不容你帶?!眲炓娎蟽嚎谥兀銇硎湛频溃骸霸俚扰畠簬н^了殘歲,除夜做碗羹飯起了靈,除孝罷!”宜春見爹媽話不投機,便啼哭起來道:“你兩口兒合計害了我丈夫,又不容我帶孝,無非要我改嫁他人,我豈肯失節以負宋郎,寧可帶孝而死,決不除孝而生。”劉翁又待發作,被婆子罵了幾句,劈頸的推向船艙睡了。宜春依先又哭了一夜。到月盡三十日,除夜,宜春祭奠了丈夫,哭了一會,婆子勸住了。三口兒同吃夜飯。爹媽見女兒葷酒不聞,心中不樂。便道:“我兒!你孝是不肯除了,略吃點葷腥,何妨得?少年人不要弄弱了元氣?!币舜旱溃?/p>
“未死之人,茍延殘喘,連這碗素飯也是多吃的,還吃甚葷菜?”
劉嫗道:“既不用葷,吃杯素酒兒,也好解悶?!币舜旱溃骸耙坏魏卧骄湃?,想著死者,我何忍下咽。”說罷,又哀哀的哭將起來,連素飯也不吃就去睡了。劉翁夫婦料道女兒志不可奪,從此再不強他。后人有詩贊宜春之節。詩曰:
閨中節烈古今傳,船女何曾閱簡編?
誓死不移金石志,《柏舟》端不愧前賢。
話分兩頭,再說宋金住在南京一年零八個月,把家業掙得十全了,卻教管家看守門墻,自己帶了三千兩銀子領了四個家人,兩個美童,雇了一只航船,徑至昆山來訪劉翁劉嫗。
鄰舍人家說道:“三日前往儀真去了?!彼谓饘y兩販了布匹,轉至儀真,下個有名的主家,上貨了畢。次日,去河口尋著了劉家船只,遙見渾家在船艄麻衣素妝,知其守節未嫁,傷感不已?;氐较绿?,向主人王公說道:“河下有一舟婦,帶孝而甚美,我已訪得是昆山劉順泉之船,此婦即其女也。吾喪偶已將二年,欲求此女為繼室。”遂于袖中取出白金十兩,奉與王公道:“此薄意權為酒資,煩老翁執伐。成事之日,更當厚謝。若問財禮,雖千金吾不吝?!蓖豕鱼y歡喜,徑往船上邀劉翁到一酒館,盛設相款,推劉翁于上坐。劉翁大驚道:
“老漢操舟之人,何勞如此厚待?必有緣故?!蓖豕溃骸扒页匀?,方敢啟齒。”劉翁心中愈疑道:“若不說明,必不敢坐?!?/p>
王公道:“小店有個陜西錢員外,萬貫家財,喪偶將二載,慕令愛小娘子美貌,欲求為繼室。愿出聘禮千金,物央小子作伐,望勿見拒。”劉翁道:“舟女得配富室,豈非志愿。但吾兒守節甚堅,言及再婚,便欲尋死。此事不敢奉命,盛意亦不敢領?!北阌鹕怼M豕皇殖蹲〉溃骸按嗽O亦出錢員外之意,托小子做個主人,既已費了,不可虛之,事雖不諧,無害也。”劉翁只得坐了。飲酒中間,王公又說起:“員外相求,出于至誠,望老翁回舟,從容商議?!眲⑽瘫慌畠簬妆橥端牧?,只是搖頭,略不統口。酒散各別。王公回家,將劉翁之語,述與員外。宋金方知渾家守志之堅,乃對王公說道:
“姻事不成也罷了,我要雇他的船載貨往上江出脫,難道也不允?”王公道:“天下船載天下客,不消說,自然從命?!蓖豕磿r與劉翁說了雇船之事,劉翁果然依允。宋金乃吩咐家童,先把鋪陳行李發下船來,貨且留岸上,明日發也未遲。宋金錦衣貂帽,兩個美童,各穿綠絨直身,手執熏爐如意跟隨。劉翁夫婦認做陜西錢員外,不復相識。到底夫婦之間,與他人不同。宜春在艄尾窺視,雖不敢便信是丈夫,暗暗的驚怪道:
“有七八分廝像?!敝灰娔清X員外才上得船,便向船艄說道:
“我腹中饑了,要飯吃,若是冷的,把些熱茶淘來罷?!币舜阂炎孕囊?。那錢員外又吆喝童仆道:“個兒郎吃我家飯,穿我家衣,閑時搓些繩,打些索,也有用處,不可空坐!”這幾句分明是宋小官初上船時劉翁吩咐的話。宜春聽得,愈加疑心。
少頃,劉翁親自捧茶奉錢員外,員外道:“你船艄上有一破氈笠,借我用之?!眲⑽逃薮?,全不省事,徑與女兒討那破氈笠。
宜春取氈笠付與父親,口中微吟四句:
氈笠雖然破,經奴手自縫;
因思戴笠者,無復舊時容。
錢員外聽艄后吟詩,嘿嘿會意,接笠在手,亦吟四句:
仙凡已換骨,故鄉人不識,雖則錦衣還,難忘舊氈笠。
是夜宜春對翁嫗道:“艙中錢員外,疑即宋郎也。不然何以知吾船有破氈笠。且面龐相肖,語言可疑,可細叩之。”劉翁大笑道:“癡女子!那宋家癆病鬼,此時骨肉俱消矣。就使當年未死,亦不過乞食他鄉,安能致此富盛乎?”劉嫗道:
“你當初怪爹娘勸你除孝改嫁,動不動跳水求死,今見客人富貴,便要認他是丈夫,倘你認他不認,豈不可羞。”宜春滿面羞慚,不敢開口。劉翁便招阿媽到背處道:“阿媽你休如此說,姻緣之事,莫非無數。前日王店主請我到酒館中飲酒,說陜西錢員外,愿出千多聘禮,求我女兒為繼室。我因女兒執性,不曾統口。今日難得女兒自家心活,何不將機就機,把他許配錢員外,落得你我下半世受用。”劉嫗道:“阿老見得是。那錢員外來雇我家船只,或者其中有意。阿老明日可往探之?!?/p>
劉翁道:“我自有道理?!贝卧?,錢員外起身,梳洗已畢,手持破氈笠于船頭上翻覆把玩。劉翁啟口而問道:“員外,看這破氈笠則甚?”員外道:“我愛那縫補處,這行針線,必出自妙手?!眲⑽痰?;“此乃小女所縫,有何妙處。前日王店主傳員外之命,曾有一言,未知真否?”錢員外故意問道:“所傳何言?”劉翁道:“他說員外喪了孺人,已將二載,未曾繼娶,欲得小女為婚?!眴T外道:“老翁愿也不愿?”劉翁道:“老漢求之不得,但恨小女守節甚堅,誓不再嫁,所以不敢輕諾?!?/p>
員外道:“令婿為何而死?”劉翁道:“小婿不幸得了個癆瘵之疾,其年因上岸打柴未還,老漢不知,錯開了船,以后曾出招帖尋訪了三個月,并無動靜,多是投江而死了。”員外道:
“令婿不死,他遇了個異人,病都好了,反獲大財致富,老翁若要會令婿時,可請令愛出來。”此時宜春側耳而聽,一聞此言,便哭將起來,罵道:“薄幸錢郎,我為你帶了三年重孝,受了千辛萬苦,今日還不說實話,待怎么?”宋金也墮淚道:
