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疏離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霍音目光越過寬大的紙箱,落到箱子后面高瘦的人身上。</br> 剛剛記憶中的人和眼前的人緩緩重合,霍音有一瞬間覺得自己恍惚還在那段記憶中,沒有抽身回到現(xiàn)實。</br> 不過聽到對方的話之后,她還是本能地往后退一步,讓出通過的路,靜靜地站在一邊看著。</br> 直到男人搬了紙箱放進(jìn)屋子里,又折返回來,準(zhǔn)備搬起另外一箱看起來很重的東西。</br> 霍音身體比大腦先一步反應(yīng),當(dāng)即上前去,試圖搭一把手。</br> 未料手伸過去,剛剛接觸到紙箱,紙箱就被對方移到另一邊,她只窺到男人冷白手臂因為用力泛起的青筋,和手指分明的骨節(jié)。</br> 連箱子的半點而重量也沒接著。</br> 對方一系列動作流利迅速,霍音雖未抬頭,卻也約莫感覺到,他從始至終,沒多投過一眼來。</br> 這一刻的程嘉讓,似乎更接近霍音印象中的他。</br> ——淡漠疏離。與不熟的人一貫不假辭色。</br> 氣象臺說今天有西北風(fēng)三到四級,可是現(xiàn)在道邊的樹一絲不茍地站著,連一丁點兒風(fēng)影也不見。</br> 周遭靜寂無聲。</br> 霍音尷尬地收手,滿目無措地站在原地。尷尬得一時間無所適從。</br> 直到聽見來自徐老慈祥的安撫。</br> 老爺子不知道什么時候從屋子里出來的,似乎早站在院子里,已經(jīng)在霍音沒注意到的時候,把剛剛這一幕看了個完全。</br> 此時程嘉讓一走,老爺子便從旁打圓場似的,招手叫霍音過去:</br> “小霍,快來,我這邊兒站著來。”</br> 老屋子的隔音并不大好。</br> 從劉老太太家狹小的院子里站著,毫不費(fèi)力,便夠聽得清屋子里年輕男人搬運(yùn)擺放重物的輕響。</br> 霍音聽話地走到老爺子身邊站定,徐老還特地跟她解釋了句:</br> “你不用管他,這小子力氣大著呢,那些東西重得很,你去幫忙他還要擔(dān)心弄傷你。來,咱就在這兒看著就行了。”</br> 徐老似乎和這位劉家老太太是舊時故交,至于具體是什么交情霍音無從得知。</br> 剛剛兩位老人家聊天,她也沒大好好聽……</br> 總之徐老出手闊綽,送來的東西用小型皮卡裝了整整一車廂。</br> 大大小小零零整整各個看起來都頗有分量的紙箱,程嘉讓動作利落,來來回回搬了不到十分鐘,就全給送進(jìn)劉家老太太的房間里。</br> 之后就是按照劉老太太的意思,將這些東西分門別類拆開收拾好。</br> 這回程嘉讓沒有再直截了當(dāng)?shù)鼐芙^霍音幫忙,只是放任她進(jìn)屋,兩個人一南一北各不相干地各做各的事。</br> 散發(fā)著潮濕味道的狹窄小屋,兩個人背對背站著,面前各自放了一大堆摞疊的箱子。</br> 空氣中充斥著紙盒、膠帶被破壞的聲音。</br> 兩個人之間,也僅僅隔著不過兩步的距離。</br> 卻像遠(yuǎn)隔天塹,見面不識。</br> 霍音暗自掃過一眼之后,也學(xué)對方的樣子,低頭專注做自己的事情。</br> 她所整理的這一邊大多是些小型家電。諸如電飯煲、微波爐、掃地機(jī)器人之類的東西。</br> 拆箱簡單,也不用組裝。只不過,不知道是老爺子下單的時候著急,還是賣家那邊出了紕漏,這些箱子里面拆出了兩個一模一樣的電飯煲。