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初求簽,簽文便是下簽。”
榮翎公主坐在精致繁華的馬車中,拿著銀釬撥動著香爐里的香灰,她吹了吹掩在灰中隱隱燃著的火星,駙馬坐在她的對面,人若芝蘭,清雅絕倫,絲毫看不出在船坊上的孟浪。
她見火星重燃,便蓋上香爐,看著對面的駙馬,她抵著下巴,輕輕笑道:“鳳去秦樓,云斂巫山,這又如何,我偏要再,斯可矣。”
她當時搖到了下簽,怒極,將簽筒摔在地上,所有的簽都摔了出來,她一支支地撿著簽文,她找到所有的上上簽,她就是要顧庭軻做她的駙馬,除非她死了,顧庭軻休想娶別的女人!
不,就算她死了,他也不能娶別的女人,她要他和她一起死!
她拂開案上的香爐,起身倒向駙馬,柔弱無骨一般撲進他的懷中,駙馬沒有遲疑,已經無比熟練地抬手接住她。
“什么鳳去西樓,我偏要與你花前月下,就是想強求,又如何?”公主環住他的脖子,抬頭吻了上去。
駙馬低嘆一聲,只任由她吻著。
這都是孽。
什么強扭的瓜不甜,解渴就行,顧庭軻不愛她又如何,她愛他就行了,他的身體屬于她,就夠了。
以前是她過于執著,非要他愛她,但是現在,愛不愛都沒關系了,世上哪有事事如意,她這一生活到現在,都已經得了常人所不能得的東西,她可以用權勢逼迫他,她也可以當著他面,養許多面首,為什么要執著區區的愛?
……
林菱手中的簽文很是硌手,但是她卻不愿放下,臨近到廂房處,她才收回袖中,裝作無事發生,回到父母那里。
林皓烤了紅薯,是寺里僧人種的,也不知道他從哪弄來的,見她回來了,還問她吃不吃。
紅薯沾了草木灰,外皮又烤的焦黑,已經碳化了,林菱嫌臟手,便說不要。
她心事重重,和父母一起用齋時,也心不在焉,夫人叫了她幾次,小椿在她身后碰了碰她,她才反應過來,然后找了借口糊弄過去。
夜色漸濃,大家便都啟程回府。
馬車正駛著,忽然停住,林菱沒坐穩,差點跌下座來。
她本就因公主一事憂心忡忡,現下又遇這種倒霉事情,面色便不虞起來。
青雀掀開車簾,冷聲問:“怎么了?”
馬夫喏喏道:“姜府姑娘的馬車突然壞了,占了主道,只得停下來從旁邊繞繞。”
“噢,那你慢些。”青雀放下車簾,轉而擔憂地看向林菱,不過她又不知道該說些什么,秉著少說少錯,只時時關注著林菱,見她皺眉,便又拿了個軟墊給她支著。
姜府姑娘?
“讓他問問,是哪個姜府?”
青雀復又掀開簾子傳話,不一會兒,馬夫便打聽到了。
“是姜相府的六姑娘。”
相府?
林菱垂下眼,六姑娘,姜玉蘭,玉魄的嫡親姐姐。
“停下,你問問姜六姑娘要不要乘我們的馬車回去。”
此刻距京都的路程還有一小截,眼下天色已晚,走回去都要半個多時辰,況且這個天色摸黑修馬車,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修好,而她這輛馬車只有女眷,姜玉蘭多半會同意搭乘。
青雀點頭,令馬夫停下,她下了車去,走到前面壞掉的馬車旁,叩響了車門。
林菱掀開簾子,從車窗探出半張臉,她看到青雀說了些什么,接著那個馬車的車簾被掀起,里面的女子朝她看來,林菱彎起嘴角,露出一抹善意的弧度,那女子猶豫了片刻,便由人扶著下了馬車,向她這邊走來。
馬車重新駛動,一路無言。
林菱親手沏了壺茶水,給她倒上。
“姜姑娘,喝點熱茶,暖暖吧,”她將熱茶推到她面前,她目光溫和,眼帶笑意,嘴角的弧度恰到好處,不諂媚,不熱情,不虛偽,“不必拘禮。”
姜玉蘭本以為今晚會走回去,結果被人好心搭了一乘,本就心存感激,見林菱如此,心中的戒備便放下了七八成,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謝謝,”她放下茶杯,呼出一口熱氣,“實在是倒霉,沒想到半路馬車居然壞掉了,底下的人居然也不檢查一下馬車,氣死我了,回去定要好好修理他們!”
