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娘子(全集) !
我一大清早就去廚房給他們做幾樣清淡早飯,熬一鍋赤豆粥,蝦米炒青菜鑲面筋,還有下粥很好的炸醬蓬蒿,韭菜剁碎拌雞蛋面漿煎餅,做好后在花廳里擺上桌,大少奶奶好說歹說拉著二夫人來一起吃,可眾人都哭腫了眼眶,個個端著碗低頭也全沒胃口的樣子。正吃到一半,剛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一個門房小廝趕了回來,一路小跑進(jìn)了花廳,大少奶奶立刻放下碗:“見到大爺沒?”
小廝喘著粗氣:“沒、沒見到……監(jiān)牢大門把得嚴(yán)嚴(yán)實實根本不讓進(jìn),給錢也不行。”
“那你可找到麻刁利他們幾個?”二少爺接著問。
“也不曾見到。”小廝搖搖頭:“我從衙門口過時,正好看見那日來家時在門口坐過一陣的那個官差,我當(dāng)時給他送茶,因此說過兩句話,方才就問了他可曾看見我們家大爺沒有,他就推不知道,我又問趙師爺,他就說府太爺忽然有一份緊急公文要送至姑蘇,趙師爺昨兒晚間就親自帶著公文上船去姑蘇了。”
“怎么?麻刁利昨晚不說的是去找趙師爺么?”大少奶奶一時驚疑起來。
“正是呢,我也這么跟那官差說,他就說他今晨卯末時分去巡視開城門,倒是看見麻刁利跟幾個人一道拉著騾子馱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就急急忙忙出城去了,他想是去辦什么急事吧?……別的小的就再打聽不來了。”小廝怯怯地道。
“拉著騾子?還馱著東西?”大少奶奶無措地站起身,又腳步不穩(wěn)地跌坐回凳子上,眼淚滾滾往下落:“怎么辦?湛鋯……那些靠不住的奴才……定是拿了我昨晚給的銀子和東西跑了。”
“你、你都給他們什么了?”二夫人聽了一把拉住她的衣服:“給多少值錢的東西了?你呀你呀!就想著你那漢子,也不多動動腦子!先大夫人留下的那串大東珠?還有佛頭翡翠串子呢?還、還有那尊硨磲觀音?”
“因為他們說,那巡察御史也是個好佛的,還有刑部侍郎的家眷……”大少奶奶哭得更兇:“我一直厭惡這姓麻的為人,但湛鋯說他既圓滑辦事又乖巧,很喜歡用他,這回不也帶著他前后跑,我想他是知道這里面關(guān)節(jié)的,哪里像我們?”
“別說這個了!”二少爺猛地打斷她們兩個:“現(xiàn)在想法子救大哥最要緊,我去寫個狀子,待會兒送去告那幾個家奴挾物私逃的罪,說不定還來得及抓人。”
他說著就回屋,并且叫這個門房小廝:“你跟我來。”
我也隨他身后,幫著研墨攤紙,他略一沉吟便揮筆寫好一張,待墨水一干便折好遞給那小廝:“待衙門發(fā)出投文牌你就立刻遞了,等狀子準(zhǔn)出恐怕也得明后日,你先帶人去打聽下大爺?shù)氖拢姴坏矫嬉埠么鮽鱾€話。”
小廝去后,二少爺便一個人坐在書桌前不說話,我點起炭爐子煮水給他泡茶,一邊拿扇子扇火,一邊又想到弟弟死時的慘景,現(xiàn)在嚴(yán)家眼看也是家破人亡的敗相了,我眼淚止不住地流出來,眼睛模糊得只得拿袖子抹了又抹,卻不知二少爺何時就走到我身后,說了一句:“水早就開了。”然后便自己伸手拿起了銅壺,去往茶壺里沖水。
“少爺,還是我來。”我想去搶回水壺,他卻攔住我喃喃地道:“先是娘,再是玉香,現(xiàn)在又到爹還有大哥……荼夼說的都是真的啊!”
