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淳泫揉了揉有點僵硬的手腕,伸了個懶腰,兩萬多個毛筆大字,真的不是人寫的。不過好在他現在漸漸習慣了用毛筆,寫字沒那么抖了。他本來還想看看古代的上元燈節,結果困在屋子里寫了一晚上的字。他不是沒想過偷懶溜出去什么的,但是剛走到門口,就被攔了個嚴嚴實實,他人小力單,硬闖不可能。作為皇子,他身邊隨時有七八個人伺候著,想要偷偷干點什么事,比登天還難,只好作罷。
又寫了五日,雖然磨磨蹭蹭,李淳泫終于寫完了十遍孝經。期間太子過來看過一次,對他的字頗為看不下去,但是看在他沒有太偷懶的份上,也沒有責怪他。只是幫他調整了一下用力和運筆的角度,再送給他了一本字帖,是李淳風親自寫的描紅本。李淳泫心里頗有幾分感動,在知道了皇帝想培養自己之后,太子仍然有這份心胸,實在難得。最近因為大多數衙門剛剛開始辦公,朝廷上下都積壓了不少公務,皇帝和太子都很繁忙,在這個節骨眼上,李淳風仍然花時間寫了一本描紅本給李淳泫練字用,可以說是對他十二分的上心了。
還沒等李淳泫緩過勁來,他的“寒假”就結束了,書房要開課了。現在全天在書房里讀書的皇子只有兩人,他和他五哥李淳意。李淳意今年十二歲,母親出身相對較低,曾以更衣入侍,即使生下皇子也未封妃。所以李淳意為人謹慎,讀書也頗為用功,和仗著皇帝寵愛、母妃統領六宮而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李淳泫非常不同。因為皇子太少,書房里比較冷清,所以皇帝特地命兩個遠房宗室李清玄和李存義陪他們兄弟讀書,李清玄是五皇子的伴讀,而李存義就是李淳泫的伴讀了。太子因為要輔佐皇帝處理政務,從去年大婚以后,每日只來書房一個時辰,和太傅談談學問,討論一下讀書的進益心得。
今日是李淳泫進學的日子,才卯時一刻,他就被馬寶兒喚醒了。李淳泫那個叫不想起床啊,他望了一下外面,一片漆黑,想想也知道,現在還在正月里,早上五點出頭,能是什么天色?他這讀書,簡直比高三還苦?!霸偬梢粫喊?,”李淳泫這么想著,又一頭栽在床上了。
馬寶兒有幾分焦急,但是有不敢造次,只好低聲叫著李淳泫:“殿下,六殿下,時候不早了,再晚就遲了。”李淳泫紋絲不動,假裝睡著了。馬寶兒無法,只好上前搖了搖他的手臂,“殿下……殿下可憐一下小人吧,昨日太子殿下說了,若是今日殿下進學遲了,就揭了小人的皮,殿下,求您了,趕緊起來吧。”
李淳泫被他鬧得睡不著,也是的確不忍他因為自己受罰,所以勉強起來了。匆匆換過衣服,用了早膳,終于趕在卯正之前到了書房門口。
剛踏進書房大門,就看到太子李淳風正含笑等著自己呢。李淳泫上前行禮:“拜見太子,今日二哥怎么這么早就來書房?沒有朝會么?”
