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彼岸,伽藍白塔頂上的觀星臺中心,一縷輕煙消散在黎明前的夜色里。
“她死了……”深深的神殿里,重門背后,一個古怪的聲音忽然宣告般地低語,“那顆一直壓住破軍光芒的星辰終于消失了——巫真,你再看西方的分野處能看到什么?”
璣衡旁,素衣女子震驚地盯著那支熄滅的蠟燭,喉嚨里發出咿呀的驚呼。轉頭望去,天空中那顆“破軍”暗淡無光——那是她弟弟宿命中對應的星辰。算籌從她手指間落下,云燭再也支持不住,跪倒在觀星臺上,對著神殿深深叩首,卻依然說不出一句話。
“你求我救你弟弟?蠢啊……”神殿內沉默了許久,那個古怪的聲音含含糊糊地笑了起來,“這是好事——你將來會明白。不用太擔心,或早或晚,你弟弟一定會回到伽藍。破軍會再度亮起來……比天狼和昭明都亮!”
云燭定定地看著室內,滿臉詫異,卻不敢表示疑問。
“只是……上一代兩名劍圣,都離開這個云荒了。”智者的聲音低啞,帶著含混不清的沉吟,“新一代的劍圣……又將為誰拔劍?”
伽藍白塔頂上那支蠟燭熄滅的剎那,還有另外兩個人同時失聲驚呼。
無色城里,銀白色光劍陡然自己躍出劍鞘,光華大盛,白瓔詫異地轉過頭,凝視著躍上半空的佩劍。虛幻的劍光里,浮現出一張素白如蓮花的臉,平靜如睡去。只是乍然一現,隨即消失,劍芒也微弱下去。
光劍落回到了主人的手心,可劍柄上刻著的字已悄然改變:所有者名字前,都出現了一個小星記號,發出淺淺的金光——那是當代劍圣的標志。傳承已經完成。
“師父死了!”白瓔低首看著自己佩劍,脫口驚呼。正在看著水鏡的皇太子一驚抬頭,震驚地看到冥靈眼里流下虛無的淚水,融入空無一片的城市。白衣女子看著劍光中漸漸消失的容顏,顫抖得不能成聲:“慕湮師父……死了……”
“白瓔。”真嵐也是微微一怔,隨即按住了妻子的肩頭,“別太難過……人都有一死,不過是另一種開始罷了。”
“可我還沒見過慕湮師父……”白瓔只覺心中刺痛,“到死,我都沒和慕湮師父見上一面!這一次,我一定要去為她送靈。”劍圣門下,同氣連枝。她少年時授業于劍圣尊淵,其后諸多變故,百年時空交錯,竟從未與另一位師父慕湮遇見過。然而,無論是在人世,還是成為冥靈,她都能從劍光里照見師父的容顏,感覺到她的“存在”。
慕湮師父當年的種種,只是從西京口中聽過轉述,比如章臺御史,比如守護和放棄。然而不知為何,存了十二萬分的憧憬和思慕。
無色城那樣漫長的歲月里,她經常想:如果慕湮師父在,她會有多少話要和師父說啊……尊淵師父和西京師兄,都是磊落灑脫的男子,不了解她的心情。墮天剎那,她心中那種絕望和哀痛,怕只有慕湮師父懂吧?背叛和重生,劍圣門下兩代女子,都是一樣經歷過的。只不過,她肩上背負的比師父更重。所以,她以已死之軀好好地“活著”,注視著前方的路。
然而,那個在心底被她視為引導者的人,已經離去了。
暗不見天日的古墓里,彌漫著潮濕陰冷的氣息。
巨大的水藻從地底泉中冒出,瘋狂地蔓延著,占據了這座墓室,散發出死亡和腐爛的味道。云煥就坐在這個幽冷詭異的古墓最深處,怔怔看著眼前死去的女子。
窸窸窣窣地,周圍那些巨大的水藻蠕動攀爬著,圍著他嚴嚴實實地繞了幾圈。水藻上無數雙紅色眼睛盯著他,那些寄生其上的紅藫發出明滅的光,映得石墓一片觸目驚心的紅。然而,云煥卻只是垂目而坐,絲毫不管周圍蠢蠢欲動的怪物。
方才一輪絞殺,這些幽靈紅藫沒有占到絲毫好處,反被云煥瘋一樣的劍氣絞得支離破碎。所以在云煥頹然坐倒在石地上后,那些紅色的眼睛一時也不敢再進逼,只是梭巡注視著,尋找著這個人的弱點。
墓中不知時日過,這樣靜默的對峙,不知道過去了多長時間。
然而滄流帝國的少將絲毫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也顧不上想敵人去了哪里。如意珠丟失了如何回京復命——在第一眼,他就確認了眼前女子的死亡。一剎那,除了眼睛還能看到,其他所有五蘊六識都是一片空白!
