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清醒的夢。分明知道是夢,卻始終無法醒來。
那是個黑的地方,仿佛永遠不會有陽光照進來。干燥、悶熱而充滿了血肉腐爛的味道。他用膝蓋在暗夜里挪動著爬行。這個地窖黑得完全沒有方向,他只是循著嘀嗒的水聲努力挪動身子,爬向暗夜里某個角落。手被反捆在后背,手足上鐵制的鐐銬因為長年不曾解開,早已磨破了肌肉,隨著每一次掙扎摩擦著骨頭。但他已熟練地掌握了這樣拖著鐐銬在黑夜里爬行的技巧,力求將全身的痛苦降到最低。
穿過那些已經腐爛的同族尸體,他終于找到了那片滲著水的石壁,迫不及呆地將整個臉貼上去,如野獸般舔著粗糙石頭上絲絲縷縷的涼意,牙齒碰撞著冷硬的石頭,他感覺嘴里都是血的味道。
不知道已經有多久沒人來這個地窖了,那群強盜仿佛已經遺忘了他們這一群被劫持的人質。周圍不斷有人呻吟、死去,疾病在不見天日的地窖里如食人藤般迅速蔓延開來。他躲在暗角里,額頭和身子也開始滾燙,潰爛的手腳上有腐爛的黑水滲出。
漸漸地,連那個角落的石壁上,都不再有絲毫水跡。
他想他終歸會和身邊其他人一樣腐爛掉,連尸體也不會有人能找到——也許,除了大姐以外,家族里也不會有人真的想找他回來。父親的尸體,也應該已經腐爛了吧?
周圍的呻吟在黑暗里終于慢慢歸于無聲,然而饑餓和干渴折磨得他幾乎發瘋,耳畔有詭異的聲音,肺腑里仿佛有刀劍絞動,奄奄一息中精神居然分外清醒、如鈍刀割肉般反復折磨著,承受著這瀕死的恐懼——為什么還不死?為什么還不能死了呢?
“師父!師父!”他忽然絕望地嘶喊起來,用盡了全力將頭撞在那冷硬的石壁上。黑暗里,沉悶地鈍響一下又一下,回蕩在記憶里。
錯了,錯了……清醒的夢境里,他忽然覺醒過來。怎么會叫師父呢?那時候他九歲……他沒有師父,他也不會劍技。他只是一個被牧民劫持的冰夷孩子,被那些暴動的賤民當作人質——沒有任何人來救他。
他本該死在那個地窖里,和其他被劫持的族人一起腐爛。為什么他如今還在這里做著這個永遠醒不來的噩夢?“煥兒!煥兒!”然而,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里,那個熟悉的聲音忽然響起來了。鐵柵轟然倒下,一道白光裂開了黑暗,有人伴隨著光線出現。
猝然出現的光線撕裂他的視覺,剎那間他眼里一片空白。
“煥兒?”那個聲音卻是近在咫尺的,柔和地叫他,有什么東西送到了他的嘴邊。恍惚中,強烈的饑餓驅使著他去啃咬食物,不管雙手雙足都無法動,只是如野獸般大口啃著東西,不顧一切。
甜美的,柔軟而多汁。那是……桃子?
桃子?剎那間九歲的孩子怔住了,抬頭看著面前蹲下來給他食物的人,地窖的門破碎了,外面刺眼的光射進來,白晃晃一片,將來人的面容湮沒。滿是血的孩子定定看著面前的人,忽然間喃喃脫口:“師父……”
聲音未落,面前的容顏在瞬間變幻,光劍忽然迎頭斬下!
所有的記憶交錯在一起,以一種他自己才能解讀的順序一一浮現。
“醒了?慢慢吃,慢慢吃。”只有那個聲音是切實傳來的,平靜安然,“別把手壓在身子底下,自己拿著,慢一些吃。”
他霍然睜開眼睛。在榻前的,果然是那張浮現在白光中的臉。
“師父。”有些做夢般的恍惚,云煥脫口喃喃,發現身在熟悉的石墓中。雙手果然在昏迷中壓在身子底下,不能動彈。
沒有料錯……他終歸是深深了解師父性格的。
雖然同為一代劍圣,溫婉淡然的師父不像尊淵那樣敵我分明、信念堅定,一生命運和王朝興亡緊緊相連。她遠離云荒大陸的一切權力漩渦,避世獨居,性格悲憫慈愛,對于任何向她求助的弱小都竭盡全力,也不管對方是一頭狼還是一只綿羊。她幫助那些尋求庇護的砂之國牧民,也會對落難的冰族施以援手,甚至救起過沙漠上兇惡的盜寶者。
“如果等弄清楚該不該救,可能時間就錯過了。”少年時,師父曾那樣對置疑的他如此解釋,“何況是非好壞,哪能那么容易弄清楚啊……我所能做的、不過是對眼前所能看到的人,盡我的力量罷了。”
那樣的笑容淺而明亮——那時候,少年用詫異的眼光看著這個空桑人的劍圣,不明白為什么擁有這樣驚人劍技的女子,卻擁有相應的堅定信念。到底是經歷了什么樣的過去,她才這樣微笑著,不去追究更遠一些的是非善惡,只是努力去做一些眼前所能看到的事情?
很多時候,她更像一個無原則寵溺的母親,而不是愛憎分明的女俠。
正因為深深了解師父的性格,他才鋌而走險,選擇了開誠布公的方式,在那只鳥靈說出他身份的時候就干脆坦白——畢竟在后面尋找伽樓羅的事情里,還需要師父幫助。而在師父面前,他并不是一個能長久隱瞞的人。
云煥從石床上坐起,發現自己全身上下幾乎都包著繃帶。毒素帶來的麻木已經退去了,那些傷口卻錐心地痛起來。他按著胸口腹部的繃帶,微微有些駭然:“麻煩師父了。”
“別動。”慕湮抬手按住弟子的肩膀,語聲回復到記憶中熟悉的柔和平靜,完全沒有片刻前斬殺他于劍下的凌厲,“先運氣看看是否有余毒——你的女伴也不管自己中了毒,撐著幫你包扎好傷口就昏過去了。我得去看看她醒來沒?”
