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紅衣,亭亭而立正邁動步子小心翼翼走來,偶然路過積水處也如同靈活蝴蝶一般輕輕邁過,雨水從一把銘畫有江南水鄉鵝黃色油紙傘上滑落,雨水打濕紅裙下擺,待行至茶鋪門口時候才折扇瞧見已被淋成落湯雞,渾身衣裳緊貼身子,一雙黑色布鞋徹底成為黃色的泥腿子少年。
少女明眸皓齒,一對老虎牙小巧玲瓏,開口時候更是吐氣如蘭。
“咦,蕭墻,你怎么也在這里?”
能有如此面容,又能如此對一個泥腿子和和氣氣的,恐怕除去那位張大官人獨女張雪梅之外,小鎮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了。
少年人麻利擰干身上濕漉漉的衣裳,撓頭笑道:“過來見個人。”
紅衣少女先是驚訝,隨后臉上又呈現三分不滿,撇嘴道:“伢子也太不地道了,說好了是約我一個人來見面,沒想到連你也一起叫上了,哼,我不去了,回了。”
已大概知道前因后果的蕭墻倒是沒想到這么巧,李伢子居然也在這里,并且還約了張雪梅,小鎮原本女教甚嚴,不過對于這位張家大小姐卻是個例外,只因誰都知道這位大小姐的未婚夫婿是個妥妥的狀元郎,就算不是狀元郎,卻也最起碼是個探花郎,試問又有誰愿意為了一些老祖宗留下來的死板規矩去得罪一個將來注定是大人物的家伙?
蕭墻連忙道:“不是……張小姐,不是李伢子讓我來的,再說了,我也不知道他在這里,早知道他在這里我就不會來這個地方了。”
聞言,邁著小腳轉身的紅衣這才回過頭來。
“當真?”
蕭墻笑道:“我何曾說過騙張小姐你的話?”
這倒不是吹牛,以往李伢子跟張雪梅在一起那段時光,許多時候都是蕭墻跑來跑去作為中間傳話人,便是三更半夜爬圍墻被看家護院的狗追著咬的事情也沒少干,偏偏泥腿子少年還樂此不疲,這其中除去那位未來狀元郎實在不適合做這些爬墻的事情之外,更多還是因為想看到有情人終成眷屬。
只是當知道當年自己為了二人在一起所做的種種到頭來注定是黃粱一夢時候,蕭墻心里難免如同打翻了的五味瓶一般五味陳雜。
算算時間,李伢子過不了多久就要上京趕考了,大梁城有多遠,蕭墻不知道,只聽說騎上最快的馬大概也需要一個月光景,并且這一路上并不是很太平,為此,縣太爺劉三陽還專門尋找了一行會武功的武夫護送小鎮未來這個極大的人物,這可是前所未有的榮耀,大概在少年人眼里,也只有那位飽讀詩書的發小才能擁有如此面子吧。
今天這次會面,恐怕多半都是以不歡而散結局。
蕭墻將這份心思埋在了心里。
紅衣一拳頭錘向少年人胸口,笑罵道:“去你的,蕭墻,我們可是好朋友,別整天張小姐張小姐的,等以后我跟伢子成了親,你作為伢子的發小,又是好兄弟,我還不得叫你一聲小叔啊。”
“那倒不至于。”
少年人局促笑了笑。
比起跟面前蕭墻寒暄,紅衣更想快點見到那位情郎,故此再度一笑之后便拎著裙擺上了茶鋪階梯,又沿著大廳樓梯咚咚咚邁著步子歡快上樓之后,蕭墻才抖干凈了鞋子上的泥濘,埋怨一句天公不作美之后才埋頭踏進了茶鋪,茶鋪四四方方,六張桌子在中央,倒是靠近三面窗戶處還有雅靜座位,下雨天倒是沒能有那么好的生意,六張桌子全是閑置,倒是正對門口的雅靜座位處白色珠簾之下,正有兩個一道人影在那里等候,看不清楚面容,只隱約瞧得見在油燈照耀下,被風吹的七零八落的珠簾之內那一道側面風景。乍一看竟是不比紅衣弱多少。
難不成是自己走錯了地兒?