那個被幽靈紅藫吞噬的人就在不遠處,然而近在咫尺,他卻失去了上前察看的勇氣。不知過去了幾日幾夜,長久的對峙,最終忍不住的還是巨大的水底怪物,慢慢蠕動著——紅色的菌類長大,傘下的孢子成熟了。
感知到了危險的進逼,插在他身側石地上的光劍忽然鳴動了。云煥看了一眼那把光劍,陡然有刺痛的表情,迅速移開了眼睛——沒有變化,劍柄上師父親手刻上去的“煥”字依然,卻沒有出現師門中所說的,先代劍圣亡故后的“傳承”現象!也就是說,師門和師父,最終沒有承認他。
師父……雖然你至死都不怨恨我,最后卻做出了將我逐出門墻的決定?即使從私心里,你完全原諒了我“弒師”的行為,可從先代劍圣的角度,你卻認為我終歸不配拿起這把劍圣之劍!你……其實對我非常失望是不是?你認為我不配當劍圣,不配當你的弟子,更不配傳承你的技藝?不錯,一個不擇手段、負恩反噬、背信棄義的冰夷狼子,怎么配接過空桑的劍圣之劍!
“不是我……不是我!”那個瞬間,再也控制不住內心的憤怒、悲哀和絕望,少將將手用力砸在石地上,在靜默中猛然爆發出哭喊。那狼嚎般的嘶喊和剎那涌出的駭人殺氣,讓周圍準備再度發起襲擊的巨大水藻起了恐懼的戰栗,蠕動著后退。
幽靈紅藫最密集的地方,一襲白衣靜靜地坐在輪椅上,頭微微側向一邊,似已睡去。“不是我!不是我!”那樣平靜的笑容讓云煥陡然崩潰,跪倒在輪椅前的水池里,哽咽,“真的不是我做的……不是我。師父您錯怪我了……您聽我說。聽我說!”
這一生,他最恨的就是別人的輕蔑和冤屈。對于輕賤和侮蔑,他會不擇手段還擊;對于冤屈和指責,更多的時候他只是一笑置之:只要他夠強,就根本不需用言辭解釋任何事情。然而,如今他卻被自己一生最重視的人錯怪!而且,永遠不會有解釋的機會。就算他再如何竭力辯解,師父她也無法聽見。
那個瞬間的絕望是壓過一切的。
慕湮靜靜地坐在輪椅里,被巨大的水藻纏繞著,停棲于石墓的地下泉涌出處。她已永遠睡去——白衣下的肌膚透出詭異的蒼白,伴著點點隱約的紅:那是幽靈紅藫的孢子,在她體內迅速寄生和繁衍開來。
周圍的水藻在不懷好意地暗中蠕動,在云煥剎那的失神中,將包圍圈縮得更小。水藻上那些紅色的眼睛更紅了,仿佛要滴出血來——其實,是那些懼怕陽光的紅藫已在黑暗中迅速生長成熟,準備釋放出更多的飛霧狀孢子,寄生到人的血肉上。然而,紅藫不僅懼怕著這個軍人手中的無形光劍。而云煥手心一直緊握的那一粒珍珠狀藥丸,也是號稱“水中毒龍”的幽靈紅藫退縮的原因——那確實是解藥。然而送來的時間已經太晚,中了毒的女子已經死去、身體里也蓄滿了毒素,成為水藻新的溫床。
“咔啦”,輕輕一聲響,在云煥輕觸到那只蒼白手指的剎那,女子肌膚裂開了,無數細小的紅色裂紋透了出來,冰裂般蜿蜒上去,瞬間就到了手肘!
