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微弱的火光在沙漠中閃爍,青煙裊裊升起。
篝火旁,鮫人少女靜靜地等呆主人的歸來。不多時,果然聽到腳步聲從西北方傳來,兩頭赤駝拖著一架沙舟從夜色中走出,戎裝青年男子跳下地來,只是簡短吩咐了一句:“收拾東西,連夜上路。”湘仍只是答應了一聲,毫無怨言地開始收拾包袱。
“扔上來。”等東西收拾好,云煥坐在沙舟上對著湘伸出手來,鮫人少女費力地用雙手托起那個大包袱,遞給少將,云煥一手拎過包裹,另一手同時探下,將湘輕輕提了上來,安頓在身側的座位上。
“會駕馭赤駝吧?”云煥將韁繩遞到鮫人的手上,淡淡吩咐了一句,“看著天上的北斗星判斷方位,向西方一直走。”
“是。”湘回答了一句,面無表情地接過了韁繩,開始駕著赤駝上路。
赤駝厚而軟的蹄踩著沙子,輕松而行,整株胡楊木雕成的沙舟在沙地上拖過,留下深深的兩道痕跡。荒漠的風呼嘯著迎面卷來,雖是初夏的天氣,這片博古爾沙漠的深夜依舊冷得令人發抖,嘴角吐出的熱氣轉瞬變成了白霧。
云煥的眼睛卻是定定地看著天空——那里,在漫天冷而碎的小星中,北斗七星發出璀璨的光。他的目光停在第七顆破軍星上,忽然想起了他在軍中的封號:破軍少將。他的唇角揚了一下——滄流冰族從來不信宿命,他自然也不認為和自己對應的便是那顆星辰,但巫彭大人卻說可以取其善戰披靡之意,用在勇冠三軍的愛將身上。
赤駝拉著沙舟,在夜幕下奔向西方盡頭,但一路上少將的眼色卻有些恍惚。
他終歸是沒有同伴的……母親早逝,父親戰死,姐姐和妹妹先后舍身成為圣女。在他身邊的所有人,都不會長久停留。陪著他最長久的居然是一個鮫人:瀟……不過三個月前也已經被他在戰斗中犧牲掉了。如今,連往日僅有的朋友都和他割袍斷義。然而默默回憶起這些的時候,滄流帝國少將的臉色依然冷漠。無所謂。反正,這些也是不需要的。他不需要任何人。
不知過了多久,天色微微透亮,大漠依然無邊無際地延展著,在微黃的沙塵中,依稀能看見極遠處青黛色的山巒影子。那是矗立在西方盡頭的空寂之山。
黎明前的風里依稀有哭聲傳來,那樣的悲痛和仇恨,居然百年不滅。
前朝空桑人相信人死后是有魂魄的,北方盡頭的九嶷山便是陰界的入口,人死去后便從那里去往彼岸轉生。而那些無法轉生的魂魄,便會聚集到西方盡頭這座冷峭的高峰上,一起寂滅。百年前滄流帝國統治了云荒大地,為了鎮壓那些死后尚自不肯安分的空桑人,便在空寂之山上設立了祭壇,結下了強大的封印。
沒有人再上過那座長年積雪的峻嶺。傳說中,在空寂之山上,那些空桑人被釘死后,尸體按照身前歸屬的部族,分成六個堆堞——每個堆堞下面都是彎彎曲曲的、似乎永遠沒有盡頭的地宮。那個死亡的地宮分為九重,四壁居然是用千萬的白骨筑成。每一重宮門都有智者大人手書上去的禁錮之咒,最高貴的尸體——比如各族的王,便封印在最深處的地宮里。
除了滄流帝國遠駐砂之國的鎮野軍團西北軍所在的空寂城之外,這片沙漠平日極少有牧民出現,就連縱橫沙漠的盜寶者們,都不敢輕易靠近這片死亡區域。
云煥在黎明的光線里看著遠處漸漸清晰起來的巨峰,神色有些恍惚。
他少時就隨著家人被帝國放逐到這里居住——在這里,桀驁孤僻的少年被當地所有牧民欺負和孤立,不但大人不和他們一家來往,甚至那些沙漠上兇悍的孩子們都經常和這個臉色蒼白的冰族孩子過不去。每一日,只要他落了單,挑釁和斗毆是免不了的。
那些大漠少年也有自己的驕傲,雖然結伴而來,卻始終不曾群毆這個孤單的冰夷孩子,只是一對一的挑戰。那些牧民的孩子人高馬大,摔跤射箭更比他精上十倍,但他卻勝在打起架來的兇狠,那樣不要命的打法往往能嚇住那些高大的牧民孩子——不管是不是冰夷,烈日大漠下長大的一族從來都尊重這種狠氣強硬的性格。到后來,每日的打架不再是種族間的挑釁,而成了同齡人一種角力的游戲。
壓著他打的大個子奧普,喜歡拿鞭子抽他的野丫頭葉賽爾,當時還是個小不點兒的阿都……正是那些人,讓他動蕩飄零的童年不再空洞。那時他不過是一個被放逐的冰族孩子,還不知道那群牧民居然是帝國追殺多年的霍圖部遺民。
