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李淳泫到了東宮，與太子一起吃飯。剛吃到一半，他想起了什么，迫不及待地問太子說：“殿下，郴州那邊的民變到底怎么樣了？若真出了大事，都是臣的罪過。”
　　太子看了他一眼，說：“食不言，等下吃完再說。”
　　李淳泫只好默默地點點頭，然后繼續(xù)埋頭吃飯。不一會兒，就吃完了。
　　太子看他真的很著急知道，就放下了筷子，對他說：“這次的民變并沒有很嚴重。朝廷嚴厲處置了欺上壓下的那幾個地方官，民怨就平息了一半。再加上戶部就近調(diào)配了一些賑濟的糧食，在京師的賑災款項也已經(jīng)發(fā)下去了，估計過不了多久，變亂就能平定了。岑立本已經(jīng)被任命為荊湖南道安撫使，他老成持重，應該不會有大事。除了平亂，更重要的是，孤想讓他去實地調(diào)查下青苗法的施行情形。若真的是害民之法，那便不可再用了。”
　　李淳泫聽了，松了一口氣，說：“那就好。青苗法的確會出現(xiàn)諸多問題，但是朝廷缺錢，也是不得已試行之。當初秦尚書已論列了不少弊端，如今看來，恐怕都成真了。”
　　“民為邦本，若果真為害民之法，哪怕朝廷再缺錢，亦不能推行。不然，不用西戎，我們自己就亂了。”太子沒有一點猶豫地說。
　　“殿下圣明，臣以前聽過一首詩，其中有一句是這樣的‘覆舟水是蒼生淚，不到橫流君不知。’之前，臣對這樣的話并無切身體會，這次是有了切膚之痛。若不是協(xié)理戶部，臣真的不知道天下這大大小小的官吏，心中到底在想什么。高坐于朝堂之上，我們看到的聽到的又是什么。”李淳泫有些感嘆地說。
　　“你還說，要不是你這般疏漏，也不至于……”太子聽了這話，不禁橫了李淳泫一眼。
　　“是，臣知罪。”李淳泫忙站起來認錯。
　　“剛才你說的那首詩，孤沒聽過，全文你還記得么？”太子也是心有所感，對剛才李淳泫提到的詩起了興趣。
　　“全文是這樣的：‘高閣垂裳調(diào)鼎時，可憐天下有微詞。覆舟水是蒼生淚，不到橫流君不知。’不過作者臣不記得了，好像是個無名的前朝詩人吧。”李淳泫背了全詩，作者他是真不知道，因為這是他“前世”在網(wǎng)上看來的。
　　“好，你把這首詩寫下來，孤要找人裱起來，就放在孤的書房之中，隨時給孤提個醒。”太子吩咐到。
　　“是。”李淳泫恭敬地回到。
　　“嗯，你隨孤去書房吧，孤有話和你說。”說罷，太子就起身走了。

　　李淳泫有些惴惴不安地跟隨太子到了書房。
　　“你跪下。”剛進門，太子就淡淡地說了一聲，同時一揮手，讓內(nèi)侍退了出去。
　　李淳泫趕忙跪好，同時抬頭看了看太子的神色，好像并未發(fā)怒，心下稍安。
　　“六哥，這次的事，孤知道你知錯了，但是還是要教導你幾句。”太子見李淳泫一臉恭順，語氣還算和緩。
　　“是，臣恭聽殿下教誨。”
　　“戶部發(fā)生的事，孤就不說了。若以后再辦差，你自然知道應該怎么做。但是，你在孤這里說的那些話，就不能不分說一二。”太子的聲音緩緩道來。
　　雖然天氣很冷，書房中的炭火也不算太熱，但是李淳泫已經(jīng)額頭見汗，他囁喏著說：“是……都是臣的錯，二哥……你不要放在心上了。臣當時就是豬油蒙了心，胡亂說的。”
