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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破軍-第八章 屠城

    第三日黃昏,包圍監視著這座古墓的鎮野軍團戰士都已經有了稍微的煩躁:帝都來的少將進入墓中已經很久,絲毫沒有消息,也不見有人出來——甚至連進去查看的南昭將軍都毫無消息。
    到底里面出了什么事?如果云少將一直不解除命令,難道就要繼續等下去?
    “怎么搞的,云少將和南昭將軍都還沒動靜?”副將宣武已經是第九次從空寂城大營趕來,在原地不停來回,“不會出什么事吧?帝都的風隼剛帶來了一道密令,要求第一時間轉交給云少將——現在可怎么通知他?”
    “宣老四,別走來走去,晃得人眼暈!”帶隊的隊長狼朗卻一直沉得住氣,一拉宣武,讓他伏倒在紅棘背后,“快趴下,別站在那里讓人看見。”
    大漠落日下的沙礫熾熱如火,宣武一趴下,立刻如一尾入了油鍋的魚一樣直跳起來:“我的媽呀,燙死我了!”
    “別跳!”狼朗一把按住了宣武,把他的頭摁回紅棘背后,低聲罵,“***,宣老四你是不是做監軍做久了,變成了細皮嫩肉的娘兒們?”
    “放手,放手!狼狼你要燙死我?”瘦瘦的宣武副將被按到冒著熱氣的沙地上,“你的皮那么厚,都不覺得燙?我回后面的帳里去!”
    “就讓你老實回后頭呆著,別來前面湊熱鬧!”狼朗放開了手,古銅色的手臂按到了沙礫上,眼睛卻一眨不眨地盯著緊閉的墓門,“云少將一出來我就通知你。你去后面休息吧。”頓了頓,鎮野軍團的隊長回過頭,糾正,“是狼朗,不是‘狼狼’——***別每次都要老子糾正!”回頭發怒的時候,隊長臉上的表情兇狠如狼。雖是純正的冰族人,但在這片博古爾大漠里駐守了那么多年,冰族蒼白的肌膚早已曬成古銅色,淡金色的頭發在風沙里枯澀無光——再也不同于帝都里那些發如黃金、肌膚蒼白的門閥貴族。
    “好,好,狼朗,狼朗。”宣武副將卻有些怕這個職位在他之下的隊長,陪笑著后退,回到遠處輪值休息的那一隊士兵中,吐了口氣,頹然坐下。
    “宣副將!”剛坐下鼻中便聞到肉香,耳畔有士兵招呼,“要不要一起吃點?下午打的沙狐,剛剝皮燒好,嫩得流油呢。”
    “好。”宣武口里應著,眼睛卻一直不肯離開古墓,隨手拿起了鐵絲上串的烤肉。然而剛咬了一口,風里便來了悠緩的聲音。宣武一躍而起——那是石門打開的聲音!三天三夜的等呆之后,進入古墓的云少將終于出來了!
    狼朗冰藍色的眼睛盯著那個霍然打開的石門——云少將是和鮫人一起進入古墓的,而南昭將軍也是一去杳無消息,如今不知道是什么情況。
    他沒有像宣武那樣喜形于色,只是默不作聲地舉起了一只手,所有戰士匍匐在紅棘和亂石背后,將弓悄無聲息地拉到最大。利箭在暮色里閃著冷光,對準那個緩緩打開的石墓大門。
    一具血污狼藉的尸體出現在門口,從服飾上判斷,赫然是白日里進去的南昭將軍!狼朗的手握緊了熾熱的黃沙,幾乎要脫口下令放箭!
    然而緊接著出現在墓門口的,卻是身穿銀黑兩色軍服的滄流少將——三日不見,云煥的臉色蒼白而疲憊,一手拖著同僚的尸體,另一手拎著斷裂的頭顱,踏上了古墓的石階。對著遠處埋伏的滄流軍隊緩緩舉起了手,做了一個解除防備的手勢。
    然后仿佛脫力般、他放下了拖著的尸體,坐倒在石階上,石門轟隆關閉。四周的軍隊同時放下了刀兵,宣武副將和狼朗隊長在片刻的震驚之后,從隱身處奔出,疾步走向云煥,急于知道到底出現了什么樣的驚人變化。
    看到那些軍人走近,藍狐陡然發出了一陣戰栗,躲到云煥身后。
    “怎么?”染著滿手的血,云煥看著走近的同僚,一把抱起了藍狐,揣在懷里,“不用怕,有我在,以后你帶著那群狐子狐孫橫行大漠,都不會有人敢如何。”然而小藍發出了低低的哀叫,漆黑的眼睛盯著前來的一行戰士,身子不停顫抖,后腿用力踹著云煥的手,想從他懷里掙脫……
    “怎么?要去找你的孫子孫女么?”云煥略微詫異,帶著幾分疲憊,望著這只小獸,卻不想放手:師父死去之后,唯一能讓他回憶起昔日溫暖的,便只有這只蒼老的沙狐了。他撫摩著藍狐,陡然感覺到小藍的腹下有一道傷——溫潤的血滲透了皮毛。
    “誰傷了你?”云煥下意識地一松手,小藍閃電般躥了出去、直撲一隊軍士。“小藍!”顧不上圍上來呆命的士卒,云煥站起身來,跟著藍狐的腳步一掠而過,穿過叢生的紅棘,向遠處燃火休息的軍士中掠去。他不料蒼老的小藍還有如此驚人的速度,竟和沙漠上飛翔的薩朗鷹一樣迅猛!
