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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可是那老孫居然說:“怕什么,那只不過是人手塑的一堆泥,自身難保,鄉(xiāng)人迷信,我看不過眼。”

“嘩,”四海驚叫:“你看不過的事情那么多。”

“是。”

“而且還動手去糾正。”

“所以成了闖禍胚。”

“怪不得叫你到……去。”

“檀香山。”

怪好聽的地名,想必盛產(chǎn)檀香。

那老孫講完他自己的事,已把四海視作知己,“羅四海,你寫信給我,我們交個朋友。”

四海笑了,這廣東男孩花樣那么多,叫他父母頭痛,該不該結交這種朋友呢?

他取出一支筆,在紙條上匆匆寫了幾個字,交給四海。

四海指一指筆,好奇問:“那是什么筆?”

“自來水筆。”

四海接過細看,真開眼界。

“羅四海,送給你。”

“不不不,我媽老說,無功不受祿。”

他詫異了,“羅四海,你真是個老實人。”

這時候,遠處有人叫他,“宗珊、宗珊。”

“叫你呢。”

“討厭。”

可是也終于不敢不朝聲音走去。

他住在輪船上一層。

四海知道那是上等艙,聽說房內(nèi)有一張張干凈的床,老孫的家境想必不錯,那家伙穿著皮鞋,走起路來閣閣閣,神氣活現(xiàn),家里寵壞了他,故此受罪,只得把他送得遠遠的去念洋書,眼不見為凈。

竟拗斷菩薩的手,四海吐吐舌頭,敢情吃了豹子膽。

可是,老孫也說得對,那神像不過是泥塑的,最后往它臉上貼了金,就供起來,名正言順享用香燭,剎有介事地讓人膜拜。

不經(jīng)老孫點破,還真不敢那樣想。

老孫年紀與他相若,資質可要上乘百倍,而且膽大、心細,故可妄為,至少在他家長眼中,他是難以管教的孩子。

四海這才發(fā)覺,手中仍握著老孫那管自來水筆。

第二天一早,舅舅用腳踢醒他。

“到了?”四海問。

只見舅舅眼淚鼻涕,蜷縮一角,呻吟呵欠連連。

四海并不笨,一看就明白了。

舅舅訛稱已經(jīng)戒掉,但是四海聽母親說過:“那東西,哪里戒得掉,根叔說是說戒了十年,鄰舍一煮鴉片膏,他在自己屋內(nèi)還不是滿地打滾。”

四海無奈而沉默地看著舅舅。

他終于掙扎著爬起來,摸著艙壁,一步一步捱出去。

半晌,回轉來了,精神奕奕,沒事人一般,見四海瞪著他,訕訕說:“來,吃飽再算。”

那天下午,船就到了。

四海盼望再見老孫一面,但是像一切盼望一樣,這個盼望,自然也落了空。

不過出乎他自己意料,他竟會得聽一兩句廣東話了,連陳爾亨都說:“外甥似舅舅,這孩子聰明。”他忙著做翻譯。

甥舅住在碼頭附近一間小客棧里,那個地方,叫做西環(huán)。

香港廣東人比他們吃得好。

整個街市是新鮮的魚肉蔬果,物價廉宜。

有一種水果,聞一聞,一陣奇異的香氣,叫女人狗肉。

街上女子也多,穿短衫袴,木屐,走起路來跶跶跶十分響亮,據(jù)舅舅說,一些是下人,一些不是正經(jīng)人,真正的大小姐,并不拋頭露面。

舅舅每日帶他出去做生意。

街上用布纏頭的黑人是紅頭阿三印度人,紅頭發(fā)綠眼睛白皮膚的是外國人,來自英國。

到處掛著米字旗。

四海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旗號。

舅舅見識多廣,告訴他:“香港是英國人的地方。”

“什么?”四海笑,明明住滿了廣東人。

舅舅悄悄說:“打輸了仗,割給英國人了。”

四海的語氣也猶疑起來,“嗄,就這樣送給人家了?”

“可不是。”

四海追問:“將來,可否討還?”

