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岐在震耳欲聾的水聲中恢復了一點寶貴的意識,他動了動指尖，有水珠源源不斷地撲打在臉上，仿佛置身于淋浴房的花灑下。</br> 身體很沉，濡濕的眼睫毛很沉,胸口上也被什么重物壓著,他透不過氣,本能地抬手推拒胸膛上壓著的重物。甫一觸及，摸到微涼滑膩的肌膚,再摸索著往上，是濕透的衣料和柔順的毛發，周岐的手微妙地頓了頓，刷地睜眼。</br> 后腦勺創口的刺痛在徹底清醒的剎那化作音符，上升至喉嚨,再從抿緊的嘴角溢出來。</br> 懷里的人被短促的悶哼聲驚醒,雙手抵著周岐的胸膛,蹭地坐起。</br> 周岐被猛地一壓，又是一聲痛呼,模糊的視網膜上映出空白著一張臉的徐遲。</br> 徐遲剛醒,頭發凌亂，雙眼渙散,反應遲鈍到近乎呆滯。他困惑地望著周岐,似乎不明白周岐為什么鬼吼鬼叫。</br> 周岐的傷口痛得要死,無力解釋,只能通過觀察周圍景象來緩解注意力。</br> 嘩嘩的水聲來自于徐遲身后崖壁上掛著的一條不知從何而來的瀑布,湍急的水流轟然而落，涌進寬敞的地下河，迸濺的水花劈頭蓋臉地砸在頭臉和身上。這里似乎是傾斜島內部的地下溶洞，空間很大，但水位線仍在持續上漲。他們正位于河岸邊岌岌可危的巖石上，照這個趨勢下去，若蘇醒得再晚一些，恐怕就會在昏迷中被直接淹死。</br> 也就是說，一覺醒來，他們還是要與時間賽跑。</br> 周岐判斷完形勢，把目光轉回來，聚焦在徐遲臉上。</br> 疼痛還在腦子里飄動，不那么鉆心了，但無處不在，猶如一層慘淡的薄霧。</br> 此時看徐遲，也就跟霧里看花沒什么區別，眼睛看不真切，但心里知道很美。</br> 只可遠觀的那種美。</br> 水已經漲了上來，淹了耳朵，瀑布憾人耳膜的巨響隔著一層水終于減弱了一點。</br> 若生不能同衾，死能同穴也算美事一樁。周岐此時身在地下洞穴，與徐遲待在一起，又是生死存亡前路未卜際，腦子里忽然就閃過這么一句話。</br> 登時渾身一震，震驚完，眸子黯了黯。</br> 死在一處什么的，他周岐倒是沒什么不可以，就是不知道人家樂不樂意。</br> 多半恐怕……是不樂意的。</br> 是啊，憑什么呢？于情于理似乎都說不通。</br> 正胡思亂想，徐遲回神，一把將他從水里撈了出來，不問意愿強行按頭，很不溫柔地察看起他腦后的傷口，并冷冰冰地吐出傷情：“口子有點深，出去得叫任思緲縫兩針。”</br> 周岐的額頭被迫磕在他硌人的鎖骨上，有點懵，機械地點頭：“啊。”</br> 徐遲看完傷口似乎松了口氣，又把人推開，扶著濕滑的石壁站起來，動作看起來有些滯澀。</br> “我被撞昏后就什么都不記得了。”周岐跟著起來，甩了甩昏沉沉的腦袋，“你怎么也暈過去了？”</br> 徐遲平直的肩線繃緊了兩秒，輕描淡寫地回答：“累到脫力。”</br> 周岐不疑有他，搔搔鼻尖，挺不好意思的：“游泳本來就挺消耗體力的，當時水勢又猛，你還得帶著我，辛苦辛苦。”</br> 徐遲沒作聲，目光短而迅捷地滑過周岐仍沾著水汽的嘴唇，下頜處鼓出的咬肌動了動，想說什么，但終究沒說。</br> “怎么了？”周岐敏銳地察覺到他的欲言又止。</br> 徐遲搖搖頭，伸手指了指瀑布上方：“我們穿過大峽谷的縫隙，然后被水流一路沖下來。過來看，這里的石壁上有箭頭。”</br> 徐遲又指向他背后的墻壁，周岐湊過去，果然發現上面有人為鑿出的箭頭標記。標記很深，料想用的應該是特別鋒利的錐斧之類的工具。</br> 地下很黑，只有一些浮游生物發出泠泠微光。</br> 周岐為了看清徐遲，得湊得很近，問：“走嗎？”</br> 溫熱的鼻息撲在臉上，徐遲蹙了蹙眉，不動聲色地往后拉開距離，答：“走。”</br> 兩人于是循著墻上的箭頭蹚水前進。</br> 海水從腳踝逐漸漫到膝蓋，落后半步的周岐在黑暗中忽然開口：“我剛昏迷的時候，好像還抓緊時間做了個夢。”</br> 徐遲沒心思閑聊天，但出于禮貌，還是接了話茬：“什么夢？”</br> “亂七八糟的。”