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完已是晚上。
段太婆的事已有了結(jié)果, 論理該跟高荊鴻說一聲,但大孃孃年事已高,身體又不大好, 孟千姿猶豫再三,電話撥給了仇碧影——五媽這兩天還在山桂齋, 由她轉(zhuǎn)達(dá)最合適不過了。
仇碧影是烈火性子, 聽到自家長輩是折在閻羅手上的,氣得破口大罵, 待到聽了閻羅的種種經(jīng)歷, 又覺得毛骨悚然,半晌沒作聲。
末了問她:“那你下一步打算怎么辦?”
孟千姿想了想:“現(xiàn)在線索不多,哪里有線頭就揪哪里吧,閻羅說是在鎮(zhèn)龍山找到的龍骨殘片,我準(zhǔn)備在這多待兩天,調(diào)一下這頭的山譜,看個究竟。”
孟千姿忙的是正事, 仇碧影不好說什么, 頓了頓又問她:“那個江煉, 還在那呢?”
其實她口氣柔和,但孟千姿還是無端反感, 眉頭皺了又皺,耐著性子解釋:“江煉是幫況家找箱子的,而況家也是整件事里的重要一環(huán),難道還把他撇開嗎?”
仇碧影猶豫了一下:“那他, 有沒有對你……”
孟千姿光火:“沒有!沒有!江煉一直在認(rèn)真做事,沒功夫來追我。我很好嗎?是什么香餑餑嗎?人人都看得上我嗎?五媽,你別在那想一出是一出行不行?”
她這一發(fā)火,仇碧影反而不用藏著掖著了:“小千兒,你看看你,又發(fā)脾氣,你明知五媽不是那意思。”
孟千姿見她陪小心,又覺得過意不去,語氣緩回來:“五媽,你放一百二十個心,人家江煉從沒說過喜歡我——他不說,難道我沖過去跟他說別喜歡我?人家回一句,孟小姐,你想多了吧……我臊不臊啊?”
仇碧影在那頭笑:“也是,他不開口也就算了,要是開口……小千兒,為他好也為你自己好,別磨磨唧唧耽誤人家,當(dāng)斷則斷吧。”
掛了電話,孟千姿什么心情都沒了,枯坐了會之后,扯了條毯子出門。
***
夜已經(jīng)挺深了。
這寨子是個雜居寨,壯、瑤、漢族都有,服飾上的差別挺大,但建筑上沒什么典型風(fēng)格,貔貅的人租下了這一排好幾個院落,矬子里拔將軍,最過得去的一個就留給了孟千姿幾個人。
這小院也就是個農(nóng)家小院的樣式,屋檐下懸著一串串紅彤彤的曬制辣椒,院門光有門框,沒門,大概熟門熟戶,沒必要關(guān)門防賊吧。
院子里,放了幾張竹制粗編躺椅,夏天納涼用的,現(xiàn)在是夏末,躺椅還沒收,但夜晚已經(jīng)有點涼意了,孟千姿過去躺下,又把毯子蓋在身上。
身底下的竹篾條涼絲絲的,身上蓋毯子的地方卻又溫暖得很,這上下反差,還蠻愜意。
孟千姿躺了會,剛迷迷糊糊有了點睡意,忽聽到后面房間里有開門聲,緊接著有人往外小跑,經(jīng)過躺椅時,那人咦了一聲,叫她:“千姿,怎么睡這了?”
是江煉。
孟千姿攏了攏毯子,問他:“干嘛去?”
江煉指了指門外:“用房車。”
寨子太偏,基礎(chǔ)設(shè)施跟不上,屋里沒馬桶,上廁所一般是野地茅坑解決,孟千姿的房車有污水箱,用房車,基本上就是上廁所的代名詞了。
孟千姿瞪他:“我同意你用了嗎?是白用的嗎?一次一塊!”
江煉哭笑不得:“那我回頭給你。”
“那不行,先交錢,再上車。”
江煉沒辦法,又一溜煙往回跑,再出來時,手里抓了手機(jī),邊走邊點,孟千姿聽到自己的手機(jī)有消息進(jìn)來,點開一看,江煉給她發(fā)了個紅包,一塊五的。
還朝她喊話:“不用找了,五毛錢打賞你的,太敬業(yè)了,大半夜還在這看廁所。”
孟千姿又好氣又好笑,目送他消失在院門之外,又去收那紅包,將點而未點時,一股頹喪襲上心頭,忽然就覺得,自己怪沒勁的。
江煉并沒想招惹她,她何必去主動招惹他呢?