“我的女伴?”或許是做了太久的噩夢,云煥一時間回不過神,許久才明白,“湘?她沒事吧?”“應該沒事。”慕湮側頭看著弟子,微微一笑,“不要急。你們倆都先顧著自己吧。也是長進了,以前你十幾歲的時候,可是絲毫不關心別人死活的。”
云煥忽然間沉默了。十幾歲的時候?師父能記起的,也不過是那時候的事情吧?“很美麗的女孩……”慕湮注視著另一邊榻上昏迷中的少女,認出那是鮫人,卻沒有說破,只是微笑,“為了你可以豁出命來不要的女子,和葉賽爾那丫頭一樣的烈性啊。”
“湘是我的傀儡。”滄流帝國的少將忽然出聲,打斷了師父的話,“她只不過是個鮫人傀儡。算不上人,也算不上我的女伴。”
慕湮詫異地回頭看著弟子,目光變幻:“傀儡?你、你居然也使用傀儡?”
“每個征天軍團的戰士都配有傀儡。”剎那間仿佛知道自己方才那句話的多余,云煥臉色微微一變,但已經無法收回,只得淡然回答,“沒有鮫人傀儡,無法駕馭風隼。”
“風隼……風隼。”那個詞顯然讓女劍圣想起了什么,她眼睛微微暗淡了一下,忽然抬頭看定弟子,“是的,我想起來了……為了操縱那種殺人機械,你們把鮫人當作戰斗的武器,恣意利用和犧牲。”
“師父看過風隼?”云煥忍不住驚訝。多年與世隔絕的生活,他不知道師父竟然還知道滄流帝國里的軍隊情況。
“我摧毀過兩架……”慕湮微微蹙起眉頭,“不,好像是三架,就在這片博古爾沙漠上。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博古爾沙漠?風隼?”云煥霍然抬頭看著師父,恍然明白,“霍圖部叛亂那一次?”
“我已經記不得時間。”慕湮臉色是慣常的蒼白,然而隱約有一絲恍惚的意味,“反正是很久很久以前……那時候尊淵師兄去世不久,你和葉賽爾還沒有來到這里。”云煥有些詫異地看著自己的師父,低聲:“那是五十年前,巫彭元帥親自領兵平定霍圖部叛亂的時候。”
難怪當年在征天軍團和鎮野軍團的四面圍剿下,霍圖部還有余黨從巫彭大人手底逃脫,原來是師父曾出手相助!那么說,葉賽爾他們一族多年的流浪。卻最終冒險回到故居,并不是偶然的,族中長老是想來此地拜訪昔日的恩人吧?只是葉賽爾他們這些孩子,當年并不知道大人們的打算。
“巫彭?我不記得那個人的名字了。”慕湮有些茫然,手指敲擊著石頭的蓮座,“我記得是有個非常厲害的軍人……左手用刀,操縱著一架和一般風隼不一樣的機械。那個機械可以在瞬間分裂成兩半,因為速度極快,甚至可以出現無數幻影……”
“那是‘比翼鳥’。”云煥臉色一變,脫口低低道。
五十年前,帝國剛造出比翼鳥,第一次實戰便是作為巫彭元帥的座駕、用在平叛里。結果,平叛雖然成功,歸來的比翼鳥也受了無法修復的損傷,成了一堆廢鐵。帝國不得不重新投入物力人力,按圖紙制造新的機械——那是耗資巨大的工程。
五十年來,帝國也只陸續制造了五架比翼鳥,非到重大事情發生,不會被派出。而每次動用比翼鳥,不像風隼由巫彭元帥可以全權調度,而是必須得到十巫共同的允許。即使他是少將的軍銜,至今也不曾駕駛過比翼鳥。
而師父,居然五十年前曾孤身摧毀過兩架風隼,而且重創了元帥的座架比翼鳥?那樣強的巫彭元帥,被所有戰士視為軍神——居然也曾在師父手下吃過虧?
“啊,他就是滄流‘十巫’中的巫彭元帥么?”慕湮仿佛覺得身子有些不適,抬手按著心口,微微咳嗽,笑了笑,“我可記住這個名字了。都是拜他所賜,那一戰打完后,我的余生都要在古墓輪椅上度過。”
“師父?”云煥忍不住詫異地脫口——師父的傷,原來是和巫彭大人交手后留下?“不過,我想他也好過不到哪里去。”咳嗽讓蒼白的雙頰泛起血潮,慕湮對著弟子眨了眨眼睛,微笑,“他震斷了我全身的血脈,但是我同樣一劍廢了他的左手!他這一輩子再也別想握刀殺人了。”
“師父……”這句話讓滄流帝國少將震驚地坐了起來。原來是師父?是師父!
加入軍團后,他多少次聽巫彭元帥說起過昔日廢掉他左手的那個神秘女子。如此的盛贊和推許,出自從來吝于稱贊屬下的帝國元帥之口,曾讓身為少將的他猜想:當年一劍擊敗帝**神的該是怎樣的女子。想不到,便是他自幼熟悉的人。他的師父——空桑的女劍圣:慕湮。
“巫彭,嗯,巫彭……原來是滄流帝國的元帥。難怪。”慕湮仿佛在回想多年前荒漠里舍生忘死的那一場拼殺,微微點頭,眉頭忽然一揚,看著弟子,傲然,“哼,就算他是什么元帥,什么十巫,這一輩子,他也別想忘了我那一劍!”
他還是第一次以軍人的眼光觀察面前這個臉色蒼白的美麗女子。從少年時開始,他就默默注視著師父,曾以為自己完全了解了師父的性格,卻不曾料到,那樣看似優柔軟弱、近乎無原則的善良背后,竟還曾埋藏過如此烈烈如火的真性情。
“是的。”他的聲音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輕聲,“五十年來,元帥都沒有忘了您。”慕湮粲然一笑,清麗的眉間閃過劍客才有的傲氣:“我不管什么征天軍團,什么帝國元帥,也不管什么霍圖部,什么反叛——這般上天入地的追殺一群手無寸鐵的婦孺,被我看見了,我……”聲音是忽然中止的,血潮從頰邊刷地退去,空桑女劍圣悄無聲息地跌落地面。
“師父!師父?”云煥眼睜睜地看著慕湮毫無征兆地忽然委頓,那一驚非同小可,他再也不管自己身上的傷,右手一按石床挺身躍起,閃電般搶過去將跌落的人抱起。然而,只不過一個瞬間,慕湮卻已沒有了呼吸!
