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太子與御史中丞要仿照戶部的例子,徹查朝廷六部百司,不僅是百官慌亂,皇帝也無法接受。雖然李翊下定決心,想讓太子放手去做,但繼續下去,實在是不現實。
長寧殿中,皇帝召見太子:“太子,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一見到李淳風,還沒等他行禮,李翊就忍不住問出了口。
李淳風恭恭敬敬地大禮完畢,從地上起來了以后,才笑著對皇帝說:“陛下不要急,臣和陳公都不傻,不會把百官都下獄的。”
“可是,如今戶部讓你們鬧成了這個模樣,若再查下去,誰能幸免?”皇帝還是疑慮重重。
“陳公已經和刑部尚書戚文鼎說過了,接下來就查刑部,讓有問題的人自己坦白,給一個自新的機會。陛下知道,這些年陳公積累了不少證據,加上這幾個月我們在戶部得到的消息,鹽稅的內情,已經查得八九不離十了。誰有問題,誰是清白的,都瞞不過陳公。若是刑部那些人都能自首,那么整個刑部自然也不用如戶部一般嚴查了。”太子說。
“依照你們如今掌握的情況而言,到底有多少人和鹽稅貪腐有關?”皇帝想事先有個心理準備。
“朝廷上下,七品以上的官員中,不下百人。”李淳風回答得很快,顯然,他已經做過了仔細地排查梳理。
“什么?百人?”
“這些人并不都是京官,地方上還有數十人。”李淳風解釋說。
“那也太多了。朝廷經不起這么大的變故。那么多人的位子空出來,這些事要誰來做?”皇帝搖了搖頭說。
“陛下的意思是……不查了?”李淳風試探著問。
“查自然是要查。但是只問豺狼,莫問狐貍。將真正巨貪之人繩之以法,其他人,能放過就放過吧。”皇帝說。
“臣明白。只是……有些小貪,若不加懲處,可能也會變成巨貪。而且戶部的事,處理得那么嚴,其他人若輕縱了,臣怕人心不平。”太子有些擔憂。
“可將那些證據全部封存,哪怕有人心有不滿,也只能作罷了。”皇帝覺得朝廷的穩定是第一位的,略有貪污,他也并非不能接受,水至清則無魚么。
“這……”
“太子?”
“是,臣遵旨。”李淳風想了想,沒必要在這個上面和皇帝硬頂。反正拿捏標準的還是自己,誰是小貪,誰是巨貪,在所有證據不大白于天下的前提下,還不是由自己和陳善耕說了算了?雖然這不是自己想要的結果。
李淳風將皇帝的旨意告訴陳善耕以后,陳善耕皺了眉,他說:“陛下此舉,不過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無法肅清多年積弊。本來,只查鹽稅已經是退讓,現在一退再退,那些貪官墨吏以后行事,可還會有一絲顧忌?”
“伯忠公,陛下的性子你清楚,若孤公然抗旨……”李淳風苦笑了一下,隨即又說:“不過,何人算是巨貪,還是要卿把關。這幾日,我們可以好好整理一下,將名單先列出來。”
陳善耕看了太子一眼,說:“殿下,這件事要慎之又慎。剛才殿下還說,陛下的性子臣清楚,殿下難道就不清楚么?”
