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淳泫在皇帝的“厚愛”下開始了自己的新一輪生活。現在他每天上午去書房跟著太傅讀書,下午做窗課,到了申時就去皇帝的長寧殿請安,并接受皇帝單獨的輔導。這樣的待遇簡直是不是太子,勝似太子,一般皇子肯定是受寵若驚,但是李淳泫更多的真的是為難。僅僅幾天的工夫,他就發現自己對政務既無熱情,也無天賦。雖然說,對于權力的向往應該是刻在每個人骨子里的東西,但是面對那些繁雜的奏章,李淳泫真的沒有任何大權在握的感覺,唯一的感受就是頭疼,我是誰,我在哪兒,我在干什么……他實在是不知道,太子如何能做到每天面對這么多事情,還如此勤勤懇懇。不過好在皇帝覺得他還小,所以對他要求不高,暫時沒有發現李淳泫有什么問題。
這日,李淳泫又依據慣例去找皇帝。李翊今天看起來心情不錯,臉色頗為愉悅地翻閱著書案上的剳子,看到李淳泫進來,就說:“六哥,你過來看看,太子做得不錯啊。”
李淳泫向皇帝行禮以后,就湊到書案邊,拿起了那個剳子看了起來。這是御史臺上書政事堂,大意就是報告一下最近清查鹽稅的時候發現的官員徇私舞弊的情況。紙上洋洋灑灑地寫著,下至縣令、巡查私鹽的游擊,上到御史臺的殿中侍御史、戶部的堂官和太府寺卿、兵部侍郎,一共二三十人,條條罪狀列舉得分明。李淳泫不禁心中詫異,太子回京不過十天,他怎么可能查出那么多東西?所以他有些奇怪地抬起頭,看了看皇帝。
李翊看六哥有些疑惑,笑著說:“這些當然不是太子在這短短幾天查出來的,陳善耕已經到京,他在巡鹽御史任上呆了四五年,這些證據都是他這些年秘密查訪的。不過這次一股腦地倒出來了而已。當然,太子這次也頗有魄力,也不管牽連到誰,一下子都下了三法司,就看后面怎么審問了。”
李淳泫說:“這二三十個人后面,不知道還要牽扯出誰來,二哥真的能把背后的人都給審出來么?”
“太子這幾年也沒有培養出自己的勢力,在朝中可以說是名副其實的孤家寡人,所以可以不群不黨,他沒有必要偏著誰,也沒有必要怕誰。”皇帝笑著說:“這就是孤臣的好處。”
“可是太子是孤臣,那就沒有人幫他,如何能斗得過那些人?”
“陳善耕也是孤臣吶,他會幫太子的。再說,朕現在給了太子如朕親臨的權力,應該能和他們斗一斗了。”
“但愿如此吧。”李淳泫有些疑慮,不過還是祝福一下太子。
東宮長明殿內,陳善耕和太子李淳風正對坐飲茶,太子笑著說:“陳公真乃神兵利器,陛下當時就與孤說,有陳公在,不必懼怕那些魑魅魍魎,陳公是忠臣、能臣,會助孤澄清吏治,整理鹽務的。”
陳善耕起身說:“不敢當陛下與殿下如此贊譽,此乃臣之本分。只是,殿下,做事如用兵,未慮勝先慮敗,臣怕這件事不會如此順利。這次兵部、戶部和太府寺全部牽扯了進來。恐怕,政事堂諸公也不能保證個個干凈。到時候壓力之大,怕是難以想象。”
太子想了想,說:“此事難為,孤早就有準備。這次孤在陛下面前立了軍令狀,有進無退。”
“既如此,我們就從戶部重點查起。戶部尚書孔賢外放,戶部正是群龍無首的時候。現在下一劑猛藥,應該能挖出點線索。”陳善耕很快就確定了方向。
“好,說干就干,希望這次能闖出一片天地。”太子一拍桌子,目光堅定。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內,太子和陳善耕一直在御史臺、刑部和戶部之間穿梭。一次又一次的提審,一份又一分案卷的審閱,一遍又一遍的問詢,戶部上到侍郎下到書辦,每個人都像過篩子一樣過了一遍。戶部這個與錢關系最緊密的衙門,若說里面沒點貓膩,是怎么都不可能的。再加上有人還盡力攀扯,將自己知道的所有同僚的貪腐之事全部吐露出來,想著這樣就能對太子施加壓力,最后法不責眾。故而牽扯的范圍越來越大,整個戶部上下,干凈的人就沒幾個。
當太子將戶部的情況一股腦兒堆到皇帝面前的時候,李翊也有些震驚。他不是不知道戶部有貪腐,但是按照這個架勢,是要將戶部連根拔起啊。在太子的雷霆手段之下,戶部已經基本停擺,而朝堂六部百司都人心惶惶。皇帝沒有想到,太子查鹽稅竟然會查出那么多事。大大小小那么多貪腐的事件,都端了出來,真要嚴厲查處,朝廷上的事還要不要人來做?