“師父!”看到這般可怖的景象,云煥陡然失聲驚呼。白玉雕塑一樣的女子,轉瞬變成了布滿淡紅色裂紋的大理石像,那些裂紋還在繼續蜿蜒,擴大,皮膚下有什么東西起伏著要分裂出來,掙脫這個束縛的繭。
“師父!”明白即將出現什么樣的裂變,云煥駭然,卻不退反進,閃電般伸出手去。“嚓!”一抹極淡極淡的紅色輕煙陡然從裂紋中彈了出來,迎面罩向他,但云煥不避不閃,手指迅捷探出,將那粒珍珠狀的解藥納入慕湮口中——“哧溜”一聲輕響,仿佛有無形的紅色煙霧從死去的女子身上騰出,蒸發在黑色的墓室內!
所有正在蔓延的裂痕剎那間都停止了,肌膚下的涌動瞬間平復。所有寄生在慕湮身體里的紅藫菌類,一瞬間全部死亡在了這個已經死去的軀體內!
被解藥的藥性震懾,那些撲上來想分食血肉的藻類發出了驚怖的刺耳聲音,齊刷刷往后退了一大截,讓出了水池中心的空間。然而,云煥終歸沒有避開那一陣裂體而出的紅霧、幾粒紅藫的孢子落到了他手臂上,迅速鉆入了肌肉,蔓延開來。
想都不想地,光劍平削,一片血肉飛濺出去。云煥來不及包扎傷口,拄劍喘息著,先去查看師父的尸體可有損壞——然而顫抖的手指觸及的,卻并非柔軟的肌膚,而是巖石般冷硬的質感!經過體內菌類那一場折磨,肌體產生了令人詫異的改變:肌膚完全石化,紅痕如同細細的網籠罩著白玉般的女子坐像,宛如帶著冰裂紋的大理石雕塑。
白衣女子靜靜坐在輪椅上,停棲在地下幽泉中央,漆黑的長發垂下來、和白色的衣袂一起散開。半闔的淡色唇間透出口含的淡淡珠光,宛如沉睡未醒。
“師父……”抬頭看著輪椅上那座石像,少將喃喃低語。那一瞬間,仿佛再度感覺到強大的安定人心的力量,情緒忽然平復下去,他抬起頭來注視著女劍圣的臉,“你們空桑人相信人死了以后魂魄并不會消散,是不是?師父,那么你現在一定能聽到我說話……你錯怪我了……我這就去找出真兇來,為你報仇!”最后四個字吐出的時候,仿佛利劍一節節在冷鐵上拖過,低啞的聲音驚得那些水藻又一陣蠕動。仿佛終于感覺到了面前這個軍人的可怕,長時間的對峙后,赤水里寄居的幽靈紅藫最終放棄了捕獲這個食物的企圖,緩緩往水底縮去。
然而,就在剎那間、雪亮的劍光縱橫而起,劃破了墓室的黑暗。
“畜生,敢對我師父不敬,還想活?”一劍斬斷了主莖,看著斷口里流出慘綠色汁液,云煥冷笑不休,手卻絲毫不停,一劍劍將那個四處攀爬的巨大怪物斬成粉碎。殺氣再也控制不住地從帝國少將眼里彌漫出來,他仿佛瘋狂一般揮動著光劍,一路從內室斬到外室,將所有水藻連根砍斷!
綠色的膿汁和血紅色的眼睛漫天飛濺,發出令人作嘔的**氣息。
“哎呀!”黑暗中,忽然有人驚呼了一聲——云煥眼睛一寒,想也不想,揮劍斬去。
“叮”的一聲,對方居然格住了他一劍!“云煥!”在第二劍刺來之前,來人大聲叫出他的名字,同時握著斷裂的長劍急速后退,避開當胸刺來的光劍。閃電在一瞬間凝定,云煥的眼睛在暗夜里閃著冷光:“南昭?”