然而……那有什么重要呢?那時他不是軍人,不是征天軍團的少將,他并不需要關心身邊的人是否企圖顛覆他們的國家。他只是個十二三歲的孩子,和一群年齡相當的孩子混在一起。
還記得那一日葉賽爾提議,說城外的石頭曠野里、空寂之山的山腳,有一座石砌的古墓。傳說那里住著一個女仙,很多牧民都會在月圓的前一夜到墓前跪拜禱告,請求墓里女仙的保佑——這樣,當那些鳥靈和邪魔在月圓之夜呼嘯而來時,那個女仙就會從墓里出現,駕著閃亮的電光在空中驅逐那些魔物,保護牧民和牲畜的安全。
“我們去看看吧!”所有孩子心里都有著對于冒險的渴望,聽完葉賽爾的轉述,大家都叫了起來,蜂擁往城外奔去——當然他也被拉著一起走。
然后,在空寂城外的曠野里,孩子們很快被各種奇怪的陷阱和陣法迷住,發出驚叫。古墓的石門緩緩打開,那個坐在輪椅上微笑著的女子優雅而美麗,抬頭看著外面大漠上落下去的夕陽,懷里一只幼小的藍色狐貍機警地盯著來客。
冰族少年和所有同伴一樣看得呆了——眼前這個女子已不年輕,大約年紀已過三旬,臉色有種病態的蒼白。一襲白衣,長長的黑發如瀑布般落下,微笑的時候眼波溫柔如夢,說不盡的柔美中卻又隱隱透出滄桑。
許久,直到夕陽落下,那個坐著輪椅的女子才回過頭來,對一群驚慌的孩子微微一笑:“歡迎。”
那是前朝空桑的女劍圣——云荒大地上和尊淵并稱的劍術最高者,名字叫做慕湮。自從空桑開國以來,劍圣一脈代代相傳,出過無數名留青史的英雄俠客。但所謂的“劍圣”并不是一個人,每一世都有男女兩位劍圣存在,分庭抗禮,各自傳承和融會不同風格的劍術,就如晝與夜、天與地一樣相互依存。由于種種原因,慕湮早年出師后并不曾行走于云荒大地,后遭遇變故,更是絕了踏足紅塵的念頭,所以不像師兄尊淵那樣名震天下,她的存在甚至不被常人所知。
這些,都是當云煥正式拜師之后,在三年的時間里慢慢得知的——那之前、他只覺得這樣的女子并非這個塵世中人,只是久遠光陰投下的一個淡然出塵的影子,令人肅然起敬。
折去了所有鋒芒和棱角,冰族少年拜倒在異族女子腳下,任輪椅上的人將手輕輕按上他的頭頂,傳授劍訣——他居然拜了一個空桑女子為師。
沉思中,云煥的手指下意識地撫摩著腰間的佩劍,忽然震了一下。“煥”——那個刻在銀色劍柄上的小字清晰地壓入他手心,閉上眼睛都能想出那個清麗遒勁的字跡——師父的臉已經在記憶中模糊了,只余下一個高潔溫柔的影子,宛如每夜抬頭就能望見的月輪。
他長大后常常回想,師父到底為什么要破例收了他這個冰族弟子?
同一個時代里,只允許有男女兩名劍圣——而前朝的白瓔郡主尚在無色城中,空桑的大將西京這些年不常行走于云荒,卻也能從那些游俠兒口中聽說他的存在。數目已經足夠,按照劍圣一門的規矩,師父并不該再收第三名弟子。何況,他還是個敵國的孩子——雖然并非伽藍皇城里的門閥貴族,卻依然算是冰族。那個滅亡了她的故國,至今尚在鎮壓著空桑殘余力量的敵國。
師父……的確是因為他天資絕頂,才將空桑劍圣一脈的所有劍技傾囊相授么?莫非,師父是得知了他們云家祖上的秘密?還是……還是因為師父病重多年,自知行將不起,所以急著找一個弟子繼承衣缽?那時候,還是個孩子的他、心里隱藏著疑問,經常驚疑地望著師父,猜測著空桑女劍圣這一行為背后的用心——從小,他就不是個心懷坦蕩的孩子,內心里有著太多的猜忌。
“如非必要,不要再回來找我。”出師那一日,將特意新鑄的光劍交到他手上,輪椅上的女劍圣卻是這樣對十六歲的他吩咐,語聲堅決冷淡,完全不同于平日的和顏悅色。他本已決心遠行、和家人一起離開這片流放的大漠,回歸伽藍圣城——那一刻,他本來是沒有動過回到這里的念頭。可聽到那樣冷淡的最后囑咐,少年心里卻猛然一痛,等抬起頭來,古墓已經轟然關閉。
沉重的封墓石落下來,力量萬鈞地隔斷了所有。一切情形仿佛回到了三年前。他終于知道,在自己顛沛流離的少年歲月里,又有一件東西離他而去了。
那樣茫然散漫的神思里,他的眼睛也沒有焦點,只是隨著赤駝的前進,從茫茫的沙丘上掃過。紅棘尚未到一年一度開花的季節,在風沙中抖著滿身尖利的刺,湛藍色的天宇下有幾點黑影以驚人的速度掠過——那是砂之國的薩朗鷹,宛如白色閃電穿梭在黃塵中,如風一般自由遒勁。
師父……還活著么?如果活著,她也是衰老得如同剛才的霍圖部女巫一樣了吧?