</br> 拆出第二個電飯煲的時候,霍音手捏著紙箱的蓋子,直盯了里面的電飯煲淺藍(lán)色的蓋子半晌,最后還是將箱子放在一邊,沒有開口提起。</br> 她很快就將面前一大摞的箱子拆開取出東西檢查完畢。</br> 暗暗偏頭看向一旁的時候,才發(fā)覺有人的速度更快,旁邊一開始堆了比她這邊多近一倍的東西,還有很多需要拆開組裝,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完工告罄。</br> 仍背著她,隨手將幾個拆完的紙箱扔到一起。</br> 常有人說他性子狂放不羈,實在沒有說錯,這事從他丟在一起那堆混亂的空紙箱便可見一斑。</br> 霍音爸爸的診所時不時會補(bǔ)給來一些藥品,同樣有數(shù)量不少的紙箱。</br> 她看過爸爸將那些用過的空紙箱由大到小一個個套進(jìn)去,實在裝不下的酒壓扁折疊放進(jìn)大箱子里。</br> 最后數(shù)量不少的紙箱子被收得整整齊齊,看起來十分規(guī)整。</br> 她一向喜歡將所有東西都收拾得規(guī)規(guī)整整,此時也學(xué)著爸爸的樣子將自己這邊的空紙箱都給收好。</br> 所以在看到程嘉讓把那一堆紙箱隨手堆在一起的時候,下意識想開口問對方需不要要幫忙,口已經(jīng)張開,還沒出聲兒,卻又直直止住。</br> 收回目光的時候,恰好掠過她剛剛放在手邊的,多余的那個電飯煲。</br> 正應(yīng)該算是正經(jīng)事。</br> 不好因為私人的原因耽誤徐老交代的工作。</br> 霍音想了想,還是硬著頭皮溫聲開口:</br> “那個……”</br> “啪嗒——”又是一個空紙箱從兩步外的年輕男人手里扔出去,肆意摞起的箱子,快要占滿大半面墻。</br> 霍音沒有收到回應(yīng)的聲音。</br> 不過現(xiàn)在話已說出口,再想假裝什么也沒說,好像更為奇怪。</br> 是以,她只好繼續(xù)說道:</br> “…這里多了一個一模一樣的電飯煲,不知道是教授下多了單,還是商家送錯,該怎么處理?”</br> 霍音一口氣兒卡在喉口,上不去下不來。</br> 一直在心里一遍遍暗自問自己。</br> 她這樣說,應(yīng)該算得上比較官方的語氣吧?</br> “什么。”</br> 對方似乎沒聽清,停頓了一秒鐘,才漫不經(jīng)心地轉(zhuǎn)頭看過來。</br> 霍音垂下眼,伸手指指多余的電飯煲的方向。</br> 電飯煲淺藍(lán)色的殼子,襯得她手上系著的白色蝴蝶結(jié)分外顯眼。</br> 小房間里紙箱膠帶各種器具磕碰的聲音徹底消失掉兩秒鐘。</br> 兩秒鐘后,霍音聽見男人隨口撂下一聲:</br> “擱那吧。”</br> 這兩句話是霍音和程嘉讓時隔數(shù)日,今天一整天唯一的交流。</br> 和她說完這兩句話他似乎手上的事情也做完了,沒兩分鐘就一言未發(fā)地出門去了。</br> ……</br> 再見到程嘉讓的時候是晚飯時間。</br> 和小鎮(zhèn)上很多頤養(yǎng)天年的老人一樣,劉家老太太每天沒什么事要做,大多數(shù)情況下一天就只吃兩頓飯。</br> 早上的飯大約在上午八/九點鐘,晚飯則就在三四點鐘,太陽還沒落山的時候就已經(jīng)準(zhǔn)備得差不多。</br> 老太太說什么也不要其他人的幫忙,堅持自己動手做了很具有皖南傳統(tǒng)的三菜一湯。</br> 霍音幫著把剛出鍋的飯菜端上桌,招呼徐老爺子上桌吃飯,待到她和兩位老人已經(jīng)在餐桌前坐好,程嘉讓才一邊低頭隨手?jǐn)[弄著手機(jī),一邊走進(jìn)門來。