大戶人家出行的車具,都會有專人定期檢查保養,像姜玉蘭這種馬車壞在半路的,很有可能就是底下人偷懶沒有定期和出行前檢查。
不過這種事情,林菱也不好插嘴,府內下人偷奸耍滑,玩忽職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說明主家治家不嚴。
姜玉蘭是在氣頭上的,畢竟今日只有她一個人出來,父母只以為她去找朋友玩了,要是沒有按時回去,而馬車壞在京外的事被透露出去,事情就大發了。
不過眼下被林菱搭乘,正好解了她的燃眉之急,回去后就說和林菱一起去了度安寺,哼哼,父母想必也不會想太多。
馬夫一般可不會多嘴,更何況,她的確是進寺廟來著,不過只帶了貼身丫鬟進去,進去后當然是求平安啦,燒香啦,拜佛啦什么的。
她是一個人去,又和林菱一起回的,就算父母知道她去了度安寺,也不會懷疑什么。
姜玉蘭的心中如意算盤打的啪啪響,心中的怒火也就慢慢平息下來,現在看著林菱,越看越歡喜,真是天降好人,只要父母不特意去問車夫,她今日的事情就很方便地揭過去,就算問了,有了林菱送她回家,她也有借口以此蒙混過關。
“姜姑娘也是從度安寺回來的嗎?”林菱見她的眼神越來越軟和,有些不解,不過她直覺這是好事,于是重新提了個話題。
“啊、嗯,”姜玉蘭急急應聲,“對呀,我今天專門到度安寺來燒頭香呢,很早就起來了。”
“姜姑娘真是仁孝之人呢。”林菱夸贊道。
“啊、對,”林菱的恭維恰好給姜玉蘭突然找到一個好借口,“今天燒平安香的人很多呢,你也是來燒平安香的嗎?”
什么平安香,她燒的可是姻緣香,還專門搖了姻緣簽,她和方郎搖到的都是上上簽呢,一想到這兒,姜玉蘭覺得馬車壞了都不是什么大事了,有什么比天定姻緣的祝福更好的呢,就算今晚被父母發現她和方郎的事兒,她都覺得沒什么大不了了。
林菱笑著點頭:“嗯,姜姑娘要是不介意,叫我阿菱便好。”
“好的阿菱,你叫我玉蘭就行,也別姜姑娘姜姑娘的叫了,聽著怪生疏的。”姜玉蘭見林菱這般和善,便也逐漸放開來,兩人也就聊了起來。
林菱不經意地找著話題聊著,姜玉蘭沒察覺,只覺得兩人投緣,連愛好都差不多,于是馬車駛到相府時,姜玉蘭還覺得意猶未盡,有些依依不舍地下車。
林菱為盡禮儀,也下車送別。
姜玉魄老早就在門口等著了,林菱一下車就看到了他只不過裝作不識,只和姜玉蘭說話。
“那就是我弟弟,反正討厭得很,別看長得人模狗樣的……”
“姜玉蘭!你還知道回來啊,這都多晚了!”玉魄倚在門邊,惡劣地恐嚇著,“要是爹娘知道你還沒回來,腿給你打折!”
姜玉蘭話還沒說完,就被玉魄打斷,她柳眉一豎,反唇相譏:“閉嘴吧你,我可是有正當理由的,我才不怕呢。”
接著又轉過頭,和煦地對林菱笑道:“這就是我弟弟,阿菱別見怪,他就是這樣的。”
“喲,姜玉蘭,這又是誰——”說著,他便走過來,晚上天黑,檐下雖然掛著燈籠,不過燈光有限,林菱側著身又沒說話,他自然不知道是誰,等走近了才發現,一時語塞,聲音盡數堵在喉嚨,不知道說什么好。
“叫林姐姐。”姜玉蘭對著他惡聲惡氣道。
玉魄臉色變換,他說:“……林姑娘好。”
沒有按著姜玉蘭的話叫姐姐。
不過姜玉蘭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對,玉魄都不怎么叫她姐姐,一直都是沒大沒小的,所以就算沒叫林菱,也沒什么。
畢竟要是真的按年齡來,她還得叫林菱姐姐呢。
“姜公子。”林菱垂眸。
玉魄也不敢多看她,因此轉過視線,裝作無事發生,問姜玉蘭:“你怎么坐別人車回來了?”
“馬車壞在半路了,多虧了阿菱搭我一乘,不然現在還回不來呢。”
“那快點進去吧,爹娘已經問我了。”
“好,”姜玉蘭又握了握林菱的手,“阿菱,改日我下帖子邀你來玩,你可一定要來啊。”
“嗯。”林菱點頭。
姜玉蘭這才進去,玉魄側過頭看向林菱,她也正好看向他,二人對視,玉魄有些慌亂。
林菱的手摸了摸袖中的竹簽,此時姜玉蘭已經進了門內,只有玉魄還在門外,她望著他,眼睛閃爍,用僅有兩人才能聽見的聲音說道:“小月亮,夜安。”
玉魄的心弦被觸動了一下,一種名為愧疚的情緒突然蔓延了開來。
只是只有這一下,他只是看著她,目露歉意。
林菱黯下目光,上了馬車,車夫揚起鞭子,車輪輾著石板,轱轆聲越來越遠,終歸消失在夜色中。
她當然覺得失落,袖中的竹簽隔著衣料咯著她的手臂,她想起公主眼中的嘲弄。
鳳去秦樓,云斂巫山。
她捏著袖口,袖中的竹簽被她握在手中。
下簽。
林菱將三支竹簽都拿了出來,都在案上排開,她將那支寫著“便如鳳去秦樓,云斂巫山”的簽抽出,看了半晌,冷笑一聲,掰斷了它,丟在炭盆中。
火舌舔舐著竹簽,上面的漆紅的字便在火焰中消失成一股青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