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天聽到齊風(fēng)迷迷糊糊說了一堆胡話后，回到家里，莫陵想了許久，許多塵封多年的記憶在腦中揮之不去，走馬燈一樣。
　　算算時日，竟巧了，恰好就是幾天后。
　　備了些簡單的燭錢，莫陵去了城郊的花麓山。
　　花麓山位于燕京西南，正對著江南東郃的方向。
　　坐在山頭，望著天邊的云嵐，有一搭沒一搭的哼起了一段小曲兒。
　　那是他的兄長最常唱給他聽的，每每自己難過沮喪，這首歌都伴在身邊。熟悉的旋律，卻早已物是人非。
　　“哥，有多少年沒和你說說話了？你九泉之下定是怪我沒良心吧。”莫陵自顧自輕聲笑了笑，將手里的半壺酒灑在地上。
　　“原本也沒什么可說的，只是最近遇上一個人，吵得很——”喃喃到此，他突然頓了頓，想了許久，轉(zhuǎn)而嘆了口氣，“你知我喜靜，總是一個人待著，仿佛能過一輩子。可如今卻突然覺得有些孤單了，靜下來后就少了些什么。”
　　“往年你總說，一個人一輩子會很辛苦，我不以為然，總以為兄長能陪我到老，直到你后來病逝。”莫陵苦笑搖頭，張了張嘴卻沒有再繼續(xù)說下去。
　　飲下最后一口酒，莫陵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灰，提著酒壺往回走。
　　走到林子深處時，路邊突然竄出一只受驚的小鹿，蹦跳的跑了幾步摔倒在地，連連哀嚎。
　　莫陵訝異，扒開草叢探身過去瞧了一眼。
　　小鹿身上斑駁染血，觸目驚心，它眼巴巴的抬頭，水靈靈的眼眸飄著淚花。
　　莫陵一驚，剛想上前，倏地一陣勁風(fēng)襲來，一支長箭貼著他的鼻尖釘入樹干，再偏半分，他就得腦漿迸裂了。
　　小鹿驚懼交加，又扭動著掙扎后退，卻似乎傷了腿，一時起不來。
　　順著來箭的方向望去，莫陵微微皺眉。
　　那里站著一個獵戶，正架著長箭指向他。
　　“識相的趕緊讓開，不然小心腦袋開花！”
　　莫陵看看小鹿，朝那人抱拳：“這位兄臺，可否放它一條生路，我愿意出錢買下這只鹿。”
　　誰知那獵戶毫不客氣的呸了一聲，破口大罵：“你是個讀書人吧，知道個屁！今兒個放了它，明天就得餓死我，你趕緊滾開，否則連你一起射！”
　　莫陵上前一步，攔在中間道：“我不讓又如何？”
　　“你找死！”話音落，獵戶松手。但聽“嗡”一聲響，長箭朝莫陵飛馳而去。千鈞一發(fā)之際，另一路沖來一箭正中其箭頭，將它擊落。
　　不久響起了齊風(fēng)的聲音，一聲口哨笑道：“正中紅心~”
　　今日他少了幾分懶散，穿著軟甲，腰系佩劍，手持長弓，騎著一匹黑馬徐徐走來，乍一看有幾分將軍出征的味道。
　　莫陵也是微微一愣，盯著看了會兒。
　　那一頭獵戶見來了個軍爺，氣焰一下就滅了，磕磕巴巴的轉(zhuǎn)頭跑了。齊風(fēng)對著他喊了好幾聲，他卻越走越遠(yuǎn)，只怕回頭和他對上。
　　“什么怪人，別是個走私販子吧。”齊風(fēng)悠哉悠哉的走來，身上的軟甲嘩啦啦的磕碰出清脆擊落的聲響，聽在心里添了些安寧。
　　莫陵沒有再看他，低頭去給小鹿治傷，時而伸手摸摸它不安分的腦袋。
　　陽光灑落林間，斑駁的光點落在他身上，像鍍了一層光暈。一個容顏清秀的少年，眉宇低垂，神色認(rèn)真，身邊俯臥著一只小鹿，真真像一幅畫兒。
　　齊風(fēng)摸摸鼻子，心道這個樣子還有點兒意思，比平時看著柔和許多，倒也不是什么暴躁易怒的人嘛~甚至還挺可愛~
　　齊風(fēng)左右看了看道：“剛才怎么了？怎么惹上那人了？”
　　莫陵卻似沒聽見，好看的眉頭蹙了起來：“這不是它的血。”
　　齊風(fēng)撇撇嘴：“只不準(zhǔn)哪兒蹭的。”
　　莫陵看向那個獵戶離開的方向，始終覺得有些不妥，尋常獵戶會有這么大脾氣？縱是心情不好，也絕不敢隨手射殺活人。況且最后他見了齊風(fēng)一身軍裝，卻慌忙逃走，只怕正如齊風(fēng)說的，不是什么正經(jīng)商戶。
　　他心里有點不安，朝獵戶的方向跟去，齊風(fēng)一連叫他幾聲沒見回應(yīng)，只好跟了上去。