    在看到石墓打開、少將出現的剎那,篝火旁所有戰士都站了起來,垂手呆命。
    那道藍色的閃電直撲篝火旁幾個戰士而去,惡狠狠地咬向其中一個的手腕。“喀嚓”一聲,戰士手骨斷裂,大聲慘叫,手中拿著的肉串掉落在沙地上,拼命甩動著手,想把那只藍狐甩脫。
    小藍一口咬斷了那個軍士的腕骨,想要把那只手咬下來,無奈牙齒折斷后傷人力量不夠,軍士瘋狂地甩著手腕、立刻將它重重甩到地上。旁邊幾個同伴立刻抽出軍刀和匕首,向著襲擊人的野獸逼去。
    藍狐趴在地上惡狠狠地盯著那一群逼近的軍人,嘴里發出嗬嗬的低叫——那一瞬間,這只十幾歲的衰老沙狐狠厲如狼,毫不畏懼地和沙漠上驍勇無敵的軍隊對峙!
    藍色的閃電穿行在人群中,一連抓咬了好幾個士兵,終于被其中一個戰士扼住了咽喉。藍狐拼命掙扎,漆黑的眼里似要冒出火來,扭頭噬咬那個戰士的手。然而牙斷了,咬在護手上只發出了清脆的聲音。戰士雙手提住藍狐的后腿,便要將這只畜生撕裂開來。
    “叮”,一道白光敲擊在那個戰士的手臂上,一陣酸麻,手中便是一松。
    立在場中的,是少將云煥。所有拔刀握劍的手立刻松開了,戰士垂頭退了開去,讓出了中間的空地,靜呆上司的指令。滄流帝國是一個等級森嚴的國家,無論朝中還是軍中,都是如此。“小藍!”云煥追上了那只忽然發瘋咬人的藍狐,一俯身就將它抱了起來,低叱。
    記憶中,小藍一直安靜乖巧,蜷伏在師父臂彎間用漆黑的眼睛注視著他練劍習武,連叫都不曾大聲——難道今日因為師父的去世刺激了它?
    事務繁雜,時機緊迫。鮫人復**從古墓里逃脫已經三天,再不趕快采取行動攔截,便要逃出這片博古爾大漠——云煥來不及管這只小獸的事情,一手抱了藍狐,便回身示意副將和隊長上前。
    “各位,復**余黨潛入大漠為患,南昭將軍……”說到這里,他看了看正在被軍士收斂的尸體,冰藍色眼里有什么微弱光亮一閃,終歸低聲解釋,“南昭將軍力敵亂黨,不幸身亡——我回帝都將稟告元帥,為其請功,封妻蔭子。”所有軍士默然低頭,將手中刀兵下垂指地,臉色黯然。南昭鎮守空寂城多年,管理得法,善呆部下,在將士中頗有聲望。此刻將領驀然去世,在戰士心中激起了憤怒和仇恨。
    “那些鮫人呢?逃了么?”宣副將還沒有說話,狼朗卻搶著問,“屬下盯著墓門口,絕對沒有一個鮫人逃出來!要不要進去搜一下?”
    “那些復**,是從古墓的地下水道逃走的。”云煥看了這個年紀相當的軍人一眼,冷然回答。懷中的小獸還在不停掙扎,嗚嗚低叫著,眼里滾落兩顆大大的淚珠。
    云煥不耐地撫摸著它背上的毛,不明白小藍為何如此暴躁。然而嘴里卻是冷定的一字字吩咐下去:“決不能讓鮫人從水路逃走。傳我命令,各處關隘看守的士兵,分出一半人馬,前往沙漠中的泉水旁看守!令所有牧民汲滿半月飲水,封閉一切坎兒井和水渠——看守泉水的將士,從庫房領取毒藥,即刻散入水中!我要讓赤水變成一條毒河!”
    “是。”狼朗的眼睛閃了一下,決然領了這個苛酷的命令。藍狐還在不安的掙扎,定定盯著火堆。云煥的手不知不覺地加力,將它摁住,眼睛落到了一邊宣武副將身上,眼里忽然有一絲尖利的冷笑:“宣副將,南昭將軍不幸殉國,目下空寂城大營的一切軍務、都暫時交由你打理——若是打理得好,回京述職時我會向元帥大人力薦你補缺。”
    “多謝少將,屬下一定竭盡全力、肝腦涂地!”宣武副將大喜過望,伏地領命。多年的同僚死得如此凄慘,那張臉上卻沒有絲毫哀容,只有一片終于出頭的喜悅。
    云煥唇角的笑意更淡了,擺手讓他起來,吩咐:“立刻修書,讓最快的飛鷹傳訊給赤水下游駐守的齊靈將軍——令他立刻關閉大閘,不許一滴水流入鏡湖!”
