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淳風默默地跟在皇帝身后,漸漸冷下來的空氣讓他的頭腦變得清醒。他感到詫異:剛才自己是在做什么?我是在向陛下使性子鬧意氣不成?難道我以為自己是六哥么?我早就失去了這個資格了。所以,我是在做什么?!他真的想狠狠扇自己一個耳光,讓自己清醒過來,這種時候,居然在犯這樣的蠢,簡直不可原諒。
剛進入長寧殿,李淳風一撩袍子就跪下了,說:“臣向陛下請罪。”
“你這又是要做什么?”皇帝李翊顯然已經(jīng)有了幾分不耐。
“臣……臣剛才無禮于君前……是……是……”可能是因為感到羞恥,所以李淳風有些說不下去,但是頓了幾頓以后,他還是往下說了:“臣到關雎宮門口的時候,看到陛下在教六哥練字……臣想到臣母已薨,陛下也從來沒有……故而心中有幾分……這才在陛下面前胡言亂語……臣……死罪。”這可能是李淳風記事以來在皇帝面前說的最不流暢的幾句話了。說完以后,他便俯在地上,不敢看皇帝一眼。
皇帝看著太子,也不知道說什么好。良久,他長嘆一聲:“二哥,你起來吧。朕剛才說了,咱們父子好好吃頓飯,你一進來就又下跪又請罪的,鬧得朕都不安生。朕沒有怪罪你的意思。起來吧。”
“是……臣……兒子知道,爹爹讓我去勞軍是為我好,可是爹爹……我……”李淳風的語氣中已經(jīng)帶了幾分哽咽,最后兩個字,低不可聞“……我怕”。
李翊就算是鐵石心腸,這時也有幾分動容,那種在懸崖邊徘徊的日子,他年輕的時候過了好久,他自然理解太子說的怕是什么意思。畢竟才十八歲啊,難為他了。李翊走上前去,扶了太子一把,“好了,爹爹知道,別說了,起來吧。”
李淳風的手臂微微向后縮了一下,然后他咬牙死忍住了,順勢起來,說:“謝陛下,臣失儀。”
“王忠,你去吩咐膳房,準備幾個太子愛吃的菜。”皇帝說。
“謝陛下,陛下賜膳,臣什么都愛吃。”
“你這會兒說嘴,等下又一副食不下咽的樣子做給朕看。朕不是沒見識過你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做派。”皇帝指了指太子,笑道。
“不會的,陛下上回和臣說,在吃食上不要那么挑剔,臣回去都改了。”太子說。
“是么?朕倒是有幾分不信。”皇帝拍了拍太子的肩膀,說,“時辰還早,我們對弈一局?程太傅說太子的棋力很強,已經(jīng)可以與太傅分先下棋了。”
“是太傅讓著臣。”李淳風謙虛了一下。
“太傅會讓棋?他怎么從來沒讓過朕?朕現(xiàn)在都不愿意與他下棋了,每次都輸,有什么意思?”皇帝哈哈一笑。說罷就吩咐內侍擺下棋盤。
“旁人下棋,都說要有彩頭才好玩,那今日,朕也和太子賭一局如何?”皇帝含笑問太子。
“不知陛下要賭什么?”
“若朕贏了,你回答朕一個問題;若你贏了,朕回答你一個問題,都不準欺騙。你看如何?”皇帝似乎起了玩心。
“無論陛下問臣什么,臣都絕無欺瞞,為何要等到贏了臣再問?陛下現(xiàn)在就問吧。”太子說。
“哎,朕就那么一說,隨便弄個彩頭么。若以金銀為注則有些俗了。”皇帝似乎有些掃興。
“好吧,爹爹說什么就是什么。”李淳風連忙說,那“猜先?”
“你的棋力比朕強,連個先手都不肯讓朕?”
“臣之棋力不及太傅多矣。不過,陛下要執(zhí)黑,臣也不敢搶。”
“猜先吧,不要等下輸了,說朕欺負你。”
說罷,皇帝抓了一把棋子,李淳風說:“雙。”一數(shù),果然有十顆棋子。“臣僥幸”太子拿起了黑子,在棋盤左上角的星位落了子。
一盤棋下了將近一個時辰,內侍來催吃飯催了三次,終于下完了。最后收官的時候李淳風下得很不錯,一步都沒走錯,所以贏了二子。
“太子贏了,果然二哥下棋比朕強些。”
“臣不過是占了先手之利。”
“好吧,朕言而有信,你有什么要問的,趕緊問吧。”皇帝狀似無奈地說。
李淳風定定地思考了一會兒,突然他握緊了雙拳,像是鼓足勇氣,跪下來說:“臣斗膽請問陛下,那個尚駟局內侍陷害臣,是否為陛下指使?”
