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淳泫自從被禁足以后,后悔的情緒越來越強烈。其實他并不傻,政治頭腦也沒有太差,但是他辛辛苦苦在戶部忙了那么久,非但沒有受到什么褒獎,反而被潑了一身污水,這種事,到誰身上都會受不了。更何況李淳泫一直將太子視為最親近的人,與太子說話的時候,就少了幾分顧忌。雖然自從太子教訓他以后,他收斂了很多,但那也是在一些小事上恭順,遇到真正的大事,火上來了以后,就什么都顧不得了。
隨著日子一天天地過去,李淳泫越來越清醒。他知道太子如今比他當時更忙十倍,年末朝廷本來就事多,更何況今年皇帝抱病,湖廣造反,西北軍情緊急,這樁樁件件,都是大事。他不該在這個時候還意氣用事,給太子添亂。但是如今他被禁足,根本出不去,想要補救也找不到機會。他曾寫了請罪表,但是根本送不出去,河陽王府的內侍都無法出門,門口值守的東宮衛不給他遞奏表。他只能懷著焦躁的心情,呆在王府內等待結果。
李淳風則在這幾日抽空親自看了關于青苗案的所有文書,終于找到了疑點。在六哥簽署壓下地方奏報的那一天,他一共簽署了七十八份文書。以太子對六哥的了解,知道他不是一個細心的人,七十八份文書,他很難自己一一細看,忙中出錯的可能很大。
于是,太子詢問了跟著六哥到戶部辦事的馬寶兒,看看能否找出什么證據。馬寶兒說沒有異常,他沒見任何人動過六哥的印,但是靠近中午的一段時間,他被六哥派去買了些吃食,所以那段時間他不在六哥身邊,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
得到這個訊息以后,太子又親自審問了那段時間在司內當值的三個小吏。
監國太子親鞠,整個御史臺都重視異常,御史中丞夏清也在次席作陪。三個小吏被帶上來以后,李淳泫問:“在九月十八那日,是你們當值吧?”
三人想了一下,又在心中默默計算了片刻,都點了頭。
“現下已經過了一個多月,很多事情,你們可能已經記不清,但是事關重大,孤要你們好好想想。”太子沉聲道來:“那日接近中午的時候,你們見六皇子在做什么?”
其中一個小吏說:“那日辰時,小人家里就來人說,家母病了,所以小人回家為母親請醫配藥,一直到未時才又回到部中,故而,那段時間小人并不知發生了什么。”
太子聞言,擺擺手,示意他可以下去了,然后目光灼灼地盯著其他兩人。
一個戴著青色頭巾的小吏說:“那日事不少,清嘉又回去了,”他指了指剛退出去的那個小吏,又說:“故而小人特別忙,一直在到處奔走,到午時還未用飯。至于……六皇子在做什么,小人真的沒注意。殿下恕罪。”
另一個戴著褐色頭巾的小吏也頻頻點頭,示意自己也是一樣。
太子有些失望,但是他還是繼續問到:“你們當日有沒有與六皇子接觸過?說過話或者遞過東西什么的?就在接近中午的那段時間。”
兩名小吏苦苦思索,突然,那名褐色頭巾的小吏眼前一亮,說:“小人記起來了,當時馬提舉來了簽房,殿下命小人奉茶水。小人記得,馬提舉拿了一大疊文書,讓六殿下過目。殿下還沒看完,段侍郎又過來了,像是要找六殿下商議什么事。所以小人又下去沖了茶給段侍郎。”
“哦?”李淳風敏銳地感覺到,這里面可能有問題,馬上說:“你還見到什么?”
“沒什么特別的。”那名小吏低頭答道。
“孤問的是你見到什么,沒問你特別不特別。”李淳風急切地說。
“是,”那名小吏似乎嚇了一跳,又回憶了一陣,說:“當時小人進去給馬提舉奉茶的時候,六殿下在看文書,馬提舉站在一旁,向殿下說點事,至于什么事……小人實在記不清了……后來小人進去給段侍郎奉茶的時候,六殿下在與段侍郎說話,馬提舉站在書案邊上,似乎在蓋章……”
“什么?蓋章?你看清了么?是在蓋誰的章?”太子連珠炮似地發問。
那個小吏一下子愣住了,呆了半晌,說:“小人奉了茶就走了,沒看清是誰的章。”
太子又問了幾個問題,不過他們一問三不知,于是,李淳風揮手讓他們都下去了。
夏清旁觀了全過程,知道太子對那個蓋章的事心存疑慮,他自己也有點疑惑,所以等幾人都下去以后,他對太子說:“殿下是不是問問六殿下,那日是不是將章交給馬思賢蓋了?”