努力回憶著最后見到師父時的情形,云煥的眉頭微微蹙起,戎裝佩劍的軍人眼里有不相稱的表情——他只模糊記得,雖然師父看起來不過三十多歲,可其實已經活了很久很久。她似乎有很重的內傷,一直都要不間斷地喝藥。三年來每日見她,都覺得她宛如夕陽下即將凋落的紅棘花,發出淡淡的光芒。
夜色又已降臨,他們已經朝西前進了整整一天一夜,空寂之山的影子從淡如水墨變得巍峨高大,仿佛占據整個天空般壓到他視線里。
山腳下一座孤城黑沉如鐵,就著空寂之山險峻的山勢砌就,遠遠看去只看到高大的城墻和馬面,壁立千仞,城上有零星燈光從角樓透出。那是帝國駐扎地面的鎮野軍團在北方空寂之山的據點——這座城池建立于五十年前,這之前則一直是當地霍圖部的領地。
五十年前霍圖部舉起反旗,沖入空寂之山的死亡地宮奪走寶物后,受到了帝國的全力追殺,由巫彭元帥親自帶領征天軍團征剿,加上地面上鎮野軍團的配合,不出兩年,砂之國四大部落里最強大的霍圖部就被消滅得干干凈凈,從此再也沒有聲息。霍圖部的領地也由帝都直接派出鎮野軍團接管,牽制著沙漠上另外的三個部落,令其不敢再有異心。
一切似乎都已塵埃落定,云荒上的百姓已經有數十年不曾聽說過“霍圖部”三個字。一個那樣大的民族,就這樣被鐵腕從歷史中抹去——宛如百年前的空桑。不過,滄流帝國高層里的將官嘴里,還時不時會冒出“霍圖部”三個字。因為只有那些能接觸到帝國機密的要人才知道,對霍圖部的追殺五十年來從未停止過。
云煥從講武堂出科后直接留在征天軍團的鈞天部里,鎮守著帝都伽藍。這本是在軍隊中青云直上的最快途徑,憑著出眾的能力和炙手可熱的家世,加上巫彭元帥的提拔,他以二十三歲的年紀成為帝國歷史上最年輕的將軍,也正因為如此,號稱勇冠三軍的少將實際上很少離開伽藍城去執行任務,而把更多精力用在應付帝都各方說不清的勢力糾葛上。和西京師兄的交手中,自己就吃虧在實戰經驗上吧……看著漸近的孤城,云煥握緊光劍,回憶著三個月前在桃源郡和同門師兄的那一戰,劍眉慢慢蹙起。
西京師兄,還有未曾謀面的師姐白瓔,是劍圣門下的另外兩位弟子。
劍圣一門,歷代雖然游離于空桑王朝統治之外,但依然是空桑那一族的人,雖然游離于外,但變亂來臨的時候他們還是會為本族而拔劍吧?像西京和白瓔……不知道師父是懷著什么樣的心態,才將自己收入門下。
那樣反復的疑慮中,滄流帝國的少將望著鐵城上的燈火沉吟,又看了看城下那一座白石砌成的古墓,將手探入懷中,取出一面令牌,低頭看著,仿佛出現了些微的猶豫。
“湘,掉頭,先去空寂城。”用力握著腰側的光劍,直到上面刻著的那個“煥”字印入掌心肉里,云煥終于下了決心,冷冷吩咐身側的鮫人傀儡。“是。”湘卻是絲毫不懂身側主人在剎那間轉過多少念頭,只是簡單地答應了一聲,就拉動韁繩,將赤駝拉轉了方向,從通往城外石頭曠野的路上重新拉回官道。
“等明天,去城里買一籃桃子再去看師父。”將視線從遙遠的古墓上移開,心里忽然跳出一個念頭,云煥唇角浮現出若有若無的笑意——記憶中師父應該練過辟谷之術,幾乎仙人般不飲不食,唯一喜好的只是春季鮮美的桃子,那時他們一群孩子來看師父的時候,幾乎每次都不忘帶上荒漠綠洲里結出的蜜桃。
這樣的小事,居然這么多年后自己還記起來了……云煥只是莫名地嘆息了一聲,轉過頭去:只盼這樣前去,也可以讓師父答應幫忙吧。
這個茫茫大漠上,只怕除了師父也沒有人能夠助他一臂之力了。
在湘抖動手腕揮舞韁繩,將赤駝掉頭的剎那,忽然發現那兩頭溫馴的牲畜定在原地,全身瑟瑟發抖。鮫人傀儡不明所以,只是繼續叱喝著催動赤駝。
“住手!”云煥忽然覺得不對,只覺身側有無窮無盡的殺機涌現,層層將他們包圍——那里天上地下,無所不在的煞氣!是什么……是什么東西過來了?空寂之山上黑云翻涌,是那些鳥靈呼嘯著撲過來,距離尚在十幾里開外,但迫近的殺氣卻是如此強烈!“小心!”看到赤駝身上沁出來的居然是一滴滴的血時,云煥一聲斷喝,將湘從駕車的位置上一手拉起,右手按上腰間暗簧,光劍錚然出鞘。
兩頭赤駝站在原地,仿佛被什么無形東西禁錮住了,動彈不得,大口地喘著氣,抽搐著,不知被什么樣詭異的力量控制了龐大的身軀,居然連發出一聲悲鳴的力量都喪失了。赤色的毛皮下,仿佛被無數利齒咬著,每個毛孔都滲出汩汩的鮮血來,染紅了沙地。而那些血滴入沙地,轉瞬便被吸收得了無痕跡,然后,奇怪的是,黃沙居然沸騰起來!
暗夜里的沙漠本來是靜謐的,無邊無際的,此刻仿佛一塊巨石投入水面,泛起軒然大波——赤駝的血一滴滴落入沙中,地面居然翻騰起來,原先不過是沙舟附近的沙地起了波動,繼而仿佛水波一圈圈蕩漾、范圍迅速擴大,到最后、居然整個沙漠都如同沸騰的水一樣翻涌起來!