太子此言一出,一屋子的人都驚了,常侍王忠皺了皺眉,其他內監(jiān)宮人更是眼觀鼻,鼻觀心,連呼吸都刻意放輕,假裝自己不存在。
皇帝似乎沒有多猶豫,很快就回答了:“是。”然后他看了一眼太子,想從李淳風的臉上看出一些情緒,比如憤怒、委屈。
“謝陛下。”太子重重地磕了一個頭。
“為何要謝朕?此事,你應該早就猜到了才是。”
“臣的確早有猜測,但若不確認,心中總有不安。”
“現(xiàn)下朕認了這件事,你……”
皇帝還沒說完,李淳風便打斷他:“臣感到欣慰。”
“欣慰?”皇帝似乎有些不信。
“是。此事若是陛下所為,則陛下僅僅是為了教訓臣。此事為父教子,本就是臣有錯,陛下教訓臣是應該的。因為陛下若真的想害臣,以陛下的圣明完全可以設計出更精巧的局,不會讓人如此容易就看出破綻。但是若此事非陛下所為,那這宮里就另有人要害臣,陛下順水推舟,事后又無追查,說明那人在陛下心中,地位更勝于臣,臣焉能不恐懼?故而,聽到這件事是陛下所為,臣很欣慰。”李淳風娓娓道來,然后再對皇帝行了一禮:“兒謝過爹爹。”
“好吧,太子起來吧,飯要涼了。”皇帝不可置否,只是示意李淳風起身。
李翊和李淳風來到飯桌前坐下,默默地吃起飯來。皇家飲食規(guī)矩大,講究食不言寢不語。所以父子二人對坐而食,竟然不聞一語,也不聞筷子撞擊的聲音。一屋子的內侍宮人站著侍候,連咳嗽走動之聲也沒有。
皇帝下午用過了點心,這會兒便有些飽,怕晚上積食,不敢多吃,隨便吃了幾口,就停了筷子,他看了看太子,說:“二哥還真的吃崧菜了?朕記得你以前是一口都不碰的。”
李淳風趕緊咽下嘴里的食物,站起來說:“是,臣也覺得自己以前太過挑剔,對身子也不好,臣想改改。嘗試吃了一口以后,覺得也不甚難吃,可以下咽。”
“你接著吃,朕就是隨口問問。”
李淳風見皇帝已經(jīng)停了筷子,自己也不敢再吃,說:“臣也吃飽了。”
“朕是下午用過了,你不必拘謹,再吃一些,朕這邊賜膳,結果都不讓你吃飽,這成什么話?”皇帝示意太子坐下。
李淳風在皇帝的注視下實在是食不下咽,所以他也放下了筷子,說:“臣也吃飽了。”
“既如此,太子便早點回去休息吧,明日去京衛(wèi)十二營勞軍,且有一番奔波呢。”皇帝揮了揮手,讓內侍撤去飯菜。
“是,臣告退,陛下也早點休息。”李淳風向皇帝行禮,轉身就要出去。
“等等,”皇帝叫住李淳風,說:“晚上風大,方壽,你拿一件朕的披風,給二哥擋擋風,替朕送太子出去。”
“謝陛下。”李淳風又要跪下謝恩,被皇帝攔住,“好了,今日怎的這般多禮?快去吧。”
一掀簾子出了殿門,寒風撲面,李淳風一下子打了個寒戰(zhàn),不由裹緊了披風。他對身邊打著燈籠的方壽說:“中貴人,孤想請你幫個忙。”
方壽忙說:“不敢當?shù)钕氯绱朔Q呼,殿下吩咐就是。”
“好,現(xiàn)在政事堂應該還有人,你去告訴值夜諸公,孤要一份京衛(wèi)十二營裨將以上的詳細履歷,明日早上便要,請諸公辛苦一下,今晚派人去兵部替孤取來,明日辰時之前送至東宮。”李淳風說。
方壽大驚:“這……殿下要這個做什么?”
“陛下命孤明日勞軍,孤要準備一下,方能體現(xiàn)天家對將士們的看重之意,方不負陛下囑托。”說罷,看了看方壽說:“孤請中貴人去,則是為了向政事堂諸公表明,孤與陛下父子一體,沒有什么瞞著陛下的,也可讓他們放心。”
“是,小人遵殿下教令。”方壽行了一禮,便向政事堂走去。
李淳風淡淡一笑,甩手向東宮走去。
長寧殿內,方壽回來復旨。皇帝有些奇怪地問:“你這是送太子回東宮了?怎么去了那么久?”
方壽忙跪下說:“太子命小人去政事堂要一份京衛(wèi)十二營裨將以上的履歷,故而回來得晚了。”
皇帝本在翻閱奏章,一聽這話,停了下來:“京衛(wèi),履歷……”突然,他笑謂身邊的王忠說:“朕的太子倒真是長大了,讓朕刮目相看啊。前些日子敲打他,倒也有幾分成效。太子很受教啊。有意思。”
王忠站在一邊賠笑,像是沒有聽懂皇帝這句話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