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夜色忽然已降臨。
陸小鳳甚至不知道天是什么時候開始黑的,也沒有回到天長酒樓去,只是在街上的酒店里,買了一大壇酒,一個人坐在這里來喝。
他心里充滿了悲哀和沮喪,情緒甚至比昨夜更低落,因為他雖然知道人生中本就有黑暗丑陋的一面,但是他一向不愿看到。
這里是個沒有人住的小木屋,是在江岸旁,木屋里的人,想必已遷到那冰河上的市鎮去了,木屋的門都幾乎已被冰雪堵塞。
冷風從窗縫中吹進來,從木板的空隙吹進來,冷如刀鋒。
可是他不在乎。
他只希望李霞真的能遵守諾言,明天一早就把羅剎牌交給他,他拿了就走。
剛來的時候,他也曾覺得這地方是輝煌而美麗的,到處都充滿了新奇的刺激。
現在他卻只想趕快走,愈快愈好。
破舊的木板桌上,還擺著盞油燈,燈中仿佛還剩著點油。
可是他并不想點燈,甚至連自己都不知道,這兩天他為什么會變得如此消沉,他甚至又想去找孤松拼一拼。
奇怪的是,一到了這里,歲寒三友就好像忽然從地面上消失了。
遠遠望過去,冰上的市鎮仍然燈火輝煌,這里的天黑得早,現在時候想必還不太晚,距離明天早上,時候還很長。
這漫漫的長夜要如何打發?
陸小鳳捧起酒壇,又放下,他忽然聽見外面的冰雪上,傳來一陣很輕的腳步聲。
此時此刻,還有誰會到這種地方來?
忽然間,窗子被撞開,一個人跳進來——門已被封死,陸小鳳也是從窗子里跳進來的。
雪光反映,依稀可以分辨出,這人身上披著件又長又大的風氅,手里還捧著一大包東西,“砰”地放在桌上,用冷得直發抖的手,從包袱里拿出個火折子,點著了桌上的油燈。
然后她才回過頭,面對著陸小鳳,微笑道:“我果然沒有猜錯,你果然在這里。”
她的臉凍得發白,鼻子凍得紅紅的,笑容卻如春花般溫柔美麗,竟是陳靜靜。
陸小鳳并沒有吃驚,卻忍不住要問:“你怎么會猜到我在這里?”
陳靜靜嫣然道:“我看見你捧著一大壇酒往這邊走,附近又只有這么一個可以避風的地方,我雖然不聰明,卻也不太笨。”
陸小鳳道:“你是特地來找我的?”
陳靜靜道:“嗯。”
陸小鳳道:“找我干什么?”
陳靜靜指著桌上的包袱,道:“替你送下酒的菜來。”
她微笑著打開包袱,又道:“你總是我們的客人,我總不能讓你餓著肚子的。”
陸小鳳冷冷地看著她,道:“你不該來的。”
陳靜靜道:“為什么不該來?”
陸小鳳道:“因為我是個色鬼,你難道不怕我……”
陳靜靜沒有讓他說下去,微笑道:“假如我怕,我為什么要來?”
這句話如果是丁香姨說出來的,一定會充滿了挑逗性,如果是楚楚說出來,就會變得像是在挑戰。
但是她的態度卻很平靜,因為她只不過是在敘說一件事而已。
——我知道你是個君子,所以我來了,我也知道你一定會像個君子般對我的。
這件事豈非本來就應該像是“二加二等于四”那么樣簡單明顯?
在正常情況下,一個女人用這種態度來對付男人,的確可以算是最聰明的法子,只可惜陸小鳳現在的情況并不正常。
現在他不但情緒沮喪到極點,不但氣楚楚,氣李霞,氣唐可卿,更氣自己,只覺得自己這兩天做的每件事都該打三百大板,事實上,這幾天他全身上下都好像不對勁。
陳靜靜又道:“我特地替你帶了風雞和臘肉來,你總該吃一點。”
陸小鳳盯著她,緩緩道:“我只想吃一樣東西。”
陳靜靜道:“你想吃什么?”