詭異的景象讓云煥屏住了呼吸,握緊手中光劍,全身蓄滿了力量,一觸即發。
他見過最強的對手,卻從未遇見眼前這樣超出自然力量的情形!地下有什么東西在哀嚎,沙漠翻涌得越來越厲害,似乎某種可怕的東西就要破地而出,而空寂之山的鳥靈在遠處號哭呼應,仿佛也感覺到了這邊的召喚,呼啦啦一聲、那些原本云集在山頭的魔物陡然折返,向著云煥二人撲過來。黑壓壓的翅膀遮蔽了天空,在沸騰的沙漠上投下一片陰影,急遽移動過來。
天上地下的哀叫哭泣聲交織在一起,詭異有如噩夢。“啊。”湘叫了一聲,聲音里并沒有驚恐失措——傀儡就是這點最好,沒有恐懼,也不會貪生怕死,就在如今的危機下也不會如同普通人那樣哭哭啼啼,驚慌失措。
“鮫綃戰衣穿上了么?”云煥一手按劍,一手拉著湘慢慢后退,離開那架沙舟,眼睛緊盯著起伏不定的沙漠,一面急速對身側的傀儡下令,“跟著我!一定要全力跟上我!如果跟丟了,你就向著古墓那邊——”話沒說完,腳下便是一空。
流沙在瞬間凹陷下去,如同漩渦一樣流動著,朝最深處的黑暗里瀉下,就如同地面上忽然張開一張巨口,將所有吞噬。赤駝終于發出了一聲悲鳴,刷的一聲沒入沙中,沙下仿佛有巨大的魔物在咀嚼著,發出可怖的聲響。片刻,沙地劇烈翻涌,將沒入的赤駝吐了出來——在轉瞬間,赤駝已只有白森森的骨架。
沙的波浪繼續蔓延。“小心!”云煥早已全力警戒,腳下微有異動便迅速躍起。但湘的反應卻不如他迅速,未及跟著掠起,身子就陷落了下去。云煥人在半空,一眼瞥見,手臂伸出,一抓鮫人的肩頭,將她從沙中拔出,拋向巨坑之外。但只是那么一緩,一口真氣便滯了一下,云煥身形一頓,一腳踏入了流沙。
不等他再度拔起,那些沙子好似活了一樣,糾纏著爬上他的雙腿,將其緊緊裹住,居然有著驚人的吸力,將他向著漩渦的最深處拉下去!云煥處變不驚,一劍刺入沙漠,扭轉手腕,在身周畫了半個圓,劍上吞吐的白光幾乎可以刺穿萬尺下的泉脈!地底下陡然傳來了怪異的嘶喊,沙子更加劇烈地沸騰著,掀起了巨大的沙浪,一下子將巨坑覆蓋,將陷入坑中的帝國少將活埋入地下。
“主人!主人!”湘被云煥拉起,凌空翻落到沙地上,剛抬起頭,卻看到那張詭異巨口轟然閉合,她不禁脫口大呼。一下子失去了主人,鮫人傀儡居然忘了逃跑,只是怔怔站在那邊,看著那片吞噬了云煥的沙地。
頭頂已完全黑了,詭異的哭泣聲滿耳都是,她知道是鳥靈洶涌撲來了。
巨大的黑色翅膀在不足三尺的頭頂掠過,湘拔出劍來,卻有些茫然——不可能的,怎能從這么多魔物手里逃脫呢?可主人的吩咐是超過一切的指令,她立刻按照云煥最后的吩咐,向古墓方向掠去。
鮫人的身手遠比一般人迅捷,作為征天軍團里訓練出來的最好傀儡,湘的應變一流,此刻她看出了半空云集的鳥靈對地下那只魔物有所顧忌,而不敢立刻掠奪獵物,她用劍護著頭肩,借著起伏不定的地形迅速向西方逃遁。
地底傳來魔物低沉的嘶吼,湘足不沾地地急奔,身子卻在微微發抖——方才那兩頭赤駝被埋入沙中,轉瞬吐出時已經變成了一堆骨架,如今少將他……湘眼里閃過微弱的光。
腳下的沙漠翻涌得越來越厲害,地面上奔逃的鮫人女子好幾次幾乎跌倒。
“呀,是沙魔!那個埋在博古爾沙漠底下的沙魔今天也出來了么?”半空中那些鳥靈云集著,似乎也感到了地下魔物的力量,有些畏懼地相互私語,但終究抵不過燃血咒符煽動而試探著下撲,想抓住奔逃的湘,卻被鮫人靈敏地躲了過去。
片刻,翻涌的沙漠慢慢平息,似乎是地下的那個魔物滿足地安靜下去了。
“主人!”陡然間,奔逃著的鮫人傀儡再度怔怔地站住,仿佛失去了主意一樣脫口驚呼,眉目間神色復雜。就在那個瞬間,云集在沙漠上空的大群鳥靈再也沒有任何顧忌,呼嘯著壓頂而來,轉瞬就將孤身的鮫人傀儡淹沒。
“轟!”就在這一瞬間,剛沉靜下去的地底陡然發出了巨大的轟鳴,沙漠再度裂開,有龐大得可怕的東西從地底下驀然沖出,騰上九天,發出痛苦絕望的嘶喊,帶動呼嘯的旋風,黃沙四散開來,如同千萬支利劍刺向天空!
