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古代傳說與族群分合
正如世界別處的人類社會,中國文化傳統中有許多傳說與神話,傳誦著古代英雄的事跡,其中有些人物竟成為超凡的神人。在古代,這些神話及傳說,常與歷史混淆,必須經過清理,才能窺見隱伏的歷史事跡。
中國人耳熟能詳的傳說,舉其重要的項目有:盤古開天辟地、女媧造人補天、神農開始農業、有巢氏造居室、黃帝創制度、五帝遞嬗、堯舜禹舉賢禪讓等種種故事。這些傳說其實有不同的來源,卻在逐步走向大一統的過程中,不同族群的故事糅合一起,編織為共同的傳說系統——這也是建構集體記憶時,人類社會常見的情形。
以盤古創世的傳說為例,今天民族學的研究,已知它是中國南方族群的故事,和印度傳說有相當密切的關系,因為漢代以前未有盤古傳說的記載。
女媧造人及補天的故事,在中國古代文獻中,較早出現,似乎最早也是屬于江漢地區的楚文化。而伏羲與女媧,兄妹相偶,尤其以兩蛇交尾的形象作為象征,在漢代十分常見,也可能是屬于南方文化兄妹交配傳說的類型。但是女媧補天及共工氏撞倒天柱不周山的傳說,既與天地開創的故事有關,又與洪水故事有關,內容相當復雜,牽涉的人物共工氏,又有相當古老的北方背景,是以女媧故事本身有不同的成分,而且來源也是多元的。
黃帝故事是中國傳說系統中的一個重要成分。至今中國人大都奉黃帝為華夏民族的共同始祖。然而,黃帝故事的系列,包含許多不同的主題,例如:黃帝與蚩尤及炎帝戰爭的故事;黃帝制定種種文物制度的“文化英雄”形象;黃帝為五帝之首,為各代王室共同祖先的身份。黃帝既是一個人,但軒轅氏又是一個朝代,而他的對手炎帝、神農氏也儼然是歷世久長的一個朝代。凡此種種復雜的性質,顯示黃帝傳說的系列,來源不止一個,組合的方式也不止一個。更遑論,黃帝是人間的君主,有君臨天下及開啟文明的偉業;他同時也是神祇,有差遣神鬼,呼風喚雨的超凡力量(例如在與蚩尤的戰斗中,差遣了能降雨的應龍和能止雨的旱魃)。
正因為黃帝傳說的本質如此復雜,清理傳說,尋找可能的歷史現象,遂非易事。黃帝傳說,以其有關的“遺跡”言,中國北方由東往西,幾乎處處有之,真尋到其原生地區恐非易事。但是,我們至少有一些可以注視的線索:黃帝的部眾,據《史記·五帝本紀》記載是遷徙不定,以師兵為營衛;軒轅一名,與車輛有關;而炎帝是放火燒山(所謂烈山氏),號為“神農”的族群領袖。這兩大對手的抗爭,可能即牧人與農夫之間的斗爭。黃帝傳說中,涿鹿與阪泉兩次重要戰役的戰場,都在今日河北的北部,處于農牧交疊的地帶。在歷史時期,農牧進退,也即在這一線上推移,是則炎、黃兩部,均在河北地區。
黃帝的另一敵人蚩尤,在中國傳說系統中,列于反派人物。但是,晚到漢代,山東地區的神祇,八神將之一的兵主,儼然即蚩尤!如果以此劃分,結合上兩節至今最早黍粟農業遺址在磁山、裴李崗,以及接續紅山文化的夏家店下層文化廣布于河北地區,于是考古學家郭大順即主張炎、黃的接觸與對抗,反映仰韶文化與紅山文化的長期競爭,而勝利者黃帝一系,移入農業地區,也一變其師兵營衛的生活,改為種植五谷的農業了。同時,如果蚩尤在山東地區,長為兵主戰神,則這一股力量,是否即代表山東半島大汶口文化的族群?他們在河北地區失敗了,可是后世山東地區的“夷”眾,到周代仍是與華夏對抗共存的龐大族群。
