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時節,驕陽當空。
兩人出行,難得不乘車。謝衍今日依舊著白衣,頭發以冠高束,不飾環佩,僅間腰懸一香囊。
蕭疏辭今日亦著布衣,雖已面紗覆面,但瞧其輪廓便知定是貌美,兩人皆氣質華貴,不似凡人,并肩而行,一路上隱隱吸引了不少路人探頭。
“郎君不日便要入朝,又掛心民事,日后定得百姓愛戴。”蕭疏辭想起前日里,官家下旨令謝衍于廷尉任少卿一職,開口說到。
世家蔭封由來已久,謝太傅病重,官家為安撫謝家,特封謝衍高位,以安其心。
“公主過譽,為人臣者,忠于君,愛于民,應當應分,不求報。”
“郎君高義。”聽他如此回答,蕭疏辭略有吃驚。一般世家子弟,蔭封多入太常寺,宗正寺任閑職。若得賞識,自是平步青云,步步高升。
然,謝衍卻出人意料,自請入廷尉。雖不算高位,但此職向來難做,廷尉掌司法,京中又多權貴,難免要在法與人之間權衡,一個不好,怕是引火燒身,不得善果。
廷尉卿多由宗室兼任,少卿一職則每過幾年便要輪換,廷尉向來是眾監察使嚴重的香餑餑。前幾任少卿皆以執法不嚴等罪名下放,至上位少卿貶謫,此位已空缺兩年,一直未有人來補缺。
故而,此次謝衍得此位,引了朝中不少的目光,或幸災樂禍,或舉目觀望,皆是盯著他一舉一動。
蕭疏辭心中還在想著謝衍求此位的目的,百思不得其解。今日聞其所言,似乎有了一些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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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糯米甜藕,新鮮出爐的糯米藕,哎,三塊只要十文錢。”
“胡餅誒,賣胡餅”
“馎飩,熱乎乎的馎飩,唉,客官,進來坐。里面有空位。”
正陽街商販、行人往來繁榮,難免擁擠。謝衍行走間,略晚于蕭疏辭半步,在其身側,一直為其隔開人群,舉止間卻仍不落世家子的從容做派。若有擅武者,必能瞧出其武學造詣不俗。
蕭疏辭卻并未對謝衍多加關注。她平日出行,皆乘車,少見此景。從山雨樓出來后,又未用晚膳,一路上,難免被街邊各式小吃,商販們的大聲吆喝,和裊裊炊煙所誘。
行走于街道的新奇體驗很快的就將蕭疏辭的心思轉向了這人間煙火。
往日出行,常常是前呼后擁,被一群仆侍圍簇。今日難得無人跟隨,蕭疏辭面上堪堪維持著公主的尊貴,心緒卻早已飄香了四周繁華的人間勝景。
謝衍見她不再與自己搭話,雖未偏頭向四周,但其眼睛的余光卻不斷掃視著街邊的各色小吃。心下一硒,嘴角微翹,開口道:“公主可愿嘗嘗建康城里的特色小吃,這些東西宮里可沒有。”
“不必了,清河不餓。”蕭疏辭見他問詢,心里已經開始不斷點頭,然這位公主,生平最是好面子,若此時表現出很想吃的樣子,豈不是顯得自己堂堂公主,在幾份民間小食面前把持不住?
念及此,蕭疏辭只得略搖頭,表示自己不餓。心里卻想著,明日讓紅芍將這條街上的小食全買一份。心里如是想著,唇邊一絲微笑早已出賣了她這點小心思。
“臣本以為公主未用晚膳,便想著先買些街邊小吃。公主既不餓,便算了吧。”謝衍見她死鴨子嘴硬,頗覺有趣,故作遺憾開口。
“可惜這民間小吃,臣家有妹,喜愛之,本以為此物頗得小娘子歡心。想來,公主自是與普通小娘子不同。”
“既如此,郎君不若為謝家娘子買些。”蕭疏辭聽他此言,不置可否,張口道。
謝衍轉頭停在桂花甜藕鋪子前,問:“公主覺得甜藕可好?”
“甚好。”蕭疏辭幾乎是脫口而出,轉頭似覺不對,又補充道:“清河以為,謝家小娘子當覺甚好。”
謝衍見此景,不再掩飾其嘴角笑意,笑出聲來。
此時已近未時,太陽正西移,不似正午。天邊一抹紅照映在謝衍的臉上,連帶其笑意彌漫開來,也爬上了蕭疏辭的面頰,幸好有面紗以作掩飾,未曾現于人前。
蕭疏辭此刻尚未知自己本心是羞或惱,只開口問道:“郎君何以展顏?”
