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從碧山下，山月隨人歸。卻顧所來徑，蒼蒼橫翠微。

　　歸陽不修真，自然也沒有魔氣，這天門寺漫天佛光也不能奈她何。裝作香客混進了天門寺之后，憑借著身形靈巧反應敏捷她也順利的進入了后山，甚至一路上還高調的同念著經文德和尚頷首致意。

　　她會第一個想到天門寺是因為她實在想不到除了這一群傻不拉幾的和尚還有哪個白道人愿意收留教主哥哥這個眾人眼里的大魔頭。再者，天門寺，也確實是有佛修有這個能力的。

　　這翠微山里關的凈是些殺人不眨眼的高階魔修，這山里的佛果就是凝了那些魔修的魔氣煉化的，魔氣越是濃厚，佛果越是純凈。她在碧落垣時就聽說過，當時還嗤笑這些禿驢也不過是偽善，竟想出這樣的法子毀人修為。

　　然她現在也只是想一想，只祈禱那些和尚能夠慈悲慈悲再慈悲些，別把她嬌花似的教主哥哥給生生摧殘了。

　　沿路的佛果她都揀大的摘了些嘗了嘗，隨意啃了兩口便又往路邊丟去。這些佛果品相極佳靈力又充沛，效用于低階修士是一步登天，于高階修士更是進階良品。然只要一碰上歸陽，再大的佛果也像是一下子沉入水底連一絲絲水花都濺不起來。

　　其實歸陽的靈力是很充沛的，這么多年她服用過不計其數的珍饈，又沒有受用，身體就像乾坤袋一樣吸納了所有過剩的靈力，她沒有爆體而亡算是好的了。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歸陽就是一座直立行走的人型寶山。

　　然歸陽幾百年來習慣這回事之后，也就沒太當回事。只是一直遺憾著天分高但沒辦法修真在教主哥哥面前裝逼顯擺罷了。

　　行了小半日也一無所獲，歸陽本就是個懶怠的，能坐著絕不站著，能躺著絕不坐著的，便尋了棵大樹哧溜哧溜爬上去睡起了大覺。

　　“咦，我們來的不是季節，佛果還未長大呢！”

　　“是啊，簡直是還沒長出來，一棵樹上才幾顆又小又青的。”

　　“是不是師叔祖算錯了時間？”

　　“別胡說，師叔祖怎么會錯呢？”

　　長十在山中轉了幾圈，終于看見了一個大桃，正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

　　“我找到個大的！”長十笑著伸出手去。

　　然一個女子出現在樹上，她靠在樹杈上，翹著腿，得意的瞟著他。“小和尚，我可不好吃！”

　　緩慢而誘惑，衣裾披搭飄揚，兩頰眉間帖花鈿，她放任而深情地笑了，全拋一片心。

　　歸陽看面前約莫五六歲的小和尚呆愣的臉色，心念幾動，嘴上卻是不肯饒過他，還上了手，她就知道調戲小和尚挺好玩！想她從前……哎呀，罷罷罷，好漢不提當年勇嘛。

　　然——

　　“小和尚，你還要哭到什么時候？再哭我可把你吃了？”

　　“嗚嗚嗚……不要！你吃光了我們的佛果，還亂用定身符定住人家……嗚嗚嗚……我要去師叔祖那兒告你……”

　　“去告去告！我才不怕……我怕你不去呢！你已經哭了好幾個時辰了啊……啊？漲水了，救命啊！我已經很困了，要睡覺了，麻煩等著吃果果的小朋友明天再來……喂！要哭到外面去哭，你這樣會影響到我休息！”

　　“嗚嗚嗚就不！嗚嗚嗚你賠我佛果來！”

　　“小氣鬼！幾個果子也要這樣，你跟我回碧落垣，賠你十筐也有！”

　　“嗚嗚嗚你糟蹋的佛果才不止十筐……”

　　“行！二十筐……一百筐！兩百筐？一千筐？”

　　“……嗚嗚嗚我才不要你的破爛果子！我沒采到佛果，回去一定會被闕理師叔打的啊……哇~~~~”長十越想越傷心，索性咧開嘴大哭起來。

　　“他打你，你不會咬他？”

　　長十氣得臉色漲紅，“你……你是誰？這種話也敢說？”

　　“我是天上的小仙女啊。”

　　長十哭聲立止，愣愣直望著歸陽，復又搖搖頭，“不對，你剛說‘碧落垣’了，你是魔教人。”

　　“那你可知碧落垣從前是何模樣？十萬年前，碧落垣是一片靈澤，神魔血統的靈獸聚居地。青龍，白虎，朱雀，玄武，我便是其中一個，后來做了地仙，近年才被刨出來。”歸陽說的煞有其事，然而也確然是有其事。不爾便是白虎一族的后人，這些上古傳說她也聽了不少，唬起小孩子尤其是小和尚來倒還真像那么回事。