寂靜中,“咔啦”一聲,是鐵甲碎裂落地的聲音。來人身法雖快,瞬間已經后退到了石壁上,卻依然沒有完全避過少將第二劍的追擊。暗夜里,那個聲音遲緩了片刻才響起,帶著苦笑:“果然、果然是‘擅入者殺’么……咳咳,咳咳。”
“南昭!”聽出了對方語氣不對,云煥微微變了臉色,迅速在黑夜里探出手去,按住了對方破裂胸甲后的胸膛。有溫熱的血,從傷口處涌出。
“你……你也有收不住手的時候……”南昭卻是無所謂地調侃著,將斷劍扔在黑暗里,掙扎著想直起身來,“難道是喝醉了——躲在古墓里喝了整整三天酒?害得我,害得我實在是忍不住,要進來看看……你是不是醉死在里面了……”
“南昭。”黑暗中,聽到那樣的話,云煥沉默下去,用力握緊了光劍。沒人看得到少將的臉在黑暗里發生了改變:畢竟如今這個古墓,和八歲那年的地窖還是不同的——至少,現下還有人不顧生死地記得他。
“快包扎一下。”他語氣里第一次流露出焦急,催促著受傷的同僚。
“哦……咦?你、你也受傷了?”南昭捂著傷口慢慢走近,拿過繃帶的時候觸及了云煥臂上的傷,驚問。
“小傷而已。”云煥淡然回答,然而手臂上方才被自己削掉血肉的地方卻劇烈疼痛起來,讓他不得不將劍換到了左手上——因為這個原因,再加上情緒的失控,才會收手不及,誤傷了南昭吧?
“你、你在這里干嗎?不是、不是說有個鮫人,和你一起進來么?”傷應該很重,南昭吸著氣,卻還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繼續問,“如意珠、如意珠如何了?”
“被拿跑了。”云煥冷然回答,“不過,我一定會追回來——我認出了他是誰。他逃不掉。”那樣肯定決然的語氣,讓南昭微微一震,不自禁地點頭:“你向來說到做到。”頓了片刻,他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地,脫口而出,“逃了?不可能,外面那么多小子看守著!怎么可能逃掉?就算逃了,所有關隘上都布有重兵,怎么可能逃脫!”
“地圖不完整。”云煥綁好繃帶,試了試松緊,忽然冷笑,“我真是太大意了。”
“怎么?”南昭驚問,“你標注的那份地圖已經詳盡得不得了,沒有錯漏一處!”
“錯。”滄流帝國的少將抬起頭,眼睛在黑暗里亮如軍刀,緩緩一字一頓,“地圖根本就沒有用……南昭,我真是愚蠢。鮫人,根本是不可能穿過沙漠到這里來的。”
“什么?”南昭陡然一驚,隱約明白了什么,“你是說——”
“要看水文分布圖!”云煥截道,扶著同僚起身,“那些鮫人是通過地底水脈來去的,根本不是從陸路來!我們所有把守的重兵,對他們來說根本沒有用!回去立刻給我看博古爾沙漠和附近村寨綠洲的水文分布圖。他們逃不掉……別以為困了我三天,就能逃出去!”
“是啊……”恍然大悟,南昭喃喃嘆息,“你真是聰明……連這個都被你想到了。”
“快走,現在我們要跟她們搶時間!”云煥將手托在南昭腋下,將這個受傷的同僚扶起,向石墓門口走去,“立刻飛鴿傳書給齊靈將軍,要他關上赤水入鏡湖的大閘!同時,各個大漠坎兒井、水渠,都必須——”
“咳咳!咳咳!”忽然間,南昭劇烈咳嗽起來,捂著傷口彎下腰去。
“怎么?”看到同僚的苦痛,云煥中止了思路,急忙彎下腰去探詢,扶住他的腰,“我那一劍怎么傷得你如此厲害?快讓我看看……”
黑暗中,南昭仿佛忍著苦痛般抓緊了他的手,似乎想要借勢直起身來。
然而,忽然云煥感覺自己的手臂被反扣壓下,傷口劇烈的疼痛讓他半身麻痹!就在那個剎那,一手緊扣了少將的雙手,南昭迅捷無比地直起腰來,另一只手上寒光閃動,一把匕首噗的一聲刺入云煥腹中!
在用盡全力一刺后,南昭迅速后退。云煥捂著傷口,踉蹌著扶墻后退。他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著南昭,冰藍色的眸子尖銳而冰冷,沒有任何表情。
那種沒有任何表情的表情,卻帶著無形的壓迫力,讓原本一擊得手后就要離去的南昭站住了腳步。暗夜里,沒有受傷的人反而微微顫抖,嘴唇哆嗦著,忽然沖口:“是他們逼我的!我非殺你不可……非殺你不可。不然——”
“你殺我,巫彭元帥就殺你全家。”云煥低聲冷笑起來,“巫朗到底用什么收買了你……你連全家的命都不顧了?”
