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弈鳴摘下口罩,從手術室出來,見律嶼清板著臉站在門口。
“怎么說?”他問。
律嶼清開門見山:“心電圖的振幅不對,很可能是心包積液降低了心排血量,使其它器官灌注減少,導致它們沒法正常工作,我建議做個超聲心動圖觀察一下。”
“單憑心電圖做出的推斷,我不能接受。”蔣弈鳴冷著臉說。
律嶼清不解:“手術臺上,忽略任何一個可能都會害死患者,謹慎點終歸沒有錯。”
秦霍站在他身后,雖然并不十分清楚兩人在聊什么,但他覺得律嶼清說得沒有錯。他在搞研究的時候每一步都會比較謹慎,就怕一步錯步步錯。
蔣弈鳴不耐地說:“現(xiàn)在手術已經(jīng)接近尾聲了,患者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異常,我認為沒有必要。如果你堅持的話,怕是會被患者投訴過度醫(yī)療。”
他覺得自己的話已經(jīng)很中肯了,可律嶼清并不買賬,仍堅持道:“再加一個超聲心電圖吧,心包積液有多嚴重你是知道的。”
“律嶼清!”蔣弈鳴打斷他的話,“我才是他的主治醫(yī)生,請你不要來干擾正常的工作秩序。”
說完這句話,蔣弈鳴不想再做過多糾纏,轉(zhuǎn)身就要回手術室。
“等等。萬一呢?萬一真的有心包積液呢?這是條人命,你不能這么輕慢。”律嶼清追上去補充道。
話到這里,蔣弈鳴是真的被氣到了,他咬著牙道:“輕慢?你覺得我穿著這身衣服站在這里是輕慢?”他深吸一口氣,交代一旁的護士說,“把他給我攔住,不準放進來。”
說完便頭也不回地進去了。
律嶼清理解蔣弈鳴對于過度醫(yī)療的顧慮,這塊向來是一個難解的模糊地帶,但他不想放棄,也不敢放棄。如果真出事了,患者家屬不會因為避免過度醫(yī)療而原諒誰。所以,他沒有放棄,而是堅持往手術室里沖。
護士不敢不攔他:“律醫(yī)生回去吧,別讓我們?yōu)殡y了。”
“不行,你讓我進去......”
此時他感覺特別無奈,如果真的出現(xiàn)心包積液,小孩真的會沒命啊。
“你有幾成把握?”秦霍沉穩(wěn)的聲音突然在他耳邊響起。
律嶼清轉(zhuǎn)頭:“七成。”
“好,我送你進去。”
說著,他順手脫下自己的外套,一左一右抓住兩個護士的胳膊并攏,用外套捆住,并推到了墻角。手法可謂干凈利落,一看就知道身手不錯。
做完這些,他朝律嶼清點了點頭說:“走吧。”
“好。”
律嶼清帶著他快速換上滅菌服,穿過手術室長長的通道,一起往里面走去。
他說不清現(xiàn)在自己是什么心情,好像在做一件吃力不討好的事。但秦霍只問了一句便站在他這邊,這種義無反顧的支持不是第一次了,可每一次都讓他無比心動。
手術室里,患者的傷口縫合已經(jīng)完成,在做最后的收尾工作。律嶼清突然帶著生人硬闖進來,在場醫(yī)生護士的臉色都有些不太好看。
他們自然是知道律嶼清師從名醫(yī)的,也知道他空降醫(yī)院地位跟他們比不太一樣,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可以在手術室亂來。
“律醫(yī)生,你不該進來。”一個資歷稍老的醫(yī)生說。
周圍幾人附和著點頭。
律嶼清正要解釋,出乎意料的是蔣弈鳴突然抬眼看向他,開口道:“可以讓你做超聲心動圖,但如果沒發(fā)現(xiàn)任何問題怎么辦?”
“我可以接受院方的任何處罰。”
“好。”蔣弈鳴說,“小趙,加個超聲心動圖。”
很快,超聲心動圖出來了,心室清晰,跳動規(guī)律,看上去確實沒什么問題。說實話,這圖給任何醫(yī)生看,他們都會覺得沒問題。
律嶼清緊皺眉頭:“重放一遍。”
眾人跟著又看一遍,紛紛說:“確實沒有異常。”
律嶼清不理,繃著臉冷聲道:“再放一遍。”
這回負責重放心動圖的小趙沒有動,他看向蔣弈鳴,似乎在問他還要不要放。
蔣弈鳴冷笑一聲說:“放。”
在律嶼清的要求下,心動圖重復放了五六遍。原本手術做完就可以走的眾人,被迫跟著呆在手術室里看一個正常的片子,此時都有些不耐煩。
“律醫(yī)生,差不多得了,就算放出花來它也是正常的。”
“就是,我就覺得沒什么問題。”
也有人覺得律嶼清是不好下臺,所以才堅持一遍一遍放。于是,為他找臺階道:“你之前不是剛下了臺手術,太累了看錯也正常,走吧,一起去喝點水歇歇。”
說著這人就要上手來拉律嶼清的胳膊。
秦霍斜跨一步擋住他的手,說:“別打擾他。”
“啊這......”