太子眉頭一皺,說:“若是六哥說是給馬思賢了,馬思賢又否認,這又是一個無頭案。不如叫段侍郎來問問。”
于是戶部侍郎段恒被傳喚到了御史臺,了解了前因后果以后,段侍郎仔細回憶了一下那日的事情經過,他說:“那日臣去找六殿下,是因為即將發放在京百官的俸祿,而戶部又沒錢,秦尚書去了政事堂,不在部中,故而臣去與六殿下商議此事。”
太子問:“你與六皇子說話的時候,馬思賢是否在一旁?他在做什么?”
段侍郎有點記不清了,他想了很久,猶豫著說:“馬提舉好像在……對的,他在的。臣進去找六殿下的時候,殿下正在看他送過來的文書,他在一旁。至于臣與殿下說話的時候……哦,臣想起來了,殿下把自己的印給了他,讓他在文書上蓋章。那日的文書好像特別多,臣看馬提舉蓋了好久,直到臣離開,還未蓋完。”
李淳風有點激動地站起來問:“你可記準了?六哥把自己的印交給馬思賢蓋了么?”
段恒被太子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后退了一步,想了想說:“是的,臣記得清楚,當時六殿下說:‘都是些瑣碎的小事,馬提舉看著處理就是了。這是我的印,你看過以后把印蓋上,就直接下發州郡。’臣當時還在想,青苗法的事干系重大,朝廷正等著錢救急,殿下這么做是不是有些草率。但是臣因為著急找秦尚書商議發俸祿的事,故而就未能向殿下進諫。”
“好,文書把這些話都記下來了么?”李淳風回頭看了一眼,又說:“等下拿給段侍郎過目,然后簽押。”
段恒簽字畫押以后,就離開了。太子與御史中丞夏清相對而坐,太子拿著小吏與段侍郎的口供說:“這下,孤看馬思賢還有何可說。”
夏清卻沒那么樂觀,他說:“殿下,事情可能沒那么順利。馬思賢為人心機頗深,他要是一口咬定那些文書都是六殿下叫他蓋印的,其中根本沒有令有司壓下地方奏報那份文書呢?”
“只要知道馬思賢動過六哥的印就可以了,其他的事……哪怕他鐵口鋼牙,孤也能把真相問出來。”太子一臉果決。
夏清以為太子有什么取得口供的絕妙方法,結果,李淳風只不過是派人去威脅了馬思賢。當然,威脅很有力,直接就拿他的九族相要挾。并且直言,六皇子是陛下愛子,現在口供中出現了對六皇子有利的內容,如果馬思賢死扛到底,那就看陛下圣裁,是相信六皇子,還是相信他馬思賢。
最后,馬思賢認罪,說是他暗自藏了一份自己撰寫的關于壓下地方關于青苗法不利傳聞的文書,在蓋章的時候,將這份文書混在那一堆文書里面一起蓋了,六皇子從頭至尾,根本沒有發現他做過手腳。他以為只要壓住了地方的反彈,把青苗法強硬推行下去,將錢收上來解了朝廷的燃眉之急,沒有人會管當時下面到底發生了什么事。但是,他千算萬算,也算不到湖廣會起民變。為了自家性命,他不得已,將一切推到了六皇子的身上。
案情至此,真相大白。
李淳風拿著案卷走進了河陽王府,李淳泫聽聞太子親自來了,趕忙去門口迎接。沒想到,李淳風看都沒看他一眼,就徑直往里走,一直走到中堂,才停了下來。
李淳泫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見太子坐下了,趕忙吩咐下人上茶,自己跪了下來,說:“臣前些日子言語無狀,冒犯殿下,這幾日在府中禁足思過,已然知錯,請殿下降罪。”
“降罪?孤先不和你說這個,你先把案卷拿去,看看自己都做了什么蠢事!”太子一把將案卷丟在李淳泫的臉上。
李淳泫慌忙展開案卷細看,看著看著,冷汗就冒了出來。他現在恨不得一巴掌抽死了自己。他一直覺得馬思賢是一個干吏,也是個好人。覺得他勤快機靈,說話條理清楚,辦事牢靠,根本沒有特意防備過。那日,李淳泫想著,反正自己也在屋中,把印給馬思賢蓋,根本不會出什么事。想不到馬思賢竟然敢偷梁換柱,把自己完全蒙在鼓里。事后,他竟然忘了自己曾經將印章給馬思賢蓋過的這件事,連太子問他的時候,他都沒想起來。
事情到了這一步,李淳泫已經沒臉為自己分辯什么了,他膝行數步,到太子身邊,低聲說:“多謝二哥還我清白。臣罪丘山,無話可說。臣愿受國法。”
李淳風抬起手就想一巴掌扇下去,又死死忍住,半晌才說:“你……你到底有沒有腦子?”
