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覺得奇怪。”徐遲托著下巴,后退兩步,提出假設,“你說,刻在上面的這些名字如果被破壞了會怎么樣?”</br> “不知道。”周岐皺眉,他覺得徐遲的思考方式總是異于常人,“前提是你得有本事破壞才行。”</br> “就是因為很難做到,我才想試試。”徐遲轉身往飛蛾隊伍里走去。</br> 周岐被他這十足冒險的動作搞得心驚膽戰,跟上去,壓低了嗓音:“你瘋了?深入虎穴?”</br> “我沒瘋。”徐遲解釋,“你沒發現嗎,在魔方里,越是明令禁止的表面上看起來不可能的東西,就越是可疑。這堵墻刀砍不進,石頭也劃不出任何痕跡,不就很可疑嗎?我們窮途末路,要找的答案可能就在里面,有得試為什么不試?”</br> 說的很有道理。周岐承認。</br> 但有道理歸有道理,周岐剛經歷過懸崖上徐遲差點墜崖喪生的事件,這會兒還心有余悸,很不想徐遲再度犯險。</br> 但他也知道,他沒辦法左右徐遲的思想和行動,只能努力調動起全部心神,緊緊守在徐遲身側,為其抵擋任何突如其來的風險。</br> 徐遲穿梭在一個又一個飛蛾之間,當真是火中取栗,小白兔在狼群里亂蹦。終于在走了半刻鐘后,找到了他想找的東西——</br> 那是一具已經腐爛成森森白骨的飛蛾遺骸。</br> 上回白天來此匆匆一游,徐遲就注意到,這片偌大的空地不光是島上飛蛾的聚集地,還是神圣的公共墓地。</br> 蛾子生前立在這里,死后也葬在這里,無論生或死,都守護著這面承載了他們名字的墻。</br> 周岐低頭看著地上的白骨,驀地感到凄涼,伸手在那巨大的頭蓋骨上拍了拍,結果一時沒掌握好力道,把人家頭骨給拍裂了,咔擦一聲脆響,周岐登時縮回手,站得筆直,雙手合十,用好幾國語言說了不同版本的“對不起”,樣子十分虔誠,虔誠中透著滑稽。</br> 而那邊,徐遲已經悶不作聲地撿了已亡蛾兄不化不腐的口器,一路拖著往回走。</br> 到這會兒,周岐再不明白徐遲的意圖,那就真的是個傻子了。他道了歉,又鞠了個躬,嘴里搗騰三遍“蛾兄對不住,借你吃飯的家伙一用”,這才追上去,幫徐遲把那足有十來斤重的黑亮如鐵棍的口器抬起來。</br> 來到墻邊,兩人屈膝沉氣,扎好馬步,以徐遲在前,周岐在后的姿勢,抱著口器,撞鐘似的使出全力撞將上去。</br> 只聽嗆啷一聲巨響,墻上一個名字中間出現了一片蜘蛛網般的放射狀裂紋。</br> 成了!</br> 徐遲丟下口器,湊近細看,忽聽背后傳來一聲陰沉的“嗚咕”,剎那間,疾風驟至。</br> 周岐心里一咯噔,反應極其迅猛,當下搶至徐遲背后,長臂一撈,卷住徐遲腰腹,攜著人往一側滾落開去。</br> 只聽短促有力的一聲“咄”,那只半道醒來偷襲他二人的飛蛾偷雞不成反蝕把米,一個俯沖過來用力太猛,堅硬的口器一下子嵌進了石墻里面,動彈不得。本來那口器的硬度還不到能完全沒入石墻的程度,不巧的是,它剛好瞄準在周岐徐遲才鑿出的開裂處,這一下陷進去,死活都拔/不出來,只能憤怒地狂扇雙翅,卷起一地塵土,口中發出“嗚咕”“嗚咕”的嘶吼。