    “是!”宣武只覺精神抖擻,也不覺得沙地熾熱灼人了,伏在地上大聲答應。“你立刻回空寂城去,將所有水文地圖帶過來,我要仔細看看地下水脈的分布。”云煥一手握著藍狐的前爪防它走脫,一邊吩咐。然而隨著他和手下將士的交談越多、小藍的情緒便越煩躁,回頭瞪著云煥的眼里隱約有刻骨的恨意。
    “湘,右權使。呵,我倒要看看你們究竟有多少本事……”云煥沒有留心到小獸的神情變化,只是看著大漠盡頭的落日,眉間殺氣彌漫。忽然,他想起了什么,再度吩咐狼朗,“立刻帶人去曼爾哥部蘇薩哈魯,監禁所有人!居然敢暗中支持復**,夜襲空寂大營?他們和鮫人是一伙的,給我細細拷問出復**的去向!”
    “是。”狼朗領命,準備退下。
    此時,走了幾步的宣副將忽然想起了什么,回身拿出了一封信:“云少將,這是今日帝都用風隼帶來的密信,要少將立刻拆閱!”
    “帝都?”云煥一驚,認出了是巫彭元帥的筆跡,陡然出了一身冷汗——難道……是姐姐和三妹真的有什么不測?他再也顧不上懷中掙扎的藍狐,騰出手去拆閱那封信,手竟然略微發抖。
    信箋開頭,是簡短的問候和鼓勵,但云煥的目光搜索到了他需要的消息:“令妹觸怒智者,已服‘竊魂’,逐下白塔復為庶人。令姊連日陪伴智者身側,足不出神殿,托言告汝:一切安好,勿念。”
    一切安好,勿念……最后幾個字入眼,云煥長長松了口氣,陰云籠罩的心陡然一亮。巫彭元帥和姐姐大約是怕遠在西域執行任務的自己擔心,才緊急寄來了這封密信吧?告訴他帝都的情況并不曾惡劣到如傳言描述,好讓他安心完成任務。
    隨手將信扔入篝火銷毀,云煥轉過頭。那個剎那、他的眼睛陡然凝聚。
    火光明滅跳躍,舔著架子上放著的鐵鉤。鉤上的鮮肉烤得嗞嗞作響,油滴下來,香氣四溢。而旁邊的架子上懸著幾張新剝好的狐皮,撐開來晾干,挖出扔掉的內臟團在底下。蒼老的藍狐正拖著腳步走到那一堆血肉模糊的東西旁邊,嗅了嗅,轉頭看著這一群軍人,眼神仇恨而冷漠。
    “天!”云煥脫口驚呼,如雷轟頂。
    毛色已經發白的藍狐蹲在一張張撐開的皮毛中間,定定看著一群軍人中的統帥。仿佛終于確認了云煥和那些人是一伙,低低嗚咽了一聲,漆黑的眼里滾落兩滴大大的淚水。
    “小藍……小藍。”云煥陡然明白過來,那個剎那只覺被人當胸一擊,不自禁地跪倒在沙漠上,對著那只遠遠望著他的沙狐伸出手來,“小藍。”
    藍狐冷漠地望了少將片刻,終于緩緩拖著腳步走過來。
    “小藍。”看著那一雙獸類的眼睛,云煥只覺心里的恐懼勝于片刻之前,脫口低喚,滿懷忐忑地看著藍狐一步步走向他,眼里隱約有祈求的光。
    藍色的閃電忽然再度掠起!在眾位將士沒有反應過來之前,這只狂性大發的沙狐驀然躥近、用盡全力咬在云煥頸中!然后在一片拉弓搭箭聲中,閃電般奔遠。
    “少將!少將!”宣副將嚇了一大跳,“你沒事吧?”
    然而云煥的臉色之可怕,讓宣副將所有獻殷勤的話都凍結在舌尖上。
    “誰干的?誰干的!”沒去管頸中那個流血的傷口,少將忽然咆哮起來,回身盯著一干鎮野軍團戰士,將那一些狐皮踢到地上,“***都是誰干的!給我滾出來!混賬,都給我滾出來!”盛怒的咆哮讓所有士兵噤若寒蟬,遲疑了片刻,終于有幾個負責伙食的士兵戰戰兢兢跨了一步出列,結結巴巴地解釋:“我們、我們獵殺了幾只沙狐,想當作……”
    “混賬!”根本沒有聽屬下解釋,云煥在狂怒中拔劍,不顧三七二十一,揮劍就往那幾個嚇呆了士兵身上砍去!就這樣奪去他僅剩的東西……該死!該死!這一群豬!凌厲的白光迎頭劈下,幾個士兵根本沒想到反抗,只是呆呆地看著劍光迎面而來——然而,“叮”的一聲,云煥只覺手腕一震,剎那間,他的三劍都被人接住。
    “少將,請住手。”格住云煥三劍的竟是狼朗,一連退開了幾步,他胸口血氣翻涌,卻將下屬拉到了身后,看著少將,“請問我的士兵犯了什么律令?要格殺他們于當場?”云煥爆發出的殺氣驚人,軍中竟還有人接得住?