“荼夼說了什么?”我也想起昨晚小武的那些話。
“他說這天要變了,死的人有千千萬萬,這江都城里會血流成河,人畜無生,他是貶謫在此受罪的龍神,是逃不了的,索性睡過去不必再看這一場生靈涂炭……所以叫我趁早離開這兒,往南去,越遠(yuǎn)越好。”二少爺說著,端茶壺倒出兩杯茶來,一杯自己拿著,一杯竟遞到我手邊,我有點遲疑地接過,他勉強擠出一絲苦笑:“我身邊可以說話的人,已經(jīng)越來越少了……其實,看你昨天回來到現(xiàn)在的樣子,你弟弟也……”
我手里拿著杯子不禁發(fā)抖,只得咬著嘴唇點點頭。
因老爺早已為自己有備下的上等壽材,又等不及大少爺回來,所以由二少爺主持,給他擦身裝入了殮。
接著家中上下清點家丁小廝人數(shù),原本是要安排設(shè)靈堂擺白事的準(zhǔn)備,哪知才查明了里外幾處門房、聽差、跟隨,十幾個人里竟少了十個,只有女傭婆子里,除了死的元珍,剩下各房八個人還在,大少奶奶忍著煩亂把眾人聚集起來大概吩咐了一遍,我卻看到唐媽和廚娘李嫂她們互相眨眼睛,想是還在算計趁亂多撈東西。
等到家里掛起白布,所有人穿上孝服,卻忽然聽見屋外大街上亂哄哄的,一伙人瘋了似的四面八方亂跑,口中嚷嚷著:“大明沒啦!皇帝老子自盡于煤山……上月十九闖賊破入京城,皇帝老子自盡于煤山啦!”
起初家里也聽不清,二夫人執(zhí)著佛珠走出來問道:“外面那些人吵嚷什么?”
二少爺側(cè)耳聽了聽,臉色大變拔腿就跑出去,我也跟在后面,一直出了大門,他抓住街上一個人問:“這些話是哪兒傳來的?”
那人穿著長衫,滿臉汗珠子,也像個斯文讀書人樣:“城外來了一群逃難的,他們傳出來的,今上午衙門的人聽說還派人去查,恍惚說的是今年正月里就在陜西那邊自立國號‘大順’,三月初幾路大軍就包圍了京城,十九日逼得皇帝自縊了!現(xiàn)如今北方還在打呢……”說話間這人就甩開二少爺?shù)氖峙芰恕?br/>
“真是個……國破家亡了?”二少爺面如死灰地立在那兒,口里說出這么一句。
天空里陰沉沉的,眼看雨又要下了,我便拉他:“天快黑了,別又淋著雨生病。”
他也就默不作聲地隨我進(jìn)來,在小廊下的圍欄靠著就不動了,說屋里太氣悶,不如在這里待一會兒。
大約又過了半個時辰,廚房的雜役說找李嫂不見,便過來叫我去做晚飯。我跟著他去到廚房里,打開米缸看時,里面只剩下薄薄一層,頂多再夠燒一頓的,我再到儲倉里看時,幾口米面袋子打開,里面竟全換成了泥沙,我只得一邊叫他去稟告一邊把剩米淘洗了燜上,現(xiàn)成的菜也沒幾樣,因要守孝所以不開葷腥,我便用水泡發(fā)的冬菇、木耳、青筍等佐菜燒了幾樣豆腐菜出來,二夫人說心口疼就不吃了,大少奶奶正為查家盜事項煩心盤查,也沒顧上吃,二少爺更是守在靈前,不吃不喝。
晚間大少奶奶的娘家人過來問候,但想來也是知道家里這官司牽扯重大,所以情面上坐了坐,說幾句話也就走了。
一宿也無別話。
第二日一早,大少奶奶就叫了二少爺一起到二夫人這邊房里,說是二夫人有話吩咐。
我一同隨了來,進(jìn)屋看見二夫人病得臉色蠟黃,歪在床上,從枕頭底下拿出一包錢來:“昨晚做夢時見到老爺走來跟我說,他在生時曾叫玉香在澄衣庵供了他的長生牌位,現(xiàn)在該換成靈牌,且這事得交由兒子親手去做,我在夢里也不敢跟他說大少爺在監(jiān)的事,只得胡亂答應(yīng)。小琥,這里是十兩銀子,你就出城去澄衣庵走一趟吧!”