陸小鳳道:“吃你。”
沒有反抗,沒有逃避,甚至連推拒都沒有,這件事無論怎么樣發展,她都好像已準備接受了。
她的反應雖不太熱情,卻很正常——一個女人在正常的情況下,接受了她的男人,事情好像本來就應該是這么樣簡單而自然的。
現在他們的激動已平息,她慢慢地站起來整理好自己,忽又回過頭向陸小鳳笑了笑,柔聲道:“現在你想吃什么?”
陸小鳳也笑了:“現在我什么都想吃,就算你帶了一整條牛來,我也可以吞下去。”
兩個人微笑著互相凝視,一件本來應該令人悔恨憎惡的事,忽然變得充滿了歡愉。
陸小鳳看著她,除了這種和平安詳的歡愉外,心里還充滿感激!
所有不對勁的事,都已像是陽光下的冰雪般融化消失了,他忽然覺得全身上下都很對勁——一個女人在男人身上造成的變化,往往就像是奇跡。
陳靜靜眼睛里閃動著那種光芒,也是快樂而奇妙的:“現在我總算明白了一件事。”
陸小鳳道:“什么事?”
陳靜靜道:“無論多好的菜,里面假如沒有放鹽,都一定會變得很難吃。”
陸小鳳微笑道:“一定難吃得要命。”
陳靜靜道:“男人也一樣。”
陸小鳳不懂:“男人怎么也一樣?”
陳靜靜嫣然道:“無論多好的男
人,假如沒有女人,也一定會變壞的,而且壞得要命。”
她臉上還帶著那種令人心跳的紅暈,笑容看來就仿佛初夏的晚霞。
陸小鳳的心又在跳,又想去拉她的手。
這一次陳靜靜卻輕輕地躲開了,忽然正色道:“我本來是想來告訴你一件事的。”
陸小鳳道:“你剛才為什么不說?”
陳靜靜道:“因為我看得出你情緒不太好,我不敢說。”
陸小鳳道:“現在你是不是已經可以說了?”
陳靜靜慢慢地點了點頭,她當然也看得出他的情緒現在已經很穩定:“我只希望你聽了這件事之后,不要太著急。”
陸小鳳道:“我不會著急,你快說。”
他嘴里雖然說不著急,其實心里已經在著急。
陳靜靜終于嘆息道:“小唐死了,是死在李霞手里的。”
陸小鳳皺眉道:“李霞殺了她?為什么?”
陳靜靜道:“不知道。”
陸小鳳道:“你沒有問她?”
陳靜靜道:“我沒有問,因為李霞已不見了,這次是真的不見了,我們找了很久,連影子都沒有找到。”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陸小鳳已跳起來!
陳靜靜道:“我就知道你聽了這件事,一定會跳起來,因為除了她自己外,誰也不知道她把羅剎牌藏在哪里。”
陸小鳳又跳起來,跳得更高。
陳靜靜道:“那十二口箱子,也是她自己派人送走的,別人也不知道送到什么地方去了。”
陸小鳳大叫道:“這種事你為什么等到現在才告訴我?”
陳靜靜苦笑道:“我現在才告訴你,你已經跳得有八丈高,假如剛才告訴你,你不一拳打扁我的鼻子才怪。”
陸小鳳坐下來,既不再跳,也不再叫。
陳靜靜道:“就是因為我,你才肯把箱子先交給她的。”
陸小鳳道:“嗯。”
陳靜靜道:“現在你的箱子沒有了,她的人也不見了,你說我該怎么辦呢?”
陸小鳳冷冷道:“你已經想出個很好的法子,堵住了我的嘴。”
陳靜靜垂下頭,看著自己的腳尖,輕輕道:“你若認為我這么樣對你,只不過是為了要堵住你的嘴,你就錯了,假如我怕你找我算賬,我也一樣可以逃走。”她的眼圈發紅,淚已將落。
陸小鳳心又軟了,忽然站起來,道:“你放心,她走不了的。”
陳靜靜道:“你有把握能找到她?”
陸小鳳道:“我上次既然能找到她,這次就一樣能找到。”
他嘴里雖然這么樣說,其實心里連一點把握都沒有。</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