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不出來?她是葡萄牙人同客家女人生的雜種,無人認領,自稱姓何,改一個中國名字,叫翠仙,十二歲便被養父母賣到火炕,吃不住苦,逃出來,在陰溝邊討飯,一頭瘡一身病,不是我老陳搭救,早就爛死街頭,能有今日這樣好吃好住,細皮白肉?”
四海不出聲,呵各人有各人的故事。
工人間也十分通爽光亮,看出去是郁蔥蔥的山坡,樹木茂盛,整年長青。
連陳爾亨都問:“什么香?”
四海指一指面前一只瓷碟,只見碟子里浸著密密麻麻的白蘭花,清香撲鼻。
陳爾亨喃喃說:“你別看香港是塊小地方,都說這里風水好,氣數大利南方,更走一百多年運,不久還有一個劫數,之后便順順利利,一日好過一日,居民要名有名,要利有利。”
這番話不知是聽哪個江湖術士說的。
四海脫口問:“什么劫數?”
陳爾亨說:“天機不可泄露,只說劫數自東洋來。”
才聊得起勁,甥舅忽然聽到外頭有爭吵聲,講的是外國話,陳爾亨側頭一聽,“不好,沖進來了,”話才出口,工人間門被一腳踢開。
門外站著一個黃頭發外國人,身穿軍服,吹胡子瞪眼睛,手已經按在腰間的火器上,厲聲問:“你們是誰?”
性命交關,陳爾亨實時隨機應變,“大人,”他期期艾艾地說:“大人,我們是小姐婢女的親戚。”
那女仆十分伶俐,立時往陳爾亨臉上啐道:“來討飯的窮鬼!”
那洋人并不笨,瞪著他們看,四海心中無懼,坦然相對,是那雙明澄無邪的眼睛說服了羅便臣上尉。
他遲疑片刻,轉身退出去。
婢女口舌占了便宜,咭咭地笑。
四海猜想她見慣了這等驚險場面。
陳爾亨恨得牙癢癢,然而在人檐下過,焉得不低頭,不得不忍聲吞氣。
外面的爭吵還沒有停止,那洋人與翠仙不住用外國話對罵,四海一個字聽不懂,也知道情況惡劣。
陳爾亨冷笑連連。
忽然之間翠仙一聲尖叫,接著有重物墮地聲,然后大門嘭一聲關上。
就在這個時候,艷陽天忽辣辣劈下一個旱雷,烏云迅速聚合,天色頓時陰暗,一陣撒豆似,下起大雨來。
陳爾亨回到客廳,只見翠仙正緩緩掙扎著爬起來,左邊面頰腫起一大塊,嘴角流血,分明是捱了打。
她咒罵:“狗娘養的,他拳頭再碰到我,我宰了他。”
陳爾亨扶起她,不言語。
翠仙衣裳有好幾處被撕裂,婢女取出外衣披在她身上。
她倒了一小杯琥珀色的酒,一飲而盡。
此時,陳爾亨明明可以乘機奚落她幾句,但是他沒有那樣做,江湖有江湖的守則,況且他還有求于她。
翠仙不住地罵,忽然之間停了,怔怔地掛下兩行淚來。
陳爾亨對她說:“看開點,這是英國人的地頭。”
四海在一旁不出聲。
能夠哭還是好的,父親去世之后,母親一直沒有哭,不但不哭,還時常含著笑,這才叫四海害怕。
陳爾亨說:“我們走了,你休息一會吧。”
誰知翠仙卻叫住他倆,并且取出錢來,塞在陳爾亨手中。
她大概認為還是陳爾亨這個患難之交對她有點真心吧,故沙啞著聲音說:“我會替小家伙想辦法,李竹那邊包在我身上。”
四海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翠仙明明自身難保,仍肯為他出力。
想說幾句話,可是老實的他哪里開得了口,只得作罷。
但是翠仙知道他意思,她拭拭嘴角的血跡,苦笑道:“小兄弟,你會有出息的,說不定哪一日,你還幫我的忙呢。”
陳爾亨拉著四海離去。
有了錢,大雨也不怕,甥舅立刻叫了部人力車,并排坐,拉下油布,舒舒服服回西環去。
四海卻有點不安。
“干什么?”
