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陶靜安回國的那天,沈西淮正在英國出差。</br> 他住在費茲羅維亞，夜里天下起小雨，他開車從艾迪遜酒店出發(fā)去酒館，一路上看見好幾塊藍(lán)色牌匾。倫敦各處的藍(lán)色陶瓷牌匾加起來得有九百多塊,純手工制作,掛在名人故居前,上面標(biāo)注生卒年份和生平簡介,是全球最早的名人故居保護(hù)項目。以前讀書時他每看見一塊都忍不住要想,陶靜安那么愛看書，不知道有沒有讀過TA的作品。</br> 他把車開去酒館,里面有樂隊在表演Eagles的作品,他順勢就要了一杯同名的TequilaSunrise，石榴和橙子的味道很淡，比之更淡的是微酸的檸檬。</br> 他很忙,也盡努力越來越忙，好不讓自己有時間去想別的，現(xiàn)在卻迫使自己放松下來。他點開手機(jī)，回復(fù)完工作消息后看見被屏蔽的同學(xué)群里有提示,大概是龍舌蘭的后勁太大,他鬼使神差點進(jìn)去,發(fā)現(xiàn)是程煙圈了他。程煙去了聚點他是知道的，他早前邀請她回來跟自己一起工作,薪資福利由她自己提，程煙沒有立刻答應(yīng)，而他不習(xí)慣強(qiáng)人所難,沒有再對她發(fā)出邀請。</br> 最后去了聚點的程煙在同學(xué)群里喊他喝酒,又圈了她的新上司,其他人抱著看熱鬧的心理幫她一起圈。他沒往下翻，對著程煙那張自拍看了很久。</br> 嘴里的檸檬味似有若無，他又要了幾杯別的，一口口喝下去，把檸檬味徹底沖淡。</br> 他沒喝醉，但車是怎么也開不了了，只好打電話給助理，回酒店后直接躺下，頭疼，翻來覆去睡不著，把手臂放額頭上壓著，腦袋里卻還是那張巴掌大的臉。重新點開那張照片，程煙后頭坐著的人用手拄著腦袋，大概是不想入鏡，另一只手擋住臉，扎得很高的馬尾掃在肩上，仍然沒擋住纖細(xì)修長的脖子，程煙曾經(jīng)說那叫天鵝頸。</br> 他把手機(jī)按滅丟開，睡夢中回到加州那間很小的公寓，床很窄，薄被落在地上，他被脫下的襯衫搭在旁邊人身上，兩人靠得很近，近到他一低頭就能親到她。醒來時懷里空落落，他起身洗漱，一絲不茍地收拾東西，然后讓助理訂回國的機(jī)票。</br> 連續(xù)幾天，他把車開去77大廈附近，陶靜安的下班時間不固定，有時步行出來，有時開著那輛福特嘉年華。電話里助理跟他匯報工作，英國的項目果不其然黃了，他聽了幾句就作罷，看著遠(yuǎn)處的人跟同事結(jié)伴進(jìn)了大廈。</br> 助理把廣告公司的材料收集成冊，也按他要求把微本放在第一頁。他拿著去餐廳跟朋友一起吃飯，小路問是什么，他隨手丟給他，說用不上的文件，他表哥柴斯瑞也看了眼，開小路玩笑，說兩大伯克利高材生，不是那誰的校友么，小路不應(yīng)，也再不看那文件一眼。</br> 半個月后，小路跟微本公司的員工一起在餐廳吃飯，新拍的宣傳片里帶著微本的Logo，他發(fā)群里請大家鑒賞，不忘給這家餐廳挑刺，說只來一回就夠。群里其他人都給他的宣傳片捧場，唯獨那位二哥沒有吱聲。小路中途出門去抽煙，走廊上竟意外碰見他那位二哥的助理，他覺得巧得過分，殊不知這家餐廳就是眼前這位助理給他自己助理提的參考建議。</br> 此刻小路站在他二哥的院子里，仍然十分不解，“你費那么大勁兒見人，就不能直接去找她？”</br> 沈西淮不答反問：“你為什么要跟微本合作？”