　　“是，孤知道，你是一時氣急，說話的時候沒過腦子。”李淳風頓了一頓，又說：“你是在東宮，對孤說了那些放肆的話，旁邊除了內(nèi)侍宮人，也沒什么人。孤可以不與你計較，就像是哥哥原諒一個不懂事的弟弟。”
　　還沒等李淳泫松一口氣，李淳風的語氣突然嚴厲起來：“但是，若他日你在朝廷之上，說些悖逆之言，孤就算想要饒了你，都沒辦法向天下人交代。”
　　“不，臣不敢的。”李淳泫慌忙否認。
　　“不敢？若那日孤真的在朝堂上問你話，你的回話會是什么樣子？孤還不知道你，脾氣一上來，一點輕重都不分。”太子冷冷地說。
　　李淳泫都快哭了，這叫他怎么說？不過冷靜下來想想，若當時真的在群臣面前，估計他的確也不會顧忌太多。畢竟他已經(jīng)被憤怒和委屈沖昏了頭腦。
　　太子見李淳泫沉默不語，接著說：“孤對你而言，不僅僅是兄長，也是主君。你就是這般侍奉君上的？孤對你說過多少次，要謹慎，要克己，你聽進去了多少？”
　　“臣……臣今日都聽進去了。真的，臣記住了，以后不敢。”李淳泫也沒有別的可以解釋，搜腸刮肚，說出這么一句話：“殿下就再信臣一回。”說罷，抬起頭，懇切地看著太子。
　　“哎，望你說的都是真的，你起來吧。”太子嘆了一口氣說。
　　李淳泫重重頓首，然后才起身說：“是，臣說的都是真心話。”
　　太子有些心疼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喚來內(nèi)侍，絞了熱的帕子，遞給六哥說：“你先把臉敷一下。明日陛下應該會召你去長寧宮，看到你臉上的印子，還以為孤把你怎么了呢。還有額頭上，都敷一下。你自己下的手，都能弄得那么重。”
　　“……是……”李淳泫接過帕子，默默敷臉。心想：要是下手不重，你也不能就這么饒了我吧。但一想到明日要去見皇帝，心中就一陣恐慌，他對太子說：“殿下，明日陛下要打死臣怎么辦？”
　　“別胡說，陛下怎么會打死你？”太子安撫六哥說：“明日孤會去政事堂，那邊的事情辦完，就去長寧宮找你。你聽話一些，好好給陛下回話，若陛下真的要責罰，孤會給你求情的。”
　　“那就靠二哥救我了。”李淳泫笑了一下說。
　　“要靠你自己，你明天一定要恭謹一些，不能惹怒陛下，聽到?jīng)]有？”太子拍了李淳泫一下，說：“若你自己胡鬧，孤再也不會給你求情。”
　　“是，”李淳泫趕緊答應。

　　果然，第二天，李淳泫就被皇帝召見了。
　　到了長寧宮，李淳泫向皇帝請安，話還未說完，皇帝就打斷他說：“朕沒被你氣死就是好的，還請什么安？”
　　李淳泫只好默默跪好，表現(xiàn)出一副恭順知錯的模樣。
　　“不讓你管下部務，朕還不知道你蠢成這個樣子。看來，你當時對朕說的那些話，還真不是謙虛，要是朕將祖宗江山交給你，才是聚九州之鐵不能鑄一個錯字！”皇帝的憤怒并沒有因為李淳泫的恭順而有所緩解，繼續(xù)訓斥到。
　　“是，臣知罪。”
　　“知罪？郴州、沅州的那么多條人命，本應該供給安西的那么多糧食，現(xiàn)在都沒有了，你知罪有什么用？你能給他們抵命么？國家多事，你非但不能為朕分憂，反而在裹亂。天下百姓膏血供養(yǎng)十六年，就供養(yǎng)出你這么一個禍國的蠢貨來？”皇帝暴怒的聲音猶如實質(zhì)一般，劈頭蓋臉地向李淳泫砸來，砸得他頭都抬不起來。
