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燈一盞盞亮起,鏡如玉坐在主座上。因為謝識衣的到來,心里早就準備好的話,臨時改了說法。
她微笑靜靜道:“今日設宴仙臺邀請諸位長老,除了盡我浮花門地主之誼外,也是想向諸位說件事,問問大家的意見。”實際上,如果不是謝應在,根本沒有后面一句。
鏡如玉慢條斯理道:“青云大會往年都選擇抽簽比試,一輪一輪決出最后勝者,擇一百天驕定榜。但這一次,我想在規則上稍微做些變動。”
她說話的時候,視線笑吟吟看過在場每個人,最后落到謝識衣身上,輕輕說。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你我都知修行一事關乎人、關乎時、關乎運。擂臺方寸之地,一場勝負,談何去論一個人的真正實力?不若換一種比試,浩大天地間,或許更能見一人的心性與天姿。”
“浮花門有一處汀瀾秘境,乃我派洞虛期太上長老渡劫隕落后所留。原是豢養毒蟲之地,現在已經荒廢多年。里面密林叢生,地勢險惡,氣候變化多端,乃是上好的歷練之地。其中細蟲毒蛇雖危險,卻也不致命。”
“我打算青云大會分為兩輪,第一輪決出五百人。第二輪讓這五百人入汀瀾秘境,先出秘境者為勝,諸位意下如何?”
她口中問著“諸位意下如何”,可是視線卻只看著謝識衣。
群山萬壑宛若獸脊暗中綿延,杏花飛過仙臺。琉璃燈火下,謝識衣的眉眼冷漠,垂眸看著杯中茶水。
九宗的太上長老沒有一人敢說話。青云大會一事,說大也大,說小也小。對于小輩來說是出盡風頭名揚天下的機會,可對于他們來說不過是小打小鬧、走個過場罷了。
鏡如玉設宴就已經讓人心生警惕了,現在謝應也來了。這兩人的對話博弈,沒人敢摻和進去。
鏡如玉安靜等了會兒,沒有回應,又笑著問了遍:“渡微,你覺得如何?”
即便現在他們一個主座,一個客座。
鏡如玉內心的焦躁和恨意,也并沒有散去。她笑容優雅得體,眼眸深處流轉的情緒,深如沼澤。
謝識衣平靜說:“挺好的。”
他一發話,九宗長老都暗舒口氣,重新揚起笑容,開始出聲。
“鏡門主所言極是。”
“擂臺方寸之地確實不容易看出一個人真正的實力。”
“汀瀾秘境中或許更能看出水平。”
人群中秦長熙拿著半截折扇,聞言低下頭,唇角慢慢勾起。
鏡如玉卻沒笑。
她生性多疑,聽到謝應同意,心里沒有落下石頭,反而更加沉重。當即試探道:“那么渡微這是同意,將汀瀾秘境作為青云大會第二輪場地了?”
“同意。”謝識衣放下杯盞,雪白的衣袖拂過一些案上落花,他抬眸,淡淡道:“既然要在浩大天地間見一人的心性資質,就該做到徹徹底底不加干涉。”
“我加一條規則,汀瀾秘境開放之時,任何人不得以神識窺探秘境中發生的事。”
秦長熙笑容停在臉上。
眾長老愣怔。
而他鏡如玉坐在高臺上,視線也撕破所有虛假的偽裝,遙遙望向謝識衣。
月色華燈下,謝識衣墨發染霜,微藍鮫紗暗轉流光,神色冷漠,輕聲說:“天衍四九,人遁其一。排除所有變數,就是其一。你我既是局外人,那就干脆不要入局。”
他甚至不需要像鏡如玉那般虛情假意地向他人請示意見。輕描淡寫說出自己定下的規則。
秦長熙的手一點一點握緊,銀狐面具下的眼睛晦暗不明盯著謝識衣,暗自咬緊牙關。
在浮花門的地盤上,鏡如玉提出汀瀾秘境一事,他以為以謝應的性格定會拒絕,少不了一番交涉。
沒想到,謝應輕而易舉就同意了?之后追加的規則,更是直接阻絕九大宗眼線,讓汀瀾秘境置身暗處——方便他們做手腳。
——謝應到底在想什么!