    氣息平匍,云煥眼里的光冷酷而淡漠,傲然:“你沒有詰問的權力。退下。”
    “獵殺沙狐犯法么?”狼朗卻不顧一邊拼命使眼色的宣副將,寸步不讓地反問,握劍的虎口已裂開流血,“沒有人知道那沙狐是少將所養的……我的屬下沒有任何錯誤,我不能容許少將隨便殺人!”
    “好大的膽子。”云煥冷笑起來,“軍中九戒十二律第二條:以下犯上者,死!”
    “殺我,可以。但空寂大營鎮野軍團中,必然軍心潰散!”狼朗并不退縮,注視著帝都少將殺氣四溢的眼睛,“在這種時候,我想少將并不會笨到自斷臂膀吧?”長久的沉默。兩個軍人靜默的對峙中,血色夕陽驀然一跳,從大漠盡頭消失。
    風沙驟然冷了,如刀子般割裂人的肌膚。
    “有膽識。”仿佛第一次注意到這個小隊長,云煥唇角有了冰冷的笑意,“不怕死?”
    “怕。但人命不是那么輕賤的。”狼朗平靜地回答,松開握劍的手,虎口的血流了滿手——方才雖格住了云煥殺氣澎湃的三劍,他卻已竭盡全力。
    “能接住我三劍,不簡單。好,先放過你們幾個。”云煥壓下了眼中的殺氣,對驚呆了的士兵吩咐,然后下頜一揚,問,“你叫什么名字?”
    “狼朗。”隊長回答鎮定而迅速,“鎮野軍團空寂大營第六隊隊長。”
    “你綽號‘沙漠之狼’吧?”云煥微微點頭,手一劃、將那幾張大大小小的獸皮扔到了火里,眼神冰冷,“給我帶著你的人去蘇薩哈魯,抓羅諾族長和他兩個女兒!他們包庇鮫人,一定知道復**的去向,給我不惜一切拷問出來!”
    “是!”仿佛不記得方才的交鋒,狼朗屈膝領命,然后揮手帶著屬下大步離開。云煥靜默地站在原地,揮手讓湊上來的宣副將退了下去。
    暮色已經籠罩了這一片曠野,風沙凜冽,少將在薄暮里靜靜望著那座石墓。高窗上那只蹲著的藍狐回頭看了他一眼,終究一聲不響地轉過了頭,溜下去消失在里面的黑暗里。孑然一身的小藍,是要回到墓中長久地陪伴師父吧?那樣黑的古墓,沒有生氣、沒有風,沒有光,只有地底涌出的冷泉和門外呼嘯的黃沙,伴著永遠不會再醒來的人。那樣黑的古墓……會不會和他幼時記憶中那個地窖一模一樣呢?
    云煥閉了閉眼睛,最終什么也沒說,只是垂下手,從篝火上拿起一串烤得發焦的肉串,湊近唇邊,咬了一塊下來,機械性地咀嚼,噴香的油脂沁出了嘴角。
    終歸,什么都結束了。
    黑暗一片的神殿深處,云燭只聽見自己極力壓低的呼吸細微地回蕩。
    沒有其他絲毫聲音。如今外頭是夜里還是白天?已經跪了一日的腳麻木得沒有絲毫感覺,然而她不敢動。黑暗隔絕了凡人的所有視覺,可她知道智者大人在這樣的黑暗中,依然能洞若觀火地看到所有的一切。
    自從云焰被逐下白塔、她沖入神殿求情以來,已經過去了不知多久。
    智者大人……到底在想什么?凌駕大地之上的伽藍白塔頂端,她陪伴了智者十多年。而那樣漫長的歲月里,她始終沒有看到過一次智者大人的真容,有時甚至感覺不到黑暗中那個人的“存在”。
    不知道弟弟在西方廣漠里今又如何……可曾完成任務?可曾奪回如意珠?隱約間,云燭回憶起智者大人剛才的話:“如果你弟弟活著回到了帝都,我或許可以幫他一次”大人的意思、是說弟弟此刻在砂之國,會遇到生死不能的危險境地?可能無法活著返回伽藍城?怎么會?
    云煥自小有著剛強酷烈的脾氣,便是八歲時被匪徒拘禁長達數月,也不曾折損心智。長大后更是勇冠三軍,破軍少將之名響徹云荒。有什么會讓他在那群沙蠻子里,遭遇那樣的危險和挫敗?