少年人兩步出門去看茶鋪牌匾,確定沒錯之后才又走回大廳。
也許是在二樓也說不定。
瞧了一眼二樓那些個古色古香的房間,李伢子與張雪梅二人就在其中某一個之中,二樓不比一樓那般大眾消費,便是泡茶的水都比一樓好上不少,那也不是泥腿子少年能消費得起的地方,摸了摸懷里昨夜里提前準備好的三十個銅板,掂量了一下這些銅錢究竟有沒有一壺茶重之后,少年人才硬著頭皮去向了柜臺正在打盹兒的缺門牙掌柜。
將掌柜叫醒之后才紅著臉道:“三十個銅板,能不能去上面?”
掌柜慵懶打了個哈欠,因為缺了門牙關系,張嘴便漏風:“你這小子,銀姑娘都等你半天了,還去上面干什么?”
“……”
“沒事了,謝謝。”
自打小便生活在這座小鎮,小鎮的熟人熟事蕭墻倒背如流,這茶鋪也不是第一次來,上一次來,還是爹爹還未去世時候,那時候茶鋪還有一個常駐說書先生,說的那叫一個滿堂喝彩,不過后來聽說因為這缺了門牙的老板十分扣門關系,說書匠受不了剝削壓迫便去了別的地方尋找生計,也許還在小鎮之中,不過現在是很久沒見到了,那說書匠留著老長的八字胡,自帶三分文人氣質,用蕭墻的話說,這樣一個能言善辯的老頭兒,不去縣衙換下來那個賊眉鼠眼的師爺實在是太可惜了。
不過想必說書匠也未必屑于跟縣太爺同流合污,否則又怎會為了不受壓榨而直接撒手離去?
與掌柜打交道還算是第一次,但見態度,倒是沒有傳說中的那般市儈。
也許是這掌柜迷途知返了也說不定。
少年人心里猶豫,只因那女子不論是側影,還是倚窗聽風雨的氣質,可都不是自己這個泥腿子能配得上的,想著干脆付了錢直接走人,完了跟人媒婆賠個不是,十八個雞蛋打了水漂就是,也免得不在同一個層次的二人見了面一句話都說不上時候發生的尷尬。
誰知正在蕭墻思索究竟要不要直接付賬走人的時候,那白色珠簾已被那襲白裙一只玉手拉開,探出來一張俏皮可愛,說話時候兩只小酒窩凹陷下去的白皙臉蛋。
“你就是蕭墻?”
“哦,是。”
少年人連忙點頭。
那少女道:“來都來了怎的不過來坐坐?怎么?莫不是打算直接付了帳走人?”
被拆穿了心思的蕭墻尷尬不已,便只能硬著頭皮上前,踏上雅靜處,瞧著桌上一壺冒著熱氣的春景,正默默估計三十個銅板夠不夠時,人姑娘又道:“傻愣著干什么啊?還不趕緊坐?你是打算這樣站著跟我聊天嗎?還是說見了美女覺著不好意思?”
“呃……沒有。”
懊惱不久之前丟出兩棍子打翻道人的膽氣去了哪里同時,蕭墻又不安道:“不……不坐了吧,我就站著就好,這凳子可不便宜,我身上臟,要是給人掌柜的弄臟可就不太好了。”
那少女微微驚訝,隨即樂呵道:“原來你是怕這個,那好吧,你喜歡站著就站著吧,不過你也真是,明知道要跟姑娘見面也不曉得換身得體衣裳,還有,這么大的雨為什么不撐傘。”
蕭墻琢磨了一番后道:“城隍廟今天有事,下工晚,我怕讓你等太久,就一路小跑過來的,讓你見笑了,小姐。”
“別叫我小姐,可以叫我王小姐。”
少女為蕭墻倒了一杯茶,隨后單手撐著臉頰上下打量渾身濕透的泥腿子少年。
“媒婆說為我介紹的是一個風度翩翩又有學問的對象,可我瞧著你怎么都不像風度翩翩的樣子啊,好吧,就算因為你淋了雨,那你學問應該是真的吧,不如這樣,你看著我作一首詩,我看看你是不是名副其實。”
蕭墻瞬間涼透了心,作詩?泥腿子少年自認雖旁聽過幾年私塾,可論起學問,也至多停留在認識字會寫字這個層次上,再說了,如果面前這姑娘知道自己并非李伢子的話,估計可能會掉頭就走。
雖然避免不了尷尬,可最起碼還能讓自己痛快不是?