“每月初一十五才有朝會,御前議政也尚未開始,孤先過來看看,畢竟今日是六哥傷好后第一天進學,孤還以為會遲了,沒想到六哥大了一歲,到底懂事不少,愿意來書房讀書了?!崩畲撅L上前拉住李淳泫的手,將他帶到了位置上,“坐吧,先溫一下書,等下太傅會過來。”
李淳泫心里暗道好險,想不到太子竟然親自在書房門口堵他,要是遲了,肯定被他好一頓教訓。凳子還未坐熱,五皇子也到了。他看到太子和六皇子都在書房里,有些驚訝,給太子行禮以后說:“六哥今日來得早啊。”
李淳泫有些尷尬,看來自己遲到早退的形象深入人心。
不一會兒,兩個伴讀也到了。漏刻剛到卯正,書房里已經是一片書聲瑯瑯。李淳泫和他的伴讀在讀《論語》,李淳意和他的伴讀在讀《春秋公羊傳》。太子見兩個弟弟都已經開始讀書,就起身走了,走之前還示意他們不要起來送,安心讀書。
在李淳泫讀書讀到口干舌燥之時,太傅終于來了。太傅程明川,號舜水先生,是天下聞名的大儒,今年五十出頭,極是端肅持重之人,平時在書房,對皇子和伴讀都不假辭色。之前的李淳泫頗為頑皮,不樂讀書,他和太傅是互相看不上。太傅說過他幾次不聽以后,也向皇帝告過狀,李淳泫依然我行我素,所以太傅本來已經基本放棄他了。但是前幾日王忠去太傅府上傳旨,說是要讓太傅像要求太子讀書一般要求六王,太傅聽得是心驚肉跳,這回過來,也就對李淳泫多了幾分關注。
師生互相行禮以后,程明川入座,他示意五王先自己溫書,轉頭對李淳泫說:“六殿下傷勢可痊愈了?”
“已經大好了?!?br /> “好,我們也不忙著講新書,殿下可先將《論語》的最后一章背給臣聽?!?br /> 李淳泫心里默想了一下,《論語》第二十章為“堯曰”,是他比較不熟的一卷,算了,背吧,背不出再說。
“堯曰:‘咨!爾舜!天之歷數在爾躬。允執其中……’……公則說……公則說”,背了一半,果然卡殼。
程明川皺了一下眉:“子張問于孔子曰”。
“對對對,子張問于孔子曰:‘何如斯可以從政矣?’子曰:……”李淳泫想起來了,磕磕絆絆,終于背完。
“殿下總算沒有全忘記,臣心甚慰?!背堂鞔粗畲俱f:“那么,臣請問殿下,何謂‘允執其中’?”
“允,信也。中,過無不及。這句話的意思是,真誠地堅持不偏不倚的中道?!备兄x天,感謝地,感謝新時代大學里的中國古典文獻課和四書章句精讀選修課,如果問穿越前的李淳泫,他應該回答不上來了,但是現在么,允執其中是什么意思,他還是知道的。
程明川有幾分驚訝,對李淳泫有些刮目相看,說:“殿下說得不錯。那么臣再請問,為何說‘萬方有罪,罪在朕躬’?”
“這個……《四書章句集注》上是怎么說的來著?”李淳泫苦思冥想不得,這句話用大白話解釋,他也是可以的,但是要講訓詁,他已經想不起來了。他只好將自己的理解說出來了:“天子為天下之主,萬方百姓皆天子之臣民。天子乃溝通天人之主體,圣天子體天應物,關愛百姓,故攬萬方之罪于一身也。故曰:萬方有罪,罪在朕躬?!彼诤狭艘稽c自己對于董仲舒的天人合一與天人感應的理解,不知道對不對。連“主體”這樣的現代詞匯都冒出來了,也不知道太傅能不能聽懂。
太傅聽李淳泫說得頭頭是道,雖然在訓詁上不太精確,但是理解獨到,也可以自圓其說,不免帶了幾分笑意,說:“殿下果真是進益了?!?br /> “不敢當太傅夸獎,之前我的確太憊懶了些,現下陛下和太子殿下嚴厲督促,也不敢不用功些?!崩畲俱]著眼睛往自己臉上貼金,天知道,他這幾天除了抄孝經以外,什么書都沒看過。
“臣以為,殿下對《孝經》、《論語》、《孟子》應該都熟悉了,那么接下來,臣就可以開始講解六經了。按太子殿下的意思,是先講三禮。請問殿下覺得,臣是先講《禮記》、《周禮》還是《儀禮》?”程明川問。