“你以為巫朗大人是好相與的?會這樣容易就讓元帥控制住我在帝都的家人?”南昭因為緊張和激動而雙手顫抖,時刻提防著云煥的反擊,“錯了!什么家人?帝都我府上那些‘家人’全是假的!在我不得已投向國務大臣這邊的時候,為了證明我的忠誠,所有家人早就被巫朗接走,軟禁在秘密的地方了。那個帝都的府第是裝給人看的……你知道么?”
云煥霍然抬頭,看著南昭,一時間沒有話可說。多年來,十大門閥連番劇斗,更壟斷了一切上層權力——像南昭這樣平民出身的軍人,即使在講武堂里拿到了優秀的成績,依然無法在軍隊里冒出頭來。如果不是投靠了國務大臣一派,如何能在三十多歲就做到少將的地步。
“不要動。刀上有毒,”南昭看著同僚的努力站起,低聲,“你越使力,毒發得越快。”
“從一開始,你就要殺我?”云煥咬牙,低聲問。
南昭退到了高窗底下,看著外面的夜色,粗獷的臉上忽然有慘厲的笑容:“是,云少將!巫朗大人指示:無論如何不能讓你拿回如意珠立功。在你拿出令牌,趾高氣揚地頒布指令的時候,在我接到巫彭元帥那封威脅信的時候,我就想:我一定要殺了你!然后拿著如意珠回京,站到你空出來的位置上去。”云煥冷笑:“現在想起來,幸虧我沒喝那碗野姜湯,是吧?那夜你聽說我醉了,本就想趁機殺我。后來發現我醒著,就轉頭回去,端了毒藥給我!”
“是。”南昭干脆地承認,“我沒想到無意提了一下飛廉,你就把藥碗給扔了。”
“呵,呵……所以你再等。可我全面接管了空寂大營,對你又疏離,你一時無機可乘。后來,聽說我和鮫人復**進了這個古墓,整整三天沒動靜,你估計我們兩敗俱傷——所以就冒險進來看看能否撿個便宜。是吧?”倒抽著冷氣,云煥一句句反問,低聲咬牙,“這樣,你殺了我,回頭還可以對外說我是和復**交手而戰死的。南昭,你就那么恨我?非要置我于死地?”
“雖然我是很嫉妒你——你小子***命太好了!同時出科,同樣是平民,你卻發跡得那么快。但為了這個我不會殺你。我只是不得已。”南昭的聲音冷酷,“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暗夜里,鎮野軍團將軍忽然發出了低沉的冷笑:“你不是問過我?問我如果為了家人,叛國干不干?現在老子告訴你,我干!為什么不干?***這個國家對我有什么好處?老子在這鳥不生蛋的地方拼死拼活,卻一輩子要聽帝都那群享樂的蛆蟲號令!現在,只要闖過這一關,將家人從巫朗那里接回來,我什么都干得出!”
“哦?”云煥忽然笑了笑,不說話。
“而且,兩日前我接到帝都消息。圣女云焰冒犯智者,被褫奪頭銜趕下了伽藍白塔。”南昭冷笑起來,看著云煥震了一下,譏誚地繼續,“云少將貽誤軍機,還是呆罪之身;云圣女卻轉眼被廢黜……云家要倒了,帝都到處都那么說。以色事君,發跡得快,敗亡得也快!”
“我姐姐她如何了?”云煥驀然抬頭,急問,“她怎么樣?”
“巫真云燭?”南昭怔了一下,緩緩回答,“她不顧禁令,冒犯了智者大人。沖入伽藍神殿后,一連三日不曾出來——也不知道能否再出來。”
“什么?”捂著傷口的云煥驀然站起,再也按捺不住地一揚手——一丈開外的南昭早有準備,云煥身形才動,他便足下發力,已經躍往高窗方向。
然而,一掠三尺后,他發現自己再也無法掠高一寸。
云煥依然站在一丈外沒有動,然而他手中的劍忽然發出了雪亮的長芒!
光劍的劍芒在一瞬間吞吐而出,直刺半空中的南昭,透過他的胸腹,將他釘在了石墓的墻壁上!