李淳泫在一旁看著也很無奈,他想到了一句關于民國政治生態的笑話“反腐亡黨,不反腐亡國”。如果滿朝文武如果都貪腐,那反腐勢必是不可能的。如果全面違法,選擇性執法,那法律就變成了一種權術。他再次同情太子,不知道太子將這封奏疏呈給皇帝的時候是什么心情。
太子的想法倒是沒有那么復雜,既然先拿戶部開刀,那就不能手軟,否則下面的人一看,容易覺得朝廷缺乏決心。雖然這次牽扯到的人很多,但是好在大多數人罪名不大,不至于馬上下獄。若算上坦白從寬,很多人甚至能在原來的職位上戴罪立功。當然即使如此,戶部還是要處置二三十個人,這么大的官員缺口,會對即將到來的秋糧征收造成重大的壓力。不過好在還有一段時間,若抓緊提拔一些人,當不至于出大問題。
既然皇帝說了放手,也不好馬上就食言。所以凡是太子上奏的,皇帝都照準了。李翊想看看,太子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這時節,戶部一片愁云慘霧,而刑部也不輕松,一邊兔死狐悲,一邊還要抓緊干活。刑部尚書戚文鼎和御史中丞陳善耕是多年好友,一日,戚文鼎終于忍不住,來找陳善耕。
“伯忠,你這樣弄真的不行啊。你是想把整個戶部的人都投到牢里么?”一上來,戚文鼎語氣就有些不好。
“崇禮兄,稍安勿躁。這幾日我稍微理了一下,真正需要問罪的,只有二十四人。”陳善耕笑著說。
“二十四人?這還不多么?他們都與鹽稅有關?”戚文鼎有些不信。
陳善耕聞言,立馬說:“現在查下來,只有十人與鹽稅有關,但是,無關鹽稅的貪腐難道就不是貪腐了?朝廷就可以不聞不問了?戶部的那些人,拖出那么多人來,就是打定主意,覺得法不責眾。如果真的順了他們的心意,那以后也就不用查了。”
“伯忠公啊,六部百司現在人心惶惶,你是要把朝廷都清空么?和你說一句實話,刑部里面,有多少完全干凈的人,我都不敢打包票。現在他們很多都在想著自保,還有幾分心思用來為朝廷辦事?”戚文鼎無奈地說。
“多年積弊啊。戶部這邊,我肯定要嚴查到底的。戶部管錢糧,貪腐最為便利,而且已經查出了那么多人,若輕輕放過,則朝廷威信蕩然。其他地方,我會和王公說,只查鹽稅,其他貪腐瀆職行為,不咎既往。當然,這句話,不能說在明面上。你和政事堂諸公心中有數就好。”陳善耕并非天真之人,他知道若站在整個朝堂的對立面,他也堅持不了多久。
“但是,若有人揭發,難道你就可以不理?”戚文鼎有些疑惑。
“揭發若有實據,當然要嚴查,但是,他為何要揭發呢?你指的是私怨?”陳善耕笑著問。
“可能是私怨,可能是拖人下水。”
“從戶部這個例子里,大家都能知道,沒有法不責眾的事,拖人下水對他沒有好處。若是私怨,什么時候都可能揭發,也不差這一次機會。”陳善耕看上去十分篤定,突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笑了一下說:“崇禮兄,你還可以私下散布一下消息,六部百司,我們要一一查過去。若與鹽稅有關的人自主投案,可以算悔罪,從輕處理。而且,也不連累同僚,若被我們掌握了貪腐線索的有關人員都主動投案了,自然也不用如戶部一樣每個人都過篩子了。大家都便利些,你說對吧?”
“你這……”戚文鼎想罵一句老狐貍,又覺得,也只能這樣收場了。不然難道真的把朝堂清空不成?
清查戶部的嚴打運動,轟轟烈烈地進行了大半年,從深秋折騰到了第二年的暮春,最后,原戶部尚書孔賢雖然已經外放,仍然受到牽連,奪官罷職。戶部侍郎趙源牽扯不深,繼續留用。下面各曹主事被罷免兩個,下獄兩個,降職一個,其他的勉強留用。下面的功曹書辦,按照各自被查出來的罪責輕重一一法辦。當然因為考慮到可能的人心浮動,定罪都偏輕。即使如此,還是徹底震懾了一大批人,顯示了朝廷整頓吏治的決心,也讓抱著“法不責眾”的心思看笑話的人自食苦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