李淳泫一聽三禮頭都大了,但是苦于沒辦法反對太子的決定,突然他看到五皇子李淳意在讀《春秋》,就說:“我還是和五哥一起學《春秋》吧,這樣先生準備講一本書就成,若我讀三禮,五哥讀三傳,也怪麻煩的?!?br /> “這……”程明川有些猶豫“殿下這個年紀,讀《春秋》是不是早了點?夫子在書中蘊含了不少微言大義,春秋經是有些難的。”
“仲尼作春秋,而亂臣賊子懼?!洞呵铩芬粫朔蜃佑H作,比之三禮,更接近夫子原意。我愿先學《春秋》,知大義,再學三禮,明枝節。先生常說,讀書要先立其大,我深以為然。”李淳泫說。
“三禮也并非枝節之事,然殿下愿學春秋,也好,臣就為殿下講《春秋公羊傳》吧?!背堂鞔ㄏ肓讼?,還是同意了李淳泫的意見,他覺得李淳泫似乎一兩個月之間從一個一心想著玩的頑童,長成了說話做事都有條理的學子,心中詫異的同時,也對他自己的意見多了幾分尊重。
哪怕是皇子讀書的書房,上新書的過程一樣無聊,就是先背,再疏通大義。李淳泫拿著《春秋公羊傳》苦笑,這雖然是他主動爭取的,但是學起來還是很痛苦?!半[公元年,春,王正月。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春者何?歲之始也。王者孰謂?謂文王也。曷為先言王而后言正月?王正月也。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統也?!边@是什么和什么?魯隱公元年,和周文王有啥關系?為啥說“王正月”的“王”是周文王的意思?
他“前世”作為一個中文系的本科生,能讀過《左傳》上的幾篇文章就不錯了,這《公羊傳》真的沒有接觸過,讀起來和天書差不多?!洞呵铩繁揪捅粴v代人吐槽為“斷爛朝報”,閱讀背誦的難度真的很大。
李淳泫看了一眼正在給李淳意講書的太傅,覺得他一時半會應該不會理自己了。剛才太傅直接給了他一本書,讓他先背出第一卷,李淳泫就差點暈倒。哪有這么教書的?簡單粗暴的典范啊?,F在他背了小半個時辰了,第一卷是不要想了,第一頁才剛背完。這也太枯燥了。因為起得早,李淳泫漸漸地就有些困了。
“殿下,殿下?”不知過了多久,李淳泫感覺到有人在搖自己,睜開眼一看,是自己的伴讀李存義。再抬頭一看,太傅程明川正一臉嚴肅地看著自己。李淳泫心里哀嘆,學生太少的課堂實在是不人道啊,想他以前上課睡覺無數,很少被老師發現,現在一抓一個準。只好訕訕地拿起書本,繼續背。
“不知殿下背得如何了?剛才見殿下在小憩,想必是已經背完了。”程明川淡淡地說:“那便背給臣聽吧?!?br /> 什么?!李淳泫一下子瞌睡全醒了,他睡著之前是背下了第一頁,但是現在一覺醒來,其實已經不剩下什么了,要背完第一卷,簡直是天方夜譚。但是看著太傅的臉色,他也不敢拖延,只好開始背:“這……這……隱公元年,春,王正月。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春者何?歲之始也。王者孰謂?謂文王也?!耐跻病耐酢旅媸鞘裁磥碇??”
“啪,”太傅一下子把書拍在了書案上,說:“六殿下第一頁都尚未背出,如何便能在書房內晝寢?”
“晝寢……這個年代要是沒讀過書,連別人罵你都聽不出來啊。太傅罵人的水平還真是高?!崩畲俱睦锇蛋嫡f,不過表面上裝出一副受教的樣子,低著頭不敢動。
“既然殿下如此困倦,那便練練字吧。先將第一卷抄一遍。”程明川看李淳泫還算受教,沒有像以前那樣頂撞,語氣稍和。
……又是練字……李淳泫已經抄書抄出了心理陰影,但是沒辦法,接著抄唄。
值得慶幸的是,皇子讀書雖然每天開始得早,但是結束得也早。吃過午飯以后,便放學了。下午的時間是自己溫書,做做窗課或者練習一下騎射。一日上半天學,還是可以接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