李淳風一下子回過未來,悚然而驚。他一直以為陳善耕是個直臣,想不到他的心思如此細密,自己不過隨意的一句話,陳善耕就能輕易從中揣摩出深意,其察言觀色的能力遠勝于己啊,這真的有些看不出來。不過說實話,李淳風本人在朝堂上也沒有什么親信,他要黨同伐異,也找不到對象啊,陳善耕如此敏銳,是有些多慮了。
因為皇帝的干涉,清查工作暫時停了下來,但是李淳風和陳善耕卻沒有閑著,他們一邊在京城清查證據,一邊任命了陸士珩為巡鹽御史,總管地方鹽務,將原來散在在兩淮鹽運司,各按察使衙門,各州刺史,各游擊參軍手里的關于鹽務監察權都收了回來。巡鹽御史雖然品級不高,但是位卑權重,特別是如今這種嚴查鹽稅的情形下,更是炙手可熱。陸士珩是陳善耕的學生,是他在秦州當刺史的時候親自取中的。后來陸士珩進了御史臺,他們之間也多有聯絡,陳善耕這次可以說是內舉不避親了。要不是他一貫有忠直之名,都讓人為他捏把汗,結黨營私的罪名一向是最容易扣在做事的人頭上的。
隨著越來越多的證據浮現,李淳風發現,兵部尚書周同安似乎在鹽務問題里牽扯不淺。從陸士珩上報的剳子上來看,江南東道食鹽走私異常猖獗,其中很大原因就是當地駐軍幫助食鹽走私,甚至自己直接參與。目前已有揚州參軍的口供直指兵部上層參與分贓,其他人雖然語焉不詳,但是看得出來,他們的后面還有人。
當發現這個問題以后,李淳風第一時間找陳善耕和戚文鼎商議,兵部尚書是皇帝的心腹,又與敏感的軍權有關,是否下手,太子有些猶豫不決。
戚文鼎聽說周同安參與食鹽走私,一點也不覺得意外,他說:“周同安出身寒素,在他考上武舉之前,全靠叔父支持,幾無立錐之地。而如今,他在京城買了大宅子,在老家也置房置地,又娶了四房小妾,生下子女十數人。若說是全憑自己的俸祿,那是誰都不能信的。”
“他如此明目張膽地貪腐,就不怕陛下發現?”李淳風不解。
“殿下,周同安就是陛下的……”戚文鼎想說“一條狗”,又覺得不雅,生生止住,“陛下豈能不知?只是,他對陛下一直忠心耿耿,辦事又利落,陛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罷了。”
陳善耕突然插話:“恐怕他還有自污之意,想當年王翦出征,故意要大量賞金,求田問舍,就是為了讓祖龍放心。”
“周同安又不直接統兵,有這個必要?”戚文鼎隨口問了一句。
“他入主兵部是最近三年的事,之前他可是一直統領著北軍,京衛十二營,一半在他手里。”陳善耕消息靈通,雖然三年前他并不在京都,但是對重要人事的變化了如指掌。
“這……動他會不會讓陛下……”戚文鼎有些猶豫。
“可是此人如此肆無忌憚,居然指示屬下參與食鹽走私,可以說是監守自盜。若這樣的人不除,孤實在不知要如何澄清吏治。”李淳風非常憤慨。
“如今證據還不足,若上報給陛下,恐怕非但不能將他周某人定罪,反而會打草驚蛇。”陳善耕說。
“陳公說得有理。我們先暗地里收集證據,有了鐵證以后,再上報陛下。”李淳風下了決心。
事先溝通以后,陳善耕、戚文鼎和李淳風通力合作,開始收集關于周同安貪腐的證據。最后還是戚文鼎老于刑獄,在戶部一個文書的口供里發現了問題,那名文書提到他的頂頭上司謝以安與兵部尚書走得很近,故而兵部和戶部相關事務的交接經常通過謝以安完成。這個謝以安,是戶部主管鹽稅的主事,照常理來說,一個主管鹽稅的主事,和兵部尚書在公務上并沒有什么交集,但是他們兩個卻交往甚多。排查了二人的履歷以后,發現他們早年都在池州刺史下面當過屬僚,只不過后來周同安調入京衛以后攀住了陛下,一飛沖天,而謝以安則一直沉淪下僚。直到兩年前,不知走了誰的關系,被調到京都,當了戶部主事。
謝以安因為是主管鹽稅的,這次大清查當中自然是罪責難逃,現在已經下獄,戚文鼎連夜提審。起先他還不肯承認自己曾經賄賂過周同安,但是刑部有的是會問話的人,連嚇帶騙,幾次提審之后,雖然并未用刑,也折磨得謝以安夠嗆,最后不得不把實情全部供述出來。
