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br> 正文第三零六章</br> 這一場宴會,若從諸人傍晚覲見開始算起，足足持續了兩個時辰。當榮烺有些倦意散去時，已是月上中天。</br> 望向夜空圓月,榮烺禁不住贊一聲,“好美的夜色。”</br> 月亮周遭亮起一圈美麗的七彩月華,這可不是尋常能見的景致。</br> 顏相方御史都贊好，榮烺歪頭看會兒月亮,“顏相、方御史，你們也回去歇了吧。我也要安寢了。”</br> 顏相方御史見公主身邊有女官宮人隨侍,便道,“殿下早些休息,這一路奔波，必然倦了。”</br> 其實倆人心中都為榮烺的精神頭贊嘆。一路大遠過來,顏相是知道的,路上雖走的不快，卻也車馬不停。今早入開封城，接見官員士紳、聽方御史匯稟災后事務、主持晚上宴會這一系列的事務，而且完成的都很好,不說心力，體力能支撐下來都不容易。</br> 可見平時習武健身是對的。</br> 顏相心說。</br> 關鍵時刻還是得體格兒好！</br> 顏相方御史目送公主殿下一行遠去，便也自去休息了。</br> 榮烺回寢室后,宮人已準備好洗漱之物,榮烺并不急,先令人備好紙筆，她得給皇祖母寫信哪。</br> 這是榮烺出門的習慣,天天寫信。</br> 而且,那信寫的又長又滿。</br> 平時從早到晚趕路她都能寫三五篇,今日這么大排場，榮烺一口氣寫了十篇子。其中內容多是贊頌自己的，如何進城，如何接見士紳，如何主持宴會，還有開封城的現狀，以及榮烺遇到的有趣的人，譬如趙族長。</br> 本來這差使她就干的不錯，經她這一自夸，那簡直把自己個兒寫的神仙一般。</br> 如今在萬壽宮讀榮烺的來信已經成了宮中風尚，只是當事人自己不知道自己。</br> 林司儀看她刷一篇刷一篇的寫，不禁感嘆，“我看狀元的文章都沒殿下寫的長。”</br> 榮烺洋洋得意，“跟狀元不好比。不過，我這也都是有感而發，真情實感，停都停不下來。俗話說的倚馬千言就是這樣了。”</br> “哎，祖母的生活太枯燥了。每天就吃飯睡覺看奏章這幾樣，寫的信一點新意都沒有。”自從一出城，榮烺就不一樣了，她覺著自己個兒可長大見識了。尤其如今進了開封城，那更是，膨脹的可以。</br> “等我回去，跟祖母商量商量，明年我跟祖母一起出來逛逛。就不到河南了，也不走遠，往魯地去瞧瞧。反正宮里有父皇和皇兄。”榮烺一邊運筆如飛，一邊叨叨話，“說來，最可憐的就是父皇跟皇兄了，哪兒都不能去……”</br> ……</br> 待榮烺打個呵欠，她終于停下筆，意猶未盡的說一句，“今天有些困，就少些點。”</br> 嚴宮令給她把信晾開，“這已不少了。”</br> “嚴宮令，明兒一早就讓人快馬送回去。”</br> “是，殿下放心。”</br> 寫過信，榮烺簡單泡個澡就睡下了。</br> 這一日榮烺的確累了，晚上還打起小鼾，第二日起的稍遲。林媽媽給她梳頭時，宮人捧著一籃鮮花進來，“開封趙家族長送給殿下的。”</br> 榮烺歪頭看了一回，“好漂亮的花。擺屋里吧。”</br> 待她梳洗好，顏相等人也到了。榮烺見到趙族長，特意說一聲，“多謝你送的花，我很喜歡。”</br> 方御史幾人目瞪口呆，視線齊齊望向趙族長：這小子竟然給公主殿下送花！</br> 然后，顏姑娘幾人也紛紛向趙族長道謝。