剛撲近地面的鳥靈驚呼著閃避,驚懼交加地看著旋風飛沙中冒出來的男子。
在漫天的風沙中,滄流帝國少將一劍劈開沙漠,從地底煉獄中渾身是血地殺出,劇烈地喘息著。他的手中已經沒有了光劍。
那個龐大的魔物從沙底負痛躥出,直上半空,扭動著身子發出可怖的嘶喊,嚇得鳥靈紛紛退讓。就在扭動之間,“啪”的一聲,宛如驚雷般一聲響,那個蜃氣結成的魔物片片碎裂,白光從內臟中四射而出。云煥閉目凝神,光劍盡力一絞,將魔物粉碎。落下的滂沱血雨,將大片沙漠染成詭異的紅色。
“主人!”看到從地底冒出的軍人,湘喚了一聲,奔過去。
“別過來,”云煥抬起手阻止了傀儡的奔近,眼睛緊緊盯著半空里密集的鳥靈,聲音冷定急促,“快去古墓!我先擋著這些鳥靈,你去古墓找我師父!要快!”
“是!”湘恢復了一貫的服從和淡漠,短促地應了一聲,便折返向北。
那些鳥靈哪里容許到手的獵物這樣逃脫,立刻嘶叫著云集過來,忽然之間,沙漠上裂出了一道閃電,將黑壓壓翻涌的滔天烏云阻攔在電光之外!
“又見面了。”抬頭看著那些長著人臉的魔物,滄流帝國少將劍眉微揚,冷笑中忽然拔劍。看那些鳥靈此刻的眼神,他已迅速判定對方徹底地沉入了殺戮的**中,決不能再像幾天前那樣被他一語驚退。
云煥下手再也不容情,將“擊鋏九問”中的劍法盡力施展,光劍在他手中流出或長或短的凌厲光芒,遠遠看去,宛如滾滾烏云中不時有閃電裂云而出。
但鳥靈實在太多了,腳下的沙地開始微微顫動,他臉色一變,瞬間拔地而起。就在他站立過的地方,黃沙再度凹陷下去!
暗夜里荒漠無邊無際,沙中不知埋藏著多少可怖的沙魔。
感覺到四方的沙地都在微微震動,抬頭看著烏云般壓頂的鳥靈,云煥深深吸了口氣,將嘴里沁出的血絲吐出來,緩緩束緊了發帶,將末端咬在嘴里——這樣等會兒就算負傷也不會痛呼出來,泄了體內流轉的一口真氣。
天上地下的風瞬間猛烈起來,血戰在即。
湘拔劍沖殺在一片黑壓壓的魔物中,用盡全力向著遠處的古墓奔去——作為征天軍團中最優秀的傀儡,她在劍術上也有相當造詣,超越了鮫人一族本身的體質弱點,甚至可與普通的滄流戰士媲美。
但此刻,面對著天上地下無窮無盡的危機,她沖出數丈,便陷入苦戰,拼了命才堪堪抵擋住那些鳥靈的爪牙,想要再進一步更是難如登天。
“劍圣!劍圣!”再度被一只鳥靈抓傷,湘跌倒在地,眼看根本無法殺到古墓前,鮫人傀儡不顧一切地向著西方盡頭那座山開口呼喚:“云煥有難!慕湮劍圣,云煥有難!”那樣用盡全力的呼喊,聲音卻毫不響亮,甚至有奇異的喑啞——那是鮫人一族特有的發聲方式,那樣的“潛音”可以在水下和風中將聲音傳出百里以上,然而,同樣也只有同族的人或一些懂得潛音之術的人才能聽見。
已經無法按照主人的命令殺出重圍去求救,傀儡唯一能做的便是這些。
一邊盡力呼喊,可揮劍回首之間,湘看到自己的主人已陷入了滾滾的烏云中。那些厲叫著的魔物已經團團包圍了云煥,風聲越來越凄厲,帶來一陣陣血腥味,連原本穿行在烏云里的閃電般的劍光,也已經看不見了。
忠心的傀儡不顧一切地揮劍,想殺出一條生路,卻如陷泥潭,寸步難行。
鳥靈得意的叫囂越來越響亮,而古墓依然遙不可及,湘渾身是血,慢慢已經支持不住。一只鳥靈見了空當,迅捷地下擊,長長的利爪洞穿鮫人的手臂,湘再也握不住劍,長劍錚然落地。無數利爪片刻不停地向她抓來,便似如林的長矛,想要將她纖細的身體洞穿。在最后的剎那,鮫人傀儡徒然抬起流著血的手臂擋在面前,身子微微顫抖,不顧一切地發出最后的呼喊:“慕湮劍圣!慕湮劍圣!云煥有難!”
就在這一剎那,風里忽然傳來一聲極輕極輕的響聲,悠然低沉,似乎是遠方某處一扇門悄然打開。滿空的鳥靈齊齊一怔,仿佛被不知名的力量所震懾,不約而同地停止了攻擊,轉頭看著暗夜里的西方,面面相覷,眼里帶著畏懼。
有什么東西……有什么震懾這些魔物的東西來了么?湘全身痛得似乎失去知覺,只是下意識地轉頭看著西方——那個聲音傳來的地方忽然裂出了一道電光,縱橫劃開長夜!
“她來了!”“她來了!”耳邊是那些魔物低低驚叫的聲音,風一樣傳遞著,翅膀撲棱棱地拍打,卻是在后退。鮫人被血模糊的視線里,依稀看到一道白色閃電從暗夜某處閃出,迅捷無比地劃開黑夜,斬入濃厚得化不開的烏云里。
顯然在對方手里吃過虧,此刻人未到,那些鳥靈已然顧不上攻擊重傷的鮫人,聚集到了一起,盯著來人。在那些魔物退卻的剎那,湘低頭抓起地上跌落的劍。對方的速度居然如此驚人,就在她一低首之間,那道白虹已經掠近了,依稀間,她看到那是一襲白衣,白衣中有一張素如蓮花的臉。那是——她連忙抬首,然而只是一個剎那、白衣女子已不在地面。掠近魔物后,一踏地面,那個白衣女子仿佛沒有重量一樣在夜空中冉冉升起,半空中足尖連踩鳥靈的頂心,掠到了那一片烏云之上!