“我妻!快來相見!”夫妻二人抱頭大哭。劉翁道:“阿媽,眼見得不是什么錢員外了,我與你須索去謝罪?!眲⑽虅炞哌M艙來,施禮不迭。宋金道:“丈人丈母!不須恭敬,只是小婿他日有病痛時,莫再脫嫌?!眱蓚€老人家羞慚滿面。宜春便除了孝服,交靈位拋向水中。宋金便喚跟隨的童仆來與主母磕頭。翁嫗殺雞置酒,管待女婿,又當接風,又是慶賀筵席。安席已畢,劉翁敘起女兒自來不吃葷酒之意,宋金慘然下淚。親自與渾家把盞,勸他開葷,隨對翁嫗道:“據你們設心脫嫌,欲絕吾命,恩斷義絕,不該相認了。今日勉強吃你這杯酒,都看你女兒之面。”宜春道:“不因這番脫嫌,你何由發跡?況爹媽日前也有好處,今后但記恩,莫記怨?!彼谓鸬溃骸爸斠蕾t妻遵命。我已立家于南京,田園富足,你老人家可棄了駕舟之業,隨我到彼,同享安樂,豈不美哉!”翁嫗再三稱謝,是夜無話。次日,王店主聞知此事,登船拜賀,又吃了一日酒。宋金留家童三人于王店主家發布取帳,自己開船先往南京大宅子,住了三日,同渾家到昆山故鄉掃墓,追薦亡親。宗族親黨各有厚贈。此時范知縣已罷官在家,聞知宋小官發跡還鄉,恐怕街坊撞見沒趣,躲向鄉里,有月余不敢入城。宋金完了故鄉之事,重回南京,闔家歡喜,安享富貴,不在話下。再說宜春見宋金每早必進佛堂中拜佛誦經,問其緣故。宋金將老僧所傳《金剛經》卻病延年之事,說了一遍。宜春亦起信心,要丈夫教會了,夫妻同誦,到老不衰,后享壽各九十余,無疾而終。子孫為南京世富之家,亦有發科第者。后人評云:
劉老兒為善不終,宋小官因禍得福。
《金剛經》消除災難,破氈笠團圓骨肉。
第十二卷 柳春蔭百磨存氣骨
詩曰:
世間冤苦是誰深,痛剎天涯孤子心。
勸我解眉偏有淚,向人開口卻無音。
惡言似毒還須受,美色如花不敢侵。
動喜成功仇盡報,芳名留得到而今。
話說貴州貴陽府,有一個小公子,姓柳,名春蔭,年方一十六歲。父親是當國大臣,忽一日,為奸臣所誣,有旨全家抄斬,家業籍沒入官。報到貴州,貴州撫按人速差兵圍宅擒斬。這一日,柳春蔭正在城外館中讀書目,有人報知此信,他嚇得膽魂俱失,不敢少停,忙將館童一件舊青衣罩在身上,急急往萬山中去逃命,又不認得路徑,只撿無人荒僻處便走。
走了許多野路,天色漸晚,正無安身之處,忽然撞見一個祖上用的舊老家人,叫做劉恩,一向在外。陡然見了著驚道:
“你是大相公耶,為何這等模樣,獨自到此?”柳春蔭認得是自家人,便大哭起來。劉恩再三細問,方知是朝廷抄斬緣故。
因說道:“既是這等,哭不得了!為今之計,須要逃命他方才好,恐有人知覺,其禍不??!”遂領了柳春蔭,到家中悄悄宿了一夜。因商量道:“此處耳目多,住不得,須逃出境外方有生機?!笔帐傲诵┍P纏,次日,領著柳春蔭躲躲藏藏,直走了兩個多月,方到湖廣地面。主仆二人見無人知覺,才放下了心。喜得柳春蔭穿戴的巾帽、衣服皆有金珠嵌綴在上,除下來兌換與人,尚足充盤纏之用。
二人在湖廣住了數日,柳春蔭因與劉恩商量道:“柳氏一脈想還未該絕滅,我此身幸虧你扶持出了虎穴,但父母俱遭大變,家業盡空,我若后來沒個出頭日子,與父母報仇,倒不如隨父母以死,也完了一樁罪案!今既幸存,須得一個好地方發憤讀書,異日成名,洗冤削恨,方不負男兒志氣?!眲⒍鞯溃骸按笙喙暧州p,資性又高,心堅志牢,何患不成!但此湖廣沖要地方,非讀書之處,必須另尋一個去處方好?!绷菏a道:“我聞得浙中稱人文淵藪,又兼西湖名勝,秀甲天下,若讀書其中,必有妙處,但路遠,恐未易到?!眲⒍鞯溃骸叭嗡h,未必在天上?”主仆二人算計定了,遂搭了一只船,竟往浙中而來。又走了月余,方到了杭州,就在西湖上租了一個幽僻寓處住下,終日瀏覽那西湖六橋之勝,讀書倒甚快活,只可恨資斧不繼,漸覺有飲食之憂,未免要攪亂心曲。
一夜,月明如水,柳春蔭閉門苦讀,讀到得意忘情之時,不覺高吟朗讀,恍如孤鶴之唳長空。忽想道:“柴米欠缺,只身無涯,無個親密好友?!庇植唤L吁短嘆、吐氣如云。忽想道:“父母遭刑,宗祀莫保!”又不禁放聲大哭,淚如雨下??薅肿x,讀而又哭,哭讀無歇,因驚動門外一位高賢。你道這位高賢是誰?卻是紹興府會稽縣的商尚書。這商尚書是紹興有名的宦族人家,族中冠蓋如云,讀書子弟成對成行。這商尚書因起官進京,打從湖上過,為愛湖上風景,就留連了半月。這夜見月明如晝,兩堤上山色湖光十分可愛,因住船斷橋,帶了兩個家人,沿著長堤一帶步月賞玩。忽步到柳春蔭的門前,聽見里面朗朗讀書,甚是可愛,便立住腳細聽。聽他讀了一回,又放聲痛哭,哭的凄凄切切,令人心傷??蘖擞肿x,讀了又哭。商尚書聽了半晌,心下驚訝道:“我聽此人如此哭,又如此讀,其人決非尋常!胸中定有大冤大苦之事。”
因吩咐家人道:“你可輕輕敲開門,問是何人讀書,我要見他一面?!奔胰祟I命,忙將門敲響。原來劉恩服侍柳春蔭讀書,一刻不離,任柳春蔭讀到三更四更,他便伺候到三更四更,要茶要水,十分盡心,只等柳春蔭睡了,方才去睡。這夜正點茶伺候,劉恩忽聽見敲門聲響,連忙開門,看見是兩個齊整家人,因問道:“你們有甚事故?”家人道:“我們是紹興商尚書老爺,偶步月到此,聽見你們相公讀書有興,欲請出來會一會!”
劉恩聽了,忙進去與柳春蔭說知。柳春蔭想一想道:“此時步月,定有高人,便見一見也無妨?!币蜃吡顺鰜恚灰娨粋€長髯老者立于月明之下,看見柳春蔭青年俊秀,因舉舉手道:“兄年正輕,怎肯這等用功?”柳春蔭忙躬身答道:“晚生小子資質愚魯,不能默會潛通,以致呫嗶有聲,驚動高賢,殊覺可愧,怎敢煩老先生大人垂青!”商尚書道:“讀書是士人之常,但兄讀得一似悲泣,一似激烈,一似苦而帶憂、有懷莫吐者,聲響異于常人,故我學生疑而動問。不知兄何處人,姓甚名誰,有何冤苦?不妨一一告我,或可為兄稍寬萬一?!?/p>
柳春蔭見商尚書語語道著他的心事,不覺撲簌簌掉下淚來,道:“老先生在上,別人冤苦可以告人,惟我書生的冤苦只好暗暗自受,上不可以告君、告臣,下不可以告親、告友,知我此情者,其惟天地鬼神乎!”商尚書見柳春蔭話中有話,因攜著他的手道:“此處不便講話,可到小舟一談。”柳春蔭吩咐劉恩看門,因自隨商尚書到船上來。到得船上,只見許多家人林立,船中錦屏玉案,銀燭輝煌,擺設得甚是富麗。柳春蔭蔽衣頹冠,與商尚書酬酢其中,絕無羞澀之態。商尚書看在眼里,又見他眉清目秀,體骨豐厚,知是個貴介落難之人,心甚憐愛。因吩咐取酒與他對坐而飲,柳春蔭也不推辭,就坐竟舉杯而飲。飲了數杯,商尚書道:“我學生姓商,現待罪卿貳,雖不敢以賢豪自命,然亦非有胸無心,不堪與語之人!兄有何隱衷,何不并姓名、家世而我言之?我斷非無益于兄者?!绷菏a道:“若姓名可言、家世可言,則晚生之冤苦不為冤苦矣!在他人見問,則可托姓,權辭以對,而老先生殷殷垂愛,汲汲見憐,真不啻天地父母!而晚生小子再以世俗之偽言以進,是自外于天地父母也,吾何敢焉?惟望老先生察晚生不得已冤苦之心,而恕其不告之罪,則晚生不告之告,猶告也!”商尚書聽了,不勝浩嘆道:“聞兄之言,使我心惻!家世、姓名兄既不肯言,且請問尊公、尊堂無恙否?