周岐說，“好像是在什么花田里，金燦燦的，有好多蝴蝶在身邊飛來飛去。”</br> 描述挺抽象的。</br> 徐遲冷漠地哦了一聲。</br> “其中有一只蝴蝶停在了我的嘴唇上。”周岐又說，聽聲音他好像用手指捏住了嘴，導致口齒不清，但不妨礙徐遲聽懂，“還撲扇翅膀，把風都灌進我嘴里了。”</br> 徐遲腳一滑，差點跌進水里。</br> 周岐連忙扶住他的后腰，語氣緊張：“靠，你沒事吧？頭暈嗎？”</br> “沒事，踩了個石頭。”徐遲擺手，清了清嗓子，黑暗很好的掩飾了他窘迫的神色。</br> 這么一打岔，周岐就沒再接著說他的夢。</br> 又無聲走了一陣，徐遲還是沒忍住，問：“后來呢？”</br> 周岐：“什么后來？”</br> “蝴蝶落在了你的嘴上。”徐遲提醒，“你什么反應？揮手把它趕走了嗎？”</br> “沒有。”周岐聳肩笑了笑，“你猜我做什么了？”</br> “什么？”</br> “我一張嘴，把蝴蝶給吃了！哈哈哈哈哈！我真是個鬼才！”</br> 徐遲：“……”</br> 行吧，某種程度上來說，確實是個改編的鬼才。</br> 周岐在夢里的迷惑行為成了這段枯燥無味的路程里唯一的調劑品，此人百無聊賴，猜測起蝴蝶生吃起來是種什么口味，后來還開始研究應該通過何種烹飪方式來使其變得美味，說著說著，兩人同時感到洶涌而來的饑餓感。</br> 肚子發出的抗議聲在洞穴里此起彼伏。</br> 餓得兩眼發昏的徐遲不得不陰惻惻地終結話題：“蝴蝶吃起來什么口感我不知道，但人肉吃起來，應該還不錯。”</br> 周岐瑟縮著打了個冷戰，識相地閉緊了嘴巴。</br> 而此時，海水也已漫到小腹。</br> 二人行至標記消失的地方。</br> 視野盡頭赫然出現一個巨大的磨盤，磨盤由巖石打造，一共分為三層，每層都有三米來高，上下咬合，表面刻著符咒般的道道水紋。</br> 這時，沉重的磨盤轉動起來，發出一聲沉悶短促的巨響，“咔噠”，大地都為之震了震。</br> 周岐徐遲隨即扶穩墻壁，并第一時間感知到腳下地面的傾斜角再次縮小。</br> “看來這就是我們要找的機關了。”徐遲當下做出判斷。</br> “你是說。”周岐頭皮發緊，“我們要讓這么大個的東西停止轉動？”</br> 兩人對視，同時感到棘手。</br> 不說他倆現在兩手空空，武器全被海水卷走，就算沒被卷走，兩把拿不上臺面的砍刀也很難撼動這龐然大物分毫。</br> “走，先爬上去看看。”周岐搓搓手，建議道。</br> 徐遲表示贊同。</br> 大磨盤高度差不多十米，每層相咬合的地方也有抓手，爬起來倒是不費力氣。</br> 兩人上到最頂端，發現了磨盤中央緊密嵌合、正徐徐轉動的鋼鐵轉機。</br> 周岐盯著轉機看了幾秒鐘，轉頭又爬下去：“等我一下。”</br> 再上來時，他把外衣扎成包袱背在身后，里面兜著兩塊大石頭。</br> 他把石頭搬出來，丟進轉機。</br> 只聽喀喇喀喇幾聲爆響，那轉機的齒輪鋒利無比，削鐵如泥，直接把石頭絞成了粉末，威力強得令人肉顫。</br> “嘶——”周岐一屁股坐到地上，十指屈起狂撓頭皮，“石頭也不行，這他媽怎么搞？”</br> “這轉機可能不是暴力能阻止的。”徐遲抱著雙臂站在轉機邊緣。</br> 太近了。</br> 轉機鋒利的齒輪幾乎擦著他的腳尖而過。</br> 周岐一抬眼，嚇得魂飛魄散，聲色俱厲地吼道：“徐嬌嬌你他媽不想被絞成肉沫兒就給我站遠點！”</br> 徐遲恍若未聞，猶自站著不動。</br> 周岐惱了，撲上來就想拽人：“你這人怎么這么不聽話……”</br> 就在周岐的手快碰到徐遲的胳膊時，徐遲忽然抬起手，手掌豎起豎起，掌心向外，做了個往外推的手勢。</br> 周岐于是停住不動，咬著牙：“徐遲……”</br> “有一點我想不通。”徐遲盯著轉機的某一點，神情異常專注，“你說，是誰在墻上留下的記號？誰會把我們引到這里來？”</br> “不知道。”周岐的全副心神都在徐遲腳下，根本沒細想徐遲的問題，“可能是以前的土著人吧，或者飛蛾。”</br> “我覺得不是。”