就在眾人僵持不下的時候,律嶼清終于找到的問題所在,他指著暫停的圖中的某個位置說:“就是這里。”
蔣弈鳴順著他指的位置看過去,沒看出有什么不同,便問旁邊的另一個醫(yī)生說:“你看到什么?”
那個醫(yī)生搖頭。
“這里,右心房有輕微的凹陷變形。”律嶼清輕輕點了兩下屏幕,冷靜地說。
蔣弈鳴湊近一看,果然是有一點點輕微的凹陷,但他不解:“心包積液通常不會出現(xiàn)在這里吧。”
“通常不是不意味著完全沒有可能,頸部是被碎玻璃割破的我沒記錯吧?如果有玻璃碎片進入血流,從頸靜脈一直流向頭臂靜脈,接著刺破上腔靜脈,那么血液就有可能從心臟后方滲出,限制舒張期心室擴張和血液充盈,降低心臟效率。”
蔣弈鳴越聽越眉頭皺得越緊:“這只是你的推測。”
“但并非沒有先例,兩年前俄州就有一例......”
律嶼清簡要地講訴這那場救治,在場的眾人都聽呆了,這么小眾的案例,律醫(yī)生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秦霍也在聽,但他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律嶼清身上,在專業(yè)領域侃侃而談的他發(fā)著光,是他無論什么時候都會心動的模樣。
“所以必須馬上制住出血點,否則等患者血壓出現(xiàn)斷崖式下跌的時候就來不及了。”律嶼清強調(diào)。
這時,所有人的目光都跟隨著律嶼清看向蔣弈鳴,他才是這場手術的主治醫(yī)生,沒有他開口,誰也不能動。
蔣弈鳴清楚自己現(xiàn)在的處境,他在猶豫,如果相信律嶼清建議,馬上開胸找出血點,要是能找到還好,找不到該怎么辦?怎么跟患者家屬和醫(yī)院交代?
“蔣醫(yī)生?”律嶼清催促。
此刻他真的沒有任何私心,做到這一步,除了吃力不討好,他想不出別的。可人命關天,他不可能視而不見。
蔣弈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沉聲說:“......開胸吧。”
眾人沉默兩秒,安靜地動了起來。就在器械剛剛準備好的時候,儀器的尖鳴聲突然打破了安靜。
“嘀嘀......嘀嘀......”
這刺耳的尖鳴聲像指甲劃過玻璃,攪得空氣一片焦灼。
“病人血壓在下降。”護士高聲喊,“還在降!”
“手術刀。”蔣弈鳴伸手。
……
很快,他果然從上腔靜脈中取出一小片碎玻璃。
“磕噠”一聲,碎玻璃落入盤中,眾人長舒一口氣,再去看律嶼清時,才發(fā)現(xiàn)他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悄悄離開了手術室。
蔣弈鳴此刻握著鑷子,沉默地望著門口,不知在想什么。
——
“久等了,秦工。”律嶼清對秦霍說。他倆換下滅菌服,正穿過走廊往辦公室走去。
秦霍沒說話,他只是看著他輕輕搖了搖頭。
走廊里來來往往的醫(yī)生護士有很多,看到律醫(yī)生身旁跟著一個英俊帥氣的高大男人,都喜歡從頭到腳打量人家一遍,有些人一邊打量還要一邊交頭接耳。
雖然聲音都很小,但秦霍耳力過人,他們說什么都聽得一清二楚。
“他就是一直在追律醫(yī)生的秦先生啊,身材倒是不錯。”
“長相也可以,挺酷的,做什么的?運動員?”
“工程師。”
“喲,還是知識分子,看不出來啊。”
“會不會做飯啊?他要是不會做飯,那我們律醫(yī)生吃什么?”
“……會的。”秦霍小聲說。
“你說什么?”律嶼清隱約聽見秦霍說話來著。
“沒什么。”
律嶼清順著他的目光也打量了一下周圍,見同事們跟在動物園圍觀大熊貓似的,氣笑了,說:“嘛呢你們,看猴呢,我們秦工臉皮薄,別再給我看害羞了。”
他這話一出口,周圍小小地爆出一陣善意的笑聲。
兩人進到辦公室,律嶼清隨手關上門,問:“今天怎么特意過來了?是來道別?”
“嗯,借調(diào)令下來了,我得去首都幾個月。”
“中間能回來嗎?”
“很難。”
律嶼清垂下眼睛,看著青灰色的地面問:“也不能通信是嗎?”
“是。”
長久的沉默開始在這間屋子里彌漫。
此時正是下午,夏末秋初的季節(jié),風有些涼。夕陽照著窗臺,像畫布上沾了一塊橘黃色的顏料。這本該是一抹極暖的顏色,律嶼清看過去卻只覺得冷。
“你跟我說這些,是想聽我說什么呢?”他小聲問。
秦霍覺得喉嚨有些干澀,他輕咳兩聲,移步到律嶼清對面站定:“我有很多話想跟你說,等我說完,我再來問你答案。”
他說這話的時候,律嶼清微微仰著頭,一瞬不瞬地看著他的眼睛。他能看到里面的真摯和小心翼翼,所以他想,待會無論秦霍說什么,他大概都拒絕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