</br> 劉家吃飯的桌子是一張紅木紋圓桌,三個人在位子上坐好,只有霍音對面還留了一把椅子。</br> 程嘉讓打進(jìn)門起就一直皺著眉,直到落了座,跟劉家老太太打招呼,才面色稍霽。</br> 劉老太太熱情招呼:</br> “別愣著呀,快,都快吃吧。就是我現(xiàn)在年紀(jì)大了,腿腳不利索,腦袋也不太靈光,手藝大不如前了。”</br> “你們嘗嘗還能不能湊合吃?”</br> 霍音收回目光,落到自己碗里米飯上,老太太剛給夾過來的魚肉上,忙那起筷子夾進(jìn)口中,咽下之后便溫聲評價道:</br> “阿嬤也太會做魚了,這個味道和從小我阿嬤做的魚一模一樣,很好吃。”</br> 劉家老太太聽完這兩句話喜笑顏開,拉著霍音的手連拍了好幾下,由衷感嘆:</br> “這小囡不僅長得好看,還這么會說話,這要是我們家小囡該多好啊。”</br> “……”</br> 不光是霍音,后來徐老爺子和程嘉讓也夸了一番老太太的手藝。</br> 哄得劉家老太太臉上的笑容就沒收回去過。</br> 這邊的話題剛剛結(jié)束,霍音正低著頭用調(diào)羹盛了一勺湯放在唇邊很輕地吹。</br> 心思正欲放空,倏然聽見一旁的徐老問起程嘉讓話來。</br> “剛出去給誰打電話了?你不是給人打電話都說兩三句就掛的,怎么今天打了快十分鐘?”</br> 徐老聲音帶了點兒調(diào)侃式的笑意,</br> “怎么,又招惹小姑娘了?什么樣小姑娘能把咱們家這大少爺搞定啊?”</br> 劉老太太也跟著搭話兒:</br> “我說怎么出去那么半天,原來是出去給女朋友打電話了?我還以為你跟小霍是一對兒呢。”</br> 霍音始終低著頭,目不斜視,看著自己手中那勺熱湯,思緒有些飄忽。</br> 原本吹氣的動作本能停止,手無意識地將一勺湯直放入口中。</br> 她沒注意到湯里放了不少胡椒粉提味。</br> 咽下去之后猛地被胡椒粉的味道嗆住,慌忙別過頭捂住口鼻,為了憋住咳意,一張白皙的臉漲得彤紅。</br> 由著旁邊兩位老人又是遞水又是拍背,好一會兒才堪堪平靜下來。</br> 連連道過幾聲謝后,她有準(zhǔn)備繼續(xù)縮頭裝鵪鶉,卻在垂頭的時候一不小心注意到對面年輕男人皺眉不虞的冷峻面容。</br> 她慌忙垂下眼去。</br> 剛剛被她打斷的話題被重新接上。</br> 程嘉讓答得很簡單,言簡意賅的幾個字:</br> “程霖給我打的。”</br> “程霖?”</br> 徐老聲調(diào)不由拔高了些,</br> “你家里那個堂哥?你們小兄弟倆又好了?”</br> “什么叫又好了,本來也這樣。”</br> “嘖,還本來就這樣,你以為我不知道?那混球小子辦那些混蛋事兒不是你大義滅親,親自把混小子拉你們家老太太那兒挨罰的?”</br> ……</br> 大義滅親?</br> 親自?</br> 霍音捏住筷子的手不自覺緊緊用力,指間因為硌在硬物上,陣陣泛白。</br> 她恍惚間有些弄不明白徐老的意思。</br> 就在同一桌上。</br> 一老一少的對話還在繼續(xù)。</br> 程嘉讓的聲音聽起來不以為意:</br> “他做錯了事就得承擔(dān)后果,別說是堂哥,就是我親爹,他也得認(rèn)罪伏法。”</br> “不過我只對事,不對人。”</br> “你這小子,倒是跟那混小子不像兄弟,你媽總跟我說連見都見不著你談個對象,怕你跟你那大摩托過一輩子。”</br> 徐老爺子似乎是拍了拍程嘉讓的肩,霍音聽到兩聲輕響,和老爺子贊許的話,</br> “好好保持,別學(xué)你那堂哥,成天跟小姑娘瞎搞玩弄人家感情,成什么樣子。”