“拉車的年紀已不小,我年輕力壯,卻騎在他身上。”
“發瘋,這就叫你難過了?告訴你,羅少爺,這不止是個人騎人的世界,這還是個人吃人的世界呢。”
四海頓時噤聲。
過一刻,四海又問:“洋人為何同翠仙吵?”
陳爾亨一怔,看外甥一眼,不知如何回答,過一刻,他說:“他不準她見別的朋友。”
“呵,他打算同她結婚。”
“不,他在英國有未婚妻。”
四海說:“那就不公平了。”
“是呀,又拿不出錢來,但是天天上來鬧。”
四海失聲,“那怎么辦?”
陳爾亨咕咕笑,“你放心,翠仙有的是辦法,小小一個羅便臣,難不倒她,她還有其他有力的客人可以趕走他。”
呵。
他們回到客棧,吃飽了,說一會話,四海沒有心事,便打起瞌睡來。
陳爾亨手頭一松,坐不住,出外蹓跶。
客棧是一間間板房,什么聲音都聽得到,夫妻吵架,嬰兒啼哭,老人呻吟,床上有臭蟲,咬得人怪癢。
但一切都難不倒四海,他想著故鄉的明月,母親的叮嚀,以及弟妹可愛的面孔,便進入夢鄉。
不知睡了多久,有人大力推他。
四海驚醒。
睜開眼睛,只見房內黑壓壓都是人頭。
剛想說話,已被人大力掩住嘴,四海本能掙扎,“是我!”那是他舅舅,四海放下心來。
站在陳爾亨身邊的是一個瘦削的男子,四海認出他是六合行的李竹。
另外還有一人面壁而站,個子比較小,身披一件長黑氅,看不清臉容。
一下子來了那么多人,叫四海好不訝異。
陳爾亨壓低聲音,“聽著,四海,莫作聲。”
四海還來不及作出反應,只見舅舅取出一把剪刀,咔嚓一聲,剪掉了他的辮子,再咬一咬牙,把他自己的辮子也剪斷。
他扔一套衣裳過來,“換上它。”
四海不知是什么事,但是十分聽話,立刻剝下身上多日未洗的舊衣,換上新衣,接著舅舅也更了衣。
只聽得李竹沒聲價催促,“快,快,莫連累我。”
他們一行四人實時離開小客棧。
上了人力車,摸黑來到碼頭。
霧掩攏來,各人站在碼頭上,看不見腿,霧氣徘徊在他們腰間,白茫茫浮沉不定,十分詭異。
只聽得李竹沉聲喝道:“下船去!”
陳爾亨拉著兩個人隨著一塊木板斜斜走下舢舨。
每走一步,木板顫動一下,一腳叉空,就要落水。
他們三人蹲在舢舨上,很快有人劃動雙槳,舢舨箭一般在黑色海面駛出去。
月亮悄悄在烏云邊探出一角臉。
在月光下,四海看到他身邊那小個子的面孔,吃了一驚,那人是翠仙!
她為什么要在深夜逃亡?
只見翠仙臉色慘白,作男裝打扮,嘴唇緊緊閉著,一雙藍眼珠驀然失去了生氣,呆滯地凝望天空。
她忽然覺察有人注視她,驚惶轉過頭來,見是四海,稍微放心,伸出手,緊緊握住四海的手。
她的手如一塊冰。
四海沒有掙脫。
他父親去世后,母親也這樣握住他的手,手心也一樣冰冷。
一定發生了重大的變故,否則這些見慣世面的人不會驚惶失措。
李竹協助他們逃亡,已經擔了天大的關系。
到底是什么樣的紕漏,令翠仙倉皇離開她多年建立起來的安樂窩,乘船逃亡?