　　策馬行至莫陵身邊，齊風(fēng)伸手笑道：“莫神醫(yī)，上馬唄？”
　　莫陵冷哼道：“你動靜還能再大點，怕別人看不到你？”
　　齊風(fēng)愣了愣道：“你跟蹤他？”
　　“那只鹿未受傷，且身上的血漬未干，我懷疑那獵戶有問題。”
　　這話讓齊風(fēng)來了興趣，從馬上躍下，與他并肩走著：“你的意思，有兇殺案？還是江湖紛爭？看他的打扮也不像江湖人，要報案找我啊，我現(xiàn)在可是軍爺~”
　　莫陵橫了他一眼：“那也是人家府尹的事，你管的也太寬了。”
　　齊風(fēng)不以為意，目光在他身上飄了飄，突然問：“你多大啊？”
　　這話太過突兀，莫陵皺眉瞪了他一眼，這蕭夜辰的人都很閑是不是，怎么都一個德行？轉(zhuǎn)而一想，物以類聚，是這個理。
　　誰知齊風(fēng)并不放過他，纏著他又問了好幾遍，若非在跟蹤，莫陵都要動手了，有點后悔上次的心軟，早知道毒死了清凈。
　　“看你的樣子年歲不大，說說嘛，我不告訴別人。你再不說我可自己猜了~~二十？”
　　莫陵忍無可忍道：“這與你何干？你究竟想干什么？怎么到哪兒都有你？”
　　齊風(fēng)道：“又不是姑娘，害羞什么？十九？”
　　真不知此人的臉皮如何練到這般厚！
　　無奈下，莫陵隨口應(yīng)了一聲，干脆不再看他。
　　齊風(fēng)卻激動起來，道：“才十九？也不大嘛，怎么老是板著臉，年輕人該有年輕人的樣子，打扮也別這么老氣橫秋嘛，我覺得你把頭發(fā)放下來會更好看~”說著就毛手毛腳的伸手要去扯莫陵的發(fā)帶。后者目光一凜，反手扭住那只咸豬手，疼得齊風(fēng)哇哇大叫，掙扎著跳開了。
　　“看你個子小小的，怎么勁兒這么大？這誰敢靠近你？”
　　“那就離我遠(yuǎn)點！”
　　“我——”
　　“閉嘴，安靜！”
　　見莫陵神情專注起來，齊風(fēng)順勢看去。那林子深處出現(xiàn)了一處院子，方才的獵戶急匆匆的走了進(jìn)去。
　　齊風(fēng)喲了一聲：“這他家啊。”
　　“這兒有血跡。”莫陵指著腳邊一片草叢道。
　　兩人走到小院外，敲了敲門。
　　過了好半晌，那獵戶才出來，極不情愿的打開了院門。
　　“干什么？”他的語氣十分不客氣，大有轟人走的意思。
　　莫陵道：“方才情急之下?lián)屃诵峙_的獵物實在對不住，這些錢還望兄臺收下，權(quán)當(dāng)我買下了。”
　　獵戶看了看那錢袋，二話不說粗魯?shù)膿屃诉^去，掂了掂轉(zhuǎn)身就要走，可瞥見門外二人，便揮手道：“還不走？”
　　齊風(fēng)環(huán)抱雙臂笑道：“你慌什么？”
　　“我……”
　　莫陵突然道：“途徑此地，天色已晚，想找兄臺討杯水，不知可行？”
　　獵戶皺起眉，摸著下巴上雜亂的胡茬兒想了許久，才折身進(jìn)了屋子。
　　接下來就是一陣乒鈴乓啷的翻找聲，還伴隨著幾聲咒罵。透過虛掩的屋門，莫陵看到他正在四處尋找茶杯，好不容易在一個角落找到了，又不知水壺在哪兒。
　　“你覺不覺得奇怪？”莫陵小聲道。
　　齊風(fēng)道：“什么奇怪？”
　　“這兒是他家，卻連茶杯水壺都不知在哪兒。”
　　齊風(fēng)挑眉：“除非這里不是他家。”
　　莫陵點頭：“我聞到血腥味了。”
　　齊風(fēng)看看那到門縫，屋內(nèi)已沒了聲響，獵戶不知去了何處。他的神色變得認(rèn)真，隨手栓了馬道：“走，進(jìn)屋。”
　　推門而入后，屋內(nèi)一股潮氣撲面而來。桌椅板凳亂七八糟，雜物隨意堆砌，一眼看去就像間倉庫。
　　齊風(fēng)摸了摸手邊的茶桌，覆著一層灰，留下他的兩個手印。
　　他道：“后頭還有幾間屋子，咱們分開找。”
　　莫陵“嗯”了一聲，撩開門簾去了后院。
　　路面上零星能看到些血點，一直延伸到內(nèi)院。不難看出這兒曾經(jīng)發(fā)生過案件，有過掙扎打斗的痕跡，而真正的屋主人恐怕已經(jīng)遇難。
　　莫陵沿著血跡停在了一間臥房前，里頭的血腥味更重了，估計這兒就是血腥味的源頭。
　　他輕輕推門，木門嘎吱作響。屋內(nèi)的景象逐漸明晰。一個渾身是血的女人倒在屋中，這畫面著實嚇了他一跳。
