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只攪我心
    </br>
    </br>京城交好的名門世家，逢年過節(jié)都有禮物往來，阮府從前與惠文長公主雖無交情，但她上回賞賜阮碧，答謝也是禮尚往來。連禮物都退回來，分明是惠文長公主極度不滿。阮碧暗暗奇怪，大夫人交際手段不弱，怎么會跟長公主鬧僵了呢？
    </br>
    </br>她哪里知道惠文長公主是說一不二慣了的人，別人丁點猶豫在她眼里都是忤逆，更何況，大夫人敢直接說出阮碧在議親——休說只是議親，便是訂親了，惠文長公主都覺得理應(yīng)退掉……
    </br>
    </br>大夫人知道這回事情辦砸了，稟告老夫人，少不得挨一頓罵。因此回到阮府，直接打發(fā)兩位姑娘回各自的院子，自己一個人去見老夫人。
    </br>
    </br>阮碧回到蓼園，寫了半個時辰的字，湯婆婆滿臉堆笑地來了。
    </br>
    </br>“婆婆，什么事？”阮碧繼續(xù)寫著字。
    </br>
    </br>“姑娘。”湯婆婆湊近一點，低聲說，“聽說方才老夫人罵了大夫人一頓。”
    </br>
    </br>這事阮碧早預(yù)料到了，神情淡淡地說：“哦，就這事呀。”
    </br>
    </br>湯婆子發(fā)現(xiàn)這位姑娘的胃口越來越刁了，一般的消息已經(jīng)不滿足了，硬著頭皮說：“老夫人罵了大夫人后，叫管家備車，去東平侯府了。”
    </br>
    </br>阮碧一怔，看看鐘漏，都已經(jīng)過申時四刻了（下午四點多了），到東平侯府都得酉時了（下午五點），什么事，老夫人這么著急，都不能等到明日？百思不得其解，只得作罷。仍叫秀芝賞了湯婆子。
    </br>
    </br>隔日，管家把裝好軸承、配好木匣的西王母祥云圖送了回來，老夫人又展開細看，份外滿意，主動提出，讓阮碧陪著四姑娘去紅葉庵探望林姨娘。
    </br>
    </br>紅葉庵位于京郊十里的一片楓樹林邊，不大不小。聽說庵堂原本是一位相爺為犯錯姬妾修建的，后來漸漸出名，大戶人家的姬妾或犯了錯或年老色衰，便都打發(fā)到這里，美其名曰祈福，其實就是任其自生自滅了。
    </br>
    </br>林姨娘住在后院偏角一間小小的矮房子里，阮碧進去，先聞到一股藥味、溺騷味混雜的惡心氣味，低頭一看，只見坑邊尿壺灑出大半在地上。胸口濁氣上沖，伸手想要推開窗子，四姑娘拉住她，歉意地說：“姨娘還不能吹風，妹妹先去外面等著我吧。”
    </br>
    </br>呆會兒她們母女要說悄悄話，自己反正是要避開的，阮碧也不強撐，點點頭。上前一步，對坑上躺著的林姨娘曲膝一禮：“見過姨娘。”
    </br>
    </br>林姨娘臉容消瘦，再無從前妍態(tài)。勉強笑了笑，有氣無力地說：“多謝五姑娘來看我，這里腌臜，姑娘還是去外頭坐著，別沾了穢氣。”
    </br>
    </br>阮碧看她鬢角都開始泛白，心里不是滋味，說：“姨娘放寬心，好好養(yǎng)身子，來日方才。”說罷，退出房間，到外面的日頭底下站著，方緩過一口氣來。
    </br>
    </br>秀芝也跟著退出，很是震驚。“怪不得每次回家，娘一再跟我說，可千萬不能做妾。”
    </br>
    </br>“你母親倒是個聰明人。”
    </br>
    </br>秀芝點點頭，說：“娘說她以前在梁王府當廚娘的時候，府里的姬妾就跟走馬燈一樣，去了一批，又來一批。”
    </br>
    </br>聽到這話，阮碧只覺得心里象是揣一塊大石頭，說不出的煩悶。一會兒，見秋蘭提著水桶出來，料想是要打掃，對秀芝說：“你也去幫手吧。”
    </br>
    </br>秀芝一點猶豫都沒有，點點頭，挽起袖子進里屋去幫忙了。
    </br>