</br> 小路當(dāng)即被問住，很快又開起玩笑：“我樂意！我知道有人要利用我，我甘愿被利用，行了吧？”</br> 他跟上去，“不過我心情怎么就這么奇怪呢？嫁女兒是不是就這種感受？”</br> 他二哥壓根沒理他，他又說：“桐桐在電話里都哭了，說打算跟你斷絕關(guān)系。你領(lǐng)證不告訴我們，怎么能不告訴她呢？”</br> 沈西淮不是不打算告訴，起先是忘了，等領(lǐng)了證，他媽又先他一步給西桐打了電話，他再打，西桐就不愿意接了。</br> 小路竟有點幸災(zāi)樂禍，這對兄妹看著是歡喜冤家，其實西桐很依賴她哥。有一回她喝醉酒，問他知不知道她理想型是誰，他開玩笑說不是你小路哥我么，她搖頭，說我理想型是我哥那樣的！不過我找了個比他還要好的，可惜有時候也是個悶葫蘆，你說這倆男的沒了我可怎么辦啊！</br> 小路想，蘇津粵沒了沈西桐確實過不了，他那位二哥嘛，以前沒媳婦兒的時候就不依賴任何人，現(xiàn)在有媳婦兒了，也鐵定跟黏人沾不上半點關(guān)系。</br> 四個男人先后進(jìn)了屋，原本是要來搞“審問”的，可真見了人，一時倒不知道該說些什么。</br> 最后是柴斯瑞先開口：“婚禮打算怎么辦？”</br> “還沒想好。”</br> 沈西淮確實還沒想好，婚禮很重要，但比不上領(lǐng)證。這事兒需要溝通，一時半會兒也來不及辦，他打算跟陶靜安慢慢商量。</br> 小路則問：“不公開辦吧？”</br> 問完又覺得多余，不說陶靜安愿不愿意，以他二哥的性子，家里人上新聞已經(jīng)是不得已，他不會讓身邊人跟著他一起曝光，曝光即意味著要接受大眾的輿論，以觸動兒媳婦的身份來看，輿論可不是什么好東西。</br> 幾人又聊幾句，一道從屋里出來。</br> 柴斯瑞這回落在最后，先給表弟遞了支煙，他卻沒接，他只好收回來，笑著問：“陶靜安，對吧？”</br> 沈西淮從他表哥的笑里看出揶揄，也跟著笑：“對，你先前問過。”</br> 問過，但被否認(rèn)了。那時柴斯瑞恰好去英國出差，跟姑媽表妹一同去LSE看那位表弟。公寓被收拾得尤其干凈，唯一有些亂的地方放了塊畫板，地上是沒收起來的顏料，畫里的女孩他不認(rèn)得，但很容易跟其他名人畫像區(qū)分出來。對畫里的女孩產(chǎn)生好奇的也不止他一個，但表弟始終沒有承認(rèn)。</br> “姑媽跟桐桐沒覺得眼熟？”</br> “這都多久了，肯定不記得了。”</br> 柴斯瑞笑出聲來，“也對，這都多久了，你這念念不忘的，總算有了好結(jié)果。”</br> 沈西淮頓了頓，自嘲地笑：“今天早上我起來，懷疑我是不是做了個夢，看了好幾遍時間還擔(dān)心是假的。”</br> 柴斯瑞有些慨然，“昨天就見你心不在焉，還以為出了什么事兒。你趕緊定個時間，我迫不及待想要見一見了。”</br> 沈西淮并不急著把陶靜安介紹給周邊人，在回醫(yī)院的路上，他給助理打電話，請他把能推的工作都往后延，必要的則盡量安排在線上。助理一一應(yīng)下，又提起成森電商的老板，說他們能拿出的最大誠意是在Touching上支持微本，并對ZL的新廣告表示反對。沈西淮有好一會兒沒說話，最后開口，“讓他兒子手寫道歉信，成森不發(fā)就讓ZL發(fā)，只要跟微本沒有關(guān)系，至于是以實習(xí)生還是其他名義，他們自己私底下商量。”</br> 電話掛斷，他將車子停好，拎了宵夜上樓。