大少奶奶也拭淚道:“你把靈位換了以后,務(wù)必當(dāng)場念誦三遍《地藏菩薩本愿經(jīng)》才好,只求老爺走得安詳。”
二少爺一一答應(yīng)了,便領(lǐng)著我一道出門坐車去。
到了澄衣庵,拜見完惠贈師太,由她領(lǐng)著到長生牌位前,恭恭敬敬洗手焚香,換過牌位,再點火盆,將牌位與帶來的冥錢香燭等仔細(xì)燒了,跟著惠贈師太我們?nèi)斯蛟谄褕F(tuán)上將經(jīng)文又念了三遍,等一切做完,惠贈又留吃過午飯,我們正收拾著準(zhǔn)備往回走,卻見昨天那個門房小廝帶著一個包袱跌跌撞撞地跑來,一進(jìn)門就喊著:“少爺!大事不好了!少爺……”
家中連日的出事,我們都已成了驚弓之鳥,聽他進(jìn)門就喊這句,二少爺臉都青了:“又出什么事了?”
那小廝將包袱塞他手里,然后一行哭著一行說出原委,二少爺走后不到半個時辰,就來了十幾個官兵,團(tuán)團(tuán)將嚴(yán)家大門堵住,領(lǐng)頭的一個拿出蓋有衙門印戳的公文,說什么嚴(yán)家長子嚴(yán)湛鋯之公糧私販、殺人行賄等數(shù)罪查明確鑿,昨夜四更天時已于牢中畏罪自殺,然其虧空公銀巨大,必得家財充公抵算,家里親眷也得一概搬出原房產(chǎn),另行收押……這小廝還沒說完,二少爺已經(jīng)氣得要沖出門去:“什么畏罪自殺?這伙官匪!就是看眼下朝廷傾覆混亂,就敢公然明搶良家……”
我趕緊去拉,那小廝更是把他緊緊拽住:“當(dāng)時我正在屋里向大少奶奶回話,她一聽到外間這些聲音,便連忙收拾了這一包東西,把我從窗子推出來,叫我拿了這些東西走角門出來到澄衣庵找二爺,叫您千萬別回去,只找個地方躲著……大爺若真已死在牢里,那她也要隨大爺而去的,但二爺是嚴(yán)家眼下唯一的香火和希望,切不可意氣用事,官府為免后患,必定斬草除根,只求……少爺平安……”小廝說著自己就哭起來,惠贈師太聽著不停地念“阿彌陀佛”,二少爺一手捶在身邊的門板上:“這一家人死的死、散的散,留下我一個人又有什么意思?”然后又要沖出門去,我死死擋在門前:“少爺!您還不明白老爺?shù)挠靡饷矗克麨楹巫蛲硗袎艚o二夫人?為何指明了要您一早出城趕來澄衣庵為他供靈位?都是老爺泉下有知嚴(yán)家這一場大禍,所以他只好使這個法子讓您脫身,您若這時趕回去,不正是羊入虎口啊?”
二少爺回頭看了看那佛堂里的靈牌,終于哭著歪坐在地,我靠在門上哭,倒是惠贈師太拉著二少爺起身:“既如此,我這澄衣庵與嚴(yán)家素有淵源,近來這里香客日稀,來往人也不多,少爺暫且可以在我這庵里藏匿幾日,只是往后之事,還得細(xì)作打算。我這又是尼姑庵,男施主多有不便,只請于后院的雜物房屈尊吧。”
二少爺別無他法,我們一行三人便在澄衣庵暫時停留下來,一切事從長計議。
送東西報信的門房小廝名叫嚴(yán)楚,他的祖父母原就是嚴(yán)家太爺還在通州縣經(jīng)商時收在身邊的下人,只是他爹娘前些年相繼得病死了,現(xiàn)就剩下他一個,因為性格不活絡(luò)、口齒不快,雖然忠心耿耿,大爺也就派了他做個門房,并沒有過多重用。
二少爺一整日都跪在嚴(yán)老爺?shù)呐莆磺安徽f話,我偷偷問嚴(yán)楚,嚴(yán)家這等于是抄家么?嚴(yán)楚撓撓頭說弄不清,只是這些日子外面太亂,官家分明只是斂財,李成家的死了,官府把李成抓來了解大爺這樁事的始末,然后又判了他個凌逼妻子自盡的說法,若不想坐監(jiān),就交罰銀一百兩抵罪可了。那李成急得差點都想一頭撞死,說柴米油鹽斯貴,家里已經(jīng)快連飯都吃不上了,哪還有這些錢交?因此現(xiàn)在還在籌措也未可知。還有,自從傳出京城已被大順闖賊攻陷,皇帝自盡殉國之后,城里不少乞丐或饑民就開始明著打砸搶,官府或管到一些,但也有更多管不到的,良家老百姓只自求多福罷了。