</br> 周岐坐在地上,摟著徐遲的腰,呆呆看了半晌,說了聲:“操。準頭真他媽好。”</br> 徐遲輕輕一掙,掙開腰間勒著的兩條胳膊,爬起來,圍著那只倒霉飛蛾轉了一圈。</br> 徐遲喚:“周岐。”</br> 周岐應:“哎。”</br> “這家伙應該就是剛剛我們砸中的那個名字所對應的飛蛾。”徐遲推測,“看來一旦名字被破壞了,飛蛾就不受夜晚的約束,能自由行動了。”</br> “這樣的嗎?”周岐還有點懵,順口接話,“那我們想喚醒孫勰,是不是只要找到他的名字,然后抹掉就行了?”</br> “理論上是的。”徐遲與那只被擾了清夢起床氣特別大的飛蛾眼對眼。但這個做法,不知道會給被強行喚醒的飛蛾造成什么影響。</br> 后半句話徐遲沒說,因為不管會有什么影響,他們只有這條路可以走。</br> 抉擇的兩頭往往都是生命,有時僅僅是數量多少的問題,徐遲活了這么多年,做出的抉擇不知凡幾,有人說他冷血殘暴是個極度利己者,也有人說他是個審時度勢的優秀政治家,但事實是,他只是站在了需要做出抉擇的位置,他必須做出抉擇。</br> 周岐聞言,馬不停蹄地轉身去找尋孫勰的名字。</br> 這看起來簡單的事,費了他們好大功夫,因為滿墻歪七扭八的字體實在是令人目不暇接,加上光線昏暗,周岐瞪得眼睛都酸了,終于在一個小角落里找到了孫勰那小子秀氣得跟大姑娘似的名字。</br> “撞鐘”這回事一回生二回熟,精準無誤。</br> 孫勰迷迷瞪瞪醒來,飛到墻頭上,看見底下兩個揮舞著手臂的小人影時差點一頭栽下來,他緩緩降落,趴下,歪著頭,出自內心地發出質疑:“嗚咕?”</br> “先別嗚咕了,沒時間解釋,趕緊的,先帶我倆去大峽谷,路上慢慢說。”周岐火急火燎道。</br> 孫勰雖然現在是個蛾子,還是個看起來不大聰明的蛾子,但好歹以前是個人,起碼的戒心還是有的,他看看一邊還在兀自掙扎試圖把口器從墻里拔/出來的同類,又看看盛氣凌人的周岐,嗚咕了一連串。</br> “你再咕,是人是蛾都要完。”徐遲陰森森地斜乜著他。</br> 剛說完,轟隆隆,大地深處又傳來一連串悶響,宛如深沉的嘆息。</br> 與此同時,地面的傾斜度再度變小。</br> 一排排站立的飛蛾受重力支配,齊刷刷倒伏一片,就像接連傾覆的多米諾骨牌。</br> 孫勰被這突變震驚了,驚悚地眨了眨眼睛,猶豫了一陣,他乖乖伏下身子,周岐與徐遲相視一眼,先后登上這架無任何安全措施的小型飛機。</br> 再次夜游上翹面,俯瞰地面,短短一日內,景色大相徑庭。</br> 蔥郁的樹木開始落葉,爭奇斗艷的花簇漸次枯萎,就連清澈的湖面也開始變得渾濁骯臟,那些半透明的藍色蘑菇病懨懨地收起小傘,因失水而皺縮,母花花田里已然光禿禿一片,成了不毛之地。衰敗,如惡魔延伸出的爪牙,漸漸侵蝕這片綺麗的大地。</br> 聽了周岐耐心的講解,又親眼目睹上翹面的變化,孫勰拍打翅膀的頻率陡然加快。</br> 帶著點涼意的夜風刮得臉蛋生疼,徐遲瞇起眼睛,把下巴往豎起的衣領里埋了埋。一個細微的動作罷了,周岐卻準確地捕捉到,敞開外套,粗暴地把徐遲的頭按進了懷里,兩條胳膊一收,禁錮住,不讓徐遲有一絲掙脫的機會。