    門外忽然有急促而輕微的腳步聲,讓神思渙散的云燭悚然一驚。誰?有誰居然上了白塔絕頂的神廟?云燭在黑暗中挪動雙膝,支起肩膀細聽,那是靴子踩踏著云石地面,從節奏和頻率可以聽出是軍團中軍人所特有的。
    巫彭?在她剛想到這個名字時,腳步聲中止在九重門外——那是智者定下的外人所能到達的最近距離。然后,傳來了沉悶的下跪聲,巫彭的聲音從重門外清晰而恭謹地傳來:“巫彭拜見智者大人。”
    出了什么事?這般單獨前來覲見,是因為……弟弟出了不測?云燭一個激靈,腦子一下子亂了。黑暗中,只聽到智者大人含糊地笑了一聲,仿佛巫彭此次前來全在他意料之內。
    “因為事關緊急,屬下斗膽連夜前來稟報大人。”巫彭的聲音繼續傳來。
    暗夜里,云燭聽到智者以特有的喑啞聲調說了一串話語。她悚然一驚,下意識地想傳達這個旨意給門外的巫彭,但長年沉默造成的失語卻讓她張口結舌。前任圣女在神殿里睜大了眼睛,努力掙扎著,卻說不出一個字。
    云焰已被逐下白塔,神殿里已經沒有其余圣女可以傳達智者的口諭。
    然而,智者只是含糊地笑了笑,顯然是將指令直接傳入了巫彭心里。得到允許,巫彭繼續用急切的語聲說下去:“據屬下查知、千年前湮滅的‘海國’如今死灰復燃,鮫人傳說中的‘海皇’重現世間!一個月前,在桃源郡,云煥少將遇見過一個鮫人傀儡師,那個鮫人有著驚人的力量,竟然赤手將一架風隼撕成了兩半!”云燭都不由自主地震了一下!海皇復生?
    然而暗夜里又傳來幾聲低沉的笑,云燭不知道智者大人用念力直接對巫彭說了些什么,只聽巫彭聲音驚懼,一迭聲地分辯:“屬下愚昧、對于云荒千年前歷史不甚了了,最初也不信,只當是下屬失利后夸大復**的實力罷了。一時大意愚昧,并非刻意隱瞞……”對于智者那樣的笑聲感到畏懼,巫彭繼續解釋:“所以不敢驚動大人,暗自派細作去復**內部刺探。直到最近掌握了確切證據,才來稟告。因為前些日子皇天持有者也出現在桃源郡,所以屬下擔心……擔心那些空桑余孽和鮫人會聯手對帝國不利。”
    暗夜里的笑聲消弭了,智者的聲音忽然凝定下來,簡短說了幾個音符。:“果然十巫里第一個來向我稟告海皇出現消息的,還是你,”這一次,云燭清清楚楚地聽到智者大人開口吐出了這么一句話,“你的眼睛,還算比他們幾個看得更遠一些。”
    智者大人是在夸獎巫彭元帥?云燭有些喜悅,卻說不出一個字。
    “云荒動蕩已起,請智者大人下令收回五枚雙頭金翅鳥令牌,使天下歸心,讓帝國上下進入枕戈備戰之境吧!”巫彭顯然早有打算,不慌不忙地將想說的話說完,“屬下雖然失去了一只左手,可即使只憑單手提點三軍,也定可為大人平定云荒!”
    收回五枚金翅鳥令牌?進入枕戈備戰之境?云燭忽然間覺得一陣心驚——收回下放給總督和族長的令牌、就象征著帝都將直接管制各個屬國——那是在面臨變亂之時才采取的嚴厲措施!
    而每次在統治受到挑戰時,滄流軍隊的地位便會急劇上升,凌駕于一切。帝國元帥在動亂期間掌握一切權柄,調動物資、分配人手、統一帝國上下輿論……那時候連位極人臣的國務大臣都要聽命于他。
    五十年前霍圖部叛亂,二十年前鮫人復**起義,兩次動亂之時巫彭元帥的權柄便擴張至極。然而畢竟都是一些不足以撼動帝國根基的叛亂,不久動亂平息,便剩下了朝野之上的門閥內斗——國務大臣巫朗雖不懂軍事,可為政之道卻老辣,戰亂平息后不出十年,便又漸漸奪回了控制權。
    自從帝國建立以來,百年中朝廷上軍政的天平、就是如此左右搖擺,保持著微妙的平衡。十大門閥內部紛爭激烈,黨派之爭更是千頭萬緒,如今,如果真的空桑遺民和鮫人復**勾結到了一處、只怕免不得又要起一場腥風血雨——而這一場風雨之猛烈,會比百年內任何一場都劇烈吧?
