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姜瑤再不樂意回老家，到了春節也沒有逃避的理由。

　　農村喜歡熱鬧，家家戶戶早已張燈結彩，滿目喜慶的紅色。

　　但對于姜瑤來說，這些喜慶都流于形式，只有在過年的時候才會試圖用團圓的氛圍和精致的窗花對聯來喬裝這個大家庭的破碎。

　　她對于老家的那些親戚一概是抱著敬而遠之的態度，連帶著親戚的小孩她也不喜歡，被叫姐姐或者姑姑的時候，也只是敷衍地應一聲。

　　反正對方也和她不熟，也是完成任務才和她打招呼。

　　一個小女孩跑過來，手上攥著嶄新的紅色紙鈔，對她甜甜道：“姜瑤姐姐，我們去小賣部買吃的吧。”

　　是她小姑姑的女兒姣姣。

　　女孩長得可愛，但姜瑤沒有一絲動容，果斷拒絕了，“你喊別的哥哥姐姐陪你去吧。”

　　她的這位小姑姑，全然吸取了爺爺奶奶的長相優勢，是標致的中式濃顏大美人，在她結婚前姜瑤也很喜歡這位姑姑，雖然奇怪夏韻和她的疏離，依然會在回老家的時候黏著她。

　　如果不是她在回家的車上，爸媽以為她睡著了說起小姑姑的事，她也不會想到她是那樣的人。

　　姜瑤看著眼前拉住她手，堅持要姜瑤帶她去的小姑娘，耐住性子，“我不想去。”

　　小姑娘倒是堅定，“但是只有姐姐你能帶我去。”

　　姜瑤望向四周，也不得不承認這個事實，他們到家早，還有很多親戚在路上，眼下來的都是比姣姣小的孩子。

　　姜瑤理了理自己的頭發，終是不忍拒絕，就算她不喜歡小姑姑，小姑娘總是不該受到牽連。

　　姜瑤牽起她的手，“走吧。”

　　縣城里小賣部可買的并不多，整齊地擺在木架子上，走進去散發著潮氣與老舊木質的霉味，空氣中漂浮著可見的微小灰塵，老板依然是姜瑤小時候見過的大媽。

　　雖然種類不多，顏色卻是很豐富，對姣姣這個小學生來說依然是誘惑力十足，在老板樂呵呵的笑臉中，每種都拿了一樣，裝滿了一個塑料袋。

　　等老板算錢的時候，姣姣才如夢初醒般，問姜瑤有什么喜歡的。

　　姜瑤對這些小孩子的玩意已經提不起興趣了，婉拒了，但姣姣堅持要她買幾個，姜瑤只好拿了幾根五毛錢的棒棒糖了事。

　　小賣部的東西很便宜，付完錢還剩下一半。

　　老板問：“我們這里還有鞭炮，你們要嗎？”

　　姜瑤：“小孩子不適合玩，就不用了。”

　　老板不同意，“小孩子怎么了，又不危險，摔炮很安全。”

　　姜瑤低頭看到姣姣亮晶晶的眼睛，無奈道：“那就看看吧。”

　　姣姣一聽，急忙拉著姜瑤跟在老板身后，到了另一個儲藏室里，還未走到這個儲藏室里，撲鼻的霉味就襲來，姜瑤皺起眉頭，出于禮貌，忍住沒捂住鼻子。

　　老板從柜子里面翻出一個很大的塑料袋，里面是各式各樣的鞭炮，不僅有常見的小棍狀的，也有許多動物昆蟲形狀的。

　　看到這些，姜瑤嘴角浮起笑意，在小時候城市對于鞭炮和煙花管控不嚴格的時候，每到過年時節，馬路邊常有賣煙花的小販，后來變成了專門的賣煙花區，再到后來就消失在了視野中。

　　她記得賣煙花的人總是出現在超市前，被滿滿當當的煙花擋住了身體，只能堪堪露出一張臉，外包裝總是繪著黑夜天空中各色綻開的煙花。

　　會看到煙花小販的時間總是那么不湊巧，最適合放煙花的時間已經在充滿痛苦回憶的老家度過，只能和周遲拿出剩余不多的零花錢買一些鞭炮，在小區里面放著玩。

　　“這個蝴蝶好看吧，讓你姐姐給你放。”老板拿出一個鞭炮，外面的紙是蝴蝶形狀的，點燃引線，蝴蝶會飛上天空轉一圈。

　　姣姣看到蝴蝶立刻拿住不肯撒手，又拿了老板給她的幾盒摔炮。

　　“還要什么嗎？我這里鞭炮可多了，你們小娃娃都很喜歡。”