四海看到前方有亮光,一只大船像怪獸似蹲在海中央,即將起航,氣笛連連咆哮,嚇得他們三人彈起來。
有水手丟下繩梯,陳爾亨先爬上去,接著是翠仙,她力氣不夠,抓住兩次都滑摔下來。
四海忽然說:“趴到我背上,快,我孭你。”
翠仙雙臂緊緊箍住他脖子。
四海提一口氣,不知何處來的神力,手腳并用,像一只猿猴般,背著翠仙,敏捷爬上繩梯,直達大船甲板。
只見船身兩邊浪花激起,船已起航,那只渡他們過海的小舢舨轉瞬間影蹤全無,已脫離是非地。
曙光在東方出現,天色將明。
水手把他們三人帶到船底一個暗艙里。
翠仙像是精疲力盡,倒在一角,動也不動。
四海這才定下神來,發覺他已離開香港。
船往何處去?他還不知道,他也沒有發問的習慣,四海從容地聽天由命,他個性如此,民族性也如此。
翠仙病了。
不住嘔吐、高燒、呼痛,且滿嘴夢囈。
四海十分擔心,自然而然,擔起服侍她的責任。
陳爾亨卻不經意地說:“何翠仙哪里死得了,不怕不怕,她原在陰溝長大,至多回到陰溝去,還不是如魚得水。”
但是翠仙的情況十分可怕,雙眼窩了進去,嘴唇燒得爆裂滴血,口口聲聲“水水”,但一喝下去,隨即連血一齊吐出來。
陳爾亨堅持:“她會好的,再兇險的難關她也渡過。”
船漸漸駛入大海。
入夜,四海偷偷鉆上甲板張望,窮了千里目,看到的仍然是海水,去到最遠之處,海與天聯成一線,四海再也分不出哪里是海,哪里是天。
一個老水手問他:“害怕嗎?小伙子。”
四海搖搖頭,他只覺心曠神怡,說不出的舒服。
老水手告訴他,“看到海天分隔的線沒有?那叫做地平線。”
四海有個疑問:“船一直駛一直駛,駛到那條線的邊沿,會不會掉下去?”
老水手答:“我出入這個海不下十來次,船從來沒掉下什么懸崖,西洋人說,地是圓的。”
四海好奇了,“地方地方,地不是方的嗎?”
“外國人看事物不一樣。”老水手呵呵笑。
四海扒在船的欄桿上,身子隨著波浪起伏,月黑風高,他已遠離家鄉,剪了辮子,奇是奇在他內心卻并不愁苦。
老水手發問:“你姐姐怎么了,好些沒有?”
姐姐?四海一怔,這才想起,人家指的是何翠仙。
他搖搖頭。
老水手嗯一聲,“殺了人,冤魂作祟。”
四海猛地抬起頭,什么,說些什么,誰殺人,何翠仙殺人?
四海并不懂掩飾,他嘴巴張得老大,眼睛瞪得滾圓。
老水手笑了,“你還蒙在鼓里吧,真胡涂,抓到了,可是要一起治罪的。你姐姐殺了外國人,在英國人地頭殺英國人,你想想,后果如何?”
四海并沒為自身擔憂,他立刻轉身離開甲板,匆匆下到船艙。
他把翠仙扶起來,看到她眸子里去,“翠仙,你殺了什么人?說出來,說出來會好。”
翠仙已不似人形,同四海起初見到那個俏麗活潑刁鉆的美人兒是兩回事。
她牙齒碰牙齒,“是,”她虛弱地回答:“我殺了羅便臣。”
呵,怪不得。
電光石火間,他把整件事貫通。
翠仙嚅動嘴唇,四海把耳朵貼近去。
“你們走了之后,入夜,他又來了,狠狠地打我,他要取我命,要活活打死我,我搶到他的火器,朝他胸口扳動,轟一聲,他胸膛穿了一個大洞,血,血噴得一天一地,他嘴巴還能說話,他嘩嘩嘩叫——”翠仙的聲音漸漸凄厲。
四海不怕,四海握住她的手,“你是保護自己,你沒有其他辦法,他要活活打死你。”
“是,”翠仙不住點頭,“他說打死一名支那婊子,猶如掐死一只螞蟻。”
四海聲音忽然沉了下去,“羅便臣死有余辜。”
翠仙已經力竭,“呵,死有余辜。”
她又沉沉睡去。
四海猜想翠仙是被打斷了肋排骨。
他呆呆地坐在她對面,守護著她。
四海時常聽老人家說,過頭三尺有神明,他暗暗為何翠仙禱告。
她只比他大幾歲,她也叫翠仙。
四海想到鄉間大宅高墻內的翠仙,內心溫柔地牽動。
既然不能再見那個翠仙,對這個翠仙好,也是一樣的。
這個時候,他舅舅提著燈,搖搖晃晃地進艙來,“噯,這只船上,什么都有。”他白飯黑飯都吃飽了。
見到外甥在一角發呆,他倒有點擔心,“什么事,翠仙不行了?”