故園松菊猶存否?”柳春蔭見問及此,不覺雙淚交流,放聲痛哭道:“蒼天,蒼天!兩大人若不遭變,我晚生小子何冤、何苦?故鄉若有片土可歸,則我晚生小子何冤、何苦?惟予小子無父無母,如累累喪家之狗!惟予小子有冤有仇,為煢煢無告之人!老先生縱有帡幪萬物之功,恐不能令我哀哀孤子,再復庇于椿庭萱堂之下矣!”說罷,涕流滿面,聲凄氣咽。商尚書看了甚是不忍,再三勸解道:“古來英雄多遭坎坷,須堅忍以勝之!兄今青年,前程甚遠,就有冤仇,當圖后報,須寬心徐俟,不必如此痛苦。一恐傷生,二恐短氣,三恐為奸人所窺,又開是非之門!”柳春蔭聽了,因拭淚正容,躬身謝道:“老先生金石藥言,敢不銘佩!”商尚書道:“兄既兩親遭變,無家可歸,今只身于此,將欲何為?”柳春蔭低頭無語可答,因見案頭筆硯,遂展開一幅箋紙,題詩一首,送與商尚書道:“晚生之志,如斯而已,無能為也。”商尚書接了一看,只見上寫著:
苦心如咽石,啞口似茹荼。
不敢通姓名,但愿乞為奴。
商尚書看了兩遍,殊覺慘然。因說道:“兄雖遭難,然寫作俱佳,資性不凡,異日功名不在老夫之下。兄不可因眼前落魄,便自待輕了!”柳春蔭道:“晚生天涯一身,無親無友,就使異日功名可唾手而得,試問眼前衣食卻從何來?叫我晚生小子雖欲不自輕,又安得不自輕乎?”商尚書聽說,沉吟半晌道:“我學生倒有一處,不識兄肯從否?”柳春蔭道:“老先生有何處法,萬望見教!”商尚書道:“兄既上無父母,遠失家鄉,我這生年已六十余,叼居父執之班,你莫若結義我學生為父,則是無父母而有父母矣,無姓名而有姓名矣,無家鄉而有家鄉矣!此雖非真,然亦舍經行權之道,不識兄肯為之否?”柳春蔭聽了,忙立起身道:“老先生若肯卵翼晚生,便是再生之真父母矣!何以為假?但有一言,須先稟明?!鄙躺袝溃骸昂窝裕俊绷菏a道:“倘不肖異日風云之會,皇家有赦罪之恩,則報仇削恨,終當復姓,以慰先人于泉下。乞老先生鑒不肖苦衷,毋深罪不肖為負心也!”商尚書道:“我已有四子,非憂乏嗣。今此之舉,為兄起見耳!異日歸宗,情理允合,老夫與兄原非承嗣之舉,有何不可!”柳春蔭道:“既蒙大人收養,請大人尊坐,容不肖子拜于膝下!”商尚書倒不推辭,因立在上面,受柳春蔭恭恭敬敬拜了八拜。拜畢,便不敢對坐,就移坐側邊。商尚書因問道:“你今年幾何?”柳春蔭答道:“孩兒今年一十七歲。”商尚書道:“我有四子,論起年來,兩為汝兄,兩為汝弟。他四人俱是春字排來,一名春茂,一名春芳,一名春薈,一名春蔚。我今取汝叫做春蔭,你道如何?”柳春蔭聽了恰又取名春蔭,與舊名相同,便滿心歡喜道:“春蔭最好!”自此,柳春蔭改為商春蔭了。商尚書道:“你既拜我為父,你可將寓中書籍移到船中,不消去了?!?/p>
“且請問大人,此來何事?”商尚書道:“我是奉召進京?!鄙檀菏a道:“大人既奉召進京,孩兒還是隨大人北上,還是寄居于此?”商尚書道:“你隨我北上固好,但恐你新遭家難,京中耳目多,倘有是非,便為不美!莫若我叫人送你回家讀書。
過得一二年,事情冷了,那時再接你進京未為遲也?!鄙檀菏a道:“大人識見深遠,可謂善于保全孩兒,且回家讀書,尤為百分美事。但念孩兒萍梗之身,為世所棄,蒙大人施恩于天高地厚之中,故得留于膝下,今大人又進京矣,孩兒回家,但恐兩兄兩弟久安貴介,視孩兒孤寒,未必相容,為之奈何?”
商尚書道:“我雖進京,有汝母在堂,他為人慈善,我再寫信囑咐,他自能為你作主。我四子縱使有些驕矜習氣,有母親在上,決不敢轉薄于你。況他四人,我已請曹孝廉作先生在家教他,我再寫字與曹先生,托他看你,他四人自然不敢放肆。那曹先生雖是舉人,文才也只中中,你看可從,便從他也好,如不可從,便另請明師也可,不必拘定?!鄙檀菏a應喏罷,就起身回寓,與劉恩說知此事,劉恩也十分歡喜,遂忙將行李、書籍都收拾到船上來。商尚書就叫商春蔭與他父子同榻而寢。到次日,商尚書又討商春蔭文章看,見他資性穎慧,才情頗敏,不勝歡喜。留他在湖上共住了四、五日,因進京的欽限甚迫,不敢久留,只得懇懇切切寫了兩封書,一封與夫人,一封與曹先生,都是叫他好生看管商春蔭之事。又吩咐一個老家人道:“你可拿了這兩封書,送三相公回去,他雖是我認義之子,但才學甚高,今雖暫屈,后來功名不小。我就托你在家用心看管、服侍,不可怠慢!倘家中四位相公有甚說話處,你可就稟知太太與曹相公,要他拘管?!崩霞胰祟I命,遂同商春蔭拜辭了商尚書,先回紹興家里來。商尚書方才發牌進京,不提。
且說商春蔭同老家人,不數日到了商府,老家人先將商尚書二信,送與商夫人與曹先生看了,商夫人就叫四個兒子接了商春蔭,進到內廳相見。商春蔭先拜見了母親,隨即與二兄、二弟同列對拜。拜畢,商夫人就留在內里吃飯,飯罷,就吩咐收拾一間書房與他宿歇,又取出許多華麗衣服叫他更換。商春蔭只取了幾件淡素布衣穿在身上,華麗衣服一件也不穿。又去館中拜見曹先生,曹先生見他氣清骨秀,又因商尚書信中再三托他看管,也十分用情。只是四個兄弟見父親信中說他許多好處,又再三吩咐不許欺負他,他四兄弟心下暗暗不服,道:“他一個流來之子,得與我們認做兄弟,孰輕孰重,憑你論情論理,也該奉承我們三分,怎倒先戒我們欺負他?終不成倒讓他來欺負我們!再看他在我們面上何如,倘有不遜之處,便須慢慢弄他。”四弟兄暗暗各懷妒忌之心不提。
且說商春蔭自到商府之后,以為棲身有地,可以安心讀書,又見有人服侍,劉恩無甚用處,因思量故園不知怎生光景,遂打發劉恩回貴州,去打探家中消息。心安身閑,百慮俱無,得以專力盡心讀書。曹先生初意料他,以為必定要拜他為師。不期過了許多時,商春蔭只是自讀,并不提起。曹先生心下想道:“他年幼,尚不知,只道書就是這等讀,不知講解、做文尚有許多難處。商老先生又不在家,無人指教,我又不便自說,卻如何處?”因再四尋思,忽想道:“有算計來,我到明日定一文會之期,叫他來學做,他若做不來,便不妨叫他拜我為師了!”到了次日,因對商春茂兄弟四人說道:
“讀書不可怠惰,做文要訂一日期,不可亂做。如今限定每逢二、六日做文二篇,我便好考較優劣?!鄙檀好溃骸袄蠋焽烂?,敢不敬從!”到了初二日,就大家都到書館大廳上來做文章。原來商府這書館甚大,商尚書曾請了三個飽學秀才做先生,凡是商門子侄愿讀書的,都任他來讀。這曹先生卻是另請了來教他四個親子的。這日,曹先生到了廳上,因說道:
“今日既是大會之期,凡在館者雖非我教,亦該傳與他知,有愿做文者,不妨來同做?!鄙檀好袝瘯?,就有十數個愿來同做。曹先生又說道:“你三弟新來,亦當通他知道?!鄙檀好纸叙^童去說,商春蔭便也走來。大家分位而坐,坐定,曹先生出了兩個題目,眾子侄各各拈毫構思。原來商府這些子弟,雖出眾之才少,然都靠著尚書門第,倒有大半是進過學的,也都完得兩篇來。曹先生滿肚皮只認商春蔭未必會做,時時偷眼看他。誰知他接了題目到手,略沉想一想,便提起筆來,一揮而就,第一個交卷的便是他。曹先生展開一看,真是言言錦繡,字字珠璣,大有會于圣賢之旨。心下暗驚道:
“原來此子是個異才,怪道商老先生這等殷勤相托,我必須要收他做個門生方妙?!庇趾蛄硕鄷r,眾子弟方次第交完卷子。
曹先生一一評閱,便都覺庸庸腐腐,俱看不上眼,只得勉強各批評些勉勵之語。獨喚商春蔭到面前說道:“你資性盡高、才情盡妙,但學力有不到處,尚欠指點,你須細細講究一番,異日自成大器,萬萬不可任自家言性,而不虛心求益,便可惜自棄了。”商春蔭只應得一聲“是”,半字也不說甚么,竟走了直來。曹先生又與眾子弟論論文字,方才散去。
到次日,曹先生只說商春蔭定來拜他為師。等了一日,卻不見動靜。因又對商春茂說道:“你三兄弟到是個讀書的資質,只可惜無人指點,可與他說,叫他也拜在我門下,我便好盡心與他講究。”商春茂因將此話與商春蔭說知,商春蔭道:
“拜師固好,但俗語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這個事體甚大,安可輕易為之?曹先生叫我拜他為師,固是美意,但不知他的學力、文章可以作得我之師范否?”商春茂說道:“他一個孝廉,難道做不得你一個童生之師?”商春蔭道:“文章一道,那里是如此說?煩大兄可將曹先生的文章,借幾篇與兄弟看看,果然有前輩風氣,我便自然與你看,你便知道了。”
因取了幾篇來,遞與商春蔭,商春蔭細細看了一遍,因笑說道:“曹先生這等文字,麻麻木木、不痛不癢,騙得一個舉人到手,造化他了;他若要中進士,須要拜我為師,怎倒叫我去拜他為師?”商春茂含怒道:“三弟小小年紀,怎說這等狂妄之語!他文字不好,已發鄉科,終不然你一個童生,倒好叫他拜你為師?”商春蔭道:“大兄不必怒,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今日與大兄說也徒然,久當自知。”商春茂道:
“小小年紀,一味會說大話,你既說他文字不好,你有本事,明指出他那里不好來我看,莫要這等狂言無實,壞了我商府讀書體面!”商春蔭道:“要我指出,這有何難?”因取筆將幾篇文字細細批評、涂抹道:“此處庸腐,此處泛常,此處不該如此做,此處卻該如此做?!睂⑵獧M一豎,又直一豎,都涂得花花綠綠,遞與商春茂道:“大兄請細細一看,便知兄弟非妄言?!鄙檀好幌矚g商春蔭,今又見他將先生文字批壞,又見說此大話,愈加不悅。因拿了文章來與曹先生看,只因這一看,有分教:
滿懷怒氣三千丈,一日陰謀十二時。
卻說商春茂深怪商春蔭狂妄,便拿了涂壞的文章與曹先生看,又將叫曹先生拜他為師的話都說了。曹先生不勝大怒道:“敢如此無知,若不看尊公面上,就該計較他才是!”自此之后,凡遇做文,便不來叫他。商春蔭見眾人才只平平,卻也不愿來同做,只在自家書戶中朝夕苦讀。商春茂見他苦讀,心下暗想道:“他資姓又高,文章又好,又肯如此苦讀,明日自然會中。我商家四個親子不中,倒讓他一個螟蛉之子中去,何以為顏?莫若將花酒誘他,他一個窮乏之人,自然要著迷?!?/p>
算計定了,便時時尋個清客朋友,引誘他到花柳叢中去玩耍,爭耐他少年老成,見了婦人睬也不睬。商春茂又想道:“少年人血氣未定,那有個不好色的,這都是在人面前假老成?!币蛴纸杩椿?,騙他到城外館中歇宿,卻令一個絕美的娼妓假扮做良家婦女,到夜靜更深,悄悄來纏他道:“妾乃鄰家之女,因窺見郎君風流俊秀,十分動情,故不羞越禮相從,不識郎君亦有意乎?”商春蔭抬頭一看,見是個美貌女子,因拒他道:“小娘子來差了,我商春蔭雖是一個少年人形,卻是一段槁木,一塊死灰,絕不知道人間有情趣事,空勞枉駕,勿罪,勿罪!”那妓女裝出許多妖態,笑說道:“妾聞古之美色,魚沉雁落、花羞月閉,豈有風流俊秀如郎君,而不一動心者乎?還是郎君嫌妾丑陋,不足薦衾枕,故出此不情之言以拒之?但妾貌丑陋,而情實真切,萬望郎君略貌而言情可乎?”
商春蔭道:“小娘子美自如花,情自如水,奈我商春蔭心如鐵石何?”那妓女一面說,一面就捱近身旁,當不得商春蔭正顏厲色,毫不茍且,見女子只管苦纏,便乘空避出房外去了。那妓女沒趣,只得空回。正是:
碧草自春色,黃鸝空好音。
誰知美人意,不動君子心。
商春茂見美人局弄他不動,心下十分不快。兄弟春芳說道:“大哥不必不快,我聞不愛色者,定然愛財。前日京中會了一千兩銀子在杭州,母親叫我拿會票去取,我如今推病不去,你可攛掇母親,叫他去取。他是個窮人,見了許多銀子自然動心,若是拐了去,便再來不得了。明日父親知道,是他無行,卻怪我們不得?!鄙檀好瘹g喜道:“這個妙!因與母親說知,果然商夫人聽信,就叫商春蔭吩咐道:”前日京中會了一千兩銀子在杭州,我昨日叫他二兄去取。他因身子不爽去不得,你可拿這會票,帶兩個家人,往杭州去取。商春茂兄弟二人在家,暗暗商量道:“包管他有去無來矣?!边^了三五日,不見消息,二人愈加歡喜。到了第十日,沒些影響,商春芳便來見母親放話道:“前日是那個的主意,叫商春蔭去取銀子?”商夫人道:“是你大哥說的身子懶,叫我叫他去的。你問怎的?”商春芳道:“一千兩銀子也不少,他又不是親兒子,一個外人便托他去取,倘有差池,豈不可惜!”商夫人道:
“你三兄弟,你父親既認他為義子,必然看他有些好處,難道為此千金小事,便拐了去?不要多言,明日使他聞知,傷了弟兄和氣!”商春芳笑道:“母親不要發怒,且看他來了,再發怒也不遲。”正說不了,只見商春蔭忽然回來,叫家人將一千兩銀子一一交明與商夫人。商春芳看了,大覺沒趣,只得走了出來,與商春茂計較道:“如今說不得了,一不做,二不休,昨日聞得南莊上瘟疫盛行,做田的男婦不知死了多少。家人沒一個敢去看看。大哥明日見母親,可瞞起此情,只說南莊租米久不交納,可叫三弟去催催。他若去,落了瘟疫,縱不死,也要害一場??!”商春茂道:“有理,有理,我明日就與母親去說。”