傳說的五帝系統中,有太皞、少皞兩氏,春秋時代的郯國,仍自承是少皞的后裔。據郯子自承其祖先以鳥名官,亦即以鳥名作為不同職司人員的官銜(《左傳·昭公十七年》)。這種古老的傳說,在歷史時代難以造作,當有其集體記憶的真實性。奉太皞為祖先的春秋諸國(如任、宿、須句)均在濟水流域。太皞、少皞都指陳日光照耀的高天,而大汶口文化遺址陶器上的陶文,有日在山上的一個景象——帝嚳與顓頊是五帝中比較次要的人物。《禮記·祭法》中,虞、殷、周三代都祀奉帝嚳。他的功績,據說是能序星辰。在古代,天文知識與農業有關,也與宗教信仰有關,帝嚳這樣一位君主,大約是以宗教功能取得顯赫的位置。《山海經》的帝俊,生育日月,可能即帝嚳的另一名稱。所謂生育日月,也可以解釋為設計歷法,又是宗教與天文知識的結合。《山海經》不在北方學術傳統之內,其中頗多怪異之說,似與長江流域的江漢文化族群頗有淵源。
顓頊,號為“高陽氏”,屈原引他為祖先,則與祝融八姓有關。祝融八姓,分散在淮河流域,地處南北之間,可能是若干族群的聯盟。春秋以后,其中羋姓在今日湖北,結合當地“百蠻”,創立楚國,于江漢地區蔚為大國,其勢力可以抗衡中原的華夏諸國。《禮記·祭法》稱道顓頊的功績是能修明黃帝“正名百物,明民共財”的事業,是以他與黃帝傳說也有關系。顓頊又曾令重黎分司天地,將神界與人界一分為二,這一功業,大約是象征神職人員勢力退潮,世俗行政力量上升;另一方面,有了專業神職,消除家家可以擔任巫師的浮濫,又未嘗不能當作是神職地位更為崇高。總之,顓頊的身份應也有相當的神圣性。后世所謂楚文化,其中神祇的名字與職守,由《楚辭》看來,頗與北方的傳統不同。楚之為楚,是在春秋時代始有之,然而楚文化不能僅由祝融八姓族群創建,江漢土著文化(所謂百蠻)也當占有相當成分。顓頊與巫覡(或薩滿)的關聯,究竟祖源何來?頗不易知。但是,五帝系統是東周才逐漸建立,或因楚人在南方興起,這一融合各地傳統的系列,不得不將顓頊納入五帝之中。
《禮記·祭法》列舉古代許多傳說的大人物,以為都有資格列入祀典。這一群人物中,創造農業的農神有神農與后稷二人,治水的水神有鯀、禹父子及商人祖先冥三人,似乎農業與水利的事業,在不同文化各有其紀念的英雄。共工氏,在神話中是怒觸不周山,造成天地傾斜的反派角色,正與蚩尤一樣,通常被排斥于北方主流文化的英雄譜外。可是,《禮記·祭法》還是提到共工氏,稱他既是九州的霸主,也是后土的父親。后土是地神,號稱為“社”,其地位與能序星辰的神職相當。是以,共工一系的顯赫位置,當也因某一古代族群的文化記憶,而后能進入這一傳說系統。
古代中國的傳說,頭緒紛繁,不同文獻各有異說,其不能一致的主要原因,自然由于古代大小文化圈,各有其獨特的傳說,在融合的不同過程與不同階段,即編織為不同的版本。本節不能列舉各種傳說,只能擷取幾個顯赫的傳說人物,說明他們由不同文化的英雄,終于匯集于同一神統,以顯多元疊合的現象。本節不能將考古學上的文化圈完全與傳說的淵源密合,則是因為資料不足,不能強作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