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從梅玙不似之前只是做個灑掃太監那般開心的狀態就可以看出來。
況且,一個敵國送進來的細作放在自己的身邊,皇帝的做法體現出的目的更像是把梅玙放在身邊監視著。
良久,綠玉呼出一口氣,望著哪怕有宮燈相照卻依舊昏暗的前路,道:“沒什么值得說的,無非是封建包辦婚姻。”
當梅玙聽見綠玉口中吐出“封建包辦婚姻”這幾個字的時候,只心一沉,隨之歸于死寂。
又是良久,梅玙沙啞著聲音,說出的話仿佛從嗓子眼擠出來的一樣,“有沒有想過跑掉?”
可過了一會兒,還沒等綠玉說什么,倒是梅玙先垂下了頭,嘆了一口氣,“也是,跑了也不見得會有什么更好的結果。”
綠玉只是沉默,算是認同了這番話。
莫說古代了,就說是在二十一世紀,一個十五歲的女孩子,徹底離了家也是非常危險的。
燭火搖曳,把梅玙和綠玉的影子拉扯得不成人形,扭曲怪奇。
梅玙想起自己思索了整一個下午后所做的決定,手不自覺地握緊了燈柄。
梅玙目視著前方昏黃的石板路,道:“我決定過陣子找個機會逃出宮去,到時候可能要你幫忙,給個容身之處什么的。”
綠玉倒是沒有多問什么,對于梅玙的這個打算,她有些驚訝,但卻萬分理解,只點點頭,“等你消息。”
只一句“等你消息”,在梅玙和綠玉分道揚鑣后就這么在梅玙心中記了好些日子。
自打梅玙同白蘭和綠玉分別那晚,約莫已經過去了五六日?亦或者是更久,梅玙已經不大習慣計算日子了,總覺得在這宮里頭,日復一日地,每日都沒什么區別,恍恍惚惚間總覺得今日是昨日,明日復今日。
這些天,梅玙整個人都低落了起來,李璟是有察覺到的,不過他并不太放在心上,首先他并無必要關心一個奴才的情緒如何,況且這些日子梅玙當差也并未出錯,睡前依舊是那般施針,不過相比往常多了幾分木訥和冷漠。
不過梅玙是從永和宮回來后,開始低落了起來。
李璟瞧了眼正在給他布菜的梅玙,日落夕陽投在他的頸項上的模樣,倒是在他心中停了好一會兒。
李璟讓梅玙去永和宮,無非是想讓梅玙清楚,胡棠是他的人。再次是,讓梅玙知道沅妃的安胎藥,是他默許的。
本以為待梅玙從永和宮回來,知曉事情原委,不會再調查此時,能安分些,李璟卻沒想到梅玙自那日從永和宮回來,整個人沉悶了不少。
抬眼瞧著梅玙木木的眉眼,不似往日有精神,李璟低垂下眼瞧著被梅玙夾到一旁的菜,猜測梅玙或許是覺得他太過心狠了,才會這般反應。
思及梅玙對他的心思,李璟總覺得奇怪。因為按李璟的看法,梅玙是對他有些心思的,若是沅妃可能難產而死,梅玙就算是恐懼他狠心,也應該會因為他身邊少了個女人而高興些,而不是這般沉悶。
直到夜間入睡前,梅玙來到乾清宮寢殿,照例給李璟端來了藥,待李璟喝下藥,梅玙去替他寬衣時,梅玙只聽見李璟莫名其妙地蹦出了一句話,讓梅玙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
李璟只感覺到梅玙的手在自己身上嫻熟地把里衣取下,待他轉到自己身后,想起梅玙多日來的狀態,終是禁不住一時心血來潮,問道:“沅妃……你都清楚了。”
梅玙捏著順滑衣料的手頓了住,一時間沒反應過來李璟問這話的意思,過了一會兒,待他反應過來,低下頭繼續替李璟寬衣。
梅玙只低聲應了一聲,“嗯。”
李璟聽見梅玙悶聲回應,倒是輕哼了一聲。
梅玙反而被李璟這沒來由的一聲輕哼嚇得僵住了一瞬,緊接著繼續寬衣,但心跳卻還是禁不住加快了。
梅玙瞧著有些微微抖著的手指,停下了動作。
李璟感覺到梅玙聽了動作,偏頭去看了眼身后的梅玙。
梅玙雙唇緊抿,眼角眉梢繞著散不開的絲絲愁緒,心中默默嘆了口氣,只得跪了下來,道:“奴才有罪。”
梅玙低著頭,額頭貼在交疊雙手的手背上,心中直嘆氣,只覺自己需要說出一些話來。他這幾日的狀態,就連李璟都看出來了,甚至李璟還感到有些不悅了,倒不如發泄些情緒。