舅舅壓低了聲音,“人強馬壯的時候,也許可以。”

四海試探地問:“再打一次,贏了,叫他們也割地給我們。”

陳爾亨苦笑,他是一個跑碼頭的浪蕩子,行過萬里路,也等于讀過一點書,他答:“我們打不過人家。”

四海還想問下去,但心里隱隱覺得事情十分復雜,說給他聽,他也不會明白。

半晌舅舅說:“人家有槍炮,轟一聲響,老大的船實時穿一個大洞,乖乖地沉下水底。”

“人泥?”

“化為齏粉。”

四海不敢言語。

至少這段日子,舅舅同他吃得飽,這才重要。

四海猜想舅舅會與他新結識的朋友老孫談得來,他倆都聰明。

吃遍西環(huán),四海最欣賞云吞面,廣東面細且黃,開頭不以為會得好吃,咬下去,有點韌,香、爽口、美味,一口湯鮮得不能形容,云吞小小,細致,剛一口,四海每次都可以吃三大碗。

那一個下午,舅舅把外甥帶到六合行去。

店堂深且暗,經(jīng)過伙計通報,他們坐在紅木椅子上等,四海抬頭,看到墻上懸著斗大兩個字:六合。

此時,四海已經(jīng)十分喜歡香港,他不介意留下來做三年工,再苦也值得,省吃省用,帶著小小財富回家,屆時,母親與弟妹就不必擔心生活了。

等半晌,一個瘦削中年漢子出來,一見陳爾亨,便哼了一聲,“你來了。”

陳爾亨陪笑,“可不就是我。”

四海看這情形,便知道舅舅并不算吃得開,他在六合堂不受歡迎。

陳爾亨見勢頭不對,立刻說:“李竹,你欠我人情。”

那個叫李竹的人露出一絲厭惡神情,但隨即不動聲色淡淡問:“這次要怎么樣?”

陳爾亨咳嗽一聲,“這孩子是我外甥,家窮,吃不飽,跟我出來找工做。”

李竹炯炯目光上下打量四海,“此人真是你親舅舅?”

四海點點頭。

陳爾亨陪笑,“我騙你作甚,李竹,聽說金山在筑鐵路可是?”

李竹抬起頭,“這孩子幾歲,你那么急叫他去送死?”

“十六歲了,是大人了,李竹,你說話恁地難聽。”

“我已經(jīng)夠人用。”

陳爾亨忽然發(fā)惡,“李竹,外頭都知道你一口氣招募了千多人,金山那邊還嚷要增加人手,你故意推搪我!”

“老陳,那種地方不是孩子去得的。”

“幫個忙,家里實在沒有容身之處了。”

“在香港找份差使好了。”

陳爾亨站起來,“我聽說金山那邊一天付工人兩塊錢,你想想,儲夠三百塊錢就好回家,什么苦都值得。”

“大人一天工資是一塊半。”

“一塊錢也值得,一兩年好上岸。”

李竹瞪著他,“你自己為什么不去?”

陳爾亨擦擦鼻子,尷尬地答:“我怕冷。”

“你怕死!”

“李竹,你天生一張烏鴉嘴。”

“我講的是實話,去年鐵路上死了兩百多人,病死有凍死有溺斃摔斃的統(tǒng)統(tǒng)有。”

陳爾亨氣餒,“李竹,你幾時生的好心,廚房,廚房總得用人,叫他去擔擔抬抬,洗洗盤碗。”

李竹看著四海,半晌道,“八毛錢一天,先付四十元手續(xù)費,以后每賺一元,六合行抽二仙半。”

“你六合行是強盜窟。”

“六合行是我的就好了。”

“我們交不出四十元。”

“那就談都不用談。”

“李竹,你欺人太甚。”

那李竹站起來,頭也不回的進去了。

陳爾亨頓了頓足,帶四海匆匆離去,在門口,與一個四方臉漢子撞了一下,腳步踉蹌,想要罵人,見人塊頭大,才忍氣罷休。

四海心中閃過一絲恐懼,那大漢,也是應征往金山做工的吧。

他想都沒想過要去金山。

舅舅只告訴母親要帶他到香港,他連什么是鐵路都不曉得,聽那個李竹說,那是個送死的地方,最令四海不明白的是,送死還得先繳付四十元,而且還是金山那邊的錢,金山金山,付的恐怕是金子。