“你要我死,我就殺你。”云煥一手拔掉了刺入腹中的匕首,扶著墻,另一手握劍,掙扎著站起來,嘴角噙著狠厲的冷笑。看著半空中因為痛苦而抽搐的同僚,他慢慢揭開被匕首刺破的戰甲——貼著身,有一層銀白色的細軟織物。雖然外面戰甲被刺了個大洞,可這層薄軟的衣服,卻只被割破了一線。
鮫綃戰衣!那個瞬間,南昭想驚呼那幾個字,卻已經說不出話。那是鮫人所織的綃混和了密銀絲編織而成——他居然忘了征天軍團高層的將軍應該都配有這種貼身軟甲!
“這就是講武堂里教官說過的‘鮫綃戰衣’,”云煥冷冷低聲,“你有生之年可算是見到了——沒有它,我就死在你手里了。”語聲中,少將忽然轉過手腕,連續幾劍。
光劍從南昭身體里斜穿而出,劈開整個身體。慘呼聲中,高大的身體從半空掉落地面,血如同瀑布般從開裂的軀體涌出,而殘肢尚自掙扎不休。
“你,還有什么話說?”云煥的眼睛冷定如鐵,一腳踩住了南昭的肩膀,將光劍對準了同僚的頭。這是他的殺人習慣——必須要砍下對方的頭顱,來確定對手的死亡。
南昭粗糙的臉因為苦痛而扭曲,嘴唇翕動著,含糊說了幾個字。
放過我妻兒——那樣含糊的語句,云煥卻聽出來了。冷笑不自禁地從嘴角沁出:蠢材啊……這個世上,每次斗爭的失敗,都不可能不株連旁人。少將握劍惡笑起來,腳下忽然用力,咔啦一聲踩碎了同僚的肩胛:“好,一場同窗,回頭我一定將嫂子們送來和你團聚!”劍光如冷電劃破暗夜,被斬下的頭顱飛了出去,咕咚一聲落在黑暗的某處。
一切都寂靜下去,云煥拄著劍站在黑暗的古墓里,感覺腳下尸體涌出的血慢慢浸沒他的腳背,嘴角的笑意卻慢慢消失了。
三妹被黜,姐姐至今生死不明,自己又丟失了如意珠——云家,真的要倒了么?其實也無所謂……現在什么都無所謂了。云焰做回普通人更好,至于家族那些親戚,本來就是依附著他們三姐弟而獲取榮華富貴罷了。但無論如何,姐姐不可以有事……師父已經死了,姐姐不可以再有事!無論如何他都要返回伽藍城,扭轉目前的局面。
然而方要舉步,陡然感覺麻木已經從腰間蔓延到了膝蓋,雙腿竟似石化般沉重。木提香的毒?云煥霍然一驚,摸到了腰間那一道傷——割破鮫綃戰衣后、南昭那一刀在他肌膚上拖出了一道淺淺的傷,淺得甚至沒有滲出血。然而他知道、已經有毒素滲入了割破的肌膚里。在麻木感沒有進一步蔓延前,他的手迅速封住了腰間的血脈和穴道,翻動著自己的衣襟尋找藥物,然而他立刻想起來:所有的藥物,都在湘身上。
征天軍團里,鮫人傀儡負責操控機械和看護主人。微亮的天光從高窗透入,云煥壓著體內的不適,拖著腳步走近地上南昭的尸體,彎下腰去翻揀死人身上的物件。同僚的血染滿了他的手,少將的眼睛卻是冷灰色的,不放過絲毫可能。然而除了翻出一些雜物,沒有找到解藥。
麻木感蔓延得很快,云煥發現自己連拖動雙腳都已不可能。他急急封了穴道,然而手指接觸到的地方——倒數第二根肋骨處,都已經麻木!云煥想召喚墓外的屬下過來,但呼吸都慢慢變得輕而浮,根本無法吐氣發聲,腰部以下已經完全沒有知覺,他用雙臂支持著身體的重量,竭力往石墓門口爬去——黑暗中,神志一陣恍惚:多少年了?多少年前、自己也曾這樣掙扎在生死邊界?瀕臨絕境,卻沒有任何救援,黑暗仿佛可以把身心吞噬。
可這一次,唯一會來帶他出死境的人,是再也不會來了……一念及此、支撐著他爬向墓門的那股烈氣陡然消散。體力枯竭的速度遠遠超出想象,只不過稍微用力,那陣麻木居然迅速擴散開來,逼近心臟!他不敢再度用力,頹然松開了手,靠著冰冷潮濕的石壁坐下。
