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斜島的地形對任何靠腿行走的生物來說,都是體力上的災難,除非插上翅膀,否則速度上很難長時間維持。周岐與徐遲與觸手般的不明荊條且戰且逃,時不時被圍追堵截,陷入鏖戰。二人揮舞砍刀,互為手眼,每一刀劈下去,荊條里黑紫色的汁水便噴射而出,濺得人滿身滿臉。待好不容易殺出重圍,兩人如從墨池里爬出的惡鬼,渾身散發出令人作嘔的氣味。</br> 對此,徐上將幾乎抓狂,怒意上頭,砍起來越發凌厲狠辣,渾似不要命。</br> 歷經幾次被困與突圍,二人反應過來,這荊條數量之多,砍殺不盡,似乎是想以消耗體力為目的將敵人活活拖死,于是他們開始注意保存體力,能避則避。后來,徐遲發現荊條總是大量出現在西南方向,在大方向上總把他們往東北逼走驅逐,像是在刻意維護什么。</br> 順著這條思路,二人于是轉換路線,往荊條密集的反方向鋌而走險。</br> 荊條的攻擊越發猛烈,幾乎劈頭蓋臉,徐遲于體力上虧欠許多,逐漸招架不住,周岐便有意無意地將其護在身后。他殺紅了眼,勁頭又足,氣勢全開時有一夫當關之勇,站在他身后的人,容易產生一種錯覺,好像哪怕四面八方涌來的荊條使出傾巢之力撲殺圍剿,他也能帶著自己逃出生天。</br> 徐遲往前都是護人廝殺的那一個,眼下被護著,不習慣之余,竟生出從未有過的踏實感。</br> 周岐此人平時看著不著調,關鍵時刻卻從不掉鏈子,是個十分可靠的隊友。</br> 徐遲走神的瞬間,一根荊條尋得機會,于漫天飛舞的殘肢中咻的一聲射出,直沖面門而來,周岐提刀阻擋,另一根荊條趁亂攻起下盤,正中周岐膝蓋上方。周岐吃痛,擰起眉毛一聲暴喝,手起刀落,砍下荊條,自大腿上拔出尖端。只見那截沾了血的荊條在手中一陣狂舞,而后竟逐漸枯萎收縮,冒出陣陣黑煙。</br> 徐遲蠕動嘴唇,想道一聲謝謝。</br> 但周岐沒給他機會,搶道:“徐嬌嬌你欠我好幾條命,這次活下來,你得答應我三個要求!”</br> 徐遲劈開戳至眼前的一道荊條,頷首:“好。”</br> 周岐扭頭過來,眉飛色舞:“大丈夫一諾千金,我可都記在這里了,你別想賴掉。”</br> 他沒指腦袋,卻指了指心。</br> 徐遲上下掃他一眼:“不賴。”</br> 周岐身上不止一處傷口,他衣衫襤褸,形容狼狽,前胸后背被劃出道道口子,所幸除了大腿上的那一下較深,其他的都只是劃破層油皮。徐遲與他相差無幾,臉色更是蒼白得渾不似人,也喘得厲害。</br> “要不咱……”周岐萌發退意,他擔心徐遲支撐不住,“撤退吧?”</br> 徐遲抹去臉頰上的一線血星,那是周岐剛剛拔出荊條時不小心濺到他面上的,是周岐的血。</br> “撤退?”徐遲面色愈白,顯得眼珠愈黑,黑得發亮,亮得瘆人。</br> 周岐被那雙眼睛對上,咽一口唾沫,什么話也說不出。</br> “不,我們不退。”徐遲竟勾起唇角,森森然笑了,令人聯想到暗夜里的玉面修羅,“它們進攻的姿態越瘋狂,就表明,我們離我們想要的東西越近。目標近在咫尺,臨門一腳,不去看看豈不可惜?”</br> 此時他目中的癲狂與桀驁絲毫不加以掩飾,高昂的戰意如潮水傾瀉。周岐怔了怔,忽然就確定了,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徐遲都不是真正的徐遲,這才真正的徐遲,他天生就該站在這里,就算四面楚歌求生無路也笑著說出不退二字,他是生長在危境與戰場上的曼珠沙華,見血才盛放。