</br> “是我家中的花，開的正好，拿來與大家同賞。”趙族長那一派風度翩翩，簡直看的方御史幾個牙疼，尤其方御史：老子們跟你認識也非一日，可是連一支花都沒收到過的！</br> 這厚臉皮的家伙，這不故意討小姑娘喜歡么！</br> 要說最懊惱的還是開封城第二士紳鄭瀾鄭士紳，鄭瀾后悔不迭：他，他家里也有花！可他沒想到給公主和幾位伴讀姑娘送！</br> 哎，姓趙的這家伙，還是一如既往的討人厭啊！</br> 因榮烺說了要一起用早飯，故大家都空肚子等著。</br> 榮烺要去外頭吃，用她的話說，“我要嘗嘗地道的開封風味兒。趙族長是土生土長的開封人，鄭瀾你家也自祖父輩就搬到開封城住了，你們介紹個地道的早點鋪子。”</br> 鄭瀾立刻滿腦子混亂起來，哎呀，公主殿下要去外頭用早膳，這安全么？這要有什么好歹可如何是好？要是咱們這小地方風味兒不合公主口味兒可如何是好？</br> 于是，滿腦袋嗡嗡的。</br> 趙族長眉眼一彎，“這事兒好辦，好吃的鋪子可太多了。今兒就請殿下去一家特地道的早點鋪子。”</br> 榮烺當下便應了，還問，“遠不遠？要是不遠，咱們遛達著去。”</br> “這邊都是官衙府邸，店鋪較少。”</br> 榮烺說，“我今天騎馬，不坐車。”</br> 方御史剛想諫兩句，譬如秋天有些涼，殿下還是坐車暖和云云。趙族長已道，“騎馬好，草民也是騎馬過來的。現在不冷不熱的，天氣正好不說，殿下還能看一看開封城的風物。”</br> “就這意思。”</br> 榮烺都騎馬了，再加上諸人沒一個老態隆鐘的，于是，都騎馬。</br> 這頓時成開封一景，好在開封城地處水陸便利之所，民風較其他地方要開放些。昨日已見過公主殿下的車駕，以及英姿颯爽騎馬的宮人，此時見女眷騎馬，又有這樣的排場，均以為是宮中出來的女大人，不禁多看幾眼。</br> 清晨的秋風沿著河畔拂來，柳樹葉子紛揚而落。趙族長在一畔為榮烺講解開封城的坊市分布，除了官衙所在，另外就是幾大城區，哪邊兒多是官邸，哪邊兒是民居，哪邊兒是坊市，哪邊兒駐兵馬。</br> 還有哪邊兒的地動最厲害，“城南重建的地方太多，殿下現在去，估計插腳不下。殿下，咱們今天先去坊市吧，那邊熱鬧，好吃的東西也多。”</br> “好啊。今天你是向導。”晨光下，榮烺愜意的瞇著眼睛。路上來往不斷的行人、載著各種貨物的車馬、各色開張忙碌的店鋪，提籃叫賣的嘈雜，都讓人心情舒暢。</br> 沿河畔大街到彩虹橋，街市漸漸繁華，河上已有諸多往來船只，岸兩畔各色店鋪彩旗招招，新磚舊瓦的錯落交織下，已是顯現出市井熱鬧來。</br> 趙族長帶大家穿街走巷，到一處人氣頗旺的早點鋪。</br> 那掌柜少東遠遠就招呼過來，一揖到地，口稱給貴人請安。趙族長看向榮烺，榮烺一抬手，干脆俐落的說了要求，“不必多禮。給我們尋幾張空桌，我們要在你家吃早點。”</br> 趙族長道，“你家拿手的早點，給我們看著上。”m.</br> 然后，趙族長個子高，他微微躬身，同榮烺介紹，“一樓熱鬧，二樓景好。”</br> “一樓位子不多，咱們去二樓吧。”</br> “您要想在一樓用，我讓人空幾張桌子就是。”</br> “不用了。別人都坐好了。”</br> 趙族長彎著眼睛笑，“我聽您的。”</br> 結果，二樓人也不少。