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發現仆呼那的人,到追出去的那一刻,其間肖南回是沒有考慮過一些后果的。
比如,這些人是去做什么的?夜蝠傳遞的消息是否和他們的行動有關?再比如,就算追上了,以她現在的實力,是否真的能夠以一對敵、不落下風?
這些令人頭疼、卻似乎永遠不會因為思考而獲得答案的問題,如今就在她的腦袋里顛簸、沖撞。
但她知道她不能停下來,這一切的一切,只有追逐并走到這一切的盡頭,才能看清真相。
細雨阻礙了視線,月亮與星星的光芒被隱去,天地間一片死氣沉沉的漆黑。
她需得狂奔一陣后停下腳步,細細分辨聲音的方向,然后再策馬急追。
飛線的聲線本來并沒有那般刺耳,但她卻能在百余步之外聽得分明,這說明那前方正在飛速前進的殺手,少說也有數十人。
不論是先前在穆爾赫熊家老宅,亦或是在色丘那處光怪陸離的巖洞,她遭遇的仆呼那都還沒有達到如此規模。這或許是一種隱秘的提示,提示她這一次,這些人的目標更重要,比數月前在碧疆擊殺皇帝還要重要。
連續奔波,吉祥的后頸開始發燙,肖南回正要伸手安撫,突然前方竄出一道黑影,她連忙勒緊韁繩調轉馬頭,勉強與那黑影擦身而過。
轉頭匆匆一瞥,似乎是一只受了驚的獐子。
她還沒來得及細細尋思是否前方出了什么變故,突然覺得落在身上的細雨驟停,隨即一陣嘈雜聲從上空掠來,頃刻而至。
起先她以為是夜蝠去而復返,可抬頭一看,半空中的黑色遠非夜蝠群數可以比擬。
成千上萬只飛禽組成的鳥群好似一張網,遮天蔽日地從她頭頂上空席卷而過,野鹿、山鼠三三兩兩迎面而過,皆是奔逃之姿態。
林谷震動,山獸夜逃。
然后她也聽到了那個聲音。ωωω.ΧしεωēN.CoM
有什么沉重嘈雜的聲音混沌成一團,在整個斗辰嶺山麓一帶徘徊,不仔細辨別還會以為那是一陣雷聲。
但肖南回對那聲音再熟悉不過了。那是兩軍交戰的聲音,金鐵交鳴、竭力嘶喊,當中亦有馬蹄亂踏、箭羽呼嘯。這樣的規模,只可能是肅北、黑羽兩營同時出動,而在此緊要關頭能夠同時引得兩營出手,也只可能是白氏叛軍。
聯想今夜的種種所見所聞,肖南回終于漸漸明白所謂“春獵”的真實含義。
飛線破空的刺耳聲音將她驚醒,她望向那數十黑點消失的方向,低叱一聲,縱著吉祥向著不遠處那片黑漆漆的山麓而去。
******************
十里之外的斗辰嶺,山與平地之間已被數十萬大軍踏成一片泥濘,泥濘中血海翻涌、斷劍殘肢滿目,被踏起的泥水黑得發亮。
那是被鮮血浸潤過的土地才會有的顏色。
汗與雨混在一起,交雜在泥濘之中。鐵與血的腥氣混雜在一起,在潮濕中氤氳開來。
死去的士兵交疊在坑洼處,敵友在他們身上交互踏過,尸體上的鐵甲與軍馬蹄下的馬鐵相擊,發出沉悶而令人心碎的聲響。
四周已殺成地獄景,昔日同袍劍戟相向。
殺了他們......軍令如山,誅殺叛軍是他們的職責。
殺了他們......士為君死,被俘也洗不去身上罪的烙印,或許戰死在這里就是他們最好的歸宿。
利刃割喉,鐵槊穿膛,都抵不過人情誅心。
如果靈魂也有修羅場,這里便是魔鬼的樂土。
不過半個時辰,白氏已成頹勢,卻仍拼死作戰,被砍斷四肢便用胄甲撞向肅北騎兵的馬腿、被削掉半邊腦袋仍拄劍立在雨中,雨水沖刷著鮮血流進那一雙雙閉不上的眼睛里,暗淡放大的瞳孔中映出那一支百余人的騎兵、在這如鐵通一般的圍剿中硬生生撕開一道口子,向著斗辰嶺的山路而去。
鏘。
□□與鐵劍相擊,又在巨大的作用力下兩相彈開。