</br> “等回北京找了機(jī)會,小顧那事我還得找他好好掰扯掰扯呢。”</br> “……”</br> 這個話題后面,桌上幾人還有一搭沒一搭閑聊了不少。</br> 霍音皆溫聲笑著答應(yīng),卻半點兒沒進(jìn)腦子。</br> 滿腦子全是剛剛徐老跟程嘉讓說的話。</br> 還有那天他送她從縣城回來,在鎮(zhèn)子口,她說那些話。</br> 一直以來,她對他的印象先入為主。</br> 以為他跟那些紈绔二世祖,跟玩弄人感情的程霖,不將人放在心上的林珩都一樣。</br> 可是今天發(fā)現(xiàn)。</br> 好像并不是這樣。</br> 可她之前避他如洪水猛獸,還在他幫過她之后,反問指責(zé)。</br> 好像真的,過分了。</br> 手里的筷子被她掐得快要彎曲折斷。</br> 還好她沒有那么大的力氣,沒出這個洋相。</br> 好不容易挨到五點多鐘,冬夜麻麻見黑,霍音安安靜靜等著徐老開口讓她下班。</br> 天已經(jīng)黑了。</br> 按照之前,徐老會讓程嘉讓送她回家。</br> 她想到這兒。</br> 卻未曾想,徐老開口之前,程嘉讓先兀自出了門。</br> 那天從劉家出來,霍音是慌亂出逃。</br> 他在那個節(jié)骨眼上搶先出門,擺明了就是不想跟她有半點兒多余的見面時間。</br> 霍音低著頭,怔忡著出門,路燈照孤影,一個人落寞地從劉家的大門出來。</br> 路過巷口的時候。</br> 沒想到會撞見站在路牙上抽煙的程嘉讓。</br> 越過香煙濃燃的白色煙霧,她恍惚瞧見他遠(yuǎn)望過來一眼,然后轉(zhuǎn)頭邁步下了階臺。</br> 千鈞一發(fā),萬籟俱寂。</br> 霍音不知哪來的勇氣,慌亂地追上前,拉住男人夾克衫的袖口。</br> “程嘉讓。”</br> 此時此刻,她本能地第一次叫出他的名字。</br> 即使這三個字溫習(xí)過許多次。</br> 真正叫出口的時候,還是顯得很生澀。</br> 借著路燈昏黃的光線,霍音看到程嘉讓回過頭來。</br> 他剛剛下了一節(jié)臺階,她則剛好站在上面一節(jié),他這樣轉(zhuǎn)過頭來,她的眼睛幾乎要對上男人高挺的鼻梁上,那個鮮活的褐色小痣。</br> 霍音吸了口氣,借著剛剛未歇余韻的勇氣,抬眼看著對方,很真摯地低聲道歉:</br> “對不起。我之前…”</br> “我誤會你了,對不起。”</br> 氣象臺昨晚播報的三至四級西北風(fēng)這個時候終于姍姍來遲,一陣轟隆的冽風(fēng)刮過。</br> 霍音沒等到程嘉讓的回應(yīng)。</br> 她咬著牙,手上攥住對方袖口的手快要力虛放開。</br> 突然見眼前的男人垂眼,很輕聲,只有他們兩個人聽得見:“還疼么?”</br> 霍音未明所以:</br> “什么。”</br> “手怎么弄的,”</br> 他的眼神低低探過去,聲音帶了些淡淡的啞,</br> “還疼不疼?”</br> 西北風(fēng)吹得旁邊流淌千年的長河生生作響,被深藍(lán)色籠罩的古舊小鎮(zhèn),這一刻,像極了潑墨寫意的水墨畫。</br> 他們無疑是惹眼的畫中人。</br> 霍音順著男人的目光,覷見自己手指上被風(fēng)吹著搖搖晃晃的蝴蝶結(jié),后知后覺地弄懂對方的意思。</br> “不,不疼了。”</br> 她很輕很輕地?fù)u搖頭。</br> 下一瞬,他往她手里塞了一盒已經(jīng)被他手心溫度焐熱的上藥。</br> 只撂下兩個字。</br> “拿好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