翠仙在這個時候呻吟一下,動了一動。
四海冷靜地說:“她會好起來的。”
陳爾亨看了四海一眼,發覺外甥忽然成熟了,講話口氣像一個大人,他輕輕說:“你都知道了。”
四海點點頭。
陳爾亨搔搔頭皮,“當時她六神無主,滿身血污,在賭場找到我,我有什么辦法?只得一起去找李竹,李竹怕事,索性把與這件案有關的人統統趕往金山,一了百了,我們上船時,英國兵已在搜捕何翠仙。”
四海不語。
過一會兒他才問舅舅,“你本與此事無關,為何與她一起逃亡?”
陳爾亨這樣回答:“人,有時候要捱講義氣的。”
四海點頭,這是他舅舅至今還能混一口飯吃的原因。
再過幾日,不知恁地,天熱了起來。
日與夜,單布衫都穿不住,渾身淌汗,簡直像是夏天,但四海知道季節明明是十一月。
他極之訝異拉住老水手問長問短。
老水手答:“快到獅子城了,船朝南駛,必定越來越熱。”
“呵,那么說來,整個世界,一頭冷一頭熱?”
“也不然,你等著瞧,船漸漸往南駛,到了極南之地,天又轉冷了。”
“嗄,這么怪?”
老水手笑,“嘿,不然怎么叫做世界之大,無奇不有。”
四海深深吸一口氣。
老水手一轉身,打了一個突,低頭匆匆走開。
四海回過頭去,發覺翠仙站在他身后,她不知是什么時候上來的。
她披著一件黑長衣,迎著風,空蕩蕩像只空架子,全然沒有重量,她顫巍巍地說:“天氣好熱。”
四海一顆心落了地。
翠仙可以活命了。
他高興到極點,“我替你打水抹身,再替你找吃的。”
他扶著她下去。
四海服侍她一口口喝粥,這次好,她沒有再咯出血來。
翠仙看著四海,“這些日子,都由你照顧我?”
四海只笑笑。
“那么臟,你不怕?”她低聲問。
她那雙貓兒眼,恢復了三分神氣。
四海顧左右,“你胸口不痛了吧。”
翠仙點點頭,“我會報答你的。”
四海忽然笑了,他說:“四海之內,皆兄弟也。”
翠仙凝視他,過一刻說:“小兄弟,你會有出息的。”
船在獅城泊岸。
驟然看到陸地,四海歡喜莫名,跟著老水手上岸觀光。
翠仙叮囑他,“你要小心,獅城也屬于英國人,不要鬧事,速去速回,替我買兩套新凈衣裳回來。”
四海訝異到極點,“什么,又是英國人?他們倒是會得霸占地皮。”
翠仙也笑,“四海,你真有趣。”
可不是,船一泊岸,就看見一支米字旗,觸目驚心。
四海安慰自己,“不怕,消息沒傳得那么快。”
只聽得翠仙嗤一聲笑,“你以為你乘風破浪,已經逃過大難,你聽過電報沒有?重要消息實時立刻由這一頭傳到那一頭。”
四海失聲了,“已經發明了?”
翠仙笑,“可不是已經發明了。”
四海額角沁出汗來。
翠仙笑,“你放心,是禍躲不過,我們此刻是亡命之徒,往后的日子,統統是揀回來的,去,高高興興的去玩。”
四海細想,事到如今,樂得豁達,跟著老水手落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