    所以,今夜巫彭元帥才會單身覲見智者大人,以求奪得先機?帝都的政局、又要翻覆了么?因為震驚、云燭的嘴唇微微顫抖著,腦子里涌出無數念頭,卻說不出一個字。
    靜默。智者大人沒有回答那樣驚人的請求,應該是直接將命令送入了巫彭元帥的心里。然而,不知道得到了什么樣的回復,巫彭卻沒有再問一句。頓了頓,繼續吐出了下一條稟告:“此外,屬下有一事稟告智者大人:征天軍團的破軍少將云煥、日前在砂之國曼爾哥部的村寨蘇薩哈魯,順利尋回了如意珠。”
    暗夜里,云燭只覺腦里一炸,血沖上了額頂,因為激動眼前一片蒼白。
    “啊——”再也忍不住,巫真云燭發出了驚喜的低呼。
    “但是沙蠻子勾結鮫人復**試圖阻撓帝國行動,云少將不得已采取了一些措施、才迫使那些人老實交出了寶珠。”仿佛顧慮著什么,巫彭的語速慢了下來,字斟句酌地稟告,“曼爾哥部族長羅諾和復**勾結,買通云少將的傀儡湘,意圖竊取如意珠。云少將為追奪寶物,已將附逆作亂的蘇薩哈魯村寨夷為平地。”
    將蘇薩哈魯夷為平地——欣喜若狂之中,云燭沒有留意這句話背后的血腥意味。“做的好。”黑暗中,智者忽然低低地笑了,同時用含糊不清的語聲贊許,“破軍。”
    聽到了智者的回復,巫彭猛的松了口氣——他搶在巫朗他們發難之前、主動將云煥在砂之國的暴行上稟,試圖以成功奪寶來掩過那些血腥。果然,智者大人沒有深究——那巫朗巫姑他們一伙人,是再也沒有借口了。
    有了智者大人“做的好”三個字的評價,就算云煥殺了曼爾哥全族、回到帝都后巫朗他們也無法以此為根據對云煥發動攻擊——這一下兵行險著,算是押對了。
    “破軍少將不日即將攜如意珠返回帝都復命。”巫彭回稟了最后一句話,退下。
    外面此刻是子夜時分。
    稟告完了所有的事情,巫彭膝行后退出十丈才站了起來。方才雖是一動不動地匍匐在冰冷的云石地面上稟告,可冷汗已經濕透了重衣。
    百年前就跟隨著智者大人、經歷過千百次戰爭,可每次面對這位神秘人時,身為十巫的他依然有驚心動魄的感覺,仿佛面對著的是一種“非人”的力量。
    “一月前,云煥已將遭遇海皇之事稟告于你,為何至今才上稟?”
    ——方才,神秘的聲音透過了空間、直接在他心底發問,冷若冰霜。
    睥睨天下的元帥在那一瞬間戰栗,幾不能答。要怎么辯解?他將這道消息秘密扣下,分明是包藏了私心。因為他壓住消息,所以元老院沒有及時得知又有一神秘力量加入這場角逐,以為要對付的只有空桑人,遂派出了巫抵領兵前往九嶷封地,等呆空桑人來王陵奪寶。
    帝國在部署的時候、完全沒有考慮到悄然逼近的海皇力量。
    所以……巫抵這一去、必遭挫敗,甚或死亡。扳倒和國務大臣結黨同盟多年的長老巫抵,那便是他秘密的、無人知曉的私心。
    “你們幾個元老的齷齪事,可別在我面前顯露。”神廟中智者冷冷地笑,帶著說不出的壓迫力,將一句句話送入他心底。那一瞬間、想了無數遍的籌劃全部亂了,他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再向智者大人請求讓天下兵權歸于他手,只是忙不迭的辯解,額頭冷汗涔涔而下。
    智者大人究竟是什么樣的一個人……活了百年的巫彭在心里感嘆著。
    當他稟告到云煥消息的時候,隱隱聽到了九重門內一聲驚喜的低呼。那是云燭的聲音。巫真……她總算還好好的活著。帝國元帥剎那間松了口氣,唇角露出一絲放心的笑——只要智者大人還信賴云燭、還留她在身側侍奉,那么他一手扶持的云家就不會失勢。
    十幾年前,云家還被流放在屬國,只有云燭因為到了送選圣女的年紀、被送回帝都。自己從鐵城策馬奔過,無意看到了那個寒門少女。那時候云燭正幫著作坊汲水——不知為何、勒馬而望的元帥心里,就冒出了“這就是圣女”的念頭。那是他人生中押對的最大一次賭注。
    世事便如翻覆雨……心里想著,巫彭在冷月下站起。
    “元帥。”在轉過觀星臺后,隨從將斗篷遞上來,靜謐地低聲稟告,“入夜了,寒氣重。”竟是女子沙啞的聲音。然后踮起腳尖,為只能單手動作的男子系上斗篷的帶子。
    “走吧,蘭綺絲。”帝國元帥披上了斗篷,依然有些心神不定。
    那個叫蘭綺絲的女侍衛默不作聲地轉過身,跟在巫彭身后拾級而下。入夜的風冷而濕,吹起女子的披風,露出窈窕美妙的體態。女子身材很高,膚色白皙如雪、長發燦爛似金,眼睛如同最深邃的碧落海水——正是冰族最純正血統的象征。
    “主人,事情順利么?”在走下白塔后,蘭綺絲才開口低問。
    這樣出身決不可能低于十大門閥嫡系的女子,竟然如鮫人傀儡那般稱呼巫彭為“主人”?巫彭搖了搖頭,蹙眉看向天際。
    “智者不肯讓云荒兵權歸于主人之手?”蘭綺絲詫異,也擔憂地皺了皺眉頭,“空桑和海國聯盟反攻,這樣嚴峻的形勢之下,智者大人還不為所動?真是奇怪……難道還是被巫朗那邊搶先了一步?”