</br> 口鼻突然間被男人的體味強勢霸占。</br> 徐遲掙了掙,沒掙動,不明所以,悶悶地“嗯?”了一聲。</br> 按著他頭顱的那只大手卻始終沒有動靜。</br> 徐遲安靜等待著。</br> 好一會兒,手的主人才別別扭扭地開口:“你問我怕不怕死,我真的不知道。我說了你別笑話我,我其實很少思考這種比較有深度的問題。”</br> 看出來了。</br> 徐遲心道。</br> 周岐說話時帶動著整個胸膛都在有規律地輕微震動,這種震動意外地使人安心。衣衫下溫熱的肌膚熨著冰涼的臉頰,像潤物無聲的熱水,這種再適宜不過的溫度也很舒服。徐遲于是放任自流,放松全身繃緊的肌肉,冷哼一聲,不動了。</br> 又隔了一陣,徐遲感覺到自己身體的重心幾乎全部壓在周岐身上,于是知道孫勰開始往下俯沖,到達目的地了。</br> 周岐在這時開口,接了沒說完的下半句:“但我挺怕你死的。”</br> 徐遲無聲眨了眨眼。</br> 周岐說這句話的時候心里挺忐忑的,他能感覺到手指按著的脊背驀地一僵,他低頭,撞進一雙漆黑冷寂的眼睛——徐遲正靜靜地看著他。</br> 周岐瞬間感覺自己好像被剝光了衣服扔在大庭廣眾,接受萬人審視,他倉促地瞥開眼,想說點什么俏皮話往回找補,但又覺得說什么也找補不回來,只能繃著臉一言不發。</br> 徐遲盯著他冷峻的下頜線條思考了幾秒,很自然地接了話:“你放心,我輕易不會死的。”</br> 這句話近乎于承諾。</br> 周岐聳動喉結,又轉回目光,但徐遲已經垂下了眼瞼,兩人沒能有眼神交流。</br> “你說的。”周岐緊隨而來聲音在風中揚了起來。</br> 徐遲鴉羽般濃密的眼睫在蒼白的皮膚上投下陰影,隨著點頭的動作顫了顫:“嗯,我說的。”</br> 中界大峽谷外,孫勰穩穩降落,兩人抓緊時間,飛快地滑下來,囑咐了孫勰幾句便往峽谷奔去。</br> 入口處,植被完全被破壞,裸露的地面呈可怕的灰黑色。周岐蹲下來研究,發現原先這里肥沃的土壤在短短的幾個小時內全部轉化成了之前傾斜面上才有的冰沼土,貧瘠冷硬。這種土質的變化似乎還在迅速蔓延,這就解釋了為什么上翹面的植物眨眼間全速枯萎。</br> 形勢不容樂觀,兩人的心都往下沉了沉,起身往峽谷中走去。</br> 走到一半,就無法再行進寸步。</br> 黑沉的海水已經漫到峽谷中段,咸濕的海味裹挾著寒風撲面而來。</br> “周岐,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從傾斜面進入峽谷前,通往傾斜面的入口處長出了嫩草?”徐遲佇立海邊,海風吹得他額發飛揚。</br> “記得。”周岐補充,“氣溫也詭異地上升了。”</br> “我懷疑。”徐遲注視著波濤洶涌的海平面,“傾斜島可能每隔一段時間,上翹面和傾斜面就會對調,就像一個上下不停的蹺蹺板。而我們要想成功通過關卡,就得阻止這個對調的過程。”</br> “如果整個島是個可操控的機器。”周岐沉吟,“為了公平起見,我會把轉軸中心設置在小島中心,也就是——”</br> “中界大峽谷!”</br> 周岐徐遲同時出聲。</br> “沒錯,一切變化都是從這里開始!”