我聽完這話,心中越發(fā)惦記爹娘的安危,總想回去再看他們一眼,可二少爺這副模樣又叫人放心不下,怕他一陣想不開又要回家去。
到了晚間,我?guī)蛢粲駧熖鲲垼滞夂鋈粊砹撕脦讉€男人,“砰砰啪啪”用力地敲庵門。凈玉趕去門邊問是誰,對方答說是江都知府派來抓通緝要犯的,凈玉一邊做手勢叫我去帶二少爺?shù)炔睾茫贿吪c他們答說:“這里是清凈尼姑修行的庵舍,至夜便關(guān)門,你們尋人來錯地方了。”
二少爺在里面也已聽到拍門,和嚴(yán)楚走出來觀望,恰好聽到那些人說是來抓要犯的,又一時找不到該躲哪兒去,我急得額頭出汗,指指后院,小聲說:“菜地里種著一片茄子,現(xiàn)在天黑,人伏在里面或許看不見。”
惠贈師太走出來,先作勢叫我們別驚惶,到那門邊往縫里張看,便大聲道:“你們既是官差,如何沒穿官服?現(xiàn)在已是戌時,城門且關(guān)了,聽你等幾人說話更不是本地人士,竟自稱官差卻不穿官服還夜里出城辦案的道理?”
那幾個人聽了一時大怒起來,開始抬腳踹門:“廢話少說!開是不開?爺們兒幾個砸你一道門也是輕而易舉!”接著就是不干不凈地叫罵。
看來是路過的強盜?二少爺驚魂甫定,就與嚴(yán)楚商議去找棍棒,凈玉幫著一起到廚房找來幾根粗大木棍,大家一起頂住門,那些人繼續(xù)踢打,惠贈師太嚇得喊:“你們既不是官差,又是這等豪強行徑,我是萬萬不得開門的,你們竟不知存些敬畏?我這廟里也有菩薩天王供奉,若有傷天害理之心,不怕報應(yīng)?”
外面那些人聽了還更大笑,叫囂說:“皇帝老子年年拜、歲歲供這些泥胎土塑,國家也照樣亡敗,你們這些拿著狗命裝虎嚇人騙錢的三姑六婆只去那有錢沒膽的人家里尚可混拐些日子,要在我等面前搬動唇舌,小心爺兒們賞你的嘴!”
這些人洋洋得意地說道著,其中有個又建議說:“這墻也不高,就是翻過去也無妨。”
凈玉聽了也不言語,拿一根大棒在手,就如座鐵塔一般的架勢立在那兒,墻外那些人果然一個做墊背一個踩著就從墻上露出頭來,朝庵里面看了一眼,就跟同伙笑說:“這師姑庵子里有寶咧!還藏個眉清目秀小相公,怪道不讓我們進(jìn)去!”那些人聽了就笑,凈玉看那人不注意,抬起棍子就朝他腦門一捅,那人慘叫一聲往后倒過去了,外面的人立刻光火起來,瘋了似的踢門,惠贈不禁埋怨凈玉說:“你這般激進(jìn)更要惹毛這伙強人,門破之后我們幾個如何抵擋?”
凈玉道:“師父不妨,外面統(tǒng)共六七個人,你和嚴(yán)相公可進(jìn)屋去避避,我這棒子一掄也能撂倒他三五個的。”
惠贈還是不放心:“你雖然比常人粗壯些,可畢竟還是女流……”她一句話沒說完,門上鐵栓的鉚釘就松了一顆滾落在地,凈玉氣頭上來:“狗賊!弄壞了門還得我修!”說時就一手扳著門閂,猛撩過去,外面踢門的幾個還正用力伸腳,冷不丁門松開,他們幾個借著慣性就一頭往前撞了進(jìn)來,凈玉眼明手快一頓大棒揮去,只聽“梆梆”幾聲實打?qū)嵉膼烅懀齻€人沒發(fā)出一聲就撲在地上不動了。門外的人一看這情景,也都一愣,凈玉大跨步躍出門檻,又掄起大棒在那些人身上一頓打,立時揍得他們叫爹喊娘地四散逃竄,凈玉倒不追任何一個,看他們跑遠(yuǎn)了,就回身把屋里幾個倒地的,像小雞一樣拎著后頸就提起來扔出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