　　至少長十聽完以后雙手合十，目光虔誠的看著她，道了聲“神仙姐姐”，還把這翠微山中近日動向與歸陽道盡。

　　然有一樣事情比較重要——歸陽她不知道下山的路。想拋個銅板來克服她的選擇恐懼癥，卻又悲催的發現自己一路招搖撞騙過來，什么都沒剩下。最后長十邁開兩條小短腿替她選擇了一條小道。

　　然而事實證明能輕易相信她是神仙姐姐的小豆丁就是不靠譜，他們都快把天轉亮了都沒轉出這片小林子。

　　無法，歸陽憑感覺帶著長十往外走，準確的說，是小和尚死皮賴臉跟上來的。綠色的叢林里到處長著奇怪的植物，飄著終年不散的青色霧氣，越往前走，腳下就越潮濕，頭上就越昏暗，最后枝葉完全遮蔽了天空，“神仙姐姐，我們是不是迷路了？”

　　“沒有！”笑話，她怎么會迷路？！“我們來聊聊人生如何？你們要這佛果做什么？”

　　這一問，歸陽才方覺得自己闖了禍。

　　長十的師父在一方魔域與魔修糾纏被心魔擾亂了神志，故拼著僅存的意識送長十回來，找長十的師叔祖商量對策。這些佛果，原是長十的師叔祖計劃著帶著一起去救長十的師父的，哪想一半進了她腹中，一半被她糟蹋了？

　　“那你師叔祖是哪個？脾氣如何？”拜托一定要是個脾氣好的啊。

　　她摩挲著手中烈焰令，若是這事有一絲絲變壞的趨勢，那她還是回碧落垣算了吧。

　　“這天門寺的和尚脾氣都很好的。”有個聲音回答她，卻不是長十。

　　歸陽一回頭，看見一棵會說話的樹，紫黑色的樹干上有兩只一眨一眨的眼睛。

　　“咦，會說話，生命真是奇妙啊……讓我摸摸你……”長十捻了捻佛珠湊上前去。那樹干上泌滿紫色的汁液，摸上去濕滑無比。

　　“嗬，有上萬年沒人來我面前了，從前……幾千年前吧，曾有有一條化作人形的龍女在我高大的樹干上戲耍，也曾在我身上題了字……哦，對了，還有一個男人……后來他們都不知道哪兒去了。那時我還沒有眼，只能感覺到有會動的生靈在我身邊說話，談情，我看不見，也不能動，但我很幸福。現在我終于長出了眼睛，可是他們卻不知道哪里去了，不知哪里去了。”

　　“他們死了。”歸陽看了一眼這有故事的樹，不動聲色的拉起了長十。

　　“死？死是什么？”

　　“死就是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聽不見，什么也感覺不到，什么也不會想，就像你未出生時一樣。”長十正色，唱了句佛號，雙手合十。

　　“啊？！不，不要死！”

　　“生老病死，天人五衰，世之常情。你還可以活很久，你還沒有手，沒有腿，日后都會長出來的。”長十微和著雙眼。

　　“我花了十萬年才長出眼睛，我再也忍受不了那么漫長的等待了。”怪樹說這話時，它前面的一根枝條抖了抖。

　　那上面有一張人的嘴。

　　“這不是你自己的。”歸陽一下子就想起了那些傳言，這樹底下有魔修！

　　“沒錯，是我撿的，三百年前有一個和尚在這里被吃了。剩下了這個，我用我能滋潤萬物的樹汁浸泡它使它不腐爛，又費了幾十年的時間才長出枝條撿起它。”怪樹陰惻惻的笑著。

　　歸陽還沒來得及反應，便忽然發現自己的腳下不知什么時候已被藤蔓纏住了。

　　她背后響起了低沉的嗷嗚聲，歸陽聞到一股腥氣噴到她脖子上，但她無法回頭。地底下的魔修，估摸著是逃出來了。

　　“你為什么流水？”怪樹用藤蔓點了點長十。

　　“樹爺爺，其實我真的很怕……后面的不要舔我好不好，我已經很久沒洗澡了……”

　　然背后的魔修似乎并沒有怎么動他，只淡淡轉向了歸陽。

　　“把她的手留給我，我喜歡那雙手。”怪樹說。

　　這話似乎是在夸她。要放在平時，她聽了這樣的話會給些賞賜，然現在，就跟一只被拍死的蒼蠅一樣惡心。“別人吃剩的你也要？做妖做到你這份上，是我就一頭撞死算了。”

　　“如果我有頭的話，我會考慮的。”

　　有雙白森森的爪子搭在了歸陽的肩頭。

　　怪樹說：“等一下，我想再和她說一句話。我有了這張嘴后，這是第一個能和我說話的。我很感興趣一個人被吃時心理活動是怎樣的。”

　　唉，為什么妖怪吃人前總是要有那么多廢話呢？“哪那么多廢話？我才不怕！”歸陽捏緊了手中烈焰令，只盼著教主哥哥說這東西關鍵時刻能保命不是在誆她。然她望了一眼被枝條勒得臉色發白的長十，“你真想聽我最后一句話？”

　　怪樹上下晃晃枝葉。

　　“好吧。”歸陽深吸一口氣，突然大叫道，“救——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