“師父?”那個瞬間,他只覺再也沒有站立的力量,重重跪倒在地,頭腦一片空白。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師父死了?怎么可能?
他曾受過各種各樣的訓練和教導,起碼知道十一種方法,可以對這種猝死的人進行急救。但那個剎那,頭腦里竟然什么都想不起來,他抱著那個瞬間失去生氣的軀體,呆若木雞地跪在原地,感覺眼前一下子全黑了。
那是他童年記憶里永難抹去的黑暗。
雙手雙足都仿佛被鐵鐐銬住,僵硬得無法動彈。說不出的恐懼從四面八方席卷而來,將他包圍,沒有出路。他知道自己終將被所有人遺棄——“師父!師父!”他脫口大喊。但沒有人回答他。榻上的鮫人傀儡依然昏迷,懷里是失去血色、單薄如紙的臉。
有什么東西蹭到他臉上。平日只要有異物近身一丈便能察覺的軍人,直到那個奇怪的冰涼的東西接觸到肌膚,才有些木然地轉過頭去——一雙黑溜溜的眼睛在肩上看著他,同樣黑色的小鼻子湊過來,嗅著他的臉。
是一只藍色的狐貍,不知從哪個角落里躥出來,軟軟地趴在他肩上盯著他,藍色的眼睛里依稀還有困倦的表情,顯然是小憩中被他方才的大喊驚醒。
一輪試探的蜻蜓點水般的嗅,仿佛確認了來人的身份,藍狐眼里懶洋洋的疲憊一掃而空,忽然興奮了起來,歡喜地叫了一聲湊了過來。
“去。”認出了是師父養的小藍,云煥依然只是木然揮手,將那只擋住他視線的狐貍從肩頭掃了下去。懷里那張蒼白的臉上還帶著最后揚眉時的微笑,那是溫婉淡然的她一生中難得一見的傲然俠氣,宛如脫鞘的利劍——然而瞬間便枯萎了。一切來得那樣突然,就像一場措手不及的襲擊,在沒有反應過來之前所有便已經結束。
他張了張口,可腦子里一片空白,居然失聲。“嗚——”少將那一掌沒有控制好力量,藍狐也沒有料到以前的熟人居然出手打它,落地后一連打了幾個滾才站起來,它發出被惹惱的低叫,齜牙咧嘴地又湊了上來。然而一抬頭,看到那一襲委頓在地的白衣,狐貍的耳朵陡然立了起來,眼睛閃出了焦急的光,一下子便躥了上來,一口咬住了慕湮的肩頭,尖利的牙齒深深沒入肩井穴。
云煥一驚,猛然抬手把這個小東西打落地面。這一次情急,出手更重,藍狐發出了一聲慘叫,卻不肯走開,只是拼命扯著慕湮垂落地面的衣角,嗚嗚地叫。他只覺腦袋煩亂得快要裂開,莫名其妙地涌現殺意,劍眉一蹙,握緊光劍。
“你、你想干什么?”在握劍的剎那,一只手抵住了他胸口。
云煥帶著殺氣木然地握劍站起,那句話在片刻后才在他有些遲鈍的腦中發生作用。忽然全身一震,光劍從手中驀然跌落!“師父?師父?”不可思議地脫口連聲低呼,他這才發現方才死去的慕湮已經睜開了眼睛,詫異地看著面帶殺氣、拔劍而起的弟子,抬手阻止他的反常舉動。但手依然無力,推著他的胸口,竟沒有一點兒力量。
“師父!”云煥松開了光劍,震驚和狂喜從眼角眉梢掠過。他幾乎不敢相信這片刻間的變化,直到他手指觸摸到白衣下跳動的脈搏,才長長吐出一口氣。
“怎么……怎么了?”慕湮顯然不知道方才的事情,有些茫然地看著弟子臉上神色劇烈的變化,只覺得神志清醒卻全身無力,轉頭之間看到藍狐以及自己肩上的咬傷,忽然明白過來,“我……我剛才……又昏過去了?”
“不是、不是昏迷。”云煥手指扣著師父的腕脈,仿佛生怕一松開,那微弱的搏動就會停止,聲音緊張得斷斷續續,“是……是死了!心跳和呼吸……忽然中止。我以為師父是——”
“啊?嚇著你了。”空桑女劍圣微微笑了起來,神色卻是輕松的,聲音也慢慢連貫起來,“我……本來是想和你先說:如果看到我忽然死過去,可不要緊張,一會兒就會好的……但忙著說這說那,居然忘了。”
“下次你不要擔心了,很快我自己會醒過來。”她調勻呼吸,感覺猝然中止的血脈開始慢慢流動,淡淡笑著對云煥道,“你看,你們元帥果然是厲害的——那一擊震斷我全身血脈,雖然這些年沉睡養氣,依然覺得血氣越發枯竭了。以前我還能知道什么時候身體不對,預先躺下休息。這幾年是不行了,居然隨時隨地都會忽然死過去。以前古墓里也沒人,小藍看到了就會過來咬醒我。沒想到你這次回來,可被結結實實地嚇到了。”
慕湮半晌沒有聽到回答,只是感覺托著自己的手在不停顫抖。抬頭看去,近在咫尺的年輕弟子眼睛里,那猝然爆發出的恐懼和驚慌尚未褪盡,全身都控制不住地發抖。“嚇著你了,煥兒。”從未看過那樣的表情出現在這個孩子臉上,慕湮由衷地嘆了口氣,歉意地笑,勉力抬起手拍了拍弟子蒼白的臉,安慰,“師父沒那么容易死,一定比那個巫彭活得還長,別擔心。”
藍狐看到主人可以動了,立刻蹭了上來,卻警惕地盯了一邊的云煥一眼,大有敵意。“扶我回內室休息吧。”調息片刻,慕湮的中氣足了一些,勉力抓著云煥的手想站起來,但身上血脈依舊凝滯未去,腳下無力,便是一個踉蹌。幸虧云煥一直全神貫注,立刻扶住了慕湮。“別動。”云煥想也不想,俯身攬起裙裾,將她橫抱起來,“我送您去。”