    “是我太貪心而已。”巫彭忽然低嘆了口氣,冷汗在風里慢慢干透,“或許根本不該在智者大人面前玩弄權術。可是我習慣了。蘭綺絲,你也知道,我們十大門閥里的每一個人,生來都被灌輸以權謀而長大……若稍拙劣一些,便永無出頭之日,甚至覆滅。如你一族。”
    蘭綺絲忽然沉默了。烏云下,月光慘淡,照著女子的臉。她大約是二十七八歲的年紀,有著高爽的額角和堅毅的嘴,海藍色的眼睛冷定從容,隱隱具有某種男子氣概。
    “若不是你舅母當年內斗中輸給了國務大臣巫朗,巫真一族又怎會被滅族……”帝國元帥輕嘆了口氣,提及二十年前的往事,“十歲以上所有族人都被斬首,其余流放往屬地,永遠不得返回帝都——我堂堂一個元帥,也只能庇護住一個八歲的女孩而已。”頓了頓,仿佛沒有看見身邊女子慘白的臉,巫彭伸出手來,“今日風隼帶回的密報,再拿來給我看一下。”
    “是。”蘭綺絲的語音微顫,勉力控制著情緒,將懷中秘藏的兩份書信遞上。一封是來自西方砂之國空寂城的密報,清晨秘密送達元帥府。還有一封沒有落款,只是粘了一根綠色的帶子,隱約有海的腥味——竟是一根鳳尾藻。
    巫彭的眼睛首先落在那封不知來歷的密報上,慎重磨娑著信封,似乎長久考慮著什么,最終沒有拆開看,只是一揉、信碎裂成千片從萬丈高塔上灑落大地。
    第二封信,被帝國元帥拆開,慎重地讀了第二遍。那是來自云荒最西邊空寂城里的密報。雖然已是第二次查閱,信上的文字也簡潔,可見慣了生死的元帥還是被其中傳達出的濃烈殺氣和血氣震懾:
    “日出,少將提兵至蘇薩哈魯,圍搜村寨,得鮫人所用器物若干,不見復**蹤跡。遂令所有牧民出帳聚于荒野,一一查認。不獲。押族長及其兩女,拷問復**去向。沙蠻性烈,怒罵惡咒而已。以刑求斷族長全身之骨,終不承。少將怒,令提兩女出營帳,吞炭剔骨、一毀其喉一斷其足,縛于村寨旗桿頂。”
    巫彭短促地吸入一口氣:以那些牧民驍勇剽悍的天性,豈能坐視族中女子被如此凌虐?嚴刑逼問如此,只會適得其反——這一點,從講武堂畢業的少將心里也是有數的吧?
    “沙蠻族長狀若瘋狂,以頭搶地,連呼三聲‘殺敵’而死。族中男子聞得族長臨死之命、一夕盡反。持刀上馬,襲殺鎮野軍團,至村寨中心欲救二女,被圍。少將命人散布惡言于大漠:若七日之內不獲如意珠,蘇薩哈魯必無一人一牲存活。此時,赤水上下已成毒河,軍士依令封井鎖泉,斷鮫人歸路。七日期滿,少將按劍而起,舉雙頭金翅鳥令牌,下令屠城。”
    “激戰重起。日落時分,蘇薩哈魯已無一人一牲存活。共計屠人三千六百余口,牛羊不可計數。兵刃盡卷。”
    那樣觸目驚心的一場血戰和屠殺、落在紙上不過寥寥數百字。
    巫彭卻不自禁打了一個寒顫。云煥……那個寒門少年,如今怎生變得如此決絕狠毒?若不是他一接到密報,看到如此驚人的死傷就立刻來謁見智者大人,搶先求得赦免——只怕就算云煥拿著如意珠回到帝都,在朝堂上還會受到嚴厲的詰問吧?