“刷”,白光再度騰起,切入烏云,將那濃墨般的黑斬開。
“煥兒!”烏云渙散開來,露出核心中被圍困的年輕人,來人脫口低呼一聲,迅速掠入戰團——她手中居然沒有劍,信手一揮,憑空便起了閃電般的光華,那樣凌厲的劍氣從指尖涌出,居然比有形有質的利器更為驚人。黑羽如雨一般紛紛而落,白衣女子輾轉在黑云里,信手揮灑,縱橫捭闔,斷肢和黑羽凌亂地飛了滿天。而女劍圣伸指點出,那些漫天飄飛的柔軟羽毛陡然間仿佛注入了凌厲的劍氣,錚然作響,竟化成了一把把鋒利的黑色小劍!
彈指一揮,那些黑色羽毛如同利劍四射而出,鳥靈驚叫著退開。
“師父!”滿身是血的青年抬起頭來,看到來人,疲弱的劍勢便是一振。
“你怎么來了這兒?”看到云煥仿佛從血池里撈出來的樣子,白衣女子一驚,不顧那些受驚后兇狠反撲的鳥靈,掠過來一把搭上他的腕脈,“可曾受傷?”
“不曾。”雖在危機之中,云煥仍是低眉回答,“都是濺上去的。”
“哦……那就好。”白衣女子吐出一口氣,驀然轉身,劍氣從纖細的十指間騰起。陡然催發的無形劍氣強烈到仿佛可以凝定時空,剎那間沒有一只魔物再敢動彈,連那邊剛抓住湘的幾只鳥靈被劍氣一驚,也都下意識放開了爪子。
“說過了,有我在空寂一日,你們便一日不可在此開殺戒。”十指間劍氣縱橫,空桑女劍圣冷冷看著滿空滿地的魔物,清叱,“怎么,今日還要再來劍下受死么?”
“太過分了!太過分了!”聽得那樣的話,半空中的鳥靈一陣沸騰,尖利地叫囂,爪子亂動,上面滴著血,有個頭領模樣的鳥靈開口了:“慕湮,你不要以為空桑劍圣就可以隨便命令我們!說好凡是在古墓旁邊求你庇護的那些牧民、我們看你的面子不殺。可是這兩個——這兩個在沙漠里的旅人,不屬于你!”
“就是!”“就是!”“你不守信!本來說好了的!”“還要追出百里之外搶我們的血食,太過分了!”因為被赤駝身上的血咒激起了強烈的殺戮**,鳥靈們此刻看到劍圣來到,卻不肯如往年般立刻退讓,反而紛紛尖利地叫囂起來,作勢欲撲。地下的沙漠也在不停起伏,顯然那些向來不說話的沙魔也在蠢蠢欲動。
云煥在慕湮和鳥靈對話的剎那間已經暗自調息,張開嘴吐掉了那條染血的發帶,感覺多處傷口開始麻木——那些魔物的爪子是有毒的,那些毒素已經深入肌體,慢慢發作了。那樣以一對百的混戰中,怎么可能沒受傷?只不過為了讓師父不要太擔心。多年后重見時,他居然一開口就說了謊。
“這兩個人我非管不可。”聽著那些鳥靈殺氣騰騰的叫囂,空桑女劍圣眼里有冷定的光,右手驀然抬起,畫出一道光的弧線,那些鳥靈驚叫著紛紛退開,“這是我徒兒云煥——劍圣門下,豈能容你們亂來!”
“劍圣門下?”那些魔物一愣,面面相覷。那個領頭的鳥靈顯然也沒想到兩人之間有這一層關系,一時語塞,按捺下被血咒激起的殺戮**,細細打量劍圣身邊這個渾身浴血的年輕人:高大、干練、輕捷迅猛,淺色的頭發緊束耳后,銀黑兩色的勁裝被血浸透,肩背卻依然挺直。一眼看去,鳥靈默不作聲地撲扇了一下翅膀。那是它感到壓力時特有的動作。因為它看出來了:眼前這個年輕人此刻在師父身側提劍而立,那看似隨便的姿態卻是久經訓練出來的:腳步配合,雙手防御的姿態,甚至光劍長度的調整,戰袍下肌肉力量的分配都恰到好處,攻守兼顧近乎完美。這樣的姿態、無論敵手從哪個角度瞬間發動攻擊,都能被剎那間斬殺于光劍之下!
方才的血咒促使它帶領同類襲擊了這個沙漠里來的旅人,最初一輪不顧一切的攻擊過去后,作為首領的它才看清了眼前這個旅人,剎那間倒抽一口冷氣——淺色的頭發,比砂之國的人還分明的輪廓,飾有飛鷹圖案的銀黑兩色勁裝,血污下的臉有某種殺戮者才有的冷酷鎮定。旁邊的沙漠上,那個和他同行的鮫人少女全身都是傷,卻仿佛不知疼痛一般跪到他面前:“主人。”鳥靈陡然明白過來:是冰族!出現在這片博古爾沙漠上的旅人,居然是征天軍團的戰士!
“是你的弟子?哈哈哈……倒是我們冒昧了!”短暫的沉默后,帶頭的那只鳥靈大笑起來了,頓了頓,聲音卻帶著譏誚,“不過,真是沒想到,空桑劍圣一脈門下,竟會收了冰族征天軍團的軍人!”