李璟上半身掛著脫了一半的里衣,衣襟大開,露出健壯胸膛和腰腹來,只淡淡地瞥了一眼跪在了地上的梅玙,隨后坐到了床榻之上。
李璟抬著下巴,低垂著眼瞧著梅玙這幅樣子,只覺一股憋悶涌上心頭,登時愈發不悅了起來,“那你說說,你有什么罪。”
梅玙直起腰來,入眼是李璟雙足,在這一刻,梅玙深深地呼吸了起來,耳邊甚至能聽見自己加重了的呼吸聲,不自覺地咬緊了牙關,繃著一張臉,帶著滿眼愁緒看向了李璟。
梅玙看著李璟的眼睛,看著上方被明黃燭光包裹著的李璟,道:“奴才不該憐憫沅妃娘娘……”說罷有深深地呼了一口氣,“……更不該同情皇上。”
此時梅玙的雙眼已經是霧氣氤氳,哪怕依舊和李璟視線相撞,卻依舊看不清李璟的模樣。
恰此時天邊傳來一陣雷聲,雷聲傳入殿內,在李璟耳邊久久盤旋,余音繞梁。
李璟此時的心緒,仿佛被梅玙拿著一把利劍,只在一瞬間就被砍成了虛無,心中一片空白。
不知道多長時間過去了,梅玙抬著頭望著上頭的李璟,腰桿依舊是堅持著挺直著,只是恍惚間,感覺到地毯似乎不能隔絕地板涼意,開始從膝蓋到全身變冷了起來。
待梅玙等到李璟開口,只聽見李璟輕笑一聲,看著挺直著腰桿的梅玙,仿佛是在看笑話。
李璟道:“這倒是奇了……從未聽過一個朝不保夕的奴才憐憫錦衣玉食的主子的。”
并未提到梅玙所說同情,李璟似乎并不覺得自己有什么值得梅玙同情的,只一味地嘲弄般地看著跪于其下的梅玙。可瞧著梅玙剛正的身姿,只覺好一陣心虛,就連拳頭都仿佛有自己的獨立意識般,緊緊地捏住了一旁的錦被。
梅玙并不把李璟的嘲弄放在心上,只是依舊看著李璟的眼睛,說道:“……奴才……不過是憐憫沅妃娘娘辛苦懷胎卻遭人算計危在旦夕……”
說著話,梅玙復又低下頭,終于不再同李璟視線相接,“……至于皇上,奴才不過是同情皇上……孤寒高位,連枕邊人都信不過。”
“孤寒高位”這四個字,仿佛是李璟第一次在北漠打仗時聽見的火炮聲一般,在他心中炸了開來,仿佛耳邊都只能聽見嗡鳴聲。
陡然寂靜下來的氛圍,讓梅玙不禁忐忑了起來,心下惴惴。
李璟察覺到自己失態,斂了斂心緒,繼續嘲弄地笑了笑,可這次似乎不論他如何嘲弄,都顯蒼白不少。
李璟道:“朕乃九五至尊,盡享天下人供養,何來孤寒高位一說。”可話說出口,總覺像是狡辯,愈發沒有說服力。
梅玙沉默了一瞬,道:“這世間最尊貴的象征,無非是皇上的龍椅,可皇上的龍椅只有一座,底下是萬民敬仰,可萬民之上便是無人之巔……”
梅玙張了張嘴,可不知道該怎么把話頭繼續下去,思索了一瞬,便接著道:“……皇上九五至尊……沅妃娘娘一事……自由皇上身為天子的考量……奴才卑如草芥,無非是小人物的一些多愁善感,還望皇上,不要怪罪。”
梅玙像是害怕李璟陡然發怒似的,再磕了個頭,道:“……皇上寒癥好得差不多了,以后每日睡前一劑湯藥下去,不日便能痊愈,想必……想必今晚也用不著奴才了……奴才還是到外頭守夜罷……皇上若有什么事,叫一聲奴才便可。”
話畢,便匆匆退了出去,守在了寢殿外頭。
不多時,原本的深宮寂夜便被漆黑天幕發出的陣陣“隆隆”聲打破,豆大的雨滴從墨色夜幕中落下。
可深宮長夜漫漫,淅淅瀝瀝的雨聲落在耳邊,讓梅玙呆站在乾清宮寢殿外,更覺寂寞非常。
梅玙禁不住想,來到大寧皇宮四個月了,若是他還在二十一世紀的話,六月份結束了高考,將近四個月過去,他應該已經踏入人生最美好的階段。
可空對著深宮高墻,梅玙所想不過是虛幻。
望著黑夜之下那高高的紅墻的輪廓,一股無奈惆悵繞上心頭,梅玙只暗暗嘆了口氣。
寢殿內,已經躺在床榻上,覆著錦被的李璟枕著自己的雙手,出神地看著燭臺之上躍動的燭火,心中所想,一直是梅玙方才所說,殿外雨聲無孔不入,更顯得長夜寂靜和殿內的空曠來。
李璟收了手,放在身側,瞧見自己寬大的床鋪,倒是從未像現在這般覺得這床鋪過于寬了。
良久,聽著殿外連綿不絕的雨聲,睜著眼依舊無甚睡意的李璟扭頭看向了寢殿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