她撂了手機(jī),身子往毯子里縮了縮,又往上拉毯沿,遮住了自己大半張臉。
天上有星,疏疏朗朗,不知名的蟲子在墻根處有一聲沒一聲地啾鳴,偶爾不知哪個方向,會傳來狗叫聲——深夜的狗叫聲會讓人發(fā)慌,覺得是有鬼過路或是有賊翻墻。
有熟悉的腳步聲,是江煉又回來了,說她:“你就這么露天睡嗎?”
孟千姿說:“又沒礙著誰。”
江煉笑,徑自回房了,孟千姿見他就這么走了,又有點失落——哪知他很快就出來了,裝備帶得比她還全:除了毯子,還有枕頭。
江煉就在她隔壁那張?zhí)梢紊纤拢D(zhuǎn)頭看她時,才發(fā)現(xiàn)她沒枕頭:“你這樣,不硌得慌嗎?”
“有點。”
“那回去拿啊。”
那多麻煩啊,孟千姿回他:“我能忍。”
一個人的忍耐力用在哪不好,用在犯懶上,江煉無語,頓了頓吩咐她:“頭,抬一下。”
孟千姿略欠起身子,等到感覺到腦后墊進(jìn)了一枕柔軟,才又松弛地躺下去。
每次占了江煉便宜,都格外有成就感。
江煉說她:“懶成這樣,寧愿在這摸黑看廁所,也不愿多走兩步路回去拿個枕頭。”
孟千姿慢條斯理回他:“我是懶,但我還不是枕著枕頭了?有人節(jié)儉又勤快,那又怎么樣,省下的口糧被人吃了,搬來的枕頭被人睡了。”
江煉無從反駁,只好岔開話題:“臨睡前,神棍跟我說,暫時沒新的線索,他想去趟昆侖。”
孟千姿說:“去昆侖我不反對,但我建議,最好有了更具體的線索之后再去,閻羅只給了句‘在昆侖’,昆侖山那么大呢。”
“我也是這么說的,但再一想,他去昆侖,也許能有收獲。”
這話怎么講?孟千姿轉(zhuǎn)頭看他。
江煉說:“神棍這人,是個寶藏,我們現(xiàn)在,除了不放過每一條細(xì)小的線索外,還得指望他——你記不記得,他起初,光是聽到山膽的名字,就做了找箱子的夢?”
孟千姿點頭:“然后,山膽對他是有反應(yīng)的,手托山膽時,還曾出現(xiàn)幻象……還有那個假閻羅,好像也認(rèn)識他。”
江煉接下去:“這些幻象和感應(yīng),我覺得會繼續(xù)出現(xiàn)的,只要他更深入地接觸到某些東西——如果昆侖山真的是清點箱子、出現(xiàn)龍影的地方,那他到了那兒,只要接近原址,多半會有感覺。”
孟千姿聽懂了:“你把他當(dāng)探針?”
江煉嗯了一聲。
就讓神棍這根人形探針在昆侖山漫山遍野地逡巡好了,沒準(zhǔn)能幫大家做最基礎(chǔ)的定位,好過滿山抓瞎。
孟千姿想了想:“如果這樣,我建議,還有一根更靈敏的探針,和他同行。”
江煉好奇:“誰?”
“況美盈,她的血可以開箱——她現(xiàn)在的身體已經(jīng)出現(xiàn)異樣了,但依你們所言,越接近箱子,她就越能得到安撫,血液應(yīng)該也就越趨于平靜,她的血,才是最靈敏的信號,比神棍那虛無縹緲的感應(yīng)要靠譜多了。”
江煉沒吭聲,過了會才說:“你是讓她不時放血……去測試和箱子的距離嗎?這樣會不會太受罪了點?”