　　老板又不知道從哪掏出了一個麻布袋，從里面倒出很多鞭炮，有的她都沒見。

　　姜瑤眨了下眼，笑著說：“大媽，我已經不是小娃娃了。”

　　大媽：“怎么不算，大媽看著你長大的，你在大媽這里永遠都是小娃娃。”

　　老板對于煽情并不熱衷，向姜瑤展示鞭炮，看明白了現在做主的是她，希望她多買一點。

　　老板如此熱情，姜瑤雖然沒有想買的意思，也給面子地蹲下來看那些鞭炮。

　　“這個呢，這個你們年輕人喜歡，叫什么仙女棒，也很安全。”

　　姜瑤愣了下，看向那個仙女棒。

　　屋內燈光很暗，多日的陰天并不讓人心情愉悅，老板口中的仙女棒也比她在跨年夜見到的要粗糙的多，但姜瑤忽的就想起了那個同樣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哆哆嗦嗦的男孩給一路喊冷的她點亮了一根仙女棒。

　　與那一瞬間點亮的是他眸子里的亮光，和亮光里分明動心的自己。

　　“姐姐？姜瑤姐姐？”姣姣見她在發呆，拉了拉她的衣擺。

　　姜瑤回過神來，“你想買就買吧，姐姐給你點。”

　　姣姣不明白姜瑤怎么突然就變得好說話了，但小孩子也不會多想，高高興興地抱著煙花和零食回家了，姜瑤想拿也不讓她拿。

　　小姑姑在門口等著女兒，看到女兒走近，蹲下來迎接她，“買了什么好吃的？有沒有給媽媽買？”

　　姣姣搖頭，又點頭，從袋子里拿出一包辣條，“媽媽你喜歡吃的。”

　　小姑姑拿著油膩的辣條，懵了一會，瞟了一眼姜瑤，哭笑不得，“我什么時候喜歡吃這個了。”

　　姣姣一本正經：“你在家就很喜歡吃啊，在我學校門口的小賣部里還買了好多——唔唔唔，媽媽你干嘛。”

　　小姑姑捂住姣姣的嘴，不讓她繼續說下去，神情有些尷尬，對于在小輩面前暴露自己喜歡吃廉價辣條似乎不是多么光榮的一件事。

　　姜瑤面無表情，沒有說什么，最后被激動的姣姣拉去放鞭炮了。

　　需要用打火機點的姜瑤很快點完了，只剩下了摔炮和適合晚上點的仙女棒。

　　姜瑤坐在磚頭上看姣姣扔摔炮，她把玩著仙女棒，手上已經留下了煙花棒的碳灰。

　　她擦了擦手，打開手機里的日歷，數了數日子，仰起頭放下手機。

　　居然才過了十幾天嗎？

　　可她已經覺得過了很久很久了。

　　“姐姐，你看我。”

　　姣姣的喊聲把她拉回現實，小姑娘一手拿著幾根摔炮，一起往地上扔，發出了不小的響聲。

　　這響聲把家里沒有在準備晚飯的家長喚來，小姑姑看到響聲來自自己的女兒后，臉色更加不好，作勢就要罵她，還是姑父攔住了她，小聲說了些“孩子玩這些很正常”的話。

　　小姑姑看了眼姜瑤，抿了抿唇，已然是不悅的神情，看了眼玩得很開心但看到自己引來了眾人而正襟危坐的姣姣，略微松了眉，回身往屋內走。

　　大人見沒什么事，都回去了。

　　姣姣跑到姜瑤這里，說：“姐姐你別在意，我媽媽是很兇的。”

　　姜瑤：“你媽媽在家也這么兇你嗎？”

　　姣姣耷拉著臉點了點頭，“她總是因為爸爸的工作問題和他吵架。”