次日,果然來見商夫人說道:“南莊租糧久不來交納,孩兒欲自去催討,館中又離身不得,欲叫二弟春芳去,又怕他不的當,倒是三弟做事老成,母親可叫春蔭替孩兒去走一遭,免得只管拖欠下?!鄙谭蛉说馈澳闳值芄抢铣桑任医兴ァ!币蛴纸猩檀菏a來吩咐道:“南莊糧租久不來交,你可去催討一遍。”商春蔭不敢違拗,只得應喏而出。要帶兩個家人跟去,家人們都知南莊瘟疫盛行,便你推我辭,沒一個肯去。
商春茂恐怕露了風聲,便坐名叫個不知事的蠢家人跟去。商春蔭毫不知覺,竟坐了一只小船,搖到南莊中門口,天色已晚。上了岸,那蠢家人領著,步行到莊上來。只見莊門半開,并無一人,商春蔭只得挨身走將進去。到了莊內堂上,也不見一人。此時天已昏黑,又無燈火,商春蔭看了,驚訝道:
“莊里人都到那里去了?”遂同蠢家人走到后堂來叫喚。蠢家人叫喚了半晌,方見影影的一個人,慢騰騰的走來。蠢家人因問道:“你們躲在里面做甚么?府里三相公來了,半晌怎不見一人?”那管莊人低低說道:“我一莊人俱害時疫,七死八活,那有一個好的?我正在昏沉之際,虧你們叫,方才爬得起來。”商春蔭聽了道:“既是這等,你且不要走動!”因叫蠢家人道:“你可自去點起燈來?!贝兰胰苏龑さ皆钋叭ゴ祷?,只見各房許多男婦,俱漸漸爬起來,蠢家人方才沒尋火處,虧一個婦人取了火刀、火石遞與,蠢家人敲出火來,點上燈,移到堂中來照。商春蔭因問莊人道:“你們病害幾時了?”管莊人道:“每日被疫鬼魔弄,連人事都不知道,那里曉得害了幾時?”商春蔭道:“你既不省人事,為何又能爬將起來?”管莊人道:“我正在昏沉之際,影影聽得有些鬼說道:‘不好了,有大貴人來了,我們存身不得了!’忽被你們叫喚,那些鬼一時蹤跡全無,我所以才爬得起來。這一會,病都好了,他說大貴人,想就是三相公了。”正說不了,只見許多男婦都已走到堂中,來見三相公,商春蔭問他如何得能起來,眾莊人都是一般說話。商春蔭暗暗尋思道:“蒼天,蒼天!我商春蔭既是大貴人,如何連父母俱保全不得?”又自感嘆了一回。莊內眾人一時病好,都歡喜不過,忙收拾夜飯,請商春蔭吃,吃完飯,就收拾內房請商春蔭安寢。到次日,村中傳知此事,便都來請商春蔭去逐疫鬼,真是一貴能壓百邪,說也奇怪,商春蔭到各草堂,那些疫鬼便都散了,病人便都好了。故這家來請,那家來請,商春蔭倒像一個行時的郎中,好不熱鬧。按下不提。
且說那老家人自奉商尚書之命,叫他看管三相公,故每日或早或晚,必到書房中來看視一遍。這日到書房來,不見了商春蔭,心下著忙,問人方知到南莊去催租。他久知南莊瘟疫之事,著了一驚,忙來稟商夫人道:“南莊瘟疫盛行,纏染之人,十死八九,太太為何叫三相公去催租?”商夫人也著驚道:“我那里知道南莊瘟疫之事?都是大相公誤我,你可快快備了轎馬,去請他回來!”老家人不敢怠慢,速往南莊。將到村口,早有人傳說,“村中疫鬼,虧三相公驅逐散了,合村人家病都好,如今要做戲酬謝他哩!”老家人聞知,方才放了心。到了莊上,見商春蔭好端端的,果有驅鬼之事,知他后來定是個大貴之人,滿心歡喜。因說太太趕來請他回去之意。
商春蔭已聞知租糧皆完,只因病,尚未曾交納,他就要回去。
爭奈合村人感他驅鬼之德,要做戲請他,死不肯放,只得先打發家人回復商夫人,自家又遲了三五日,方才得脫身回來。
商春茂與商春芳聞知此事,驚訝不已,便也不敢再來謀算他。
商春蔭自此得以安心讀書。
過了年余,忽紹興又有一位大鄉宦,姓孟,名學孔,官拜春坊學士,因有病告致仕回家。他有一個小姐,生得才德兼全,百分美貌。孟學士要擇一個佳婿配他,一時難得。思想商尚書家子侄最多,定有佳者,要自來一選。又聞知他館中西席是曹先生,孟學士與曹先生又是鄉科同年,因寫一書與曹先生,達知此意,約了日期,只說琰拜曹先生,便暗暗一選。曹先生得了信,便回書約了日期,又暗暗透風與商家這些子侄知道,凡是沒有娶親的,都叫他打點齊整,以待孟學士來選。到了這日,果然孟學士投一帖來拜曹先生。曹先生留他吃過茶。遂捻手相攙,假說游賞,便領他到各處書房去相看。這學生們聞知此事,俱華巾美服、修眉畫眼,打扮得齊齊整整,或逞弄風流,或賣弄波俏,或裝文人面目,或作富貴行藏。孟學士一一看在眼里,都不中意。忽登樓下看,只見隔墻一間小軒子中,一個少年手持一本書,依著一株松樹在那里看書,孟學士與曹先生在樓上笑語多時,那少年只沉思看書,并不抬頭一顧。孟學士看在眼里,倒有幾分歡喜,因暗暗指問曹先生道:“此少年為誰?”曹先生道:“此商老先生螟蛉之子,狂士也,不足與語!老年翁不必問他?!泵蠈W士道:“此子吾正賞其沉靜,年兄為何反曰狂士,不大相刺謬乎?”
曹先生道:“遠觀則靜,近看則狂矣。”孟學士道:“我不信如此,年兄同我去當面一決?!彼煲芟壬聵且豢矗芟壬χ棺〉溃骸凹纫娝?,不須自去,我著人喚他來就是了?!币蚍愿酪粋€家人道:“你去對三相公說,孟老爺在此,請他來拜見?!奔胰祟I命,轉到軒子樹下,對商春蔭說道:“孟老爺在樓上,曹先生叫請去會一會?!鄙檀菏a低著頭看書,就像不曾聽見的一般,竟不答應。家人立了一歇,只得又說一遍,商春蔭方回說道:“我有事,沒工夫,你去回了罷!”家人道:
“孟老爺在樓上看見的,怎好回?”商春蔭發怒道:“叫你回,就該去回了,甚么不好回,只管在此攪擾,亂人讀書之興!”
家人道:“孟老爺官尊,又是老爺的好朋友,三相公不去見,恐怕惹他見怪!商春蔭聽了一發大怒道:“他官尊關我甚事?
我看書要緊,誰奈煩去見他!”一面說,一面就走進軒子去了。
家人沒法,只得上樓回復道:“三相公不肯來?!辈芟壬蛐φf道:“我就對老年翁說,此子狂士也,不足與語,何如?”孟學士已在樓上看見商春蔭這段光景,因笑說道:“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猖乎!年兄不必在世法著眼,不妨同我去一會。”
因用手攜著曹先生的手,同下樓來。曹先生只得同他下了樓,轉到軒子中來。二人走進軒中,商春蔭尚默默看書不放,曹先生因叫道:“孟老伯在此,可過來見禮!”商春蔭方抬頭,看見孟學士豐度昂藏,是個先輩,因放下書,不慌不忙與他見禮。禮畢分坐,孟學士因笑問曹先生道:“四書中,名實亦有不合者?”曹先生道:“怎見得不相合?”孟學士道:“我觀曾點舍瑟而對一段,實是一個謙謙君子人,為何反稱他做狂士?”