鏡如玉:“渡微是打算在汀瀾秘境外布下伏羲石?”伏羲石,能夠確保任何人的神識不能入內,秘境里面的事不被任何外人知曉。
謝識衣:“嗯。”
鏡如玉盯著他,隨后笑了出來,聲音若冰玉碎裂:“好啊。”
“他到底在想什么?”仙宴結束,秦長熙幾乎是第一時間就問出了聲。他遠在紫金洲,與謝應接觸不多。知道這人危險,卻從來沒像這次這樣直面謝應。
鏡如玉冷笑:“他在想什么?上重天誰能猜中呢。”
秦長熙抿了下唇,眼眸深處掠過一絲極深的算計。
鏡如玉平靜轉頭:“不說謝應,我倒是想問問,你想干什么?”
秦長熙收獲她的的打量,馬上直起身板來,也沒打算隱瞞,微笑說:“門主可曾聽過御魘之術?”
鏡如玉沒說話。
秦長熙說:“當初留仙洲那只鳳凰,其實就是被御魘之術所控,才會失去理智不顧一切地攻擊紫霄。”
鏡如玉挑眉道:“御魘之術是控制魔種的,謝應是化神巔峰修為,你上哪找個同等修為的魔種對付他?”
秦長熙微笑:“長熙自有打算。”
*
浮花門為太上長老設有專門休息的靈峰。但謝識衣沒有多停留半刻,直接往定源峰走。九宗長老也不敢多問,恭恭敬敬站直,等他走了才暗中舒口氣。
等他離開,流光宗扶城長老面色鐵青,重重拂袖而去。
虞心在謝識衣出璇璣峰時,便從暗中走了出來:“盟主,我們現在要去哪里?”
謝識衣說:“定源峰。”
虞心:“啊?”
定源峰不是浮花門最外面的一座雜峰嗎。
謝識衣走到一半、忽然駐足,語氣冷淡說:“扶城長老。”
扶城就在他后面一點,被他叫住的瞬間、身軀僵硬。眉心的紅菱在月色下暗紅如道傷口。他暗中握緊手,抬起頭,努力穩住氣息道:“不知盟主喚我有何吩咐?”
謝識衣淡淡吩咐說:“跟過來。”
扶城:“……”
扶城隱忍著怒氣,回到:“是。”越是九宗權勢中心,越是知道眼前之人的恐怖。他揮揮手,兩位流光宗的長老跟上自己,緊跟謝應身后。
扶城低下頭,眼中掠過無數思量,心機沉沉,猜想謝應喊他過去的原因。
——因為仙宴上的出言不遜?不,不會,謝應若是為這種事動怒就不叫謝應了。
——因為回春派紫霄的事?不,也不會,宗主早就因此去過霄玉殿一趟了。一件事,謝應不可能分兩次解決。
難道因為殷關殷獻?扶城想到這里,心思如用石子落入沼澤一點一點往下陷。
面色鐵青,覺得可能就是真相了。
殷關殷獻在人間與各國交涉,設“監//禁室”,將魔種送向四百八十寺。雖然現在兩人都已經死于仙盟之手,但他不知道謝應對監//禁室的事了解多少。
若是問起,他又該怎么說。
扶城是殷家宗室,在流光宗又貴為太上長老,身份尊貴,若說對這件事完全不知,謝應不可能會信。
至于扶城后面的兩位大乘期長老,則更提心吊膽、屏息凝神。其實他們對謝應了解不多,流光宗與忘情宗一直交惡,若不是扶城這副謹小慎微的樣子,他們見到謝應雖然震驚,但不會如此恐懼。
能讓在宗門內一向心高氣傲的扶城長老都警惕這樣子……這位年輕的仙盟盟主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虞心時不時往后看一眼,完全不知道盟主為什么要讓這個老頭跟上。就像他不知道盟主為什么取鏡如塵眉間血一樣。其實問一下就能問出來,不過這些謎團注定不是他能得到答案的。
定源峰瀑布聲震如雷,雪白的浪花濺于夜空中如星芒。
謝識衣走下,衣袍帶著清輝掠過芳草。xしēωēй.coΜ
扶城深思熟慮了一路后,決定先發制人,開口說道:“不知盟主,喚我前來到底有何事?”