　　這個事情姜瑤有所耳聞，姑姑雖然長得好看，但心思全然不在學習上，也不知道從哪聽來的，一心只想攀上一個有錢老公，富足地過上后半生。

　　可惜總是事與愿違，最后和現在的姑父結了婚，兩人都是中專學歷，起初結婚的濃情蜜意在現實的蹉跎面前也被消磨，加上近幾年經濟下行，姑父被裁員，小姑姑原本夢想的生活完全變樣了。

　　姜瑤望著還不能熟練算出乘除卻已經知道爸媽矛盾的姣姣，對小姑姑的厭惡之意淡了些，大家生活的都不容易，她或許對別人的感情總是太苛刻了。

　　放下了些許芥蒂，姜瑤自己都沒發覺她的心情輕松了許多，與姣姣的對話也不再時刻抱著戒備的心理。

　　但到了晚飯的時候，姜瑤卻依然很難對于重男輕女的爺爺奶奶表達出一絲理解，她不能也覺得不應該，對于飯桌上那些說鄰居誰家生了個女孩必須要再生個二胎的討論，她默默埋頭夾菜吃飯。

　　到了第二天除夕夜的時候，小姑姑一家要去姑父家吃年夜飯，姣姣不舍地和她揮了揮手。

　　姜瑤去廚房倒水的時候，聽見小姑姑和夏韻在說些什么，她隔得遠聽不清，只聽清了最后一句“拜托了大嫂。”

　　姑姑一家走后，夏韻的臉色并不好。

　　姜瑤心情也不好，馬上又要到她一年中最討厭的一頓飯了。

　　白天親戚走訪的痕跡依然殘留，遍地的瓜子殼昭示著白天的熱鬧，更襯得夜晚只有幾人時的孤清。

　　雖是團圓，但每個人心思各異，姜瑤只想趕緊結束然后躺床上睡覺，她不知道別人怎么想的，但她知道自己媽媽也不喜歡這頓飯。

　　姜川是姜家唯一的兒子，對老人來說只有男孩才是正統，但到了姜瑤這就沒有男孩了，老人對此顯然很不滿，姜瑤一歲后就在念叨此事，平時的打電話問候也會提起這件事。

　　菜上齊，所有人落座開始吃之后沒多久，果然又講起了這個話題。

　　奶奶：“昨天我說鄰居家那媳婦，夏韻你也要抓緊了，再不生年紀大了，還怎么生，姜瑤也需要一個弟弟幫扶。”

　　默認了是弟弟。

　　夏韻再不慍，也不能在年夜飯上表現出來，迅速帶過這個話題，給二老夾菜，“你們吃菜你們吃，有什么想吃的我明天再買。”

　　奶奶還想說什么，被姜川打斷。

　　姜川：“媽，菜都涼了，您還是趕緊吃吧，吃冷的對胃不好。”

　　奶奶噎住，“你們一個兩個的，就是不孝順，讓我一個七八十歲的人替你們操心，我看姜瑤長大看到別人都有兄弟姐妹幫扶，到時候你們怎么辦。”

　　姜瑤放下碗筷，“我吃好了，爺爺奶奶你們吃。”

　　姜瑤快步走回自己的房間，終于感覺自己能夠大口地喘息呼氣。

　　在飯桌上，她作為一個女孩，連呼吸都是錯的。

　　她掏出手機，喬喬安琪和其他關系不錯的同學早已發來了新年祝福。

　　姜瑤笑著一一回復，窗外天已黑了下來，煙花和鞭炮的聲音不絕于耳，隔壁人家的電視聲音放得很大，春晚主持人喜氣洋洋的聲音傳了過來。

　　她這時才有了一點過年的真實感。

　　姜瑤點開通訊錄，創建了一個單獨的分組，把他拉了進去。

　　姜瑤深呼吸，而后打開消息框，給他發了新年祝福。

　　沒多久也收到了回復。

　　【春節快樂，死丫頭。】

　　姜瑤愣愣地盯著最后三個字，鼻子竟有些酸澀的感覺。

　　不知道為什么，但她此刻的的確確相信，如果周遲在身邊，即便爺爺奶奶說了什么難聽的話她也不會在乎。

　　當你的全部注意力都在某個人的身上，即便他人的話語再譏諷，只要有那個人的陪伴，就如同穿上了無堅不摧的鎧甲，手持不可攻破的盾牌，心中唯一留存的念頭便是——

　　有他在身邊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