肖準一個轉手滾腕,手中□□橫掃而過,帶起烈烈風聲。白鶴留險險避過,卻被截住去路。
山路之上,大批重騎一時間難以全部追上,即便追上也難施展陣型。
但若遇悍將,則如羊入虎口,更難掙脫。
白鶴留手下近衛見狀,瘋了般向肖準撲來,但緊隨主將而來的肅北鐵騎頃刻已至,兩方陷入纏斗,激烈廝殺間,被雨水沖刷疏松的兩側山石開始滾落。
山間小路,哪里禁得住重甲鐵騎?一旦釀成山石塌方,山麓附近的敵我兩軍恐會全軍覆沒,到時候又不知會生出什么亂子。
肖準心知:此戰必得速戰速決。他輕喝一聲,座下黑馬如有靈性一般躍起,他借著這股力在馬背上一踩、□□拄地一撐,整個人從馬上飛起、頂膝直取對方胸甲。
白鶴留被巨大沖力撞下馬背,勉強在崖邊穩住身形,一口血沫噴出,粘在灰敗的胡須上,星星點點的一片。
肖準提槍而上,白鶴留勉力抽劍相抗。
一槍一劍再次死死抵在一起,金鐵互咬摩擦的□□聲從耳鼓劃過,兩人都不約而同地瞇起眼來。
握劍的手上血污滑膩,不知是其主人的血還是敵人的血。
槍桿后的那雙眼睛中是少有的不忍,不知是為這利刃之下滄桑的老者、還是為那在記憶中扭曲了的故人。
槍對劍,劍本就是沒有優勢的。
但槍留了余地,劍又有著拼死的決心,兩者竟膠著不下。
雨水順著槍桿上的花紋流淌滑落,肖準幾不可聞地嘆氣。
“世伯,敗局已定,收手吧。”
四周廝殺聲震天,隱隱交雜著山石滾動發出的巨大聲響,但白鶴留還是看清了將軍唇間吐出的字眼。
他那雙被血污迷了的眼有一瞬間的愣怔,隨即定定望向眼前的人。
“你......叫我什么?”
肖準狠狠閉上雙眼,手中□□一震,對方便連連后退三步。
“世伯,收手吧!”
白鶴留盯著面前那張沉默中透出痛楚的臉,突然放聲大笑。
“好!好!好!”他的笑音漸漸枯竭,手中長劍應聲落地,“是成是敗,老天來斷!”
四周廝殺聲突然變小,肖準用余光看去,只見夜色中有什么黑壓壓地一片、鋪天蓋地而來,帶著沉重的風聲,頃刻間便落下。
是黑羽營的箭。
這意味著,他們的時間不多了。
白鶴留的臉上顯現出一種極度激動過后的蒼白,蒼白中又仿佛有光透出來,像是將死之人劃亮的最后一根火柴,虔誠而狂熱。
“阿準,世伯......世伯對不住你。”他說的很艱難,眼神卻很堅定,“從小到大,你每年生辰世伯都會送你東西哄你開心,如今你我多年未見,世伯便送你最后一個禮物如何?”
沉重的箭嘯聲又起,漆黑的箭簇成片飛起,落下時仿佛一場黑色的大雨。
肖準下意識反手揮動□□擋開流矢。
白鶴留的語氣變得急促起來。
“你聽好了。有一把劍,劍鋒長三尺一寸,格寬三寸半指,一體而成,鋒利無比。可用劍之人不以鋒利而聞,卻以破壞為用,劍鋒行過之處、氣力溢散,行經草木則草木莖葉寸斷,行經砂石則砂石碎如米糠,行經血肉之軀則血肉橫綻。中其劍者,皮損可醫而經脈難愈,終身需得用上好的赤喉珠吊命解痛......”
肖準握槍的手突地一顫。
如果說一開始,肖準尚且能夠保持理智清醒地聽對方這番話,可聽到這最后一句,他實在無法維系平靜。
“你說什么?你怎會知道赤喉珠......”
“我知道,是因為那是我試過千百種藥草之后,親自得出的結論。”
白鶴留語畢,突然后退半步,他右手摸上肩頭甲衣鎖扣,兩片胸甲應聲落地,隨即他兩手抓住自己的衣襟,猛地向兩邊撕扯。
清脆的裂帛聲響湮沒在周遭的廝殺聲中,一道蜿蜒扭曲的舊傷疤好似惡龍盤踞在他的身體上。他深吸一口氣、用盡平生氣力在越發震耳的喧囂中咆哮道。
“你看仔細了,這便是動爻之劍與安道劍法留下的傷,世間再找不出兩樣來!你明白了嗎?!你明白了嗎......”