　　“姑娘？你——”
　　莫陵伸手去探了探女人的鼻息，皺起眉來，傷重至此，氣若游絲，雖不至于就死，但想活命也很難了。
　　女人脖子上一條深深的刀傷仍在涓涓冒血，莫陵伸手在她頸側(cè)連點數(shù)個穴位，小心查看著那到傷口。
　　卻未注意，此時門后消失的獵戶正直勾勾的盯著他，緩緩向他靠近。
　　當(dāng)他察覺到身后有異，已被一道蠻力勒住了脖子，最后口鼻被緊緊捂住，布巾上一股濃烈的百花香瞬間淹沒了他的神智。
　　可莫陵并非普通人，伸手扣住獵戶的尺關(guān)穴，掙扎間屋門被撞得哐啷一聲巨響。
　　獵戶手上吃痛險些松手，情急下抓了莫陵的頭往墻上狠狠的撞了幾下，直到他徹底安靜下來。
　　“媽的，還是個會功夫的……”
　　臥房的巨大響動，驚動了另一頭正查看廚房的齊風(fēng)。他折身轉(zhuǎn)到內(nèi)院，卻只看到一個倒在血泊中的女人。
　　“莫陵？莫陵！”
　　他一連喚了好幾聲，屋內(nèi)屋外一個人都沒有。這院子就這么大點地方，一覽無余，可莫陵卻憑空消失了。
　　齊風(fēng)有些急了，在臥房里翻了半天，沒有暗道。最后他將目光停在了那個女人身上。
　　當(dāng)他把女人臉上的亂發(fā)掃開時，微微訝異：“是她？”
　　意識到情況有些不妙，齊風(fēng)不安大喊：“莫陵！聽得到么？莫陵！！答話——”
　　然而回答他的只有無盡的沉默，急得齊風(fēng)破口罵了句粗。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了許久，幾乎將整個院子翻過來。
　　“沒道理，人在這兒不見的，短時間不會被藏到別處，就算有暗道也只能在這院子里，他們能把人帶去哪兒……”
　　齊風(fēng)從院子出來，回頭盯著這一處陰森的宅子，眉宇間的怒色愈發(fā)深沉，驀地他開口喝道：“圍起來！”
　　原不知他對著何人下令，下一刻眨眼就見林間沖出數(shù)十人，身負(fù)銀甲，腰間黑羽云紋佩，手持長劍，十分迅速的將這宅子圍了起來。
　　一人走來拱手道：“齊統(tǒng)領(lǐng)。”
　　齊風(fēng)黑著臉道：“抄了，別放過任何一個地方。”
　　隨他音落，黑羽騎紛紛沖進(jìn)了院子，乒鈴乓啷的翻找起來。
　　日漸西斜，終于在內(nèi)院后發(fā)現(xiàn)了一處枯井，井中藏著條暗道。
　　齊風(fēng)一聽，立刻跑了過去。
　　“齊統(tǒng)領(lǐng)，要不咱們下去吧，萬一有危險——”
　　齊風(fēng)抬手止住他的話，聳身跳進(jìn)了暗道：“來幾個隨我去，余下的守著。”
　　“是。”
　　這枯井看似不大也不深，可內(nèi)里卻有著條很深的甬道，像墓道一般，越往深處走空間越大。
　　也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出現(xiàn)了一點燭光。
　　更近一些后隱約能聽到孩子的哭聲。
　　齊風(fēng)面色一喜：“找到了。”
　　幾人交換了一下眼神，立刻分散到了石洞左右，緊貼石壁朝里頭窺望。
　　石洞內(nèi)只有幾個三四歲的孩子，手腳捆著團(tuán)在一起，不知是餓還是怕，哭得都快虛脫了。地上撒著一堆剩菜剩飯，還有東倒西歪的桌椅日用品，像是慌忙逃走時落下的。
　　“齊統(tǒng)領(lǐng)，這些孩子——”
　　齊風(fēng)點點頭，上前查看那些孩子們的情況，見他們都只是驚嚇過度，身上沒有傷痕，心中稍安。
　　“你們先把孩子們帶出去，找個大夫檢查檢查，再核對一下失蹤名錄，看看是否對的上。”
　　黑羽騎得令，將小娃娃們一個個抱了出去。
　　一人見齊風(fēng)仍站在那兒發(fā)呆，上前道：“齊統(tǒng)領(lǐng)，前前后后搜遍了，沒有發(fā)現(xiàn)那群人販子的蹤跡，也沒有找到你說的那位莫先生。”
　　齊風(fēng)有些煩躁，撓了撓頭道：“先回去，收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