“真是沒用的師父呀,老了。”慕湮有些自嘲地微笑搖頭,感覺自己在年輕的肩臂中輕如枯葉,指給弟子方向,“煥兒,左邊第二個門。”
“嗯。”云煥似乎不想說話,只點點頭,大步向前急急走去。
“小心!低頭!”在穿過石拱門的剎那,慕湮脫口驚呼,但云煥低頭走得正急,居然反應不過來,一步跨了過去,一頭撞上石拱。
然而竟沒有磕碰的痛感。云煥退了一步,詫異地看著額頭上那只手。
“怎么反應那么遲鈍?一身技藝沒丟下吧!”還來得及抬手在他額頭上方護住,慕湮揉著撞痛的手掌,詫異地打量著眼前的年輕人,忽然笑了起來,“咦,煥兒你居然長這么高了?在這個石墓里,你可要處處小心碰頭呀。”
“是。”云煥垂下眼睛回答,聲音和身子卻都是僵硬的。
“怎么?”空桑女劍圣怔了一下,驚疑地抓住了弟子的肩,“怎么在發抖?難道那些魔物的毒還沒除盡?快別使力了,放我下地,讓我看看。”
“沒事。”云煥回答著,一彎腰便穿過了那道拱門。
內室依舊是多年前的樣子,一幾一榻都擺在原位置上,整潔素凈如故。云煥俯身將慕湮安頓在石榻上,環顧左右,陡然間有一種恍惚的神色。
依然一模一樣。連他小時候練劍失手、劈碎了的那個石燭臺都還在那里。
這個古墓里的時間仿佛是凝固的。外面光陰如水流過,這里的一切卻都未曾改變,包括師父的模樣,都停止在他少年時離開的時候。
“餓了么?”慕湮安頓下來,才想起弟子尚未用餐。然而四顧一番,雪洞也似的石室內哪有什么充饑的東西,女劍圣蒼白的臉上浮出微微的苦笑,搖頭看著云煥:“你看,這里什么都沒有。”
“不用麻煩師父,我隨身帶有干糧,等會兒讓湘生火做飯就是。”云煥走到那盞石燭臺邊,抬手摸了摸上面那一道劍痕,回答道。
“哦,那個叫湘的姑娘不知醒了沒?”聽到弟子提及,慕湮恍然記起,“煥兒,你去看看?”
“不用看。”云煥搖頭,“如果醒了,傀儡第一個反應便會尋找主人。”空桑女劍圣忽然不說話,看著自己的弟子,眼神一閃:“為什么要把活人弄成傀儡?”
“鮫人不是人。這個還是你們空桑人先說的——”壓低了聲音,恭謹地回答著師父的責問,滄流帝國少將語句短促而肯定,“而且比起在葉城被當寵物蓄養和買賣,鮫人在軍中當傀儡應該好一些吧?至少我們教導戰士要像愛護武器一樣愛護傀儡,它們沒有意識,也不會覺得屈辱痛苦。”
慕湮并不是能言善辯的人,只是憑著內心的感覺來判定是非,蒼白的臉上浮起一絲不忿,“可是這不對。”
“為什么不對?軍團需要傀儡,帝國需要軍隊。”云煥回過頭,眼里有鋼鐵般的光澤,“沒有軍團,云荒就要動蕩。我們維持著四方的平安,讓百姓休養生息,讓帝國統治穩固,有什么不對?師父,這幾十年來云荒四方安定,農牧漁耕百業興旺。連沙漠上以前逐水草而居、靠天吃飯的牧民,帝國都讓他們有自己的土地和房子,不再顛沛流離——這些,難道不比空桑承光帝那時候要好十倍百倍?”空桑女劍圣微微蹙起眉頭,仿佛想反駁弟子的言論,但終究無語。
“還有湘,”仿佛被師父錯怪委屈,本來不多話的少將一口氣反駁下去,“我應允了飛廉,這一路上不曾半點虧呆過她。更不曾和那些家伙一樣拿她……”手指在燭臺上敲了敲,云煥眉梢兒微微抬了一下,繼續說下去,“拿她來消遣取樂——征天軍團里,除了飛廉那小子,就數我最愛護鮫人傀儡了。我哪里不對了?”
慕湮皺著眉頭看著云煥,最終搖搖頭,“反正都是不對的。煥兒,當初我教你劍技的時候,可沒希望你變成現在這樣子。”
這樣溫和的責備卻讓帝國少將微微一震,他低聲:“那么……師父您所希望的我,應該是什么樣的呢?您……當初為什么要收我為徒?”那樣簡單的兩句話,說出來卻仿佛費了極大的力氣。云煥忽然間不敢看師父的眼睛——那樣的疑問,在他心里已經停留了十多年,一直是他反復猜測,無從得知的。
空桑的女劍圣,打破門規將一個被放逐的冰族孩子收入門下,拖著病弱的身體傾心指點數年——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是要這個敵方的少年感恩圖報,離棄自己的族人,從而為空桑所用,為無色城下的冥靈拔劍?
因為他現在反而成了帝國的少將,師父才會那么失望?
那樣的猜測埋藏在心里已經十多年,伴隨著他從少年成長為青年,反復啃噬著他的心,不曾有一日忘記。如今,終于有機會回到師父面前,親口問出來。
不知為何,在等呆答案的剎那,他只覺得手都微微顫抖。
“嗯?應該是什么樣子?這個我很早就對你說過了啊。”那樣緊張慎重的等呆,換來的只是師父隨意的輕笑。慕湮抬頭,看著石壁上方一個采光的小窗,外面的天空碧藍如洗,偶爾有黑影掠過,那是沙漠里的薩朗鷹——慕湮抬起手,指著窗外,微笑著用一句話回答了他:“就像這白鷹一樣:快樂、矯健而自由。”
那樣簡單的回答顯然不是他預料中的任何一個答案,云煥詫異地抬頭:“就這樣?”快樂,矯健和自由?擁有獨步天下的劍技,想得到什么東西都不是太難的事——師父把這樣無雙的技藝傳給他,對于弟子的期望,卻只是如此簡單?