“無事,春光正好,想到舍妹見此小食,當是歡喜。”
謝衍轉頭收了笑意,從荷包里取出銀錢付與小販,拿起裝好的甜藕。
“欸,客官慢走,下次再來啊。”小販熱情的招呼著。小販日日在此,京城腳下貴人多,早練出一雙好眼力,自然也覺出這兩位客官,不是一般人。故而,熱情許多。
拿了甜藕,兩人又走出一陣,謝衍怕甜藕放涼,便張口道:“公主若不棄,可先嘗嘗。”說著,將甜藕遞到了蕭疏辭面前。
“此乃郎君為小妹所帶,清河怎好先嘗。”
“甜藕此時尚溫熱,及至家,恐失其美味,不若先與公主品嘗。公主若不愿,臣只得將其丟掉,然,百姓耕作,殊為不易,臣于心不忍。”
“郎君說的是,清河身為公主,當明百姓之不易,自是不棄。”為自己找到完美理由,蕭疏辭終于是繞了一個大彎,嘗到了心心念念的糖藕。
糖藕以糯米灌之,放入糖汁中熬制,待其相黏,取出,淋以桂花糖漿,味甜而糯,甚是美味。蕭疏辭吃著糖藕,心滿意足。
轉頭對謝衍說道:“此時在外,便無須再稱公主,免得暴露身份,喚我清河便可。”
蕭疏辭此時心情甚好,此時再看謝衍,忽覺其甚是明事理,看他順眼了不少。
“清河所說在理。”然,謝衍剛才一路皆稱公主,此時再換稱呼,怕是晚了。
兩人邊吃著糖藕,邊往秦淮走著。
及至秦淮河邊,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夕陽西照,落日已不見蹤跡,只剩余暉灑在江面上,泛起粼粼波光,水光瀲滟。月亮還未高掛,云邊也僅有幾顆星光閃爍。
此時人還不多,河邊畫舫上,各家的小廝女婢都在準備著水果,食物和酒。來來回回,等一會兒天色徹底暗下來,人便多起來了。
蕭疏辭和謝衍越過人群,此地人多眼雜,兩人在京中認識的人不少,皆不敢往畫舫那邊去,不約而同地往另一頭去。
越往前走,人越少。蕭疏辭平日里疏于鍛煉,又很少走路。從剛才起,就已經略感疲憊。然謝衍未停下腳步,她也不好停下。
其實謝衍早知其疲憊,一路上,蕭疏辭越走越慢,見此地人煙稀少,便主動提出休息。
“那邊有一橋,橋端有一小亭,可于湖中觀秦淮夜景,便于那處稍坐,清河以為如何?”
“郎君可是常來此處。”蕭疏辭不禁有些疑惑,謝衍離京多年,怎得對秦淮如此了解。此處隱蔽,旁人未必尋得。
“幼時常來。”謝衍并未多加解釋,只淡淡一句,情緒似未見高漲。
兩人行至橋上,天色已全完全暗下來了,更襯得今夜之月皎皎,群星璀璨,又有秦淮河上的河燈盞盞,隱約能瞧見遠處人聲鼎沸,絲竹不絕,于此處卻只見其景,未聞其聲,很是安靜。
倒是個難得的好地方,蕭疏辭在心里暗嘆一聲。
待兩人在亭中坐定。
“清河可飲酒?”謝衍張口問道。
“何處有酒?”蕭疏辭略有疑惑,此地未見人煙,何作此問?
“清河若想,自是有酒。”
“若郎君能尋得,清河愿與郎君同飲。”
話音剛落,就見謝衍脫下外袍,將袖子高高挽起,單膝跪于亭邊伸手向水中撈取。謝衍四肢修長,面上一副書生模樣,撩起衣袖,手臂卻不似書生瘦弱。
一會兒,便撈起兩小壇酒。用湖水將外面洗凈用手帕擦干其上面水份。將其中一壇,遞于蕭疏辭。
“看來今日臣運氣不錯,正好僅余兩壇,與清河共賞。”
“這時從何處尋得?”蕭疏辭見此酒,心下驚異,好奇地問道。
“臣幼時偶然落水,見此亭下有一小洞窟,不能藏人,卻可置物,故藏酒于此。”
謝衍放下酒,擦干手臂,穿上外袍,坐于蕭疏辭對面,又恢復了世家公子清貴自持的樣子。
此時,完全看不出他能做出藏酒之事。
兩人一人一壇酒,相對而坐,遠遠望去,平白為這秦淮之景增色。
此時,美酒、美景相伴,無華服珠翠點綴,無侍從女婢環繞,亦無這天下事,紛紛擾擾。
他們并未想到,此生此景,不可多得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