“南昭,你真***混蛋!”漸漸亮起來的古墓內,云煥忽然煩躁起來,喃喃咒罵著,用力將光劍對著無頭尸體扔過去——嚓的一聲,雪亮的光劍刺穿了血污狼藉的尸體,釘在地上。雜物中一張薄薄的紙片飛了起來,落在云煥眼前。
借著高窗透入的黎明天光,垂死的軍人用染滿血的手捉住了那張紙。
是一幅工筆小像:兩位白發蕭蕭的老人,一個雍容華貴的婦女,三個虎頭虎腦的孩子,以及后排居中的戎裝佩劍剽悍軍人——這一幅小像栩栩如生,應該是帝都有名畫匠的手筆。婦人臉上的紅暈、孩子眼里頑皮的光彩以及戎裝男子鎮野軍團的服飾都畫得細致入微。右下方有細細一行字:“滄流八十七年六月初一,與琴攜子馳、彌、恒,侍父母于帝都造像。愿合家幸福,早日團聚。”
定定看著這張染血的小像,云煥捏著紙片的手挪開了一點——剛才他拿的時候按住了南昭的頭,此刻移開,紙上便留下了一個清晰的血手印。
“合家幸福,早日團聚……”喃喃重復著最后幾個字,云煥唇角露出一絲奇異的笑,看向那具血肉模糊的尸體,原本眼里兇狠暴戾的氣息忽然消散。只覺指尖也開始麻木,手再一松,他失去了知覺。
不知過了多久,尖利的刺痛將他刺醒。
眼睛沉重得無法睜開,但耳邊上有什么急切地咻咻嗅著,細小的牙齒噬咬著他肩膀上各處穴道,似在努力將他喚醒。他睜開眼睛,看到的是毛茸茸的小腦袋和漆黑的獸類眼睛。
藍狐伏在他肩頭,抬起染滿血的嘴巴,湊過來嗅了嗅他,發出歡喜的嗚嗚聲。“小……藍啊。”沒料到這只師父養大的沙狐此刻再度返回,云煥眼里不知是歡喜還是苦笑,費力吐出兩個字,卻發現胸口都已經僵化,呼吸變得非常困難。小藍漆黑的眸子里驀然滑落晶瑩的淚水,湊過頭蹭著他冰冷的雙頰,發出急切的哀叫——小藍應該是回來看望師父,卻發現了古墓奄奄一息的自己,拼命將他叫醒。
小藍的頭在眼前晃動,云煥恍惚中發現狐貍毛梢已經隱隱蒼白——陪伴了師父十幾年,小藍也已經老了……拖兒帶女的,也不能經常陪在師父身邊。合家幸福……呵呵。
云煥從胸臆中吐出一口氣,唇角泛起嘲諷的笑意:沒想到自己就這樣死在了這里——死在被政敵操縱的昔日好友刀下!甚至連回到內室水池旁、再看師父一眼的力氣都沒有。只有一只蒼老的藍狐看著他死去。
“嗚,嗚……”在神志再度渙散的剎那,小藍更加急切地咬著他的肩膀。“想說……什么?”云煥苦笑著看著這只急切的小獸,然而無論它如何焦急,都無法說出一句話吧?這只陪伴了師父多年的藍狐,究竟想對他說什么?
小藍從他肩頭躥下,閃電般沒入黑暗里。然后,古墓暗角里傳出了嗤啦嗤啦的拖地聲,仿佛拉著什么東西往這邊過來。外面已大亮,云煥靠在窗下,詫異地看著小藍咬著一只錦囊,吃力地從師父房里一步一步爬出來。
“啪”,將錦囊拉到云煥面前,小藍趴在地下微微喘息,用黑色的眼睛看著云煥。畢竟已經老了,這只藍狐早非當年所見的精靈迅捷。
“怎么?”云煥看著那只被它拖出來的錦囊,認得那是師父貼身收藏的東西,不由詫異。顯然是做過好多次,小藍用尖尖的嘴拱開了錦囊的搭扣,叼出其中一只扁平的碧玉盒子,伶俐地咬開,放在地上。然后就蹲在旁邊,直直看著云煥的眼睛,等呆他的反應。
“啊?”在那只碧玉盒子打開的剎那,云煥低迷的神志陡然一清,脫口低呼——盒中整整齊齊的七排,都是各色各樣的藥丸,分門別類地排在那里,異香撲鼻而來。他只是一看,便認出其中分了解毒、去病、寧神、調息諸多種類,名貴異常——那,竟是師父生前常用的藥囊!