</br> “好。”周岐也被激發出淋漓斗志,斷眉一挑,“你想看,我周岐便帶你去看!”</br> 拼殺到最后,刀鈍人乏,不知負傷凡幾,他們終于抵達上翹面的西南沿岸。</br> 這部分島面高高翹起于海平面,騰空在半空中,顯得離月亮都近上一些。</br> 月華流照,給腳下這片罕見的洼地鋪上一層靜謐的銀霜。</br> 狂舞的荊條仿佛忌憚什么,不甘地退去。</br> 而那股潮濕的、腥甜的、腐朽的氣味終于找到了出處——這是一片半懸浮在空中的花園,里面栽滿了一種形態怪異的花朵。</br> 這些花呈飽滿的蛋形,黑紫色的花瓣緊緊閉合,碩大的花苞中間,黑色的絨毛覆蓋著一條深深的溝縫,縫隙里流淌出透明的粘液。粘液順著長長的花莖流下,在月光下晶瑩閃爍,緩緩滲入腐爛的黑土地。</br> 周岐伸手比了一下,這一株花的花莖有兩人合抱那么粗,花苞則堪比城市酒店里的一間標準大床房。</br> “這花的造型……”周岐咧著嘴思考半晌,吐槽,“挺有后現代藝術范兒的。”</br> 徐遲未語,駐足觀望一陣,先行滑下去。</br> “蛾子一只沒見著,花啊樹的倒是見了不少。”周岐東摸西摸,拿刀剮蹭著花桿子上的圓形斑點,“哎,你說這花,是不是蛾子們的儲備糧啊?沒人血吸的時候,就來采采花蜜什么的,說到底,也是蟲子嘛……”</br> 徐遲轉了一圈,有種誤入森林之感,怕亂走迷失了方向,又轉回來,指指上面對周岐說:“我想上去看看花苞。”</br> 周岐仰頭看了看高達十幾米的花莖,撓了撓寸頭,點頭:“那好辦。”</br> 徐遲扯了扯身上那件千瘡百孔的內衫,撕下腰際的兩片長布條,纏在手上用以防滑,又脫了腳下鞋子,以增加足底感知力。準備妥當后,他準備上手攀爬,結果一轉身,就看見周岐那個腦回路清奇之人,正手握砍刀,一下一下賣力地砍著柔韌的花莖。</br> 徐遲:“……”</br> “你……?”徐遲不大能看懂這種優異的操作。</br> “你不是要看花嗎?”周岐揮舞著遒勁的雙臂,腦門上的汗珠自鬢角流下,匯聚至下巴那一處,再沿著喉結浸濕衣領,“爬上去多費勁啊,不如直接砍倒,離得近,想怎么賞花怎么賞。對了,咱一路打打殺殺地逃過來,你也累了吧?還愣著干什么?別站著了,趕緊找地方坐吧,我來砍,你休息,兩秒鐘的事兒。”</br> 徐遲支棱著雙手:“不是……”</br> 不是后面的話還沒說出口,那朵可憐的花遭不住周岐猛烈的摧殘,應聲而倒。</br> “嘩啦”一聲,周圍幾朵花也被無辜株連,倒伏一片。</br> 周岐大手一揮,器宇軒昂:“來,看看哥送你的花!別不別致?”</br> 徐遲默了默,配合地舉起雙手,干巴巴地鼓了鼓掌:“別致。”</br> 說完,他敷衍的笑容光速消失,腳跟一轉,趕去察看花苞。他怕再待幾秒,面對某人燦爛又臭屁的笑臉,他會忍不住把心里的憨批罵出聲。</br> 周岐自覺貼心又聰明,公孔雀開屏似的背著手,從折斷的花根處大搖大擺地走到花苞那頭,看見徐遲正蹲在地上,試圖用雙手扒開花苞中心的溝縫。但他的力氣顯然不夠,饒是手臂上青筋暴起,咬起牙,清俊的面上漲得通紅,也不能撼動花苞半分。</br> 出于某種惡趣味,周岐抱臂欣賞了一會兒,忍不住笑出聲,嘲起來:“你怎么力氣小得跟個大姑娘似的?”