謝識衣說:“我不想殺人。”
扶城不明所以,卻被他這冷冷的一句話搞得臉色煞白。
謝識衣又輕描淡寫道:“既然是你們流光宗的人,以后不要再讓他出現在我面前。”
扶城:“……”
扶城:“?”
扶城愕然,之前所想的關于秦家關于人間關于魔種的詭辯之詞都咽在喉嚨里。
大腦一片空白,一時間完全反應不過來——什么叫流光宗的人不要出現在他面前?流光宗的人,除了宗主和幾位太上長老誰能出現在謝應面前?誰又敢頻頻出入霄玉殿?
幾人過杏花疏影,云開霧散。
瀑布聲中、廂房前言卿和殷無妄的對話清晰傳過來。
“你剛剛說什么?我沒聽清。”言卿剛剛是真的沒聽清。從殷無妄說“你是為了報復我才偷走令牌”的那句話開始,他就愣住了。
殷無妄深呼口氣,重新看向言卿。言卿穿著藍白的衣袍,墨發柔順,桃花眼笑或不笑都似是含情。他懷里抱著一只黑色的蝙蝠,手腕上的紅線更顯得人清瘦。腕骨伶仃,眉目如畫。站在月色下,像是他驀然回首后才發現,一直原地等他的人。
殷無妄啞聲說:“我說,對不起,當初是我負你。”
“你為我做了那么多,為我掏出一顆真心,我卻棄之如敝履,將你送來的花轉贈他人。”
第一次說這些的時候,他心中半是懊悔半是苦澀。但第二次說的時候,詭異地涌現出一種瘋魔的快感和自負來。一想到言卿如今是謝應的道侶。這種興奮更是叫血液都在沸騰。
殷無妄忽然抬頭,說。
“燕卿,你不是真心喜歡謝應的對嗎。”
“你嫁給他只是為了報復我。”
他唇角的笑萬分苦澀,眼中痛色真真假假混雜。
“你沒必要的,為了報復我嫁給一個完全陌生的男人。”
言卿:“……”
不得志都被這狗血潑天的情景給澆懵了,瞳孔地震:“我滴乖乖。”
言卿眼疾手快,把不得志的眼睛捂住,不想讓這本來就滿腦子不知道啥玩意的蝙蝠現在腦子里再多一些傻逼東西。
他一邊捂住掙扎想看戲的不得志,一邊輕輕笑出聲來,看著殷無妄說:“不是啊,有必要的。”
殷無妄一愣。
涌到嘴邊嘲諷的話,因為會涉及謝識衣,言卿又懶得說了。
言卿只是似笑非笑:“你說錯了,謝應對我來說并不陌生。”
“無論是羅霖花,還是令牌,求親一事本就是我居心叵測。”
“而且,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歡他呢?”
言卿慢悠悠說。
“我對他什么感情,我自己都不知道。”
殷無妄?
聽到殷無妄聲音的時候,扶城人都僵住了。
流光宗宗主納妾無數,子孫也無數。他對宗門內的小輩向來是懶得搭理,卻對殷無妄有過的唯一一絲印象,就是那個所謂的“少宗主”名銜居然落在一個金丹期的廢物身上。
不過,殷無妄剛剛在說什么?
“你嫁給謝應只是為了報復我?”
“……”
扶城一輩子都沒那么震驚過,瞳孔都縮成一點。他又驚又急,恐懼和憤怒沿著脈絡燃燒,剛想開口。
卻忽然,聽到旁邊的人輕輕笑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