</br> 靜安爸爸守在病房外，翁婿倆只見過兩三面，又集中在這一兩天，但兩人似乎都很快進(jìn)入了角色。靜安爸爸已經(jīng)聽女兒說過這女婿的工作，但沒多問，只聊些生活中的習(xí)慣愛好。在他看來，無論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過日子，會生活甚至比會工作更加重要。沈西淮也沒提摩洛哥和給小路的合作方案，陶靜安說過她爸爸身體不好，他的話題也多半停在這上面。</br> 最后又說，晚上由他留在醫(yī)院陪護(hù)奶奶，靜安爸爸自然不答應(yīng)，他分得清說話的人是客套或真心，而面前的女婿顯然是后者。</br> 他笑著說：“我負(fù)責(zé)陪護(hù)奶奶，你負(fù)責(zé)把另一個不聽話的勸回去休息。”</br> 那位不聽話的正趴在床邊補(bǔ)覺，沈西淮進(jìn)門先跟奶奶打了招呼，等把宵夜布好，床邊的人也醒了。</br> 靜安低著頭，默默按那只發(fā)麻的手。這只手很快被捏到另一人的手里，恰好在奶奶的盲區(qū)，她也顧不上不好意思，可沈西淮越是一下一下揉著她手指，她反而愈加覺得麻。等終于不麻了，奶奶又說她該睡覺了。</br> 兩人去坐電梯，同行的有其他人，時不時看過來，靜安察覺到不對勁，還沒有動作，旁邊人先一步攬住她，把她臉按懷里。今早兩人去民政局領(lǐng)證，工作人員也頻頻看向他們，靜安知道原因不在自己。</br> 等到了車上，靜安要去系安全帶，手臂先被旁邊人捉住。</br> “過來。”他朝她示意。</br> 靜安反應(yīng)了下，沈西淮已經(jīng)直接將她擄了過去。她下意識抱緊他脖子，近距離看著他英挺的鼻子，還有薄薄的唇，忽然就想起在加州的那次，自己豁著膽子邀請他上樓。而重逢后不過一兩個月的他們，今天竟然已經(jīng)領(lǐng)了證。</br> 即便是自己做的決定，她仍然覺得不可思議。</br> 脖子被身前的人掐住，她沒法往前，只好將額頭抵在他肩上，“我知道你要說什么。”</br> 她頭頂一重，是沈西淮將下巴抵了過來。</br> “什么？”</br> “你經(jīng)常會被拍，要上新聞，我跟你在一起肯定也有被拍的可能性。如果我真的害怕，我們現(xiàn)在就不會在一起。我肯定希望不被拍，不過真的被拍了我也不怕，前兩天我確實因為網(wǎng)上那些話很難受，后來我不難過了，有一個原因你知道是什么嗎？”</br> 她臉被托起來，“什么？”</br> 沈西淮的表情十分嚴(yán)肅，靜安被迫看著他的眼睛，卻笑了起來，“我就想，沈西淮被罵得那么慘應(yīng)該也沒哭吧，”她頓了頓問：“你哭了嗎？”</br> 沈西淮忍不住笑了，快速捏了下她的臉，“可有人哭了。”</br> 靜安故意躲了下，“我哭是因為他們罵了我的家人，單獨罵我的話我才不在意呢，”她又不好意思地笑了，“也確實是有一點點在意，但我很快就不想了。”</br> 她貼過去，鼻子尖挨著他的，想起這兩天他替自己做的那些，“我相信你會保護(hù)好我，也相信我自己可以承擔(dān)一切后果，但我還是有一個要求，你必須答應(yīng)我，不準(zhǔn)拒絕。”</br> 沈西淮知道她要說什么，將她箍得愈發(fā)緊。</br> 靜安臉色一正，“我不希望我的家人受到傷害，一定一定不能。”</br> 他堅決應(yīng)道：“答應(yīng)你。”