孟千姿說:“況同勝有一句話,我還挺欣賞的,況美盈也該為自己的命做點什么,而不是坐享其成、任你在外頭拼命——放點血怎么了?水鬼家賠上了那么多條命,至今還沒個結(jié)果呢。”
也是。
江煉不再堅持:“我明天就給美盈打電話,昆侖山那種地方,苦寒之地,她得做好吃苦耐勞的準(zhǔn)備。”
說到?jīng)r美盈,忽然就勾起孟千姿一樁心事來,她猶豫再三,終于忍不住問他:“你當(dāng)初,為什么不讓況美盈喜歡你啊?”
江煉一愣,旋即失笑:“這很難理解嗎?一個人,連生命都不是自己的,那感情總該是自由的吧?”
“我當(dāng)初,察覺干爺有這意向,又發(fā)現(xiàn)自己是第一人選,我喜歡她也就算了,但我并不喜歡她,當(dāng)然止不住反感。”
“但寄人籬下、受人恩惠,又不想把事情做得太激烈,思前想后,覺得其實也好操作:只要美盈不喜歡我,就萬事大吉了,因為干爺雖然傾向于老式包辦,但很疼美盈,不會強(qiáng)逆著她來。”
孟千姿好奇:“那你都用了什么法子啊?”
“多著呢,”江煉現(xiàn)在回想起來,自己都覺得好笑,“學(xué)壞,花心,今天追這個,明天膩味那個,逃學(xué),抽煙,混酒吧,偷東西……總之,是把她反感的事,都做了個遍。結(jié)果……”
聽這語氣,結(jié)果好像不盡如人意。
果然。
“結(jié)果,我很快發(fā)現(xiàn),白演了。美盈喜歡韋彪,怪不得每次都拿憐憫的看傻子的眼神看我,還苦勸我懸崖勒馬,回頭是岸。”
哎呦我去,孟千姿蜷在毯子里笑成一團(tuán)。
江煉笑著看她,他很喜歡看孟千姿笑,她一開心,他也跟著開心,就如同現(xiàn)在,能讓她笑笑,當(dāng)年那些糗事,好像做得也不是那么沒意義:“這也就算了,她還去跟我干爺告狀,要知道,那些事,我都是當(dāng)著她面做的,唯恐她看不見,這下可好,人證物證俱在,時間地點都說得上,想賴都沒法賴。”
“我干爺是老派人物,信奉‘棍棒底下出英才’,一聽,這還得了,當(dāng)時,他手下雇了不少人辦事,一聲令下,把我吊起來打,打得我半個月沒下得來床。”
明明怪慘的,但孟千姿對他同情不起來,就是想笑。
“還沒完呢,美盈給我送飯,還一身正氣,一臉正色說,江煉,我是為你好,你現(xiàn)在可能不明白、會氣我,但將來,會感激我的。”
孟千姿笑得肚子都疼了。
江煉唏噓:“事后,我還挺憤憤不平的,覺得自己少年英俊,美盈怎么也該傾心于我吧……結(jié)果中意的是韋彪,害我判斷失誤,還挨一頓打。”
孟千姿忽然感慨,低聲說了句:“是啊,你以為你漂亮、有錢,是人都該喜歡你,結(jié)果并不是……人的心思,太難看透了,有人會設(shè)計讓人不喜歡自己,也有人會設(shè)計讓人喜歡自己。”
江煉覺得她話里有話,卻也不便追問,頓了會,才說:“如果有人設(shè)計你,讓你喜歡他,那你得小心了,這人一定不是真喜歡你,真喜歡你,永遠(yuǎn)沒法設(shè)計。”
真心喜歡,會患得患失,全無章法,沒了套路,也沒了邏輯,手足無措,口笨嘴拙,只想把顫巍巍一顆心送給你看。
孟千姿沉默半晌,才回了句:“是。”
真怪,明明聊得好好的,氣氛卻突然沉悶,江煉還沒來得及細(xì)思個中究竟,就聽到身后不遠(yuǎn)處,門嘩的被拉開,有個人光著腳板跑出來,腳掌和地面相拍,發(fā)出啪啪的聲響。
江煉和孟千姿同時起身、轉(zhuǎn)頭去看。
是神棍,猴急急跑到江煉門口,似乎是想叫門,又發(fā)現(xiàn)門原本就是開的,有點發(fā)懵。
江煉輕咳了兩聲,招呼他:“這呢。”
神棍又啪嗒啪嗒跑過來,氣喘不勻,神情迫切,張口就是一句:“小煉煉,我剛……又做夢了。”
我靠,剛還說到這個呢,他居然就做夢了,孟千姿心頭一喜,擁著毯子就坐起身來。
江煉就淡定多了,他示意了一下空著的那張?zhí)梢危骸芭策^來,坐下,慢慢說吧。”
他一早就覺得:神棍今兒,又是“故人相認(rèn)”,又是看完了水鬼的視頻,這么多信息涌入腦際,是該想起什么來、再做上一兩個夢了。
***
神棍是念叨著孟千姿的問題睡下的。
——龍去哪了呢?那些其它的箱子,去哪了了呢?