徐遲伸手一指，指向轉機的中心，“你看那兒。”</br> “看什么……”周岐的耐心到達巔峰，他瞥了一眼轉機中央，余光猛地捕捉到什么，動作頓時一滯。眼珠緩緩轉過來，心跳逐步加快，他看清了那個眼熟的金屬小零件——那是孫勰那個小人偶的手臂。</br> “這玩意兒……怎么會在這里？”周岐難以置，“孫勰為什么……”</br> 一句話還沒說完，地面震顫，轉機的速度猝然加快。搖擺之際，周岐不忘把時不時在死亡邊緣試探的徐遲撈回來，護在懷里。</br> 海水以驚人的速度上漲，瞬息間就淹沒了第一層大磨盤。</br> “快找！”徐遲推開周岐，“孫勰肯定還留下了別的什么線索！能阻止轉機的線索！”</br> “靠，早知道就帶他一起下來了！”周岐在磨盤上四處奔走，“帶過來，狠狠揍一頓，保證什么都能供出來。”</br> “不一定。”徐遲說，“他可能早就忘了。”</br> “什么意思……誒？你來看看，我好像找到了。”周岐趴在磨盤邊緣，探頭往下看。</br> 徐遲也趴過去，只見第二層與第三層磨盤之間的咬合處有個醒目的暗紅色圓圈。之前他們從另一面爬上來，根本看不見這個標記。</br> 趁著海水還沒漫上來，兩人迅速爬下去，來到圓圈處。</br> “這是用血畫的。”周岐用指甲刮了刮那圓圈，干涸的血斑掉落下來。</br> 圓圈里是個凹槽，周岐瞇著眼往里看了看，然后空出一只手探進去，握住什么東西的把柄，用力往外一抽，只聽得一片嗆啷啷的刮擦聲——竟抽出一把精鋼打造的三叉戟。</br> 周岐怔了怔，滿臉都是這是什么鬼東西的表情。他看向徐遲，徐遲卻是一臉凝重。</br> “你這什么表情？是不是也覺得這東西挺不靠譜的？”周岐問。</br> “不。”徐遲放緩神色，“看不出來嗎？這三叉戟的材質跟轉機的材質一模一樣，應該不會被攪碎。拿好了，能不能成功就在這一下了，我們上去。”</br> “好！”聽徐遲說完，周岐頓時有了信心。</br> 三叉戟一經拔出，大磨盤似乎感知到危機，轉動得越發快，不可避免地給兩人攀爬的速度造成了嚴重的影響。</br> 周岐體力好，先行爬上去。等他回轉身想要拉徐遲一把時，異象陡生！</br> 大磨盤竟然往一邊迅速傾倒！</br> 當時他趴在磨盤邊緣，一手拿著三叉戟，一手伸下去想拉徐遲，一時不慎，依照慣性，直接越過徐遲頭頂，從磨盤表面飛了出去！</br> 失重的感覺只維持了幾秒鐘的時間，隨即身體就狠狠撞上了磨盤石壁，直撞得五臟六腑齊齊錯位，喉頭溢出血腥味。他咬牙抬頭，微怔，看到徐遲青筋迸發的手，正死死攥著自己的手腕。</br> “抓緊，別松手。”徐遲用力時，脖頸邊也會迸出青筋，線條異常優美。</br> 他還是太瘦了，在身體懸空的情況下僅憑一條手臂，根本無法支撐周岐的重量。</br> 而傾斜的大磨盤導致周岐即使伸長了手臂，加上三叉戟的長度，也夠不到石壁。</br> 瘋狂上漲的水面就在腳下。</br> “周岐……”</br> 似乎預感到周岐即將做什么，徐遲出聲挽留。</br> 周岐心意已決，沖徐遲吃力地咧了咧嘴:“乖，叫聲岐哥來聽聽。”</br> 徐遲目眥欲裂，使出渾身解數吼出來：“周岐你別他媽犯渾！”</br> 這一吼，分了心神，周岐的身體猛地往下降了一截。</br> 徐遲于是閉上嘴不再說話，專注于手上。</br> 但掌心的汗水還是使周岐的手腕自他的手中一點點滑出。</br> 以至于周岐只需輕輕一掙，就能最后替他減輕負擔。</br> 墜落之前，周岐拼盡最后一絲力氣把手中的三叉戟擲了出去，只聽見咄的一聲。</br> 應該是成功插/進磨盤了吧？</br> 如果是徐遲的話，一個人也能成功阻止轉機的吧？</br> 畢竟他這么優秀。</br> 他這么優秀，沒有我也能從魔方里逃出去。</br> 落入水中，海水紛涌而來封閉五官之前，周岐最后想的是：生不能同衾，死不能同穴，都沒關系。哪怕只我一個孤伶伶地死了，知道你還活著，就很好。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