李淳泫無地自容,愧悔交加,只好伏地請罪。
“孤問你話的時候,還信誓旦旦地和孤說什么,我又不是三歲小兒,不會把印交給別人,結果呢?你比三歲小兒還不如!孤怎么會將那么重要的事交給你!”太子氣急敗壞地說。
“是,臣……臣有罪。”李淳泫翻來覆去,也就這么一兩句話可以說。
“你現在知道認罪了?當初說的那些話,你還記得么?說這是底下人為孤‘分憂’?說讓孤不要后悔?這些,是不是你說的?”李淳風開始秋后算賬。
“我……我……”李淳泫抬起頭,看見他二哥一臉的暴怒,心中害怕。但一想到自己曾經說那么傷人的話,太子卻還為了還自己清白而奔走,又多了幾分慚愧。他不知道要如何才能表達自己此刻的后悔,于是狠狠一巴掌扇在了自己的臉上,說:“臣該死。臣自己掌嘴。”
暴怒中的李淳風看到六哥這么做,還是心軟了,他拉住李淳泫的手說:“孤什么時候讓你掌嘴了?不懂事。”
李淳泫聽到太子這么一句話,眼淚刷地一下下來了。
太子看著自己的弟弟哭得傷心,臉上還浮著五個手指印,心中更軟了幾分,將他扶起來說:“這次孤就不和你算賬了。你下次要長記性。可知道了?”
“是……嗯……是……”李淳泫一邊用手胡亂抹著眼淚,一邊哽咽地答到。
“你幾時能長大?都是要成親的人了。”太子無奈地轉頭,示意內侍遞過來帕子,為六哥拭淚。“孤幾次教導你,你都不肯聽,這次吃了虧,可真的要長進些了。”
“臣知道……臣再不敢……”李淳泫拿著帕子,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哭點什么。他沒什么可委屈的,可能是太慚愧了,只能用帕子掩面。
李淳風見六哥如此,原來的十成怒火,現在都化成了一汪清水,“好了,這次便算了。孤就判你個失察之罪,罰你兩個月的俸祿吧。”說罷,拍了拍李淳泫的肩膀,又說:“不哭了,多大的人了,哭成這樣成何體統?”
李淳泫見太子反過頭來哄他,心中更是不好受。自己蠢成這樣,還對太子出言不遜,太子不怪罪,盡心替自己善后不說,現在還輕輕放過自己。這真是……他覺得自己沒臉呆在這個世界上了,不知道以死謝罪能不能穿回去?就算在這里挖個坑把自己埋了,都是污染土壤。
太子見六哥還是死死地將帕子按在臉上,死活不肯放下,以為他是在和自己鬧別扭,又有些生氣,說:“你這是做什么呢?孤都不追究你了,你還鬧?”
李淳泫聞言,趕緊又跪下了,拉著太子衣襟下擺說:“臣不敢,臣……殿下打死了臣吧,臣沒臉活著了。”
“呵……”太子聽到這樣孩子氣的話,不禁笑了出來,“孤若打死了你,陛下還不找孤算賬?好了,你既已知錯,孤就不打你了。”說罷,又伸手將六哥扶起來。
“生了臣這么個不爭氣的兒子,說不定陛下也覺得丟臉。”李淳泫嘟囔到。
李淳風哈哈大笑,說:“別胡說。”又拍了拍六哥的背,以示撫慰,然后說:“這件事,孤會上報給陛下,你要找打,就找爹爹去。”
“啊?”李淳泫又苦了臉。
“不然呢?青苗法出事,湖廣民變,這么大的事,孤能瞞著陛下不成?”太子白了六哥一眼。
“哦,臣知道了。”李淳泫懨懨地說,這會兒,他已經收了淚,但仍然是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
李淳風再次笑道:“好啦,六哥寬心,陛下比孤還寵你,怎么忍心重罰?”
李淳泫收拾了一下情緒,回答道:“即使陛下重責,也是臣當領的。殿下如此寬宥,臣不敢當。”
“這會兒終于會說話了。”太子又拍了六哥一下,說:“別苦著臉了,你的禁足解了,今晚去孤那里用飯。”
李淳泫有點驚訝的看了太子一眼,最后點了點頭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