    </br>過了半個時辰，她才出來，低聲說：“可嚇死人了，被子里全是跳蚤，一個個吸足了血。”
    </br>
    </br>阮碧渾身毛骨悚然。
    </br>
    </br>又站了一會兒，秋蘭眼圈發(fā)紅地出來，低聲說：“五姑娘，姨娘請你進去說話。”
    </br>
    </br>這回再進屋，已沒有方才那股惡心氣味，床單被子都換過了，林姨娘倚著坑背坐著，精神比方才好了許多。四姑娘站在坑頭，正在給她梳理頭發(fā)。
    </br>
    </br>“五姑娘，四姑娘跟我說，是你求情讓老夫人準她來看我的，多謝你了。”
    </br>
    </br>“姨娘別這么客氣，我不過是張張嘴巴。”
    </br>
    </br>大宅子里，張張嘴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很多時候張了嘴巴，不僅不會準，還得挨罵。這個五姑娘，從被囚蓼園東廂房，到如今敢張張嘴巴，憑的什么？林姨娘雖然不清楚，卻知道她比四姑娘強。“五姑娘就別謙虛了，以后還請五姑娘多多照顧四姑娘。”
    </br>
    </br>“我與四姐姐同住一個院子，理應(yīng)互相照顧。”
    </br>
    </br>四姑娘抬起頭，默默地看阮碧一眼，手里不停地替林姨娘挽好一個發(fā)髻。拿過銅鏡對著她，說：“姨娘看看，可還合意？”
    </br>
    </br>看到鏡子一張臘黃的臉，林姨娘趕緊移開視線，推推四姑娘的手說：“合意合意，你跟五姑娘呆的夠久了，快點回去吧，免得大夫人罵你們。”
    </br>
    </br>四姑娘看看窗外，知道時辰不早了，依依不舍地說：“姨娘，你好好養(yǎng)身子，我下回再來看你。”
    </br>
    </br>林姨娘也是不舍，眼底閃過一抹暗紅，點點頭。
    </br>
    </br>從紅葉庵回來，這一路，四姑娘都沒有說話，只是怔怔發(fā)呆。
    </br>
    </br>一直到走進蓼園的月亮門，她才回過神來，拉住阮碧手，堅定地說：“五妹妹，這回多謝你，我會記著一輩子的。”不待阮碧回話，松開手，大步往正房走。
    </br>
    </br>阮碧看她背影一眼，往東廂房走。剛抬腳，東廂房門簾挑起，秀平出來了，笑盈盈地說：“姑娘總算回來了，三老爺想請姑娘過去一趟說話。”
    </br>
    </br>阮碧心里一跳，跟秀芝說：“你先回去吧，我去秀平姐姐處，一會兒就回來了。”
    </br>
    </br>跟著秀平到香木小筑，只見阮弛蹲在院子里的水池邊，正在喂金魚，沒拄拐杖，看來腿快痊愈了。
    </br>
    </br>阮碧上前見禮。
    </br>
    </br>阮弛抬頭看她一眼，一松手，把手里的魚餌全撒在水里，緩緩站起來，嘴角擠出一絲冷笑，說：“真是好手段呀，五丫頭。”
    </br>
    </br>阮碧不卑不亢地說：“三叔年僅二十，就成為正六品官員，大周朝沒有幾個。在三叔面前，我如何敢枉談手段？”
    </br>
    </br>阮弛惡狠狠地說：“我都是靠實力取來了，可不象你攀附權(quán)貴。”
    </br>
    </br>“這話就可笑了，三叔你若是沒有攀附上晉王，能升得這么快嗎？”
    </br>
    </br>“我與他有同袍之澤，共歷生死。”
    </br>
    </br>“那三叔以為我與他是什么？”
    </br>
    </br>阮弛看她面沉若水，著實納悶，一個十三歲的小丫頭談到男人，咋這么淡定呢？ “不要臉。”
    </br>
    </br>阮碧微微惱怒，轉(zhuǎn)身就走。
    </br>
    </br>“站住。”
    </br>
    </br>阮碧充耳不聞。
    </br>
    </br>阮弛只得快步攔在她面前，不情不愿地說：“他有信給你。”
    </br>
