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起了一個大早關系,即便在曹元元家門口稍有耽擱,蕭墻還是最早到城隍廟的一個,城隍廟即將竣工,余下的只是收尾工程,倒是聽說知縣劉三陽對城隍廟的塑像問題依舊還未定下來。
只因還找不到一個真正有手藝能刻畫出鬼斧神工城隍爺塑像的匠人。
城隍爺長什么樣子蕭墻不知道,也曾耳聞邑廟中大多數供奉的鬼神都是青面獠牙的樣子,按理說家里的老宅已經變賣出去,再供奉哪路神仙跟他蕭墻也沒了什么關系,可是望著自家三間老宅地盤如今變成的氣勢恢宏城隍廟,蕭墻總覺得隱隱心中不是滋味。
當年那個騎著毛驢云游四海偶然間落足小鎮并且留下小鎮定多生禍亂的老道已經不在,正是在他的提議之下才讓前任知縣有了修建城隍廟保一方安寧的心,只是市井坊間多有傳聞,當年那位倒騎毛驢手持玉簫的老道并非是提議修建城隍廟,而是修建功德廟,可那位縣太爺才不管這些事情,修什么廟還不是他一個人說了算?城隍廟勞民傷財從中獲得的油水又豈是區區功德廟可以相提并論?滿口應承那位老道在他所指的地方大興土木之后,一邊又暗里等那位高人離開之后將功德廟變成城隍廟。
那位高人有多高不知道,只聽聞那老道一桿玉簫聲奏,群蝶翩翩起舞,怎么著都應該比徐來高出好幾丈才對。
李木匠是第二個到達城隍廟的,清晨薄霧之中,遠遠便聽見叼著煙斗時不時傳來的咳嗽聲,二人見面,倒是李木匠先提起了昨夜里的事情,他道:“十八個雞蛋我就收下了,也算你這小子有心,今早我約了媒婆,等下午下了工你跟人姑娘見一面,去換一身好點的衣裳,別讓人姑娘覺得磕慘,畢竟你跟我家伢子可不一樣,我家伢子書讀的多,自有一份氣度,穿什么可都弱不到哪里去。”
李木匠滔滔不絕,果不其然接下來城隍廟動工之前的一段時間,三句話便離不開伢子兩個字,蕭墻已聽得煩了,干脆左耳進右耳出,權且當做沒聽見。
畢竟別人夸李伢子是一回事,可做爹的王婆賣瓜自賣自夸,很容易引起別人反感。
中午吃午飯時候阿三阿四兩個差人風風火火而來,其身后還有四個轎夫抬著一頂轎子,轎子不比馬兒跑得快,卻是比馬兒氣派了太多,當著數十號工匠的面,阿三親自將那轎子門簾掀開,恭恭敬敬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蕭墻看的好奇,心道這兩個趾高氣揚的家伙從何時開始變得如此恭恭敬敬了?這轎子里難不成是知縣劉三陽?
半晌之后從轎子里面下來的一個頭發胡須花白,著一身洗的發白的黃色道袍的一個中年道士,并非是那個坐在縣衙里平日里除去有必須親力親為事情外,大部分時間都沉浸在書海的文人出身縣太爺劉三陽。
那道人下轎時候先是低頭,彎腰,隨后又率先踏出右腳,單手掐印,好一個風采十足,然而不遠處的蕭墻卻只從這道人一雙滴流圓的眼睛里看到了與其一舉一動完全不符合的四個字。
精明,市儈。
“都讓開點。這可是咱們劉知縣大老遠從某個洞天福地請來的道教高人,來為咱們做廟子竣工之前的一場法事,如此一來才能保證我們小鎮從此以后順風順水事事當興。”
腰間挎著一把官差刀,單手按住刀柄,一手來路,最近不斷吆喝,衙役阿四真可謂官架子十足,工匠們紛紛讓開一條路,蕭墻夾雜在其中,望著那道人項背,心里尋思著這道人八成是個江湖騙子,拿著百姓的血汗錢招搖撞騙,可再怎么樣也是知縣請的人,自己人微言輕,說話未必就有用,到時候說不定還會被阿三阿四以妨礙公務的理由拉出去胖揍一頓,權衡利弊之下,少年人干脆懶得去想這些事情,只因一個道理,不管這道人是不是真的江湖騙子,都是由小鎮最大的那個說了算,自己,頂多背后偷偷議論一番罷了。
那道人腳踏一雙黑面白底流云靴,先是裝模作樣繞著占地最起碼有八畝的城隍廟左轉三圈,右轉三圈,一手捻著山羊須,一手掐印,慎之又重,兩個差人如同跟屁蟲一般在其身后點頭哈腰,與平日里的張揚跋扈大相徑庭。