故此,蕭墻老實道:“王小姐,我不會作詩,也沒有風度翩翩,其實媒婆是本來打算把你介紹給我朋友李伢子的,就是那個題名狀元樓的,很有學問的那個,可后來李叔把你介紹給了我,我就來了,原本以為小姐你只是個普通姑娘,并且還……”
“并且還瘸腿是不是?”
“……”
蕭墻不說話,但已表示默認。
少女玩味道:“我治好了行不行啊?你說的李伢子就是樓上那個?我來的時候見過他,我覺得這人不咋樣。”
“那可能是王小姐你看走眼了,我這個朋友真的很有學問。”
蕭墻又肯定道:“論起學問,李學究都對其贊賞有加。”
少女撇撇嘴不屑道:“有學問有什么用?我是嫁給夫婿的,又不是嫁給學問的,原來上面那個是你朋友哦,反正我就覺得這人從里到外給我一種很假的感覺,你都比他強多了。”
“王小姐你就別逗我了,我就是一個泥腿子,怎么能跟我朋友比。”
“怎么就不能跟他比了?你們兩都是男人,而且我看你可比他看的順眼多了,最起碼你還算老實對不對?”
少女從撐著臉頰的桌上爬起來撐了一個舒服懶腰,慵懶至極,卻又不乏乖巧可愛,雖不如張家小姐那般氣質出塵,張家小姐卻也沒有這一份讓人自來熟的親切之感。
蕭墻不語,不知如何接話。
心道也許只不過是人小姐調侃自己罷了,這種事兒反正不是第一次,無所謂了。
少女站起身揉了揉妙曼腰肢,隨后又對蕭墻道:“你呢,給我的第一印象還不錯,你覺得我給你的感覺怎么樣?對了,你叫什么名字我還不知道呢?”
“蕭墻。”
“好吧,蕭公子,說說你對我的感覺怎么樣?我要聽實話,不許說假話。”
自從娘胎生下來便從未有人稱呼自己為一聲公子的少年人緊咬嘴唇,隨后又撓撓頭擲地有聲道:“甚好。”
“哈哈,給你的感覺好就夠了。”
少女挽著耳尖青絲踏出左腳邁下樓梯,正在蕭墻如釋重負時候,那張俏皮臉蛋又突然回頭拍了拍蕭墻肩膀。
笑道:“那你還想不想跟我有下次見面呀?”
“想。”
站的筆直,身上衣裳雨水在地板匯聚成小溪的少年不假思索回答,半個呼吸之后又立馬搖頭道:“不想。”
少女驚訝:“你不是才說我很好?怎的又突然說不想跟我有下次見面了?”
蕭墻窘迫道:“王小姐你很好,哪里都好,可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你太高貴,而我……只是一個泥腿子。”
繼而,臉上再度煥發出俏皮色彩的白衣少女眨眨眼道:“那你倒是努把力啊,說不定我真就嫁給你了呢,哈哈,我去樓上了,還有朋友在等我,你快點回去吧,換身衣裳,別生病了,對了,茶錢我已經付了。”
“王小姐,我有錢。”
下意識的六個字脫口而出,卻在少女回眸時候戛然而止。
蕭墻喉嚨干澀道:“茶錢我還是有的。”
少女兩只眼睛轉了轉,笑道:“我知道你有錢,這次我請你,下次你請我就行了啊,下次我要去吃大餐喲。趕緊努力賺錢吧,蕭公子。再見。”
少女上了樓,魂不守舍又隱隱覺得心間暖流涌過的少年人都不知自己怎么冒著傾盆大雨走出茶鋪的,尚未走出幾步便見青磚之上有一個淋濕的錢袋,打開一看粗略估計最起碼二十兩銀子。
四下無人,少年人停住腳步,左顧右盼之后彎下腰在那青磚之上以石頭寫下一行鐵畫銀鉤小字。
“如找失物,請前往木人巷找蕭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