    </br>阮碧瞪著他說：“退還給他，下回叫他派個禮貌的人來送信。”說罷，繞過他，逕直走出院門。
    </br>
    </br>阮弛僵在原地，臉上一陣青一陣白。一會兒，他走進書房，把懷里的信塞進《興平廣記》里，叫來秀平，說：“把這本書送給五姑娘，記著，她不收，你也別回來了。”
    </br>
    </br>秀平不敢接書，撲通一聲跪下，抽泣著說：“三老爺，你還是直接殺了秀平吧，那五姑娘的性情你又不是不知道，上回晉王這么請她，她都不肯回頭，我又有什么辦法能使她回心轉(zhuǎn)意呀？”
    </br>
    </br>阮弛把書扔在她腳邊，冷冷地說：“你要想死，也死在她那里。”說著，轉(zhuǎn)身到榻上躺下，背對著她翻開書看著。
    </br>
    </br>秀平跪在地上，抽泣半天，見他背影一動不動，心里瓦涼瓦涼。當初自己究竟是怎么鬼迷心竅了，非要跟著這個三老爺？大老爺雖然年齡大了，好歹比三老爺知冷知暖一點。
    </br>
    </br>知道再哭也沒有用，秀平抽出手絹，抹抹眼淚，撿起書走到蓼園。她也是有自尊心的，被阮碧三番五次的拒絕，又羨慕她好運，心里是既怕她又厭惡她。在門口徘徊半天，咬咬牙，擠出一臉的笑容，走進東廂房，
    </br>
    </br>見到阮碧，二話不說，先跪下，高舉《興平廣記》過頭頂，說：“五姑娘，三老爺說了，若是姑娘不收這本書，讓我死在姑娘這里。”
    </br>
    </br>阮碧看她眼睛通紅，鬢角微亂，惻隱之心頓起。但又不愿意這么便宜阮弛，否則以后，他回回拿秀平的性命來威脅，想了想，拿起書，拉起她說：“你隨我去見三老爺吧。”
    </br>
    </br>秀平一聽，頭搖得跟撥郎鼓一樣。“姑娘你就當可憐可憐……秀平吧。”
    </br>
    </br>阮碧想了想，也不為難她了，說：“秀芝，你留秀平姐姐在這里喝杯茶吧。”說罷，她帶著書，又到三老爺?shù)脑鹤樱哌M書房，直接把書摔在三老爺身上，指著他鼻子說：“你真是一個懦夫，出了事就把自己的女人推出來。”
    </br>
    </br>阮弛翻身坐起，冷笑著說：“什么女人不過是別人硬塞給我的下濺奴才。”
    </br>
    </br>阮碧氣噎，說：“你倒是推的一干二凈，當初你不要誰敢逼著你收。”
    </br>
    </br>阮弛揀起《興平廣記》，扔回阮碧腳邊，說：“把信收下我就準她回來。”
    </br>
    </br>“想我收信，先向我道歉。”
    </br>
    </br>“休要做夢了。”
    </br>
    </br>“好。”阮碧揀起書，取出信，“向我道歉，否則我直接撕了信。”
    </br>
    </br>阮弛震驚，直直地看著她，見她眉宇間一股狠絕，知道自己這回是輸定了。咬咬牙，心不甘情不愿地說：“好，我向你道歉，方才不該說你不要臉。”
    </br>
    </br>阮碧二話不說，把信塞進袖子里，往外走。
    </br>
    </br>“五丫頭。”
    </br>
    </br>阮碧頓住腳，回頭看著阮弛。
    </br>
    </br>“我等著，等著你飛不上高枝摔的稀巴爛的那天。”
    </br>
    </br>阮碧輕蔑一笑，說：“三叔，你休要做夢了。我作什么要去攀高枝？我只會自己長出翅膀。”說罷，快步走出香木小筑，隨著走動，信在袖子里磨蹭著皮膚微微發(fā)癢，心里也跟著蠢蠢萌動。
    </br>
    </br>一回到自己屋子里，打發(fā)走秀平，又叫秀芝守好門，她迫不及待拆開信。
    </br>
    </br>誰為此禍，衹攪我心。
    </br>
    </br>只有八個字，這倒是很符合他的性格。
    </br>
    </br>阮碧莞爾一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