如此六圈之后,那道人突然眉頭緊皺,又時而舒展,隨之又一幅深思模樣,短短幾個呼吸便上演了最起碼四五種表情,隨后才疑惑道:“此地風水極好,前有龍來三十里,后有鳳凰戲金雞,知縣大人倒是選了一塊好地方,可此地蓋什么廟都可以,唯獨不應該蓋城隍廟,不知這其中可有什么緣由。”
聽罷,兩個差人將一絲驚訝深埋心底,阿三阿四不過就是兩個跑腿的而已,只聽說劉三陽尋來了一個圣地高人,要去城隍廟做一場法事,他二人哪里知道什么是圣地,什么是高人,本著跟那位閉門不出縣太爺的默契,心道不知道又從哪里找來了一個坑蒙拐騙的江湖術士用來欺騙百姓,做戲要做全套,干脆一路之上畢恭畢敬,誰知這道人竟如此不上道,當眾說了這樣一番話,這可是讓人難堪的很?難不成這一番話也是知縣大人教的?怎么著都不像啊?
可若是在這里當眾翻了臉,那可才叫丟人,阿三便嘿嘿一笑。
“道長慧眼如炬,當年這塊地乃是一位隱世高人親自定下,要修功德廟,可功德廟畢竟不如邑廟可保一方平安,故此,咱們知縣大人為了這件事情可沒少跑路沒少費心思,親自拜訪了無數高人,最后才化解了這段事情,開始修建城隍廟。”
正當阿三為自己一番隨機應變感慨果然機智的時候,那道人卻再度道:“恐怕知縣大人也是受了蒙蔽,天下氣運蒸騰,但畢竟各自有歸屬,城隍廟與貴鎮氣運相沖,只會招來劫數,更何況此處氣運匯聚,原本應當是會出一代天人才對,如此一來豈不是冥冥之中搶奪了那位天人的氣運?大兇之兆啊。”
聽罷,阿三阿四有些不樂意了,故此漸漸拉下了臉,淡淡道:“才說道長慧眼如炬,現在道長怎的卻突然看走了眼?此地原本是一處民宅,后被知縣大人高價征下這塊地,那家人已經死的差不多了,還出什么一代天人?嗯?不對,還有一個。”
阿三便立馬將目光放在工匠之中搜索,當看到那位最不起眼處衣著襤褸的少年人時候,阿四已將蕭墻推推搡搡帶到了老道面前。
“莫非這就是道長說的一代天人?哈哈,那我可不就成了玉皇大帝了?”
滿場哄笑。
泥腿子少年滿臉通紅喉嚨干澀,正不知如何自處時候,那道人已將一雙圓溜溜的眼睛在蕭墻身上不斷掃來掃去,看了半天也沒能看出個所以然來,只因面前這清瘦少年不論是從外貌還是其它各個方面都看不出任何與眾不同地方,難以自圓其說。
不過能成為被一方知縣邀請的人物,道人圓場的本事又會弱的了哪里去?
隨即便開口一笑:“大人說的在理,貧道也無非只是見眾工匠做了一上午的活兒有些累了,故意說個笑話聽而已,小兄弟,對不住啦。”
此時暫且才算過去,只是關于城隍廟的說辭,道人早就有了自己一番思量。
“按理來說此地的確不適合建城隍廟,不過好在知縣大人請到了貧道,有貧道在此,哪里還需擔心什么牛鬼蛇神?且待貧道做一番法事,就此消除這一番劫數。”
數十工匠喜不自勝,只因這道人下午要在城隍廟做法事,不能上工,偏偏工錢今日還不少,除去那些個著急回去看家里有沒有門后面藏著漢子的工匠之外,余下還有不少想看看這知縣大人請來的道人做法事時候是什么樣子。
權且當做看戲。
倒是蕭墻去領工錢時候再度受到一番冷嘲熱諷。
“天人?天人怎的還會缺這幾個工錢?哈哈。”
“來,天人,這是你的工錢,一分不少,趕明兒也給咱們弄幾個官兒做做嘛,哈哈。”
……
蕭墻將這股子不安以及壓抑打破了往肚子里咽了下去,說到底還是怪這個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道人才讓自己如此難堪,泥腿子少年心善,但心善可不代表很多事情就可以一筆帶過,李木匠家里那些個被他弄死的老母雞便是最好證明,曹元元并不在此列,只因畢竟那位庶出少爺迄今為止還從未做過讓蕭墻在這么多人面前出糗的事情,更因為蕭墻知道,曹元元只不過是想證明自己的存在而已。
有仇不報豈是我蕭墻性格?