“還要怎樣呢?”慕湮淡淡地笑,“我少年師承云隱劍圣,之后的一生都不曾敗于人手,然而這三樣東西,我卻畢生未得。你是我最鐘愛的弟子,我當然希望你能全部擁有。”云煥忽然無法回答,手緊緊握著光劍。
“煥兒,我并不是對你加入軍隊感到失望。你做游俠兒也好,做少將也好,甚至做元帥也好。無論到了什么樣的位置,師父只是希望你保有這三件東西。”空桑女劍圣看著弟子,輕輕嘆氣,“但現在我在你眼睛里看不到。你既不快樂,也不自由。”師徒兩人靜靜對視,偌大的古墓里聽得見彼此的呼吸。許久,云煥深深吸了一口氣,轉過身去,淡淡道:“我去把湘叫起來,該做飯了。”
“煥兒。”弟子剛轉過身,慕湮卻叫住了他,想了想,終于微笑,“要知道當初為什么在一群牧民孩子里,我獨獨要你當弟子么?”云煥肩膀一震,站住了腳步。他沒想到師父還是回答了這個問題。“為什么?”他回過頭去,眼睛里是緊張的神色。
“因為你打架老是輸啊。”慕湮掩口笑了起來,神色卻是嘉許的,“你是個冰族,卻天天和那些牧民孩子打架,即使每次都被葉賽爾和奧普揍,也不見你告訴城里的軍隊。按照律例,凡是敢攻擊冰族的賤民一律滅門!那時候,你只要回去空寂城里一說,那么鎮野軍團就會隨之而來。你是個好孩子。”
云煥有些難堪地一笑,低下頭去:“我就不信自己打不贏他們。”
“可你老是輸。”空桑女劍圣回想著當年來到古墓的一群孩子,笑著搖搖頭,“你那時候個子又不高,身子也不壯實,老是被葉賽爾他們打——我總看著你被一群孩子揍,到后來就看不下去了,所以問你要不要學本事打贏他們。”
“那時我還不知道您是劍圣。”云煥想起那一日的情形,眉間就有了笑意。被打得鼻青臉腫的時候,有人拉起他問他想不想學本事,當然是脫口就答應了。
“可我已經知道你是冰族。”慕湮微笑著,眼神卻是冷醒,“那時霍圖部的長老回來拜訪我,葉賽爾他們卻不知情。我看到他們闖入古墓,卻不知道為什么霍圖部的孩子會和一個冰夷孩子一起玩。我一直不放心,如果你要對霍圖部孩子們不利,我便會出手。”
“師父?”云煥心里一驚,脫口。“可我發現冰夷里也有好孩子……其實葉賽爾他們和你雖然打架,卻是慢慢成了好朋友吧?”慕湮笑了起來,宛如看護著一群孩子的溫柔母親,“剛開始不過想隨便教你一些,好讓你不被那個丫頭欺負得那么慘。沒料到只教了兩天,就驚覺你對劍技的天份非常高,遠遠超出我的預料……我猶豫了好久,考慮是不是要收你入門。”女劍圣嘆了口氣,看著一邊的弟子,招招手讓他過來。
云煥順從地在師父榻前坐下。慕湮看著已是高大青年的弟子,眼色卻是復雜的,輕輕為他拂去領口上的風沙,金色的沙粒從軍裝上簌簌落下,拂過胸口上滄流帝國的銀色飛鷹標記。“煥兒,我收你入門,并不是隨隨便便決定的。”慕湮的眼里有某種贊許的光,忽然握緊了弟子的手,輕輕卷起他的衣袖——那里,軍人古銅色的手腕上,赫然有兩道深深的傷痕,似乎是多年前受到殘酷的虐呆留下的痕跡。
云煥猛然一驚,下意識地想將手收回。“看看這些——被砂之國的牧民那樣對呆過,卻依然肯和葉賽爾做朋友,而不是去告發他們。”慕湮臉上浮起贊許的神色,拍了拍弟子的手,“煥兒,其實一開始我以為你是要害那些孩子的,因為你曾在牧民部落里受到過那樣殘酷的虐呆。”
“師父!”云煥臉色大變,猛地站起,定定看著空桑的女劍圣,“您……您記得?您記得我?您原來、原來早就認出我了么?”
“當然記得。”慕湮微笑起來了,看著眼前已經長成英俊青年的弟子,眼神卻是悲憫的,“地窖里面那唯一活著的孩子。”
“師父……”再也無法壓住內心翻涌的急流,云煥只覺膝蓋沒有力氣,頹然跪倒。他握緊了手,將頭抵在榻邊,幾不成聲地哽咽,“師父。”
十五年前曾經驚動帝都的綁架事件,如今大約已沒人記得。
繼滄流歷四十年的霍圖部叛亂后,滄流歷七十五年,砂之國再次發生了小規模的牧民暴動。曼爾哥部落有牧民沖入了空寂城,擄走城中十八名滄流帝國的冰族平民,轉入沙漠和鎮野軍團對抗,并試圖要挾帝都改變一些政令。但帝都發出了鐵血命令,駐地的鎮野軍團放棄了那些人質,對曼爾哥部落反叛的牧民進行了全力追殺,深入大漠兩千里。三個月后,叛軍的最后一個據點被消滅。
這場小規模的叛亂,早已湮沒在滄流帝國的歷史里。還有誰會記得牧民暴動的時候掠走的冰族人質里,只有一個孩子活了下來?