</br> 榮烺看沒空位，不禁感慨，“生意可真好。不過沒地方坐，咱們換家人少的吧。”</br> 趙族長依舊眉眼帶笑的模樣，掌柜先急了，兩手一張，赤紅了臉攔客，“不不不不不，貴貴貴人稍稍稍等，有有有有有地方。”</br> 就見掌柜飛一般的撲向窗畔客人，他迎來送往做生意這些年，高官顯宦也都見過。眼瞅帝都來的一品御史大人都在小貴人身邊排不了頭一位，咱們城中一等一的人物趙老爺也得低頭躬身同小貴人說話，他只要不瞎不傻，猜也猜得出這位小貴人的身份！</br> 這要叫貴人沒吃飯就走了，他還能算開封城早點界的第一把交椅——老李煎包早點鋪的老李頭兒么！</br> 掌柜片刻功夫就清出臨窗的四五張桌子，大家聽聞是公主殿下駕到，紛紛抱拳行禮，注目后離去。榮烺笑瞇瞇地擺手，“有勞你們讓座了。”</br> 大家既驚奇又有點受寵若驚，拘謹的臉一紅告退了，膽子大些的還跟公主殿下推薦，“現在正是吃蓮菜的時節，蓮菜煎包味道最好，您不妨嘗嘗。”</br> “好的。”</br> “草民告退。”</br> 其他坐著的有些不安，想這有大人物駕到，咱們是繼續吃還是回避啊。不過，看大人物沒發話，嗨，咱們就繼續吃唄！</br> 咱們又跟大人物無關。</br> 現在的季節，的確是吃蓮菜的時候，新鮮的蓮菜剛從水田挖出來，和了豬肉做煎包，就香的很。</br> 這家除了各式餡料的煎包、還有煎角、蒸餅、湯餅、各類面食，各色小菜也上了些。</br> 榮烺各樣都嘗了嘗，她最喜歡的除了蓮菜煎包就是棗栗饅頭。她還吃了一小碗筍辣面，吃的鼻尖兒冒汗，小臉兒紅撲撲的。</br> 大家……也都有些餓了。</br> 昨兒榮烺說一道用早膳，大家以為是去巡撫府陪公主用膳，尤其昨晚宴會挺成功，大家也覺著公主是個好相處的人。于是，都是沒在家用就到巡撫衙門了。</br> 結果，原來是到街上吃。</br> 又走了這會兒功夫，都餓了。</br> 于是，也都覺著這家早點味道不錯。</br> 榮烺感慨，“你們都是實誠人，以前在宮宴時，很多人都是略略沾唇，都不大吃的。我小時候還以為他們是吃的少或者不餓，后來才知道他們是在家吃過才進宮的。</br> 這樣多好，咱們吃飯就是吃飯。”</br> 顏相都險沒叫這話噎著。</br> 河南巡撫則有些羨慕：哎，原來宮宴是這樣的么？沒參加過呢。話說回來，這次有幸能隨公主殿下用膳，也是大半生的榮幸啦。</br> 趙族長說，“這早點鋪子不錯吧？”</br> “特別好。”榮烺不吝夸贊。</br> “您說要用外頭的早點，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老李頭家。我跟阿鄭小時候經常來吃。”</br> 鄭瀾點頭，“家里的廚子再怎么學，味道總是差一線。”</br> “跟宮里的味道也不太一樣。”榮烺爽快的說，“好吃就是了。”</br> 榮烺說，“我看這邊房屋都是新舊參半，想來地動時也震壞不少，蓋的夠快的。蓋房子的磚石不都要燒制的么，哪里來的這許多磚石呢？”</br> 趙族長道，“開封本地自然是沒有的，不過，災后也撿出一些尚能用的。余下的就是跟別的府縣買的。”</br> “一下子就能買到這許多現成的么？”榮烺是知道內務司的，置辦東西向來得提前個一年半載。</br> 趙族長解釋，“開封城四通八達，這次陸路有所毀損，水路依舊暢通。”