嗖。
肖準近乎呆滯的眼瞳顫了顫,有什么東西擦著他的左肩飛過。
顏色、速度、聲音、氣流擾動的頻率乃至箭鋒飛過時帶來的些許玄鐵腥氣,都與十數年前穿肩而過的那一支如此相同。
而恍若當年的情形,又何止那一支箭。
白鶴留身上的傷疤是那樣的刺目卻熟悉,是他當初在姑姑身上只看過一眼、便夜夜難忘的噩夢。
他的瞳孔漸漸縮放,而與此同時,白鶴留的聲音戛然而止。
黑色箭羽穿膛而過,挺立的箭尖上鮮血如線,將那道陳年傷疤暈染淹沒。
昔日御史中丞那雙并沒有多少薄繭的手緩緩撫上他的肩頭。
就像很多年前,他拍一拍那少年的發頂、讓他快快長高一樣。
“答應我,照顧小女......”
嗖。
又是一支飛箭。
隨即,三支連誅接踵而來,無一不在要害、無一不穿腸透骨。
白鶴留的身軀向后仰去,如一株枝干枯死的老松、轟然倒地。
******************
重壁臺西南角,燈火闌珊處,玄色衣衫的影衛在棧道上站成兩列,近乎與那一根根梁柱融為一體。
那處單獨辟出、四處設防、八方監控的帳子,如今空空如也。
長衫男子負手立于帳中,臉上依舊看不出喜怒神色。
黑羽甲子營的領將額間冷汗涔涔,低聲匯報著眼下的情況。
“那昏過去的宮人方才教人潑醒了。緩了一會才交代說,宗先生稱腿腳不便,要她幫忙鉤簾取物,之后的事她就不知道了。”
男子輕哼一聲表示知曉,再無別的表示。
領將更加忐忑,連聲將那匯報的下半闕如實道來。
“暗衛聽到有重物落地的聲音便離開把守方位入內查看,其間也就一個起落的功夫,入帳內不見人影,帳頂被撕開一個大洞,追出已落下一截。黑羽以箭攔截,然而對方身法半點聲音也聽不到,夜雨視線又受阻,最終還是讓人逃掉了。”
最后一字說完,帳內陷入長久的安靜。
細雨落在帳外的棧道上,發出如蟲蟻嚙噬木頭一般的聲響,更催得人抓心撓肺一般的難受。
那領將終于承受不住,跪地請罰。
“屬下辦事不利,請陛下責罰。”
夙未輕嘆,顯然并無責罰之意。
“他若有心,你便攔不住他。起來吧。”
“報!”
一道影子自雨中急急而來,墨色衣衫已經浸透,顯然是趕了很長一段路。
“鹿中尉......”
長衫男子回眸,眼神中的閑散頃刻褪去。
“鹿松平回來了?一個人嗎?”
“不是。”那前來匯報的影子頓了頓,似乎有點難以開口,“是鹿中尉的馬回來了。”
男子的臉色一瞬間便陰沉下來,眼底翻涌的情緒令人不敢直視。
“人呢?”
“人不知去向,只有馬回來了。屬下已派人去尋,但不知天亮前能否尋得,或許可以等......”
“不等了。”男子沉聲打斷了那影子的匯報,低聲喚道,“丁未翔。”
青衣刀客自那帳頂破洞一躍而下,悄無聲息地出現在男子身后。
“陛下有何吩咐?”
“備車馬,去斗辰嶺。單將飛。”
“在。”
低啞的聲音在紗簾后響起,帝王衣冠的身影閃動,卻哪里還有半分玄衣內侍官的影子。
那一直半彎著的腰身直了起來,雙肩撐起瘦削的身形、五官雖然有差卻在紗帳的模糊下難辨真假,就連舉手投足間的克制自持都拿捏的剛剛好。
夙未隔著紗帳看了看,而紗帳后的人也在望向他,燭火掩映下,竟一時分不清那紗帳后的人是另一個人、還是一道無比相似的影子的。
片刻,長衫男子淡淡一笑,像是過往無數回那樣揮了揮衣袖,姿態灑脫肆意、好似只是這山間一名躲雨后匆匆離去的過客。
“這里就交給你了,孤去去就回。”
單將飛靜默片刻,鄭重行禮。
“陛下放心。還請陛下萬萬保重。”
再次起身時,那長衫男子與青衣侍衛的身影都已不在帳內。
******************
斗辰嶺西麓山間密林中,一道灰蒙蒙的影子正穿林分葉而過,腳下輕如落雨,發出的聲響也竟同雨聲一般細微。
眼前濕漉漉的樹葉逐漸稀疏,隱約透出其下蜿蜒的山間小道和攢動的人影。
腳下山體震動,不斷有細碎山石滑落,褐衣老者輕輕避開,視線卻始終沒有離開過前方。
他終究還是老了,盡管身手依然敏捷,耳目卻遠不如年輕時的自己。