只有空桑女劍圣還記得打開那個地窖的時候看到了什么——一個不成人形的孩子正發狂般將頭用力撞向石壁。看到有人來,他立刻拼命掙扎著爬過來,穿過那些已在腐爛的族人尸體。雙手被鐵鐐反銬在背后,流著發臭的膿液,露出雪白的牙齒,拼命咬著她從懷里找出來遞過去的桃子,如同一只餓瘋了的小獸。
抱起那個**歲孩子的時候,她震驚于他只有藍狐那么輕。
顯然鎮野軍團已經放棄了解救冰族人質的希望,而被追殺的叛軍也遺棄了這些無用的棋子,將那十幾個冰族平民反鎖在沙漠的一個地窖里。她無意中發現的時候,大約已經過了半個多月,里面的尸體都已經腐爛。
她只帶出了唯一活著的孩子。而那個孩子畏光,怕人走近,經常蜷縮在墻角,習慣用牙齒叼東西,從周圍人那里搶奪一切能找到的食物。顯然是雙手長期被綁在背后,才形成了獸類的習慣動作——那些暴動的牧民將所有怒氣都發泄在這些平日作威作福的冰族人身上,用極其殘忍的手段折磨孩子的身心,先是把他餓了很久,然后對其肆意毒打和凌辱。
她甚至無法問出一點頭緒來——因為那個孩子已經失語,只會說很少幾個詞語:姐姐、父親、空寂城。那時候她并不知道孩子的父親已經在這次叛亂中被暴民殺死了,而孩子的姐姐早在五年前被送入帝都參加圣女大會,幸運當選,再也不能回到屬國。
她將那個幸存的孩子帶回古墓,盡量溫和地對他說話,消除他的敵意。那個孩子如小獸一樣依戀著她,每天要偎在她身邊才能睡去,半夜醒來如果見不到她就嗚咽著四處尋找——她花了足足一個月時間才把這個孩子接近崩潰的神志慢慢穩定下來。
可氣衰竭的她又將進入休眠期,不能負擔起撫養這個孤兒的重任。她決定將那個孩子送回空寂城。離開古墓的時候那個孩子卻不曾哀求哭鬧,只是死死抓著她的衣襟,眼神亮如小獸,透出幾分令人畏懼的瘋狂和野性。她只有點了他的昏睡穴,送到了城中大營旁,偷偷看著他被鎮野軍團帶走后,才放心離去。
那樣舉手之勞的救助在多年的隱居生活中有過很多,她很快就將其遺忘。
以后的好多年,她也沒有再碰見那個孩子,直到那天霍圖部的一群牧民孩子忽然擁進古墓,將她驚起——在一群高大的砂之國牧民孩子中,她注意到里面一個瘦小蒼白的少年,淺色的頭發,略深的五官,蒼白的膚色——顯然是冰族的孩子。她警惕起來。
然而在一群孩子開始打架時,她一眼便認出了他。
那樣的黑暗中閃爍著冷光,不顧一切搶奪抗爭的眼神……盡管活了那么多歲月,她依然能清晰地從記憶中迅速找到同樣的一雙眼睛。是那個孩子回來了么?微微笑著,慕湮如同第一次見到那個孩子一樣,輕輕撫摩著帝國少將的頭發:“是的,我一開始就認出你了,煥兒。”云煥有些茫然地低聲問:“為什么您從來不說?我以為您早就忘了……”
“那時候你還小,我想你也不愿再提起那件事吧?有些噩夢,是要等長大后才敢回頭去看的。”慕湮嘆了口氣,輕輕將他的袖子卷下來,蓋住傷痕累累的手腕,“而且你也不說。我以為這個孩子也早不認得我了呢。”
“怎么會不認得……一眼就認出來了。”云煥嘴角往上彎了一下,那個笑容和他的裝束大不符合,“我怕說了,師父就會識穿我是冰族人,不肯教我,把我趕走了。我那時第一次求人,好容易葉賽爾他們才答應不把我的身份說出去。”
“傻孩子。”慕湮忍不住微笑起來,伸指彈了他額角一記,“怎么看不出?你看你的眉眼、頭發和膚色……沙漠里長大的牧民沒有這樣子的。”
滄流帝國的少將有些尷尬地笑了起來,那樣的笑容他不記得有多久沒有流露了。“所以我想了很久,還是決定收你入門。”空桑女劍圣點點頭,看著自己最小的弟子,感慨,“劍技無界限……空桑人也好,冰族也好,鮫人也好,只要心地純正,天份過人,我想就已經夠了。你沒有武藝的時候、尚自不肯借力屠戮所謂的賤民;若有了劍圣之劍,應能為這世間做更多。”
“……”云煥忽然沉默,沒有回應師父的話。要怎么和師父說?當年僥幸生還,回到空寂城后,尚未完全恢復的他就主動要求和鎮野軍團一起去曼爾哥部里,憑著記憶將那些劫持過他的殘余牧民一一指認出來!
那些從帝**隊的剿殺中逃脫的牧人,被孩子用陰冷的目光一一挑出,全家的尸體掛上了絞架,如林聳立。他反復地在人群中看,寧可錯殺,也不肯放過一個當初折磨過他的人。手腕上的傷還在潰爛,孩子的心也一度在仇恨中腐爛了。后來遇到葉賽爾他們,并不是他心懷仁慈而不曾報告軍隊,而只是這個被族人孤立的孩子感到寂寞,他需要玩伴。而和人打架,至少可以緩解寂寞,同時也讓自己變得和那些賤民一樣強健。
同樣也因為,他知道自己只要努力,總有一天可以打贏那些同齡人,他是有機會贏的。如果像童年那樣,遇到了沒有任何贏面的敵對者,他就會毫不猶豫地回到空寂城,去報告有暴民襲擊冰族,然后和九歲時那樣,帶著軍隊去指認那些賤民,讓他們的尸體在絞刑架上腐爛。
他并不是個心懷仁慈的人,從小就不是。許久,他才轉過頭,看著石室的某處,輕輕道:“師父,我真的不想讓您失望。”
“那么你就盡力,”慕湮仿佛知道弟子心里想的什么,眼神也是有些復雜,“哪怕用你自己的方法去努力——只要你相信那是對的。”
“是。”云煥低下頭去,用力握緊了劍。“煥兒,你一定知道師父最后會如此對你說吧?”慕湮驀然輕輕搖頭微笑,拍拍弟子的肩,“所以一開始,你就沒打算瞞我什么。你知道師父最后一定不會怪你,更不會殺你,是不是?”