曹先生一時答不來,商春蔭因答道:“見夫子安得不謙退?遇子路與童冠輩,又不得不狂矣!豈一人有異,賢愚使然耳?!?/p>
孟學士聽了,再三稱贊道:“名言,名言!”又談論了半晌,孟學士方起身辭出,悄與曹先生道:“此子乃吾佳婿也,乞年兄留意。”曹先生低頭不語,半晌方說道:“老年翁還須斟酌,不可一時造次,作伐甚易?!泵蠈W士道:“小弟一眼已決,不必再商,年兄須上緊為妙?!辈芟壬溃骸斑@個容易。”孟學士遂別回。正是:
伯樂只一顧,已得千里神。
丈夫遇知己,肝膽自有真。
曹先生因孟學士再三囑托,只得與商春茂商量道:“你家這許多子弟,孟學士皆不中意,單單看上了你三弟,要我與他為媒,這事卻如何區處?”商春茂道:“老師就該說他不是我商家子侄?!辈芟壬溃骸拔乙颜f明,他道勿論?!鄙檀好窒胍幌氲溃骸凹仁沁@等,老師且對他說說,看看他如何回答,老師再于中點綴幾句,回復孟學士可也!”曹先生遂走到軒子中來,對商春蔭說道:“你造化到了!”商春蔭道:“學生窮困乃爾,有甚造化?”曹先生道;“孟學士有一千金小姐,要托我招你為婿,豈不是造化?”商春蔭道:“男子漢但患不能成名耳,何患無妻?先生以為造化,無乃見小乎?”曹先生道:
“得妻不為造化,得學士之女為妻,豈非造化乎?”商春蔭道:
“學士亦人耳,何足重輕!且春蔭未當受室之年,尚在困窮之際,此事煩曹先生為晚生敬辭為感!”曹先生見他推辭,便就著說道:“你既不愿,我怎好強你,但孟學士明日或央別人來說,你莫要又應承了,使他怪我。”商春蔭道:“這個斷然不敢!”曹先生遂寫了一封書回復孟學士,內中就說商春蔭不看他學士在眼里,不希罕他女兒為妻,許多狂妄之言,要觸孟學士之怒。爭奈孟學士是個巨眼之人,沉吟道:“此子沉潛堅忍,有英雄氣骨,決非孟浪之人,怎肯出此不遜之語?大都曹先生與彼氣味不投,故如此也!”因想了一回道:“我有道理,明日遂設一酌,邀他來,自與他說方妥。”因發帖請曹先生與商春蔭一敘,又寫一字與曹先生說道:“姻事不諧當聽之,但我愛賞其少年英拔,欲與晤對終日,以慰老懷。乞年兄致之,偕來為感!”曹先生沒奈何,到臨期,只得邀商春蔭同往。
商春蔭還要推辭,曹先生道:“他一個父輩,特特請你,你若不去,得罪于他,明日令尊知道,未免見怪爾!”商春蔭不得已,方與同來。孟學士接入,十分歡喜。相見過,敘了許多寒溫,方才入席。孟學士與商春蔭談今論古,見商春蔭言詞慷慨、議論雄偉,更加歡喜。到換席時,又同他到書房各處閑步,因攜手與他說道:“商兄年少才高,學生有一小女,中不敢自稱賢淑,若論工容,也略備一二,我學生最所鐘愛,意欲結褵賢豪,以托終身。前煩曹年兄道意,曹年兄回說商兄不愿,學生不知何故,恐其中或有流間,故今不惜抱慚自白,商兄可否,不妨面決。”商春蔭道:“小侄天涯萍梗,蒙老伯垂青,不啻伯樂之知!晚生雖草木為心,亦當知感!但婚姻大事,上有老父在京,非兒女輩所敢自主,乞老伯諒之,勿罪!”孟學士道:“若論娶而必告父母之理,我學生自當致之尊翁,不消商兄慮得。但商兄愿與不愿,不妨一言,便生死一決矣!”商春蔭沉吟半晌道:“一言何難?但小侄苦衷,實有難于口舌言者。古云‘詩言志’,竊有小詩一首獻與老伯,望老伯細察,便可想見小侄這苦衷矣!”孟學士道:“這個尤妙。”遂同到書房中來,取文房四寶與他,商春蔭遂題詩一律,題完,雙手獻與孟學士,孟學士展開一看,只見上寫著:
落落天涯游子魂,乾坤許大恨無門。
九原蔓草方緘涕,百歲絲蘿何忍言。
兒女風流花弄影,丈夫肝膽雪留痕。
窮途若遂陽春愿,穠李夭桃敢負恩?
孟學士看了數遍,滿口稱贊道:“商兄幽冤未伸,不敢先父母而言親,孝子也,志士也!愈令我學生起敬。然而此詩不言之言,不許之許,我學生留付小女,以為江皋之佩?!鄙檀菏a深深一躬道:“謝知己矣!”曹先生見他二人說話含含吐吐,不甚分明,只微微而笑。大家又說些閑話,方又坐席。又飲了一會,然后曹先生與商春蔭起身,謝別而歸。孟學士送了二人出門,進到內堂,就將商春蔭這首詩交付與女兒道:
“商春蔭雖非商家的派,然少年有志,異日自當顯達,我將你許嫁與他,他因有宿恨在心,不敢明明應承,聊題詩見志,已默默許下。你可將此詩收好,便可做他一縷紅絲之聘也!”孟小姐領父命,便終身捧誦、佩帶不題。正是:
雖非一縷江皋贈,已是三生石上來。
卻說商春蔭在商府過了兩年,適值鄉試之期,宗師發牌到紹興錄科,凡是秀才都要去考科舉,童生都要到府縣去考,以求進學。商春茂與商春蔭說,叫他到縣里報名。商春蔭道:
“我又不考,報名何用?”商春茂道:“你既不考,讀書為甚?”
商春蔭道:“考是終須要考,但此時尚早?!鄙檀好溃骸八牡?、五弟也都要去,你大似他,反說是早?”商春蔭道:“人各有志,何必一概拘定?”商春茂與曹先生說知,大家以為笑話。
遂單報了春薈、春蔚之名去考。不月余,縣取送府,府取送道,道里雙雙都取進了會稽縣學。到送學這日,兩弟兄披紅掛彩,鼓樂迎送來家,親戚朋友都來稱賀,十分熱鬧。人都笑商春蔭沒志氣,若肯去考,騙一個秀才做做,也強如這等落落莫莫,為人輕薄。
又過了幾日,商春茂與商春芳俱有了科舉,要到省下去鄉試。忽有一個朋友到他館中來拜他弟兄,因留他小飯。飲酒中間,說起他能懸筆請仙,商春茂弟兄就要求他請仙,問問功名。那朋友說道:“須得一潔凈之處,方好請仙降壇?!鄙檀好溃骸拔鬟叿鹛美锷跏菨崈簟!彼焱桥笥训椒鹛弥衼怼V灰姺鹛蒙厦嬉煌肓鹆?,供養許多佛像,果然清凈。那朋友叫備香燭,又叫取黃紙、筆、硯、又叫取一根細繩,將一枝大判筆系了,倒懸于桌上,因將一張黃紙鋪在桌上,與懸筆相湊,一面書符結起壇來。眾人聽見懸筆請仙,都走了來看,凡有科舉的,都拜禱求判。那朋友正書符念咒,忽大仙降壇,大風大雨,懸筆自動。那朋友因拜祝道:“蒙大仙降壇,請大仙留名!”那懸筆忽寫出兩行大字道:“我非仙也,乃神也?!蹦桥笥训溃骸凹认底鹕瘢嗲笞鹕窳裘?!”懸筆又寫兩個大字道:
“雷公?!北娙丝匆姡夹⑵饋?。那懸筆又寫道:“諸生不必笑,吾神雖非文人,今偶有一對,諸生能對否?”商春茂道:
“尊神有對,乞求賜教!”懸筆就寫出一句道:
琉璃底下數枝香眾星捧月下寫一行道:“諸生可對,對得來者,功名有分。”商春茂與眾人細想道:“此乃看見琉璃并爐中線香,觸景之句,一時如何有得對?”大家思索半晌,再對不來。商春茂只得又拜祝道:“弟子輩此時意在功名,無心作對,再求尊神明功名有無,容弟子再慢慢對句何如?”那懸筆忽又寫出數行道:
蕭蕭風,颯颯雨,諸子請我問科舉。一對尚然不能對,功名之事可知矣!