然后,漸入黑甜。
夢里,群山聳峙,明月高掛,曠野被映照得如同白地,有巨大的篝火燃起,火焰幾乎沖上中天,有很多人,圍篝火而坐,圍成了一個巨大的圓。
和從前一樣,他看不清那些人的服飾和長相,只依稀知道,有很多人、很多身影晃動,抬起頭,看到巨大的山壁。
山壁上,鳥影晃動。
這一次,他知道那鳥是什么了,因為他看到了映上山壁的、長長的尾羽。
再聯(lián)想到那華麗的翎羽……
這是鳳凰吧!
他想回轉(zhuǎn)頭,去看鳳凰的真身,也不知道為什么,脖子僵硬,總轉(zhuǎn)不過去,山壁上,鳳影張開雙翅,迎風(fēng)扶搖而上,華美的身影完全舒展開來。
神棍就說到這兒,他雙眼發(fā)直,似乎還沉浸在夢中的情境里。
孟千姿沉不住氣:“然后呢?”
神棍喃喃:“然后……它就落下來了。”
“落到篝火旁邊、人圈里去了?”
神棍搖頭:“不是,是死了的那種落,你知道它死了,再也飛不起來,中途氣絕,很無力地墜落的那種落。”
居然死了?
江煉問了句:“你憑什么說是死了呢?畢竟你只看到了墜下的影子。”
神棍嘆了口氣。
因為接下來,全場大放悲聲。
他也在其中,也在嗚咽,即便是睡夢里,都能感受到那種無力和絕望,然后,潮水般的低泣低訴在篝火周圍蔓延開來。
……
江煉心中一動:“他們在說話?”
神棍點頭。
“說的是你聽得懂的話嗎?我的意思是,說的應(yīng)該是古語或者艱澀的方言,不是普通話吧?”
神棍愣了一下,他從沒想過這個問題,仔細(xì)回想之后,他字斟句酌:“說的語言,其實我是聽不懂的,跟現(xiàn)在通行的普通話根本不一樣,但是在夢里,我聽到了就能理解、能明白他們說的是什么。”
懂了,江煉示意他繼續(xù):“那些人,如泣如訴的,在說些什么?”
神棍吞咽了一口唾沫。
那些人反復(fù)念叨、低低吟唱著的,其實表達(dá)的都是一個意思。
——最后一頭麒麟已經(jīng)離去,金翅鳳凰也活到了盡頭,只有我們老邁的龍,還在半空翱翔,可它越飛越慢,身側(cè)再也沒有云霧相從。
——失去了它們的引領(lǐng)和陪伴,我們將去往何方?我們的榮耀和輝煌,將如燒盡的篝火,再也不見閃亮……
這低訴,嘈嘈切切,在白亮的曠野上播揚(yáng)開來,被風(fēng)帶到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
就在這個時候,轟然一聲巨響,四野震顫,連地面都似乎傾側(cè)了一下,篝火仍在燃燒,但所有的低訴聲都戛然而止,四周靜得可怕,空氣中蔓延著令人窒息的緊張和惶恐。
孟千姿的心都揪起來了,她最受不了這樣的渲染和停頓,恨不得揪過神棍的衣領(lǐng)逼他往下說:“發(fā)生什么事了?這響聲是怎么回事,沒人過去看看嗎?”
神棍的回答差點把她氣昏過去:“我也想去看看怎么回事,我這不是醒了嗎?”
半晌,江煉輕聲答了句:“麒麟走了,鳳凰死了,現(xiàn)在這巨響,可能是龍……隕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