小藍歪著頭看了云煥半日,不見他回答,自顧自探過頭去叼了一枚金色的藥丸出來,放在地上,再看看他——顯然,那是師父以前每次昏迷過后,經常服用的藥。
云煥這才回過神來,微微搖頭,表示不對。小藍立刻探頭,再度叼了一顆紅色的藥。如是者三,在小藍叼起一粒黑丸的時候,云煥微微點了一下頭。藍狐歡叫一聲,躥上了他肩頭,濕潤的小鼻子湊上來,將叼著的藥丸喂給他。然后就蹲在肩甲上,不眨眼地看他臉色是否好轉。
云煥閉目運氣,將藥力化解開來。這是黑靈丹——雖然不是解南昭刀上之毒的確切解藥,卻能緩解一切植物提煉出的毒素。
麻木慢慢減輕,睜開眼睛的時候,他看到小藍黑豆也似的眼睛看著自己。那個剎那,終于可以動了的少將抬起手來,輕輕撫摩肩上蹲著的藍狐,忽然間不能說一句話——腳下還伏著昔日同窗的尸體,湘背叛,瀟戰死,最里面的暗室里,師父已經成為僵冷的石像……血污狼藉,染過這座本該遠離塵囂的古墓。
他扶著墻壁踉蹌站起,俯身拔起南昭尸身上的光劍,輕輕將那一張小照放到了尸身上。
這世上最愛他的人死了。剩下的所有人都想殺他。所有人都要云家死。他沒有一個盟友,此后在暗夜里孤身前行,更要時刻提防著背叛和反噬。浮世骯臟,人心險詐,如今他除了小藍,竟再也沒有誰可以相信!
來到石墓最深處,他看到小藍費盡力氣拖著那只錦囊,涉水奔到了慕湮輪椅上——以為主人只是和以往一樣昏迷過去,便拼命地叫著、去噬咬慕湮的肩井穴,想把她叫醒服藥。然而冰冷僵硬的人宛如石像,再也無法回答藍狐的呼喚。小藍不顧一切地叫著,用牙齒焦急地噬咬著石像,直到尖齒折斷在女子石化的肩頭。
流著滿口的血,藍狐似乎呆了,怔怔地看著沉睡的女子,確定主人再也不理睬自己后、祈求似的轉過眼睛,看向站在水池旁的云煥。滿以為這個年輕人可以幫上自己,讓主人如同昔日般從沉睡中醒來,展露笑顏。
滄流帝國的少將涉水而來,木然地俯下身,從水池里撈出一個沉浮著的人頭,遠遠扔出去——然而血已經污了池水,彌漫開來,那本來該是一塵不染的白衣,卻被他所帶來的腥風血雨污染——那是骯臟浮世的倒影。
那個剎間,似乎力氣用盡,云煥跪倒血色幽泉中,發出了一聲低啞的嘶喊。藍狐驚得一顫,從慕湮肩頭落下。第一聲無法抑止的悲嚎之后,他立即將頭埋入水下,讓冰冷的、帶著腥味的泉水來冷卻自己滾燙的臉頰,渾身控制不住地顫抖——自看到師父遺體起,變亂迭出,幾次生死交錯,目不暇接。直至此刻,心中積聚的哀慟才排山倒海而來。云煥顫抖著跪倒在水里,不敢直起腰。因為他在流淚。
古墓陰暗而潮濕,云煥在水中嘶喊,只見水波蕩漾,寂靜的石墓里卻毫無聲息。而這無聲的長慟卻一聲聲都逆向深心而去,將心割得支離破碎——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隔了百年的光陰,萬里的迢遞,浮世骯臟,人心險詐,割裂了生和死,到哪里再去尋找那一襲純白如羽的華衣?
彌漫著血腥味的冷泉不斷上涌,將云煥滾燙的臉頰冷卻,漸漸冷到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