</br> 在去領(lǐng)證之前，或者說在更早之前，他就知道自己一旦跟陶靜安接觸，她就有可能會被拍，所以每次去見她之前，他都會留心附近有沒有記者。他并不是什么名人，娛記也不是無時無刻跟著，多半在他出差前或出差回來，被拍的可能性會更高。</br> 小路確實摸透了他的想法，他不可能讓陶靜安和她的家人曝光在大眾面前。以前他自己不太在意，也疲于跟娛記玩貓捉老鼠的游戲，所以并沒有真正嘗試去制止。現(xiàn)在情況不同，他已經(jīng)做好打算，以后再不接受露臉采訪，其他采訪能推則推，一旦有娛記偷拍，他也并不介意給公司的律師團(tuán)隊找點事做。</br> 靜安把話說完，就又開起玩笑，“那以后你去我家記得隨時戴口罩。”</br> 沈西淮默默望著她，“誰家？”</br> 靜安怔了下，又笑了，“你說呢？”</br> 沈西淮跟著笑了，又聽她說：“噢，我還有一個要求。”</br> 他應(yīng)：“嗯。”</br> 靜安用指腹去蹭他嘴角，“你可不可以多笑一笑？”她聲音低下去，“你笑起來比不笑的時候好看一點。”</br> 沈西淮故意斂住笑，“是么？”</br> “你沒發(fā)現(xiàn)今天給我們拍照的工作人員一直盯著你看么？因為你一直在笑呀。”</br> 他不接話，只看著她，她想起他先前總是冷著的臉，“你有什么不開心的可以跟我說，不要一個人不高興，我可能幫不上忙——”</br> 靜安的話沒說完，嘴巴已經(jīng)被封住。</br> 他舌尖探進(jìn)來，糾纏住她的，又重重去吮，直親得靜安喘不過氣。</br> 良久后靜安靠他肩膀上休息，她額頭又被親了下，聽見他說：“答應(yīng)你。”</br> 兩人靜靜抱著，靜安手臂環(huán)住他脖子，手指蹭到他發(fā)尾，起初只是輕笑，過會兒忽然就笑出聲來。</br> 沈西淮將她臉掰向自己，“笑什么？”</br> 靜安輕輕抓了下他頭發(fā)，“我想起之前網(wǎng)上有人討論你的頭發(fā)，問你的假發(fā)在哪里買的，看著特別真。”</br> 他并沒有笑，靜安愣了下，以為他生氣了，忙說：“他們說的都沒有事實依據(jù)，我當(dāng)然也沒信。”</br> 沈西淮仍舊嚴(yán)肅一張臉，靜安忽然急了，她并不希望他們領(lǐng)證第一天就鬧矛盾，正要道歉，她終于意識到了不對勁。</br> 她有些尷尬地將臉埋到他脖子里，過會兒悶悶地問：“怎么辦？”</br> 剛才她從始至終緊緊貼著他，兩人又接過吻，沈西淮不太可能沒有反應(yīng)。</br> 他低低喘著氣，想說你不能靠我這么近，最好是坐回去，可低頭見陶靜安耳朵紅了，最終只是說：“說一會兒話就好了。”</br> 靜安好一會兒沒吱聲，隔會兒去摸他頭發(fā)，故意找話說：“你頭發(fā)有點長了。”</br> “嗯，幫我剪。”</br> “我剪不好。”</br> 他仍是那三個字，“幫我剪。”</br> 靜安忽然雙手抱緊他，臉埋得越深，長吸一口氣：“我還可以幫你做點別的。”</br> 沈西淮喉結(jié)用力一滾，甚至沒有問別的什么，腦袋里就已經(jīng)自發(fā)自動蹦出些不堪入目的畫面。</br> 又聽她說：“我們先回去，好不好？”</br> 他忽然就笑了，低頭用力親了下她，“先坐回去。”</br> 不然根本回不去。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