下面又寫一行道:“此對諸生不能對,能對人外面來矣。
吾神有事,要退?!蹦桥笥训溃骸白鹕裼泻问??再求少留!”懸筆又寫道:“吾神要過江行雨,不能留矣!”忽霹靂一聲,懸筆便再不動矣。眾人正驚訝不已,忽商春蔭聽得請仙,也走來看,及走到佛堂,仙已退矣。商春茂看見商春蔭走來,正合著雷公說,“對對人外面來矣!”因將雷公之對與他看道:
“三弟能對否?”商春蔭道:“對此易耳!”那朋友道:“三兄既以為易,何不見教!”商春蔭遂提筆對一句道:
明鏡中間一口氣尺霧障天。
大家看了,又工又雅,都連聲贊嘆,以為奇才。那朋友道:“雷神寫著:對得來,功名有分,三兄高發不必言矣?!鄙檀菏a道:“小弟不預考,事從何而發?”那朋友道:“今日不發,定在異日,神圣豈有妄言!”商春蔭也付之一笑。轉是商春茂愈加嫉妒。這一科,果然商家子侄并不中一人。
卻說商尚書在京中,到了秋試,自知他四子不能中舉,但有幾分指望春蔭要中,及見試錄,卻也無名,心下躊躇。過了些時,家中人到,問起:“大相公、二相公不中也罷了,怎么三相公也不中?”家人稟道:“三相公連童生未曾出來考,鄉試如何得中?”商尚書驚問:“為甚不考?”家人稟道:“大相公再三勸他去考,他只是不肯,不知為甚?”商尚書暗想道:
“他不出赴考,必然有故,想是家中有甚說話。我原許一二年接他進京,今已二年,料來也無礙矣!”因寫信叫一個家人去接三相公進京。家人領命到家,將信送上商夫人。商夫人看知來意,就叫商春蔭說道:“你父親有信,著人接你進京,你還是去也不去?”商春蔭道:“父親嚴命,安敢有違!”商夫人道:“既如此,可收拾行李,擇日起身!”商春蔭不敢怠慢,遂擇一個吉日,拜別商夫人并四兄弟,竟同家人進京而來。
到得京中,拜見商尚書。商尚書見他氣宇軒昂,比舊時更覺英發,十分歡喜,就先問道:“前日鄉試,我日日望你登科,你抱負既足,為何不考?”商春蔭道:“孩兒苦衷,原不敢泄漏,大人前又不敢隱諱。孩兒父母遭變,雖未能成服,然心喪三年尚未滿足,既不敢冒喪以暗欺父母,又不敢匿喪以明欺朝廷,故寧甘非笑,以負大人之望也!”商尚書聽了,大加嘆賞道:“賢者之所為,眾人固不識也!汝真孝子也,汝真忠臣也,可愛,可敬!還有一事要問你,前日孟學士有書來說,他有一女要配與你,此亦最美之事,為何你不允?”商春蔭道:“孩兒非是不允,一來婚姻大事,理應大人作主,孩兒焉敢自專?二來親喪未滿,何忍及此?”商尚書道:“你事事不以闇昧廢禮,誠君子也!今既言明,我當寫信復之就應允了他,也不負他一段美意?!鄙檀菏a道:“孩兒心喪再三月滿矣,求大人少緩三月再復他,未為遲也!”商尚書道:“汝言是也?!币蚴帐耙婚g書房與他讀書。
時光易過,倏然又是三年,此時商春蔭是二十二歲。又值鄉試之期,商尚書恐他回省考費力,就替他援例北監赴考。
到了場中,商春蔭學力養到,文章如萬選青錢,榜發時,高高中了第一名經魁。商尚書聞報大喜,以為鑒拔不差。報到紹興家里,商夫人也十分歡喜,只有曹先生與商春茂弟兄不快,欲要奈何他,卻又沒法。過了幾日,曹先生也收拾進京會試,到了京中,就寓在商尚書府中,見了商春蔭,滿肚皮不歡喜,因他中了,只得改弦易轍,滿面春風。到了會試,二人一同入場,誰知場中取士,只論文才,不論老少,商春蔭又高高中了第三名。曹先生依舊孫山之外。商尚書無限歡喜。
到了殿試,商春蔭又是二甲第一,傳臚就選入翰林,十分榮耀。曹先生甚是沒趣,心下尚有許多不服,悄悄到場中討出他的落卷來看,見上面涂抹的批語,就與商春蔭在家看的一般,心下方有幾分軟了。固辭了商尚書,回去家中,再將舊時商春蔭批抹的文字,又細細一見,始覺道:“甚是有理!”再將商春蔭中舉、中進士的文章一看,真是理明學正,詞采煥然,十分可愛,不覺虛心嘆服道:“才學安可論年!”因此在家苦讀不提。
卻說商春蔭既入了翰林,就要與父親報仇,因見對頭勢尚嚴嚴,只得又忍耐住了。商尚書因自家年老,已告致仕回家,也要他告假同回,就孟學士之親。商春蔭苦苦不肯道:
“大仇未報,安忍言此!”商尚書只得聽他,就先回去。
倏忽又是三年,又當會試。商春蔭翰林,例入分房,曹先生依舊到京會試,商春蔭因分房避嫌,便不來相見。誰知三場畢,到揭曉時,曹先生這番僥幸,半中腰搭了一名進士,十分歡喜。再細查房師,恰在商春蔭房里,只得先來謁見。商春蔭見中了他,也自歡喜,便破例就見。二人相見,都覺歡喜,曹先生置椅子上,請拜見老師。商春蔭辭謝道:“我學生雖不曾執經受業,然曹先生于家兄、舍弟有西席之尊,卻與他人不同,怎好如此?”曹先生道:“老師與門生雖有一日之雅,然老師鴻鵠大志,已蟻視門生,并不小屈;況門生今日親辱門墻之下,名分具在,安可紊亂?且門生實不瞞老師說,門生前科下第,回家因將老師向日涂抹門生之文,細細改悔,今日方得遭際,則老師于門生,不獨為一時榮遇之恩師,實耳提面命之業師也,敢不執弟子之禮!”商春蔭聽了道:“不意賢契如此虛心,殊為可敬!”因照常以師生禮相見。自此之后,不常往來。又虧了商春蔭之力,將曹先生殿在二甲,就選了行人,曹先生甚是感激。商春蔭因收了許多門生,腳跟立定,因將父親受害之處、與奸臣誣謗之事細細辨了一本,就求改姓歸宗。喜得天子圣明,將他父親追復原官,欽賜祭葬,籍沒家產,著府縣給還,誣謗奸臣,盡皆削奪問罪,商春蔭準復姓歸宗。命下,商春蔭仍改做柳春蔭,喜不自勝,謝了圣恩。又上一本,請給假還鄉塋葬,圣旨又準了。曹先生與在京眾門生都來賀喜,柳春蔭辭謝去了,獨留曹先生說道:
“我不日要出京,今有一事要問賢契。”曹先生道:“老師不知有何事見諭?”柳春蔭道:“就是向日孟學士老伯所許的的姻事,我一向因父仇未復,雖不敢應承,然私心已許諾久矣,此賢契所知。但別來許久,不知孟老伯近作何狀?賢契定知其詳?!辈芟壬犃藨K然道:“原來老師尚不聞知,孟年兄已作古年余矣!”柳春蔭聽了,大驚道:“果是真么?”曹先生道:
“門生怎敢妄言!”柳春蔭不禁慘然淚下道:“蒼天,蒼天!何奪之速?我柳春蔭又失卻一知己矣!”因又問道:“他令愛如今還是已適他姓,還是待字閨中?”曹先生道:“孟年兄在日,貴家求娶日盈于門,孟年兄一味苦拒,必不應承。自孟年兄死后,不期他令愛純孝,因父親沒了,日夜痛哭,竟雙目俱已喪明!又兼幼子才三兩歲,門庭冷落,昔日強求者,今過門不問矣!故他令愛猶然未嫁也?!绷菏a聽了,忽歡喜道:
“既是他令愛未嫁,這還好!”因對曹先生說道:“此事須煩賢契給一假,為我先歸告老父,申明前約,以全孟老伯向日一段高誼!”曹先生道:“老師臺命,門生焉敢辭勞!但此事雖是老師不忘故舊之義,但夫婦為人倫所重、宗祀所關,今孟小姐雙目已瞽,既成廢人,恐不堪為玉堂金馬之配。老師還須上裁!”柳春蔭道:“孟老伯識我于窮困之日,何等心眼!他令愛若非有待于我,此時已為侯門之婦久矣,豈至喪明無偶?
況孟老伯雖逝,而高風如山斗;孟小姐雖瞽于目,未瞽于心,有何害也?賢契須為我周旋勿疑,我決不做負心之輩!此時縱有宋子、齊姜,吾不愿與易也!”曹先生見柳春蔭意決,不敢再言,只得應道:“老師高義,真古人不及也!門生明日即當討差南還,為老師執柯?!绷菏a道:“如此甚感!”