</br> “原來如此。”榮烺又有疑問，“可是從水路買東西，得要許多船吧。船沒壞么？”</br> 趙族長垂眸為榮烺添些茶水，“只需幾艘小船，沿河道把開封城要重建需要大量磚石的消息散播出去。磚石商人們便蜂擁而來了。”</br> 榮烺笑起來，“這法子好。不僅磚石商人，別的商人也一起來了。”</br> “自然。”</br> 榮烺主要看了看坊市，開封地理位置優越，坊市雖還未完全恢復，但災后重建還在繼續，故也是一派忙碌場景。</br> 只要忙起來，就有生計。</br> 榮烺懸著的心總算放下一半。</br> 第二日，她去惠民藥局、慈幼局去看了看，這樣的天災，惠民藥局出了大力，慈幼局則是收留孤兒與老無所養的老人的地方。</br> 第三天、第四天去的都是地動嚴重的街市。那些房舍徹底被毀的百姓，現在房子蓋的怎么樣了，都居住在什么地方。</br> 一時間，開封城都談論起公主殿下微服私坊的趣聞。公主殿下又在哪家店吃的什么東西，喝的什么茶水，以及公主殿下什么模樣何等威風，見沒見過的，反正傳的有鼻子有眼。</br> 而且，許多店鋪都打出公主食單供食客選擇。</br> 一時間，倒給這座災后州城添了不少熱鬧。</br> 然后，第五天出門，榮烺就遇到訴苦訴冤的。一群人跪她面前，訴的還是樁在辦案件，榮烺挺熟。</br> 說話這人是帶頭的，說的真是苦，“小的一時豬油蒙心辦了錯事，小的是真的證據，當初那田就是暫記趙家名下。當時，與趙家立了契的。結果，一場天災，契書被埋地底下，找不見了。”</br> 榮烺一邊聽著，視線掃過這人身后的那些人，有穿戴齊整干凈整潔的，也有面貌粗糙老實巴交的，都齊齊跪在她的面前，祈求她的恩典。</br> 榮烺的睫毛迅速的眨了一下，然后，平日間那些愛說愛笑的隨意忽然就消失了。她的態度連同語氣都轉換為一種淡淡的慵懶，如內閣顏相方御史都不禁自心頭升起一股難以言喻感覺：簡直太像了。</br> 榮烺將這帶頭人的話簡單整理一遍，“就是說，你那投田的證據找不到了，是這意思吧？”</br> 那人連連叩頭，“公主娘娘英明。”</br> “沒事兒。”榮烺特會寬慰人，“找不到就按找不到的辦。”與方御史道，“沒證據的，證據丟了的，一律視為租賃契約。”她對這訴苦的道，“可見這是天意。你放心，朝廷也不讓你吃虧，就按租賃契約上說的，你家祖祖輩輩種這塊地。你要死了，你兒子種。你兒子死了，你孫子接著種。要是沒兒子，給閨女種，也是可以的。除了不能買賣，跟以前是一樣的。”</br> “可這地，它就不是小人們的了呀。”</br> “它的耕種權永遠屬于你們。同時還有個好處，你想想，以后就是家里出了敗家子也不用怕敗家子賣地了，是不是？租的東西怎么能賣呢。”</br> 榮烺一派體貼，連人家家族出敗家子的事都考慮到了。榮烺與方御史道，“若有類似情由，都按此例辦。”</br> 方御史，“是。”</br> 示意手下將此人打發下去。</br> 那些人竟然不走，咣咣咣的磕起頭來，口稱，“公主娘娘寬恕我們這回吧！公主娘娘開恩！把地還給我們吧！”</br> 秋風拂過榮烺面無表情的側臉，她淡淡的問這個帶頭的人，“當初你們就是這樣圍逼的巡撫衙門么？”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