周岐激動地一拍大腿,“機關肯定在這里沒跑了!”</br> 徐遲環顧四周:“但我們不知道這個機關到底長什么樣。”</br> 兩人于是在峽谷內來來回回地走,留意任何值得注意的細節。</br> 時間一分一秒地往前推進,誰也不知道下一輪傾斜角再次縮小會是什么時候。但毫無疑問的是,等下一輪海水上漲,整個峽谷都會被淹沒,到時候別說是找機關,想進來都得潛水,那才是真正的回天乏術。</br> 周岐越找越暴躁,很想扛個火/箭/炮來把峽谷一整個而全端了,但這個理想注定無條件實現,于是氣悶得不行,走兩步就踹一腳崖壁泄憤。最后在距離海水兩米遠的位置,他一腳蹬在一塊凸出的巖石上,這一腳沒使多大力,那塊巖石卻突兀地陷了進去,同時發出卡拉卡拉的生澀響聲,就像生銹的鋼鐵履帶在轉動。</br> 周岐心中一喜,知道誤打誤撞找對了地方,連忙沖徐遲招手。</br> 徐遲小跑過來,兩人對著陷進去的巖石研究了一會兒。</br> 沒研究出什么名堂。</br> 徐遲于是又補上大力一腳。</br> 巖石整個兒都陷了進去,崖壁緩緩朝兩側打開一條可供一人穿過的縫隙。</br> 與此同時,大地又震了震。</br> 不好!</br> 意外發生前,周岐只來得及抓住徐遲的手,猛漲的海水猝不及防兜頭淹了過來,上噸的海水頃刻間盡數涌進狹窄的峽谷,勢如萬馬奔騰,虎龍咆哮,帶來的可怕沖擊力將護住徐遲的周岐重重拍打在崖壁上,海水灌進轟鳴的耳道,他悶哼一聲,哇地吐出一口血,下巴磕在徐遲頭頂,手臂軟軟垂落下來,竟是被直接拍暈了過去!</br> 徐遲水性極好,曾經還在部隊里拿過潛泳冠軍,加上剛才海浪那一擊的分量大都被周岐分擔走,他得以安然無恙。但饒是他心理素質經歷過專業且嚴苛的訓練,此時看見黑沉海水中漂浮著的血霧,瞳孔還是驟然一縮,心跳大亂。過速的心跳只會無謂加速肺泡內氧氣的消耗,他竭力穩住心跳,屏住呼吸,從周岐懷中掙脫出來,反勒住周岐的肩膀,往方才崖壁上現出的縫隙泅游過去。</br> 如果那一瞬間縫隙打來時他感覺到的撲面而來的風向沒錯,穿過縫隙,底下應該就是……</br> “咳!”昏迷中的周岐猛地咳嗽了一聲,口鼻溢出細密的泡泡,臉憋得通紅。徐遲加快了游泳的速度。周岐的這一系列反應是海水嗆進氣管,氧氣也消耗殆盡的征兆。</br> 海底的暗潮不時將人裹挾著推遠。</br> 徐遲一手勒著周岐,一手扒著縫隙一邊,海水一會兒把他往里推,一會兒又把他往外拉,他咬牙穩住沉浮的身體。</br> 周岐無意識地揮舞著四肢,似乎是想攀住任何能攀上的救命稻草。</br> 堅持一下。</br> 再多堅持一下。</br> 徐遲奮力游過一段極狹的通道,耳邊傳來嘩嘩的滔天水聲,懷里的周岐忽然間停止了抽搐,舒展開的手臂在海水中如海藻般無力地漂浮。</br> 已經是最后的極限了。</br> 徐遲的心臟驀地抽了一下,幾乎停擺,沒有過多的思考,他掰過周岐的下巴,掐著兩腮迫使對方打開緊扣的牙關,然后湊過去,把憋得發疼的胸腔內的最后一口氣盡數渡過去。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