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讓周同安離開以后,就召見了太子和刑部尚書戚文鼎,對他們二人明言了自己要保全周同安的意思。
“周同安畢竟有功,其指使揚州參軍走私一事,就到此為止吧。”皇帝平靜說來,好像在說今天吃什么一樣。
太子聽了以后,心里卻像吃了蒼蠅一般難受,他們辛苦大半年,就是為了挖出禍國巨蠹,馬上就要見成果了,皇帝直接叫停。之前還說要幫自己打大仗,要放手任自己施為,一旦查到他的心腹頭上,就不能再查下去了。這算什么?
戚文鼎默默不語,心中所想和太子差不多。他作為刑部尚書,若在這樣的大是大非面前一言不發,他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他跪下說:“陛下三思。周同安身居兵部尚書之位,卻指使部下監守自盜,可謂枉法已極,若是輕縱,朝廷綱紀蕩然。”
“這件事,到揚州參軍林威為止。朕看了你們的奏疏,關于周同安枉法,你們目前手里也就只有人證和口供,并無鐵證。周同安好歹是朝廷大員,若真的徹查,也不是幾份口供可以定罪的。他今天在朕面前親口承認了,朕也說了,只要在鹽稅一事上,他說實話,朕就保他無事。朕乃天子,豈能出爾反爾?”在皇帝眼中,所謂的綱紀國法,都是維護朝局穩定的工具,而不是限制他作為的韁鎖。
太子看了皇帝一眼,強壓不忿,說:“臣遵旨。”然后,他用眼神止住了還想說話的戚文鼎。李淳風知道,皇帝一向乾綱獨斷,在長寧殿爭執不會有什么用,只能惹怒皇帝,為自己一方帶來禍患。
走入御史臺,見到陳善耕,戚文鼎非常沮喪,他不知道要怎么對陳善耕說,他也怕說了以后,陳善耕會入宮死諫,把事鬧大。
但是李淳風卻像一個沒事人一樣,對陳善耕說:“陳公,你與陸士珩說,這幾天嚴審林威等人,務必把他們和周同安之間所有的交往全部審出來。”
戚文鼎十分驚訝,在御前,太子不是已經承諾不再窮治此事了么?怎么現在又……
李淳風自然也看出了戚文鼎的驚訝,向他使了一個安撫的眼色。陳善耕覺得周圍氣氛不太對頭,但是既然他們二人都不愿意說明白,他也不問,只是去做自己的事。
等陳善耕走后,李淳風說:“孤自有打算,放心,孤不會違逆陛下旨意的。”說罷,就自行離開了。
清理鹽稅的工作接近尾聲,因為戶部之事太有震懾效果,陸士珩在地方上的嚴查也比較徹底,朝堂之上,因為承受不了壓力而出來自首的人很多,倒是省了不少工夫。其他各部各司,遵照皇帝的意思,唯除首惡,其余不論。又忙了將近兩個月,總算把該定罪的,該撤職的,該降職的,該申斥的都一一整理好,上報皇帝,待旨意一下,就能真正結案了。
一日朝會將要結束的時候,太子突然上前一步,說:“臣有本啟奏陛下,也請在場諸公一同參詳。”
這本是十日一次的大朝,在京五品以上的人皆參加,但是因為人多口雜,一向是禮儀功能大于實際功能,不太討論什么軍國要事,看太子突然上奏,大家都有些疑惑。
還未等大家反應過來,李淳風就朗聲說:“臣接巡鹽御史陸士珩上報,七日之前,兵部尚書周同安指使家人前往揚州,買通獄卒,想要下藥毒害已收押的揚州參軍林威及其麾下三名千夫長。人證、物證、口供俱在,陸士珩已上書御史臺,要求窮治此案。”
太子一言震驚朝堂,下面的人一陣竊竊私語,都轉頭看向周同安。只見周同安面色慘白,額頭冒汗,就知道太子這話說準了七八分。
皇帝眉頭一皺,一下子明白過來太子的用意,他一笑,隨手把奏章交給陳善耕說:“既然是御史臺的事,就辛苦陳卿了。”然后又對太子說:“此等彈劾,為何要拿到大朝之上來說?”
“周同安雖未入政事堂,但兵部尚書亦是國家重臣,臣覺得還是需要通過朝議,御史臺不能輕易定讞。”李淳風像是早有準備一般,對答流利。
“只是現在人證物證都還在揚州,此事真假未辯,周同安也不可能當廷對質。太子想讓諸公議些什么?”皇帝笑著問。
“此案可由陛下親鞠,若是誣陷,陸士珩反坐。若屬實,臣請陛下,嚴懲周同安,以正朝廷綱紀!”李淳風深施一禮,長揖到地。
皇帝的臉上神色晦暗不明。戚文鼎在一邊站著,臉色比周同安還難看。在他看來,太子這是當廷逼宮,依照皇帝的性子,肯定不能善了。
過了一會兒,皇帝深深地看了太子一眼說:“太子此言為正論,朝廷法紀不能亂,若周同安真的如此膽大妄為,必須嚴辦。”
“陛下圣明。”在一片頌揚之聲中,朝會結束。
剛退出太極宮,戚文鼎就拉著太子說:“殿下千金之子,為何要親自與周同安這個小人相搏?無論勝敗,都得不償失。”
“孤為的是江山社稷,此賊不除,不足以正綱紀。”
“殿下令陸士珩嚴審諸人,就是為了引周同安出手?”