陳爾亨沒有把外甥帶返客棧,他氣忿地一徑往東走。

大路沿海,那日陽光極好,很快曬得四海一頭汗,陳爾亨走到一半已經(jīng)喘氣走不動,四海知道他不叫車是因為沒有錢。

四海更加沉默,呵舅舅的錢用光了。

陳爾亨越走越慢,脫了衣裳,四海替他拿著。

終于,他吁出一口氣,“到了。”

四海抬頭,那是一幢簇新三層高磚樓,最高一層有濕衣裳晾出來,正滴水。

陳爾亨一步一步捱上樓梯去。

四海在他身后推他背脊,幫他上。

此情此景,不是不滑稽的。

到了樓上,陳爾亨大力敲門。

那扇漆翠綠色,鮮艷欲滴,難得地好看。

門上一道小小的門打開,他們看到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

“找誰?”

“翠仙。”陳爾亨一肚子氣。

四海一呆,翠仙,誰也叫翠仙?

他張大了嘴。

屋內(nèi)人又問:“誰找翠仙?”

“老陳。”

小小門關上,大門根本沒打開過。

半晌,腳步聲自遠至近,大門終于打開,“進來。”門里站著一個梳辮子的婢女。

四海跟著舅舅進屋,頭也不敢抬。

一踏進去,才發(fā)覺居高臨下,自窗戶可以看到整個碧藍的海,海中央靜靜停滿許多大船,風景真正好。

窗戶大得奇怪,一直到地,兩邊鑲著織錦幔子,四海心中嘖嘖稱奇,父親在生時,自上海帶返給母親的衣料,還沒有這樣亮麗。

陳爾亨示意他坐,四海挑一張鮮紅色絲絨面子有扶手的椅子坐下。

坐墊卻是柔軟的,舒適無比。

四海深深訝異了。

這是什么人的家,那么多新鮮玩意兒。

忽然之間,四海聽到當當當當當五下,像敲鑼似,抬起頭,發(fā)覺聲音自墻上掛著一只木盒子發(fā)出,盒子上方有一只羅盤,下邊一只擺舵,不住兩邊搖晃,細聽還有嘀嗒之聲。

四海猛地想起,這是西洋時辰鐘。

先頭那婢女斟出兩杯飲料,用銀盤托著。

四海一見那透明閃亮的琉璃杯已經(jīng)有好感,正口渴,拿起杯子呷一口,那黃色飲料香蜜可口,不知是什么東西,四海一飲而盡。

此際陳爾亨又得意起來,“這是花旗橘子水。”

他們要等的人還沒有出來。

不過快了,珠簾內(nèi)傳出銀鈴似的嬉笑聲。

不知恁地,四海忽然漲紅了面孔,于是眼觀鼻,鼻觀心,動都不敢動。

四海發(fā)覺舅舅悠然自得,他十分佩服他的能耐,盡管許多人認為陳爾亨不堪,四海卻深信他有可取之處。

就在此際,一陣香氣撲鼻,一把嬌滴滴的聲音問:“陳爾亨,什么風把你吹來?”

四海忍不住,耐力不夠,他抬起了頭。

見到了屋子的女主人,叫他瞪大眼,張大嘴,一句話都講不出來。

只見她十八九歲年紀,一頭深棕色鬈發(fā)披散垂在肩上,雪白皮膚,高鼻梁,分明像外國人,可是看仔細了,那張俏麗的鵝蛋臉又不完全不像中國人,但是,又怎么解釋她那雙藍眼睛呢。

呵那真是一對貓兒眼。

最驚人的卻是她一身衣著。

那叫四海臉紅耳赤,她衣不蔽體,露著胸口一大片皮膚,光著膀子,手腕叮鈴當啷戴滿鐲子戒指,手持一把黑色花邊描金折扇,正一下沒一下?lián)亜印?/p>

一雙穿紅色緞鞋的天足,自裙底伸出,不住輕輕抖動。

四海心底嚷:怎么天底下有這樣的女子!