一下午都等候在城隍廟,看那位道人擺好道壇,一把七星桃木劍舞的有模有樣,時不時表演一番嘴里吐火,隔空取物的戲法,滿堂喝彩,如此一直到日落黃昏才逐漸散去。
阿三阿四交了任務喜笑顏開,丟下一袋子碎銀之后便勾肩搭背商量著今晚去哪里喝花酒,討論著街坊鄰居誰家的婆娘女兒最帶勁,完全忽略了一直守候在城隍廟之外背后兩只手緊緊扭住兩條悶棍子的蕭墻。
那道人收了道壇又收了錢,笑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縫,將那七星桃木劍負在身后,又一腳踹翻道壇上余下的糯米雞血狗血黃香之物,卻將一疊黃符珍之又重揣進懷里,嘴里念叨著用一張少一張諸如此類話語,隨后才看向在這細雨時節,十個黃昏九個下著淅淅瀝瀝小雨中逐漸暗淡下來的城隍廟。
不去理會漸漸濕潤的花白頭發,也不管腳下流云靴逐漸被水花打濕,手里默默掐著印決,反復如此五六次之后,笑容漸漸凝固。
喃喃道:“不對啊,按照我所掐算,此地真應生有一代天人才對,怎的我完全感覺不到呢?難道真是我修為不夠了?”
一直默默等候在城隍廟之外的少年人頭發絲上雨水成雨珠不斷流下,雨水濕透臉頰又從臉頰滑輪進胸口,冰冰涼涼,握住悶棍子的那只手卻是手心發熱。
聽著道人嘴里的細細念,又聽著道人踩在泥濘中的腳步聲,算準時間,當頭一悶棍下去,卻被那反應極快的道人一手接住,泥腿子少年何等力氣,這一棍子下去也不說是往死了打,最起碼也得打個半身不遂才是,如此一棍子居然被道人兩根手指夾住之后卻再也落下去不得。
那道人咧嘴一笑:“小子,想不到吧,老子早有準備。”
繼而,雨幕之中渾身濕透的少年人同樣咧嘴一笑:“嘿,老王八蛋,老子還有一棍。”
一棍下去,將那悶棍子直接打成兩截,道人只覺得頭頂一片熱乎,兩眼冒金星,未幾便不甘的倒在雨水之中。
“兔崽子,算你狠。”
將手摸在那道人鼻孔時候,確定還有呼吸,少年人才放下心來,又將這道人渾身衣裳扒光,倒是未取其一個銅板,只因蕭墻知道大家都是為了出來混口飯吃,報仇可以,可報亦有道,取走別人銀子未免就忒不地道了,畢竟那一番戲法也是讓人過足了眼癮不是?
赤條條的道人懷里裹著道袍以及一把吃飯的家伙,就被少年人拖拽著丟在了小鎮某條青石巷中,某個無意之間打開窗戶試圖看著漫天暮雨傷感一番的良家女子在瞧見那一番赤條條光景之后頓時氣的面色通紅,暗罵一聲不要臉,又看四下無人之后,從指縫間只偷看了一眼,便臉紅到了脖子根。
羞澀道:“怎的有兩把桃木劍?”
這一切蕭墻是不知道的,只沿著雨幕趕回家想取些銅板去換件得體衣裳,才好去見那位瘸腿姑娘,可眼見即將到達約定的時間,便也顧不上那么多直接小跑朝那見面的地方而去,酒樓是去不起的,選擇了一家還算雅靜的茶鋪,小跑去了那家茶鋪,才在去擰身上衣裳雨水時候,便見夜色中一襲紅衣遙遙撐傘而來。
如詩如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