“軍團”和“劍圣”兩個詞加起來,是云荒上任何一種生靈都不敢輕犯的象征,代表了大陸秩序內外兩種不同的力量。
譏笑聲中,漫天的黑色翅膀如颶風般遠去了,沙漠也漸漸平靜。仿佛陡然云開霧散,清晨淡薄而蒼白的陽光從頭頂灑了下來,籠罩住了這一片血洗過的沙的海洋。一夜的血戰,原來天已經亮了。
一切都清晰起來了:魔物的斷肢、凌亂的羽毛、內臟的碎片灑得到處都是。湘吃力地爬過來,跪在云煥腳邊,也顧不上自己身上有傷,只是拿出隨身的藥包找到解毒藥劑,為主人包扎被鳥靈抓傷的地方。
云開日出,荒漠單薄的日光射在慕湮同樣單薄的臉上,仿佛折射出淡淡的光芒。血海中,素衣女子回頭看著一身帝**裝的徒弟,蒼白的唇角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云煥這時才看清了師父的模樣,陡然怔住,巖石般冷定的臉上震動了一下——**年了,離開砂之國那么久,師父居然沒有絲毫的變化!依然是三十許的容色,清秀淡然,那些流逝的光陰,竟不曾在女劍圣身上投下絲毫痕跡,只是臉色更加蒼白,仿佛大漠落日里的紅棘花。外表沒有任何老去的痕跡,可不知為何、卻透露出衰弱的氣息。
他忽然記起:師父很少離開古墓外出行動的,因為身體虛弱而需要一直呆在輪椅上,而今日,為了自己竟然趕到了古墓外一百里的地方!在慕湮無聲的注視下,滄流帝國的年輕少將陡然有一種莫名的退縮,也不敢說話,只是用手指緊緊抓著光劍和衣角,忽然間恨不得將這一身引以為傲的戎裝撕爛。
“煥兒。”熟悉的聲音終于響起來了,輕輕叫他,“你從軍了么?”
“是。”那樣淡然的注視下,云煥忽然間有了方才孤身血戰時都未曾出現的莫名怯意,“徒兒五年前加入征天軍團,如今是帝國的少將。”回答的時候,他不知不覺將聲音壓低——那是自幼便形成的反射性習慣,不知為何,在師父面前他感覺只能仰望,自己如同塵埃般微不足道——在帝國元帥巫彭大人面前,他也從未感覺到這樣的壓迫力。
“唉……”慕湮很久沒說話,不置可否地嘆了口氣,“你果然是長進了。”
“師父!”雖然不曾聽到一句責備的話,云煥卻陡然感覺心中一震,立刻單膝跪倒在劍圣面前,“徒兒拂逆了師父的心意,請師父責罰!”膝蓋重重磕上黃沙的時候,旁邊的湘睜大了眼睛看著自己的主人,臉色卻是茫然的,顯然不明白為什么身為滄流帝國少將的主人會這樣莫名其妙地對一個空桑人下跪。
“是要責罰你,居然一回來就對師父說謊?”慕湮卻微笑起來了,手指輕輕按著徒弟肩頭深可見骨的傷口,為他止住血,“傷得那樣了還嘴硬說沒事——這倔脾氣這么多年為什么半點都沒改?這幾年在外面和人打架,是不是也這樣死撐?沒有做過什么壞事吧?”
“師父,”感覺那熟悉的手落在傷口上,清涼而溫暖,滄流帝國少將寬闊的肩背忽然微微震動起來,手指用力握緊了地面的沙礫,額頭幾乎接觸到地面,“師父,師父……原諒我!我、我和西京師兄交手了,而且……而且我差點把他殺了!”
“什么?”剎那間,慕湮的手明顯地顫了一下,一把扳住他的肩頭,“你說什么?西京那孩子他、他怎么會和你動起手來?”
“我在執行一個任務的時候碰上了西京師兄……我的屬下殺了他的鮫人。我們不得不交手。”云煥的聲音是低沉而漠然的,慢慢抬起頭來,看著慕湮,眼神冷厲,“我們冰族和你們空桑遺民,本來就免不了要有一場血戰。”
“你們冰族人?我們空桑遺民?”慕湮輕輕重復了一遍弟子的話,慢慢抬起頭來,看著荒漠上高遠的天空,茫然,“煥兒,你是說,無色城和伽藍城、終于要開戰了?你回來,只是要帶來這個戰爭的訊息么?”