“正是,周同安心思細密,貪婪狡詐,孤不信他會將所有事情都告訴陛下,必有隱瞞。雖然孤不知道他對陛下說了些什么,但是若林威他們掌握著周同安不曾與陛下明說的罪證,他周某人心里必然不安。揚州刑獄那邊再做做手腳,制造點漏洞,放出點風聲,他鋌而走險,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李淳風說得淡然,這件事他已經想了千百遍,包括今日在朝堂之上將此事公之于眾,逼皇帝松口,他也推演了很久,認為萬無一失。只是,此事之后,皇帝必然對他不滿,但是無論如何,他是當朝太子,嫡長正統,皇帝總不能為了一個貪官而廢儲吧?
“可是陛下那邊……”戚文鼎還是猶豫著說出了自己最擔心的事。
“這個,孤自有主張,卿還是趕緊去御史臺,幫陳公將此案辦成鐵案。陛下這邊,有孤應付。”李淳風心中雖有些忐忑,但是仍然要做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
正在這個時候,王忠前來傳詔,皇帝在長寧殿召見太子。
在戚文鼎憂慮的目光中,李淳風向長寧殿走去。剛入殿中,他就直接跪了下來,伏地請罪:“臣忤逆陛下,請陛下治罪。”
“太子何曾忤逆朕?趕緊起來吧。朕是說鹽稅一事到林威為止,但是現在周同安殺人滅口,與鹽稅無關,自然也不在赦免之列。對吧?”皇帝的聲音不辨喜怒。
李淳風知道,若是皇帝直接發怒,尚可辯解一二,但是現在這個樣子,就讓他非常難受的了。沉默半晌之后,李淳風站了起來,“爹爹,不是兒不聽爹爹的話,只是……”
皇帝直接打斷:“朕都知道,太子不必多言。朕叫你來,也不是來問罪的。再說,太子也無罪。朕只是想問問,若周同安獲罪,在太子心中,下一任兵部尚書應該是誰?免得到時候,你們之間不和,朕還得再換一個人,怪麻煩的。不如先請教一下太子。”
李淳風驚恐交加,皇帝何至于疑他至此?“臣……臣絕不是……”
“太子不必過謙,如今太子手握烏臺、秋官,這朝堂之上,監察之權盡在掌中,要誰丟官罷職,還不是一句話的事?朕如何能不事先與太子殿下商議一二呢?”皇帝含笑看著太子。
“我……”李淳風張口欲言,但是不知說什么好,他有些后悔,在周同安一事上,不應該與皇帝這么硬來。但是他又有些委屈,自己這么做,本來就沒有私心,皇帝這樣說他實在是太過分了。
“怎么?太子沒有人選?”皇帝見太子不說話,追問了一句。
“陛下何必如此?臣之一切,皆為君父所賜,若陛下覺得臣做錯了,盡管教訓,甚至圈禁、廢黜,臣也無話可說。臣不過是想為朝廷做些事,若陛下不允,臣今日起就在東宮思過,再也不見朝臣就是。”這個時候,李淳風有些賭氣似的跪下了。
“朕什么時候說太子做錯了?太子做事堂皇正大,根本沒有一絲錯處。”皇帝斂去了笑容,面色顯得有些陰沉。
“兵部尚書的人選由陛下決定,臣不敢置喙。從今日起,除了來長寧殿請安,臣不會出東宮一步,也不會再見戚尚書與陳中丞。”李淳風心中涌起百般滋味,他強制壓下,“若陛下沒有其他事,臣告退了。若要治罪,臣恭領。”
皇帝知道,太子現在心中定然是百般委屈,他其實也不是疑太子。他知道陳善耕的為人,不是那種提前投效以鉆營權位的。但是太子這次在朝會之上公然逼迫,實在是挑戰了他的底線,龍有逆鱗,太子做得有些太過了。
“太子無錯,為何要禁足東宮?朕沒說不讓你參與朝會啊,你這樣是對朕心懷不滿么?”
呵,進就是想要搶班奪權,退就是心懷怨懟,左右都不是人,這個太子還真是難當。李淳風心中冷笑,只是不發一言。
“既然你心懷不滿,不愿意繼續為朕分憂……”
“沒有,臣沒有。”李淳風驚覺不能再這樣下去,出聲抗辯道。
“既然沒有,你剛才這么說是什么意思?朕不過問問你,對兵部尚書的人選有何意見,你就做出這副樣子來?”皇帝的冷語森然,頗有壓迫性。
“臣知錯,臣以后再不敢了。陛下饒臣一回。”事已至此,李淳風知道不能硬頂,和皇帝認個錯,也不算丟人,做好心理建設以后,他抬頭哀求:“陛下……爹爹……”
皇帝不想鬧得太大,畢竟太子占著理,現在太子先低頭認錯,他也想找個臺階下了。“這次便罷了,朕不與你計較。沒有下回。你下去吧。”
李淳風如蒙大赦,低頭謝恩,然后恭敬退下。
在太子離開以后,皇帝自語道:“倒是沒想到,太子要主動與朕對弈了。也好,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