    “唯余數百沙蠻攜二公主突圍,至空寂城外一古墓,以神靈在彼,紛紛下馬叩首號哭,祈求保佑。少將提兵追殺而至,見之忽失神。沙蠻余黨躲入墓中,負隅頑抗。軍中有獻策以脂水火攻者,被怒斥而退。少將卻步墓前多時,不能寐。稍頃墓門大開,有鮫人從中出,遍體潰爛,持純青琉璃如意珠,為曼爾哥部乞命。”
    如果不是鮫人復**及時出現,交出了如意珠……那么,這個破軍少將又將如何收場?就算他回到帝都,面對著的還是軍法嚴厲的處置,甚或是更殘酷恥辱的死亡。
    ——看來,在不顧一切地下令屠城時,云煥只怕也是存了玉石俱焚之心吧?那個孩子,有時候實在是有點像自己的——特別是被逼到了絕境時露出的牙爪。
    帝國元帥微笑起來,眼里忽然有了一種慈愛卻又危險的表情,微微搖頭——被截斷了歸路,復**就算無法迅速返回鏡湖大本營、居然也就這樣受了脅迫,乖乖交回了如意珠?
    真是優柔懦弱的民族……難怪千年來只配做奴隸!然而元帥的笑容在第二遍注視著這段文字時凝滯了,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脫口驚呼:“古墓?糟了!”
    “怎么,主人?”蘭綺絲第一次看到主人臉上這般震驚的表情,脫口驚問。
    “牧民祈禱不應?這般殺戮都不出手制止,難道是古墓里那個人已經……”巫彭眼神忽然有些渙散,喃喃低聲,似乎長年殘廢的左手再一次疼痛起來,驀然用急切的語氣命令身邊的女子,“快!給我寫密令給狼朗!”
    “是!”蘭綺絲立定身形,迅速從懷中拿出信箋,就著女墻執筆呆命。
    “立刻派人查探古墓內之詳細情形。”用右手捂住了殘廢的左手,帝國元帥注視著西方盡頭的黑沉沉夜色,一字一句吐出了這樣一句密令,眼神沉郁如鐵——如果那個他多年來一直秘密監視著的女子已不在人世……那么,這世上再也沒有什么,可以牽制住那一顆雪亮冷厲的破軍了……
    他多年來辛苦布置的均衡棋局,就要被完全打亂!巫彭的手不自禁有些發抖,有種一著走錯、滿盤皆亂的感覺。狼朗……為了監視那座古墓、我將你安置在空寂大營里那么多年,這一次你定要給我傳回確切的消息。
    “主人,還有什么要吩咐我哥哥去做的么?”蘭綺絲寫好了密函,恭謹地問了一句。“沒了。”巫彭聲音冷而促,“給我連夜秘密送往空寂大營。”
    “是,主人。”蘭綺絲看著元帥拂袖走下高塔,小心地將用特制藥水寫就的密信收入懷中——狼朗,狼朗……那么陌生遙遠的名字,她幾乎記不得曾經有過這樣一個同族哥哥。
    當年不過九歲的哥哥,是巫真一族中的二房七子,當時人人都嘆息說這般聰明的孩子,因為不是長子而錯失了進入了元老院的機會——可不料大難來臨之際,正因為年紀幼小,他才堪堪逃過了一劫。
    族中成年人全被斬首,十歲以下被逐出帝都,永遠流放屬國不得返回。昔日的天皇貴胄,一時流離星散,也不知道剩下的寥寥三四十個孩子里、如今還有幾個活下來?如果不是巫彭大人多年暗中關照,只怕哥哥早就在砂之國成為一堆白骨了吧。
    這一回,按主人的吩咐在空寂城監視著云煥,不知道又是多么艱難的任務。不知道哥哥能否對付那個全軍畏懼如虎的破軍少將——那個現任“巫真”的弟弟。
    聽說巫真云燭的妹妹——圣女云焰不久前觸怒智者,被驅逐下了白塔,云煥少將也身陷荒漠,帝都到處都在流傳著云家大廈將傾的謠言。難道二十年后,新的“巫真”一族又要遭遇什么不測?帝都爭斗慘烈異常,翻云覆雨之手不時操控局勢。金發的冰族女子望著西方盡頭的夜空輕輕嘆了口氣,眼睛里有復雜而疲憊的神色。
    巫彭離去后,云燭依舊匍匐在黑暗的神殿里,但滿臉都浮出了歡悅的笑容。“笑得太早了吧……”忽然間,背后那仿佛可以吞噬一切的黑暗里,那個低啞模糊的聲音又響起來了,用她才能聽懂的語調含糊冷笑。似乎是沉悶的天宇中陡然落下一個驚雷,“一切剛剛開始而已。”
    云燭呆住,背上慢慢沁出冷汗。
    “我說巫彭看得比其他十巫要遠一些……”智者的聲音從黑暗最深處傳來,帶著俯瞰的不屑和冷嘲,慢慢道,“可他的眼睛,畢竟看不穿彼岸。”
    “啊……呀!”云燭撐起麻痹的身子,原地轉過身,向著黑暗最深處深深跪拜下去。
    “放心……我答允過的……如若你弟弟返回帝都……我,將賜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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