</br> 徐遲面無表情,激道:“你行,你來試試?”</br> “我試就我試,看著啊。”周岐擼起袖子,就著徐遲前胸靠大腿蹲著的姿勢把人抱起來,搬開,放到一旁,“走遠一點,別礙事。”</br> 徐遲現在對于被隨意搬來挪去這種事已經產生了免疫力,除了在心里罵一句大牲口,別的也不再多說什么,因為說什么周岐都是一臉,不敢不敢,下次還來。他索性忍耐。</br> 日后,徐上將每每思及自身這一大改變,都會感到無比震驚且匪夷所思。</br> 周岐彎腰發力,使出五成力氣掰第一下的時候,已經感覺到大意輕敵。</br> 等使出十成十的力氣掰第二下時,他開始覺得騎虎難下。</br> 到手腳并用的第三下時,身后的徐遲發出嗤一聲冷笑,周岐的臉燒了起來,一聲悶哼連發數次力。</br> 花它紋絲不動!</br> “這花它想不開。”周岐訕訕地刮了刮鼻子,“咱就別強花所難了吧?”</br> 他灰溜溜地轉身,只見徐遲學著他之前的姿勢,抱著雙臂挑著眉:“看你挺壯實的,怎么力氣小得像個大姑娘”</br> 以牙還牙。</br> 周岐一口氣差點沒上來:“……夠了啊,徐嬌嬌,在外面給男人一點面子。”</br> 徐遲精亮的眼睛望著他,里頭的笑意藏都藏不住,他天生弧度往下的嘴角竟有些發自內心往上揚起的趨勢,但尚未抵達眼角,在中途就消弭于無形,憑空蒸發。</br> 這人,連想笑,都無法順利自如地笑出來。</br> 周岐喉結上下一滾,走到近前,伸手捂住徐遲的眼睛。</br> 徐遲下意識后仰,想躲開潮熱的手掌:“你……”</br> “噓。”周岐另一只手抵住他的后腦勺,用了點力道,不讓他退卻半分,“徐嬌嬌,來,跟我念,哈哈。”</br> 徐遲抬手想推開他,莫名其妙:“你搞什么……”</br> 隔著散發出各種難聞氣味的布料,觸及起伏顫動的胸膛,他動作微滯。</br> “哈哈哈哈哈。”周岐跟壞了的復讀機似的,不厭其煩地重復,還耍起無賴,“說嘛,哈哈兩聲又不會少塊肉。”</br> 徐遲冷著臉,半晌,緊扣的牙關松動了:“哈?”</br> “哈哈。”</br> “哈哈?”</br> “哈哈哈哈哈!”</br> “哈……哈哈哈哈?”</br> 周岐大笑起來,松了手,指著徐遲捂起肚子:“哈哈哈哈哈!嬌嬌,你好呆哦,外面人知道你這么呆嗎?你怎么這聽話呢?來,采訪一下,岐哥到底有什么魅力,能讓你……喂,打哪里都行,別打頭!臉也不行,我以后還打算靠臉吃飯呢……”</br> 兩人扭打成一團,徐遲一邊覺得這行為有失體統和身份,一邊又覺得實在手癢難耐,不抽人能憋壞。連他自己都沒發現,這會兒他那張周岐口中“苦大仇深”的臉上正洋溢著笑容。他向來慣會冷笑、譏笑、奸笑、獰笑,但他很難展露出純粹的發自真心的笑,自他記事起,就從未有過,不是不會,是缺乏場合和機會。</br> 比廝殺輕一點的打鬧中,周岐被折斷的花莖絆了一跤,摔倒前他匆忙拉住徐遲墊背,于是兩人齊齊仰倒,恰好撞在那顆怎么都想不開的花苞上。</br> “咚”的一聲,那是周岐的后腦勺磕在堅硬的花瓣上。</br> 周岐嘶一聲,抱著腦袋大呼好痛,這花他媽的可能是朵金剛花!</br> 徐遲趴在他身上,忽聽一聲“噗”的氣流聲,他抬眼望向周岐背后——無巧不成書,兩個成年男子的重量,剛好把花苞上的那道縫隙給壓開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