　　“好，馬思賢那件事，朕就不提了，就當你年輕沒有處理政務的經(jīng)驗。那后來，你在東宮那些狂悖之言又是怎么回事？”皇帝接著問。
　　李淳泫震驚地抬起頭，看著皇帝，他對太子說的那些話，皇帝是怎么知道的？
　　皇帝冷冷地說：“你以為太子不說，朕就不知道么？”
　　天！東宮內(nèi)侍中有皇帝的眼線。雖然這件事李淳泫早有預料，但是皇帝如此不加掩飾地說出來，他還是震驚不已。
　　“你自己無能愚蠢也就罷了，還敢如此無禮于儲君？他是監(jiān)國太子，朕不在，太子的話就是圣旨，你竟敢這樣對君上說話？不是大不敬是什么？”皇帝的語氣非常不善，李淳泫看著皇帝的眼睛，那里面有他從來沒見過的眼神，他不想承認，但是，的確是厭棄，是的，厭棄。忽然間，李淳泫的內(nèi)心從惶恐變成了委屈。這就是君父么？
　　“你看著朕做什么？朕說錯你了？”皇帝有些不耐煩地說：“草詔，河陽王李淳泫處事不謹，無禮于君上，貶為盧龍郡王，削五千戶，明年三月之前成婚之藩。”
　　李淳泫聽了以后，心中瞬間像被堵了一團棉花一般，說不出什么滋味。削去親王爵位，削一半的食邑，他都認了，這也是他罪有應得。但是盧龍，那是什么地方？它在山海關那里啊，對這個時代來說，是不折不扣的邊地。封到那里，基本就意味著一輩子都沒機會再進京城了。說句不好聽的，哪怕是皇帝駕崩，自己都不一定來得及回來奔喪。明年三月之前就要之藩，皇帝就那么討厭自己么？哪怕是養(yǎng)條狗，養(yǎng)了十六年，也有感情了吧？
　　“還不奉詔？”皇帝看李淳泫一臉呆滯，心中更是不快。
　　“是，臣遵旨，謝陛下天恩。”李淳泫只好領旨，他又看了一眼高坐于御座之上的皇帝，想為自己求個情。突然，淚水充滿了眼眶，他死死忍住，再也說不出一句話。那個滿臉冰霜的人，就是寵愛了自己八年的父親么？太子說，君恩不可恃，當時我還不明白。現(xiàn)在，都明白了，不是說陛下也會有種種情非得已，而是說，君心易變。皇帝所有的寵愛，不過是因為我還有利用價值，可以為他牽制太子。而現(xiàn)在，一旦沒用了，就棄如敝履。說來說去，哪里是兒子，不過是一顆棋子罷了。我是蠢，我蠢在居然相信天家還有父子。
　　突然，李淳泫不知哪里來的勇氣，嚯地站了起來，對皇帝躬身行了一禮，說：“臣，多謝陛下點醒。臣愚昧，那么多年以來，竟然以為自己有資格恃寵而驕。臣不過是陛下手中的一枚棋子而已，隨手便能棄了。是臣想多了。雷霆雨露莫非君恩。陛下要怎樣便怎樣，哪怕殺了臣，臣也會仰藥就死。不用等明年三月，臣明日便收拾東西去盧龍。只是，成婚就不必了，何必耽誤人家姑娘家？”說罷，他就向殿外走去。
　　一眾內(nèi)侍都被李淳泫的話嚇得面如土色。皇帝怒極反笑，“哈哈，真是朕的好兒子，有骨氣！你在東宮的時候不是說，愿下御史臺詔獄么？既然如此，你不必去盧龍了，直接去詔獄好了。”說著，厲喝一聲：“來人，把這個悖逆的畜生押下去！”
　　兩邊的侍衛(wèi)略一猶豫，就上前制住了李淳泫。
　　李淳泫一掙，說：“不必如此，我自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