曹先生辭出,果然就討了一差,先回紹興家里,就將此事報知商尚書。商尚書道:“孟小姐哭父喪明久矣,曹先生就該與三小犬說知,別作權變!”曹先生道:“門晚生已經再三攔阻,令郎老師執意不從,故不得不受命也?!鄙躺袝溃?/p>
“吾兒立身修己,真不愧古人,吾輩不及也!曹先生既受其托,須往孟宅一言?!辈芟壬鷳Z,遂到孟學士家來。原來孟學士大夫人死久,只有一妾生得個三歲公子,并無弟兄子侄。自從學士死后,家產盡皆孟小姐掌管,喜得孟小姐雖是一個閨中女子,卻胸中大有經緯,治家嚴肅,大家人俱在廳外聽命,雖三尺小童無敢入內。外面人并不知內里之事,有甚說話,只憑一個老家人媳婦傳說。這日曹先生來到廳上,對家人說道:
“你家老爺在日,曾將你家小姐面許與商老爺家第三公子為配,此事想你小姐也是知道的。一向因商三公子未曾發科,又因你家老爺變故,故耽擱起來了。今商三公子已登第,為翰林侍講,又蒙圣恩欽賜復姓還鄉,他今不忘你老爺舊日之好,特央我來再申前盟,與你家小姐作伐。商太老爺已擇了吉日要行聘,特央我來通信,你可稟知小姐,好臨期預備?!奔胰酥鞑芟壬?,因入到后廳稟知小姐,復出來說道:“家小姐說,先老爺在日,這段姻事雖是有的,但先老爺不幸淪亡,今非昔比。況商三老爺已是貴人,家小姐又帶有疾病,這段姻親恐不相宜,還求曹老爺斟酌回復為上!”曹先生道:“此呈乃商三老爺感你老爺昔日高誼,不忍負心之舉。就是你家小姐新遭尊恙,他俱已知之。在京時,多少豪門求配,他俱辭脫,情愿尋舊日之好,意在敦倫重義,有甚么不宜!”家人又說道:“既是商三老爺如此重義,家小姐怎敢負盟?但還有一說,小姐說,先老爺歿后,只存得小主一人,今才三歲。雖是小主母所生,實賴小姐撫養,若出嫁與人,小主無人看管,倘有疏虞,便絕了孟氏一脈,故此不敢應承!”曹先生道:
“親事這斷然要應承的了,但所說之事,甚是有理,我回去與商太老爺商量,再來回復。”曹先生遂辭了。回來與商尚書說知此事,商尚書道:“這也慮得是,除非就親方為兩便。”曹先生道:“就親最為有理!”因再回復孟小姐,孟小姐只得應承。商尚書遂擇日行過聘來,紹興城中聞知此事,都笑說道:
“商尚書一發老呆了,兒子一個簇簇新的少年翰林,怕沒有大官家標致小姐為親?卻去定一個死學士的瞎小姐為妻!”又有人笑說道:“想是過繼的兒子,終不像自養的親切,故娶一個瞎小姐與他!”外面紛紛議論、訕笑不提。
過不多時,柳春蔭早已到家,先拜謝了商尚書夫妻收養之恩,又拜請了復姓之罪。然后與商春茂弟兄拜見,商春茂雖舊日與他做對頭,今見他官居翰苑,只得變轉面孔,十分趨奉,對父親說道:“向日曹先生再三要三弟拜他為師,三弟彼時就有大志,說道論起舉業來,曹先生還當拜他為師,孩兒只以為三弟少年夸口,不期今日,曹先生果出三弟門下,方知三弟不為妄言!”商尚書道:“學無老少,達者為師,豈不信然!”因對柳春蔭說道:“孟家這頭親事,雖是你不忍負心一段義舉,但結親這日,合郡觀瞻,娶了個瞽目之婦進門,也未免惹人恥笑。他小姐前日借說兄弟小,無人看管,不欲嫁出門,恐他也只為雙目不見,到人家有許多不便,故此推脫。
我已許他,著你去就親,他方才允了?!绷菏a道:“就親固好,但孩兒為本生父母復姓,已負大人收養之恩矣!今大人父母在堂,孩兒又因藏婦之拙,就親他人之室,是全者小,失者大,不更重為得罪乎?況婦人從夫,當論賢愚,豈在好丑!
孟學士存日,與孩兒已有盟言,今日孩兒只知娶孟學士之女,不知其瞽也,任人恥笑,孩兒自安之!孟小姐若慮兄弟幼小,滿月之后,聽憑回家料理可也。”商尚書見柳春蔭說得有理,只得又叫曹先生將這一段說話到孟衙來說,孟小姐知是柳春蔭之意,便也允了。商尚書歡喜,就擇了吉日做親。到了吉期先一日,孟衙發過嫁裝來,十分齊整,卻像是幾年前打點的,端端正正,一件也不缺少。眾親友見了,都大驚道:“孟學士死后,兩下說親不久,說成后,并不見他家置辦嫁裝,為何這等齊整?這個瞎婦兒倒也有些手段!”到了正日,商府親戚滿堂,都要看這瞎女兒怎生拜堂?不多時,鼓樂喧闐,柳春蔭身穿翰林大紅袍服,騎馬親迎回來。到了廳上,燈燭煒煌,商尚書與商夫人并立在廳上,眾媒婆、伴娘攙扶著孟小姐拜堂。拜堂已畢,伴娘揭起方巾一看,且莫說他翠翹金鳳,裝束之盛,只見:
芙蓉嬌面柳雙娥,鬒鬒烏云結一窩。
更有奪人魂魄處,目涵秋水欲橫波。
商尚書、商夫人與眾親眷一齊看見他花容月貌,如天仙一般,尚不為奇異,只見一雙俊眼,似兩點寒星,百分波俏。
眾親友俱大驚大喜,暗說道:“新人這等一雙好眼,怎傳說是個瞽目?”俱踴躍稱快。不多時,拜堂畢,送入洞房。柳春蔭與孟小姐對飲含巹之卮,柳春蔭雖是他不忘故舊一段義舉,然心下明打帳一個瞽女,到此忽然變做個一雙俏眼美人,怎不歡喜?因問道:“夫人雙睛無恙,為何人皆傳說夫人哭父喪明?”
孟小姐微微笑道:“妾目原未嘗損,只因先學士存日,與良人有盟,遂命妾靜俟閨中。后以強娶者多,以先學士之力,百般拒辭,尚費支持,今先學士見背,妾弟甚幼,妾一孤子,如何撐答?靜處以思,恐為有力者所算,因假稱喪明,這些世情豪貴,果過門不問。故妾得以靜處閨中,以俟君子之命也!”
柳春蔭聽了,嘆羨不已道:“夫人不動聲色,能消絕強暴之妄想,所謂明哲保身,夫人實有之矣!但還有一說,我在京時,許多親友皆以夫人瞽目阻予踐盟,幸我感泰山之恩,不敢有負。設或渝盟,夫人又將奈何?”孟小姐道:“先學士選婿亦云眾矣,而獨屬意良人,蓋深知良人君子也。豈有君子而以盛衰、好丑背盟者乎?良人背盟,猶世俗之人,則一世俗人之人而已矣!妾雖遭棄,獨處終身,不猶愈乎?”柳春蔭大喜道:“孟光稱千古之賢,未聞有此高論,夫人過之多矣!我非梁鴻,今得偶夫人,雖大有愧,實大幸也!”孟小姐道:“自妾以瞽目相傳,君子知而不棄,這段高義,當在古人之上,不獨使妾甘心巾櫛,即先學士九泉亦含笑矣!”夫妻二人說得投機,彼此相敬相愛,飲罷合巹,同入鴛幃,百分得意。到了次日,柳春蔭就將孟小姐恐怕豪貴求親,招惹是非,故假說喪明之事,對商尚書并眾人說知,大家俱鼓掌稱奇,贊嘆不已!不數日,傳得合郡皆知,無一人不道柳春蔭有情有義,孟小姐明哲保身。
柳春蔭在紹興成親了月余,因奉旨歸葬,不敢久停,就將孟小姐送回孟衙,照管小兄弟。自家拜別了商尚書,竟回貴州,將父母棺櫬移葬。貴州有司皆來祭奠,好不光耀!葬事已畢,回朝復命。后來柳春蔭由翰林直做到侍郎,他不貪仕宦,二年間,即告終養回紹興,侍奉商尚書夫妻,二人終天之后,哀慟居喪。教服滿后,與孟夫人另卜宅,與孟尚書家相鄰,撫育孟公子成人。后生二子,俱成偉器,其功名顯大,皆貧賤能守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