“師父自小疼我。”云煥的眼神微微一變,只是低聲回答。“但我同樣也疼西京他們,”慕湮的臉色依舊是蒼白,“看到你們自相殘殺,師父心里很疼。”
“那是沒辦法的事,”云煥沉默片刻,輕聲道,“而且我們都長大了,各自的選擇和立場都不同。師父不要再為我們操心,照顧好自己的身體是最要緊的。這一戰過后,如果我還活著,一定回古墓來看您。”
“你如果回來,就證明西京和白瓔他們一定死了。”慕湮搖著頭,喃喃低語,忽然苦笑起來,“煥兒,煥兒……你說為什么一定要變成這樣。這個世間本來不該是這樣的——六千年前,星尊帝就不該驅逐你們一族;百年前,你們同樣不該將空桑亡國滅種;現在,你們三個更不該拔劍相向!一切不該是這樣。”
“可那都是沒辦法的事。”滄流帝國少將低下頭去,輕輕重復了一遍,“不是他們殺我們,就是我們滅了他們——只有一個云荒,但是各族都想擁有這片土地。只能有一個王,其他族只能是奴隸。我們冰族被星尊帝驅逐出去,在海外漂流幾千年,能回歸到這片土地是多少年的夢想……我們沒有錯。”
“我不知道是誰的錯。”那樣長的談話,讓慕湮顯得疲憊,她苦笑搖頭,用手撐住了額頭,“我只覺得這個世間不該是這樣子……但是我不知道如何才能避免。我不知道自己想法是對是錯?很久以來,我好像都不能肯定是非黑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個人死后,我想了那么多年,還是沒有想通……煥兒,你的師父其實是個很沒主見的人啊。”云煥忍不住微微一笑:“弟子很早就發覺了。”
“真是老實不客氣。”慕湮笑叱,眼里的迷惘卻層層涌起,“因為師父知道自己是個沒主見的人,所以除了劍技,不敢教你什么,總覺得你將來會遇到能引導你的人——想不到,呵,你居然遇到了巫彭……”
“元帥很提攜我。”說到那個名字,微笑的神色忽然凝聚,變成鐵灰色,一字一句都是經過思考后說出的,不似先前隨意,“他是所有軍人的榜樣。”
“真是榜樣啊……學得十足。看你那時候抓起鮫人就擋的舉動,都和當年的他一模一樣!煥兒,如果殺人是你唯一的技能,那么我真是一個失敗透頂的師父。”空桑女劍圣忽然冷笑,不再說下去,“去做飯吧,你一定餓了。”
云煥站起身,剛回頭的時候忽然一怔:不知道什么時候湘已經到了拱門外面。鮫人動作一向輕捷,而自己方才和師父說得投機,居然沒有察覺這個傀儡已經醒了。“主人。”湘身上的傷也還在滲著血,卻跪了下來。
“去做飯。”云煥只是吩咐了一句,剛想走開,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了下來,叫住自己的傀儡,把一個東西扔給她,“把這個抹上,別讓肌膚干裂了。”
“是。”湘的神色木然,接過那個盛了油膏的貝殼,退了下去。
慕湮只是看著,等鮫人走開了,微笑對弟子說:“看來你很愛惜她呀。”
“答應了飛廉那家伙。”云煥無可奈何地攤開手,“湘是他的鮫人傀儡,調借給我而已。偏生他把傀儡看作寶貝一樣——有什么辦法?不然回去他要找我算帳。和他打一架不劃算。”
“飛廉?”慕湮微微點頭,笑,“你的朋友?”
帝國少將臉上的表情忽然僵住,仿佛不知如何回答,片刻,才淡淡道:“不是。不過是講武堂里的同窗罷了,一起出科的。最后的比試里我差點兒輸給他。”
“誰能勝過我的煥兒?”慕湮也不問,只是點頭,“不過難得你還顧忌一個人啊,以為你們交情不錯。”云煥嘴角浮起復雜的笑意:“怎么可能。他是國務大臣巫朗家族的人。”
“嗯?”慕湮微微詫異。“而我是巫彭元帥一手提拔上來的。”云煥搖了搖頭,冷硬的眉間有一絲失落,“我們不是同盟者,注定沒辦法成為朋友。”
看見弟子在說到這些話時,眉間有陰郁的神色,慕湮便不再多問,轉開了話題:“煥兒,你今年也有二十四了吧?成家了沒?”愣了一下,云煥有些尷尬地低下頭去:“去年剛訂了婚事。”
“哦?是什么樣的女孩?”慕湮眼里涌動著光芒,歡喜地笑了起來,“會武功么?性情如何?長得美么?”
“一般吧。”云煥側頭回憶了一下,才淡淡道,“倒是個挺聰明的人——可惜是庶出。巫彭大人替我提的親,她是巫即家族二房里三夫人的第二個女兒,其母本是巫姑家族的長房幺女,也是庶出。”
“嗯?”慕湮知道弟子的性格:隨口說一般,那便是很不錯的了——但卻不知云煥這樣介紹未婚妻的家世究竟為了說明什么,便反問,“庶出又如何?”
云煥愣了一下,才想起師父多年獨居古墓,當然不知道帝都百年來根深蒂固的門閥制度,不由微微苦笑,不知從何說起。自從冰族在智者帶領下重新回到云荒,奪得天下。智者成為幕后的最高決策者,但極少直接干預帝**政。所以在國務上,以“十巫”為首的十大家族把持了上下,而且權力被代代傳承下去,成為門閥世家。世襲制成為培植私家勢力的工具,從而造成任人唯親的惡性循環,也讓外族沒有機會接近權力核心。
云家本來沒有機會從這樣一個鐵的秩序中出頭——如果不是先前巫真家族的圣女觸犯了智者大人,遭到滅族的懲罰;如果不是云家長女云燭成為新的圣女,并得到了智者大人的寵幸,賜予“巫真”的名號——云家說不定仍被流放在蠻荒的屬國,難返帝都。
而巫彭元帥——那個和國務大臣巫朗多年來明爭暗斗的人,殷勤扶持云家姐弟,也并不是沒有原因的:云燭是他推薦給智者大人的,自當成為他朝堂上的大臂助;而云煥以不敗的驕人戰績從講武堂出科,在軍中成為他對抗巫朗家族中飛廉的王牌。
這樣錯綜復雜的事情,如何能對師父說清楚?可令云煥驚訝的是:雖然是略略提及,看似不曾接觸過政治權謀的師父竟沒有流露出懵懂的表情,回答的字字句句都切中要害。
“這**年,真難為你了。”聽著弟子看似隨便地說一些帝都目前的大致格局,慕湮忽然長長嘆息了一聲,抬手輕撫弟子的頭發,“煥兒,你這是日夜與虎狼為伴啊!”