從前,他能借著一縷星輝視物,黑夜于他如同白晝,天地間沒什么能逃得過他的眼睛。殺意最盛的那幾年,他甚至覺得自己可以看到那些被他奪去性命的人、靈魂離開□□時的樣子。
江湖傳說,死于刀劍之下的魂魄會附在刀劍之上,令其更快、更鋒利。而他常在心底冷哂,因為他知道,能奪人性命的并非刀劍,而是握住刀劍的手。
他就是這樣一把刀劍。
一把鋒利無比、銳不可當的刀劍。只是那只曾握住他的手已經不在了。如今他依然鋒利,卻已不再具備取人性命的殺意。
停下腳步,他讓自己的心跳平復了一會,好不擾亂他的聽力,隨后屏息而立、去分辨震顫空氣中傳遞的訊息。
鐵甲、重騎、黑羽,一觸即發的廝殺和突如其來的夜雨,一切都是那樣的熟悉,一切都是那樣的令人恍惚。
恍惚間,他的白發變作青絲,跛腿變得矯健,褐色粗布斗篷落下、換做那黑羽暗衛頭領的玄獸服,腳下是避水長靴,腰間的動爻劍藏于披風之下,一如他影子般肅殺內斂、藏鋒不露的樣子。
他走入那幽深王室的最深處,在那金玉打造的王座上找到了他的主人。
中年男子的雙頰已經深深凹陷,額間隱有青色,烏色的嘴唇薄而向下耷拉著,已窺不見當年風華的萬分之一。
那是常年被病痛折磨的人才會有的面相。
可那樣一張病容上,卻嵌著一雙沉靜明亮的眼睛。
那是智慧非常、精于謀略的人才會有的雙眼。
他的主子,有著全天下最玲瓏百轉的心竅,和看透萬物本質的天賦。
然而再卓爾不群的靈魂,終究還是要為肉身所束縛。
油盡燈枯的帝王重重咳了幾聲,聲音空洞好似下一瞬便會消散在空中。
“怎么樣了?東西找到了嗎?”
他斂神,盡量控制自己痛楚的目光,單膝跪下請罪。
“屬下無能,沒能找到天綬。”頓了頓,他又低聲道,“除此之外,肖家還疏漏了一人。”
“哦?是何人?”
“朔親王次子肖準。他參與了圍獵,又陰錯陽差躲過暗衛刺殺,撞破了事情。”
夙印許久未說話,他握緊了手中的劍鞘。
“如今事發不過一日,他不熟悉山路,至少還要再耽擱半日。若要回城,必經離望古亭。屬下只需稍加埋伏,便能解決此事。”
老邁的帝王眼皮滾動,眼下的青黑色將他的眼神襯得陰鷙而深遠。
“朔親王次子,春獵最年輕的獵手,今年可是十之二三的年紀?”
“正是。但聽聞已在軍中摸爬滾打了幾年,騎射雖不及其父,卻也有將門之風。若是假以時日,恐怕......”
“好一個將門出身少年郎,假以時日,必成將才。”夙印輕笑,眉宇一瞬間的舒展使得他恢復了些許年輕時的神韻,“跟著他,莫要讓旁人接近他,也莫要取他性命。他若能活著回到闕城,便教他來見孤。”
他不解,不顧僭越之嫌、急聲勸道。
“主子,肖準留不得。斬草不除根,日后必是禍患。”
對方沒有立刻回他,只淡淡問道。
“朝中局勢你可知曉?”
身為帝王親衛,朝中他雖不當值,卻也知一二。
文臣老臣當道,武將年邁,沒有話語權,日后若是邊境起兵天成必有難以排解的憂患。
帝王長嘆,氣息微弱。
“幼狼失母,伴犬而飼,歲歲年年,安知自己是狼還是犬啊。”
他默然,這才明白主子的心思。
扶植肖準作為新力量對抗朝中局勢,勢必能攪亂這一潭死水。由肖準開始,天成武將勢必崛起,天成將以此作為制衡、平息朝中涌動多年的幾股力量。
“仇恨有時亦不是壞事,它能給予人無窮的力量。我將肖準留給未兒,日后若是有那么一天,狼歸山野,你可知要如何做?”
他望向那雙沉靜的眼,聲音堅定如磐石。
“屬下明白。只要屬下一日不死,主子擔心的事便不會發生。”
半月后,先帝駕崩。
他發過誓言、效忠一生的主子先他一步離開了這個世間。
他帶著那最后一道、無第三人知曉的命令離開了闕城,等待需要他兌現自己承諾的一天。
他以為,他就要帶著這個承諾進入墳墓。
可十數年過去了,這一天還是來了。
宗顥睜開眼,望向百丈之外懸崖前、那個跪坐在白鶴留尸身前的身影。
那天在下雨的斗辰嶺山道,他就該殺了他的。
無妨,就讓他用這雙當年劃下開端的手,了結如今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