“不出一年,戰火必將燃遍整個云荒。”滄流帝國的少將跪在恩師面前,忽然抬起頭看著師父,冰藍色的眼睛里有雪亮的光,“師父,我并不害怕,不管是對著西京師兄也好,白瓔師姐也好,我都會竭盡全力。但我想求您一件事——”
“可是,我害怕。”空桑女劍圣的聲音是空茫的,沒有等徒兒說完就開口,幾乎每個字都帶著遼遠的回音,“我害怕。煥兒,你對我說的每一句話,都讓我害怕。”“師父,什么都不用擔心。有我在,”云煥看著她,聲音是冷定如同巖石,“這場戰爭無論誰勝誰負,都無法波及到您。”
“我并不是怕這個。我活得已經太久了。”慕湮的手放在弟子寬而平的肩上,眼神卻是看向瞬息萬變的天空,茫然,“我怕你們三個,終于免不了自相殘殺——煥兒,我教給你們劍技,并不是讓你們同門相殘的。”云煥微微閉了一下眼睛,睜開時冰藍色的眼珠里卻是沒有表情的,淡然回答:“可是,師父,從一開始你也知道這是無法避免的。”那樣短促冷銳的回答讓慕湮的手猛然一顫,嘴角浮起一個慘淡的笑:“是,其實一開始我就該知道會這樣……可是,我總僥幸地想:或許在這一百年里,平衡將繼續存在?我的三個徒兒,或許不會有自相殘殺的機會?但是,人總不可以太自欺,我們都逃不過的。”
“師父,戰云密布了。”云煥的瞳孔也在慢慢凝聚,聲音冷厲,“所以,徒兒求您:在接下來的十年里,請不要打開古墓,不管外面如何天翻地覆,都不要打開古墓,不要卷入我們和空桑人的這一場戰爭里去。否則……”冷厲的話語,到了這里忽然停頓,云煥的視線再度低下,似乎不知道該如何說下去。
“否則?”慕湮忽然冷笑起來,手指點在徒弟的肩上,“煥兒,你真是長進了!這是在威脅為師么?”那一指離穴道還有一寸,但云煥的手臂已忽然無力,光劍頹然落地。他沒有絲毫閃避的意思,任師父的雙手懸在他頭頂和雙肩各處要穴之上。身上那些魔物留下的,帶劇毒的傷口在慢慢潰爛,云煥吸了一口氣,勉力維持著神志、抬頭看著師父,慢慢將話說完:“否則,與其他日要對您拔劍,師父還不如現在就殺了云煥——”空桑女劍圣猛然愣了一下,手指頓住,神色復雜地看著一身戎裝的弟子,輕輕冷笑了一聲:“你還是在威脅我。”
“也許是。”云煥感覺眼前一陣一陣地發黑,勉強俯下身去,想撿起地上跌落的光劍,薄唇邊露出一絲笑,“我畢竟……并不是什么都不怕的。”他終于將那把光劍握到手里,銀白色的手柄上那個秀麗遒勁的“煥”字映入眼簾。將心一橫,滄流帝國少將默不作聲地橫過劍,雙手奉上,一直遞到空桑劍圣面前。
慕湮臉色是一貫的蒼白,眼里卻隱然有雪亮的光芒交錯。看著弟子遞上來的光劍,她忽然冷冷輕哼一聲,纖細的右手瞬間從袖中伸出,握起了那把她親手鑄造的劍,也不見她轉動手腕,凌厲的白光錚然從劍柄中射出!“好!那就把我曾給你的所有,都還給我吧。”空桑女劍圣眼里冷光一現,閃電般轉過光劍,一劍便向云煥頭頂斬落!
“師父!”冰藍色的眼睛剎那抬起,不可思議地看向面前的人。估計錯了么?這樣一開始就對師父坦白目前的局勢,作出那樣的抉擇,以師父那樣溫婉的性情,竟真的痛下殺手?
然而,就在驚呼吐出的一瞬,云煥膝蓋用力,腰身后仰,全速貼著劍芒向后退開!如此驚人的速度顯然不是猝不及防之下爆發出來的,而是早就在肌肉里積聚了那樣的“勢”,才在一瞬間成功地避開了這樣的迎頭一擊。
在盡力避開那一擊的同時,云煥右膝發力支持全身的去勢,左足卻在沙地上一畫,攪起滿地黃沙,以求遮擋對方的視線。在身體往后掠出的剎那,他的手已經探入懷中,拔出了另一把一尺長的精鐵軍刀,連續三刀、封住敵方來襲的所有路徑。
一切發生在一剎那。然而這一剎那,足以證明征天軍團少將的能力——以荒漠作為戰場的格斗練習,他在講武堂的訓練中拿到的是全勝的戰績。
終于活著落到了地面,身體已經被毒侵蝕到了搖搖欲墜的邊緣,他知道必須速戰速決,不能再有絲毫容情。劇烈地喘息,握刀回頭的瞬間,云煥卻忽然怔住了。透過黃蒙蒙的沙塵,他看到那把光劍根本沒落下來——持在師父手中的那把光劍,劍芒消失在接觸到他頭顱的一瞬間,依然保持著那個角度,不曾落下分毫。攪起的黃沙慢慢落下,但那些沙子居然沒有一粒能落到那一襲白衣上。
“好!”慕湮持劍而立,看著年輕軍人在那一瞬間爆發出驚人的速度、靈敏和力量,忽然便是一笑,“煥兒,看來你在軍中學到的更多,真是長進了……心計和手段。”輕輕說著,她手中光劍忽然重新吐出劍芒!
“師父……”云煥看到女子眼里浮動的光芒,心里也是一痛,茫然地握刀后退,疲憊之極地喃喃,“我沒做錯……我是冰族人,我必須為我的國家戰斗……我們需要這片土地……不然,如果空桑人贏了,就會把我的族人都殺光,就像六千年前,空桑星尊帝把我們冰族當作賤民逐出云荒一樣……”
旁邊湘看到形勢不對,拖著同樣開始不聽使喚的身體掙扎過來,想幫助主人。云煥感覺肺里有火在燒,眼前一陣陣發黑,他毫不猶豫地一把拉過了傀儡擋在面前,定定看著面前的白衣女子,驀然露出一絲苦笑:“錯的是您,師父。我本平凡,可為什么您要把空桑劍圣之劍、交到冰族手上……您教我要為天下蒼生拔劍,可我們冰族也是‘蒼生’啊……您給予我一切,而現在卻又反悔了?”
沙漠的風席卷而來,慕湮一身白衣在風中舞動,單薄得宛如風吹得去的紙人兒。聽著重傷垂死的弟子嘴里吐出的話語,她將手按在光劍上,目光里慢慢露出一絲悲戚和迷惘。
鮫人傀儡扶著主人慢慢后退,云煥卻感覺到身體正慢慢失去力量。
在看到師父的手握緊光劍的剎那,他下意識地想抬手格擋,可眼前的光陡然全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