陳爾亨開口了,“翠仙,念在舊日,幫個忙,我外甥想出去,求你在李竹跟前說句好話。”

“喲,”那叫翠仙的女郎用扇子遮住嘴,笑了起來,“多干脆,陳爾亨,我就是喜歡你這一點,一開口,必定是你要怎么樣怎么樣,從來不替別人著想。”

陳爾亨臉上一陣青一陣白。

四海愕然,這樣好看的女子,嘴巴這樣厲害。

好看?是,真好看。

四海忍不住看了一眼又一眼。

在這時候,女郎也注意到他,向他招手,“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四海嚅嚅答:“我叫四海。”

“嗯,”女郎沉吟,“五湖四海,你們中國人老以為世上只得四個海洋,實際是不對的,地上一共有七個大海,幾時你遨游七海,那才好呢。”

四海神往,沒想到她說話那么好聽。

“不過,”女郎接著笑,“你有陳爾亨那么一個舅舅,可真值得同情。”

“翠仙,你講完沒有?”

翠仙轉過頭去,冷冷看著他,眼珠子似兩顆寶石。

“翠仙,沒有我老陳,你是沒有今日。”

沒想到翠仙點點頭,翡翠耳墜子打秋千似的晃動一回,“是,是你在澳門人口市場把我買下帶到香港,又放我出來做生意,才有今日。”

四海聽了,又大吃一驚,呵,花花世界,無奇不有。

陳爾亨沉默一會兒才說:“你自己聰明,又有手段,才有今天。”

女郎嫣然一笑,“謝謝你稱贊,不敢當。”

“我床頭金盡,翠仙,你高抬貴手。”

“您老也不能天天來。”

“翠仙,休說閑話。”

“你為何急急要甩掉這位小朋友?”

陳爾亨急了,“你見過他吃相沒有?一天足好吃一條牛。”

又是怨他吃得多,四海感慨,再也沒有其他原因。

那女郎笑問:“當初,你又為何把他自鄉(xiāng)下帶出來?”

陳爾亨不出聲。

女郎頷首,“您老做了蝕本生意,滿以為將他賣作學徒,也可以撈一點,沒想到英國人新近立了例,不準販賣人口,違者坐牢,所以你僵住了,可是這樣?”

四海抬起頭來,心都涼了。

原來舅舅心懷不軌。

陳爾亨猶自答辯:“我會賣我的親外甥?”可是理不直氣不壯,連他自己都不相信,只得干咳數(shù)聲。

那女郎輕輕哼了一聲。

她得意地晃動雙肩。

四海發(fā)覺女郎雖然坐著,全身卻總有一個地方在搖晃,使人眼花撩亂。

她看住四海,“小兄弟,我付你盤川,你回家去吧。”

四海內(nèi)心凄苦,不妨對這女郎講老實話吧,“回去也無立足之處,”他硬著頭皮說:“我愿意去金山。”

陳爾亨冷笑,“聽見沒有?”

那女郎納罕,“可是修鐵路的地方不在花旗國金山,那是北方加拿大國的一個偏僻小城,叫溫哥華,統(tǒng)共只有三萬多人口,成年寒冷落雨。”

四海聽了,更如冰水澆頭。

“小兄弟,你還想去嗎?”

四海鼓起勇氣,抬起頭,“男兒志在四方。”一定要出去找生路,否則弟妹永無吃飽之日。

女郎豎起大拇指,“好,有志氣,你不像你舅舅,我成全你。”

陳爾亨至此才松口氣。

剛想胡謅幾句,忽聞敲門聲,婢女去一看,回頭急促地說:“羅便臣上尉來了。”

女郎頓時變色,立刻站起來,“老陳,你與小朋友且躲到工人間去,小蝶,他們是你的表兄弟,聽見沒有?快,快。”

陳爾亨立刻喃喃咒罵。

四海到底年輕,隨即把適才愁苦丟在腦后,決意先看了熱鬧再說,呵,在這里一日間發(fā)生的事,多過鄉(xiāng)下一百年,吃點苦也值得。

陳爾亨退到傭人房,心不甘情不愿,“雜夾種到底是雜夾種,沒一點大方。”

四海輕輕問,“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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