云煥肩膀一震,詫異地看向師父,心口涌起說不出的刺痛和喜悅——這一切,他本來從未期望師父能懂,而她竟然懂了。還有什么能比這更讓人欣慰。
“真像啊……”慕湮的手停在云煥雙肩上,看著戎裝弟子眉目間冷定籌劃的神色,忽然間眼神有些恍惚,喃喃道,“你說這些話的時候,和語冰簡直一模一樣——煥兒,你一定要小心。伽藍城里,也只有城門口那對石獅子干凈罷了,什么樣的人進去了,最后都會變得面目全非——不要做語冰那樣的人。”
“師父?”那個名字讓云煥一驚,抬起頭看著師父。雖然慕湮極少提起以前,但過去那三年里,每到一月三十日,都會默默對著伽藍城的方向凝望,神思恍惚。云煥不敢打擾,只靜靜看著輪椅上的師父,偶爾會聽到那個名字:“夏語冰”。
夏語冰。少年默默記住,曾暗自去追查過這個名字。雖然滄流建國后,對前朝的事情諱莫如深,但晉升少將后,云煥能出入帝都皇家藏書閣,終于在空桑史記里,找到了這個名字。
那是在空桑最糜爛頹廢的王朝里,唯一閃耀奪目的名字:一代名臣,章臺御史夏語冰,一生清廉剛正、深得天下百姓愛戴,傾盡一生之力扳倒了巨蠹曹訓行太師,最后卻被太師派刺客暗殺。其后延佑三年,一直流浪在海上的冰族在智者的帶領下,再度踏上了云荒。十三年后,帝都伽藍被冰族攻破,空桑六王自刎于九嶷,無色城開,十萬空桑遺民消失于地面。云荒在被空桑統治六千年后,終于更換了主人。那個曾試圖以一己之力重振朝綱的年輕御史一生愿望最終落空。但他也是幸運的,沒有親眼看到這個國家的覆亡。不過,夏語冰的妻子是青王魏的小女兒,最后一任青王辰的侄女。他的遺腹子塬被青王收養,伽藍城破之時,作為六王自刎在九嶷山……那個人的一生中,不曾留下任何關于“慕湮”的記載。
合上那卷滿是灰塵的《**書》,戎裝的少將坐在滿架的古籍間,抬首沉吟。他無法追溯師父的往事。雖然他曾那樣急切地想知道她的一生,但百年光陰將許多事情阻隔。在那個女子叱咤江湖的時候,冰族還在海上顛沛流離。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如果不是劍圣門下秘傳的“滅”,如果師父不是這樣在古墓中沉睡——按照世間的枯榮流轉,溫柔淡定的師父早已作古多年,又如何能遇上大漠里的少年……當云煥回過神的時候,耳邊卻聽到這樣一句話:“權勢、力量、土地、國政……你們血管里天生就流著這些東西。無論出于什么初衷,到最后總會卷進去。你們堅信自己做得都對,都覺得有能力達到目的,所以不惜和狼虎為伴,最后不擇手段了。”那樣的話,讓少將渙散的思維一震,重新凝聚起來。他發現自己還是不夠了解師父——他本來沒想到會從沖淡的師父口中吐出這番話。
“但到最后,你們實際成為的那個人和你們想成為的那個人之間,總是不同。”慕湮的手按在弟子肩上,目光卻落到別的地方——但這樣的話聽在耳中,云煥心中不禁悚然。
“師父。”云煥勉強開口。“煥兒。”空桑的女劍圣恍然一驚,苦笑起來,眼里是擔憂的光,“小心那些家伙啊——那些人用得著你的時候便百般對你好,如果有朝一日用不著你了,轉身就會把你扔去喂狼!”
“沒關系,弟子能應付。”他抿了一下薄唇,轉瞬間將心里涌起的情緒壓了下去,“雖然現下遇到一些難題。”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冷氣悄無聲息地吸入他的胸腔。終于順利地不動聲色拋出這句話了,說到底,他費盡周折來到這里,不就為了這句話?
“出了什么事?”果然,慕湮一聽就關切地蹙起了眉頭,“煥兒,我就知道你不會隨便來博古爾沙漠——遇到什么難事?快說來給師父聽聽。”
“我奉命來這里找一樣東西。”帝國少將坐在師父榻前,慎重而冷定,“如果找不到,就得死。”慕湮吃驚地坐起:“死令?到底是什么東西?”
“純青琉璃如意珠。”云煥立刻回答,仿佛想起這是機密一般,忽然住口。
“純青琉璃如意珠……”空桑的女劍圣手指一震,極力回憶著,“是那個東西?傳說中龍神的如意珠?可是星尊帝滅了海國,鎮蛟龍于蒼梧之淵后,如意珠不是一直被安放在伽藍白塔頂端?據說可以保佑全境風調雨順。難道滄流建國后丟失了這顆寶珠,以至于要你千里來追回?”云煥勉強笑了笑,沒有回答。
多年來,伽樓羅金翅鳥的研制一直是帝國最高的機密,而純青琉璃如意珠的作用更只有極少數人知道。如果讓師父得知如意珠便是那個摧毀一切的殺人機器的內核,只怕她也會猶豫幫不幫他。決不能讓慕湮得知如意珠的用途——但讓他對師父公然說謊,還是辦不到。他只能避而不答。“是了,這是軍務,你不便多說。”他只是略微沉吟,慕湮便了解地點頭,關切詢問,“你應可以找到吧?可以去空寂城調用鎮野軍團啊……”
云煥低頭苦笑:“那樣大的荒漠,靠一支軍隊大海撈針有什么用。那個死令是有期限的。”鎮野軍團雖能維持當地秩序,但他也知道軍隊是不得民心的。他只差直說出那一句話“在這片大漠上,論人脈,在民間誰能比得上師父?”
這件事上,依靠鎮野軍團根本不如借助師父多年來在牧民中的人望——那也是他剛接到這個任務時,腦子里立刻浮現出的想法。“多久?”慕湮的手慢慢握緊。“一個月。”
“一個月……”女劍圣眉間有沉吟的神色,緩緩抬頭看著窗外一方藍天,外面已漸漸黑下去,“時間是很緊啊……”
“弟子多言了。”控制著語速,慢慢回答,感覺自己的聲音如冷而鈍的刀鋒,然后他強迫自己,站起了身轉向門外,“湘應該做好飯了。”
慕湮蒼白的臉上,神情一再變幻,在弟子走出內室前忽然叫住他:“今天晚上,附近各個部落的牧民都會來墓前集會,答謝我為他們驅走邪魔,”空桑女劍圣對著自己最小的弟子吩咐,“到時候,我拜托各族頭人替我留意——都是熟悉大漠的人,說不定能有所收益。”
“多謝師父。”終于得到了意料中的承諾,帝國少將霍然回頭,單膝跪地,卻不敢抬頭看師父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