謝以安將江南東道那些走私大戶的名字都報了出來,并且承認,他們就是通過自己在揚州的小舅子溝通自己,再由他上報給周同安,然后再由周同安下令江南東道各游擊參軍,為走私保駕護航,甚至直接代運私鹽。
得到這個消息以后,陳善耕立刻通知陸士珩,抓了那些走私販子和謝以安的小舅子,令其迅速提審,務求口供。半個月以后,江南東道整個私鹽走私網絡被連根拔起。
長寧殿中,周同安跪在皇帝面前,他幾乎是聲淚俱下:“陛下救臣。太子殿下因為開中法一事,對臣有些陳見,認為是臣故意陷害殿下。其實臣如何敢這樣做?當時只是一時思慮不詳。如今戚文鼎迎合東宮之意,竟然陷臣入罪。臣冤枉,陛下明鑒。”
皇帝此時并未收到太子的上書,但是一看周同安如此作態,把事情猜得七七八八。他早就知道周同安不會干凈,但是會牽扯到哪一步,他也不知道。如今周同安不惜說刑部尚書構陷于他,還意指太子,如此毫不顧忌地樹敵,應該事情不小。皇帝不發一言,等著周同安自己把話說下去。
周同安見皇帝不說話,心中越發沒底,他膝行數步,說:“陛下,臣與謝以安的確有舊,但是絕對沒有通過他行不法之事。謝以安第一次接受審訊之時也從未提起過臣。在戚文鼎逼迫引誘之下,他才攀扯臣的。”
“卿真的是干干凈凈?沒有一點問題?”皇帝的聲音很平淡,但是卻透著森冷。
周同安冷汗直下,囁喏著說:“臣……臣是收過謝以安一點錢財,不過,是他說感謝臣在京城為他謀了職位,與私鹽無關。”
“卿在王氏之亂中拿性命保朕,這份情誼,朕是不會忘記的。貪污錢財之事,并不算罪不可赦。若與朕實話實說,朕可保你無事,但是若有欺瞞……”皇帝把話說明了。
周同安心思飛轉,他知道皇帝自視甚高,最恨欺瞞,但是若是將自己指使駐軍參與走私這樣的事全說出來,皇帝是否真的能既往不咎?
皇帝看周同安還是一臉的難言之隱,有些生氣,“既然卿沒什么好說的,那就下去吧。御史臺和刑部查到哪里算哪里,朕會秉公處置,若真是戚文鼎誣陷,朕治他的罪。若是你枉法,那也怪不得朕了。”
“臣知罪,臣萬死。非臣不對陛下說實話,實在是難以啟齒。下面的人一開始說,兵丁在駐地娶妻生子,軍餉不足以支撐一家人生計,軍心不定。但是朝廷實在也拿不出更多的錢財來,故而臣便打起了私鹽的主意。是臣糊涂,是臣枉法,臣對不住陛下……”周同安沒有辦法,他知道,若失去皇帝作為靠山,自己將死無葬身之地,逼到此處,他只能拼死一搏,賭皇帝對他還有幾分保全之意。
“你自己拿了多少?”
“這……”
“怎么?”
“這也就是最近兩年的事,臣一共拿了十萬貫。臣不敢欺瞞陛下,這些錢,臣愿意全部上交國庫以贖罪。不,臣愿將所有家產都拿出來。臣知錯了,只求陛下留臣一命。”說罷,周同安叩頭不止。
“好了,你能拿出多少錢,于國事不過九牛一毛。”皇帝擺了擺手說:“你不清廉,朕一向是知道的。不過朕想不到,你的手能伸那么長,居然打起來揚州鹽稅的主意。這次朕饒了你。沒有下回,可明白?”李翊覺得周同安對自己還是老實的,一向能實心辦事,又能體貼上意,這樣的人也算難得。十全十美的臣子當然好,但是難找到。太傅程明川這樣的人清廉中正,卻不通時務。尚書左仆射王希堯這樣的人勤謹有加,不群不黨,卻難拉攏,始終一副不即不離的樣子。御史中丞陳善耕剛正忠直,卻固執己見。所以,周同安這樣的人物也是不能少的。
周同安大喜過望,嘴里翻來覆去只有感謝天恩,肝腦涂地一類的話。
皇帝笑了笑說:“太子那邊,朕會去說的。你以后做事要小心些。這次算是敲打你一下,你再這樣出格,犯在太子手里,朕也救不了你。”
周同安唯唯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