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逛要待黃昏才回去。
老水手先去找親戚,同樣是中國人,講的卻是潮州語,四海仍然聽不懂,內心嘀咕,這件事可真要想個辦法解決,否則的話,要緊開頭,你嘰嘰我呱呱,一句不通,救不了火,也救不了人。
一群老人對四海極之友善,四海吃得飽飽,飯后有人捧上綠色凹凸果子,一剝開來,四海驚絕掩鼻,這么臭!爛了。
誰知眾人吃得津津有味,“榴蓮,榴蓮。”
留連。
四海靜下來,他最愛留連的地方,是包宅墻外,將來,如果有機會,他一定要把這些山海經告訴墻內的翠仙。
街上處處是大芭蕉樹,開出鮮紅與嫩黃的花來,香氣清新,看樣子,獅子城也絕對是個好地方。
“可惜有英國人。”四海喃喃道。
“他們無處不在。”老水手感喟。
“真厲害。”
“是極度狡猾深沉的一種人。”
“他們的皇帝,很會打仗很兇狠吧。”
老水手笑說:“奇是奇在英國是女人做皇帝。”
“女人!”
“是一個胖胖的女太太。”
四海瞪大眼睛,“噫,你怎么知道?”
“我看過畫片。”
“普通人也見得到?”
“他們風俗不一樣,女皇帝畫片掛在巡捕房,到處叫人看。”
還有這種事,“神氣嗎?”
老水手回答:“不過是個穿戴考究的外國女人,叫維多利亞,裙子一樣光著膀子,一頭一身金剛鉆,都是進貢的寶貝。”
四海的問題多得出奇,“他們是女兒國嗎?”
“去,去,替你姐姐買衣裳去。”
四海盡挑薄衣裳。
老水手說:“也要備點厚衣,可是這里一年四季炎熱,嗯,我在船上倒是收著一箱女服,你問你姐姐要不要。”他做起生意來。
四海莞爾。
獅城女服與他見過的完全不同,布上花紋斑斕,一搭一搭,配合得瑰麗奪目,縫工較粗,四海記得他們羅家家境尚好的時候,母親的裙子密密都是細褶,褶內繡花,每跨出一步,裙子揚動,才露出隱藏的繡花來。
老水手又把他帶到印度街,最吸引四海的是首飾鋪,鄉下孩子進了城,不知所措,貪好看買了一大堆鐲子項鏈,那么便宜,當然是假貨。
甫出店門,四海便看到英國巡捕擦擦擦操過,紅上衣黑長褲,齊膝的皮靴,一腳踢上來,吃虧的一定是手無寸鐵的小老百姓。
暮色四合,四海收拾了游興,他想回船去。
此刻,船底暗艙算是他的家,陳爾亨與何翠仙是他唯一親人。
他把買回來的東西攤在翠仙面前,獻寶似。
翠仙只是駭笑,“兄弟,你哪里弄來一大堆垃圾。”不表示欣賞。
她臉色已好得多,不知在船上何處弄來衣裳,仍作西式打扮。
她讓四海看她鎖骨,“斷了,長回來,凹凸不平,”十分感慨,“洋鬼子把我們當豬狗。”
陳爾亨聽見了,在一旁懶洋洋地說:“你自己身上可流著外國人的血。”
何翠仙恨恨地說,“我不是外國人!”
“那么,”陳爾亨揶揄她,“你是中國人。”
“我討厭做中國人,一輩子不超生的支那族。”
這下子連陳爾亨都動氣了,“那你是什么東西?”
何翠仙忽然手用掩著臉,像所有女子那樣,號啕痛哭起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陳爾亨悻悻說:“雜夾種就是雜夾種。”
船漸漸往西駛。
天氣一直燠熱。
四海發覺翠仙那件黑色長氅里有秘密。
他們三人在海上已經有一段日子,吃用卻完全不愁。
每隔一段日子,翠仙便悄悄拆開長衣的縫子,取出一枚小小金幣,拿到甲板上變換他們日常所需。
接著她搬上船艙去住,四海去看過,小小房內有小小的床,鋪著潔白的床單,還有一扇圓形的窗。
翠仙向四海解釋,“這是荷蘭人的船,李竹也真算幫了我一個大忙。”
四海不語,心里卻想,那李竹,一定得到不少好處,外頭這些人,不見利益,哪里肯出手幫人。
翠仙凄然一笑,“我歷年來掙下的錢,為著逃命,也就去凈了。”
語氣像老婦,其實她只比四海略大幾歲,呵經歷的事實在太多,直把她催逼得老了。
“四海,下一站,我們到天竺。”
四海大吃一驚,那不是唐僧帶著孫猴子去取經的地方?到了西天了!
翠仙笑,“哪里算西天,西天還遠著呢。”
“你怎么懂得這么多?”
翠仙沉默一會兒,“各路人客告訴我的。”
“西天可是有金山?”
“你以為真的有一座座金山銀山,予取予攜?要用腰那樣粗水炮射到山坡沖爛石塊泥沙,然而用淘籮在水中慢慢淘出金沙來,運氣好,整日才淘到一小撮。”
“我不怕吃苦。”
“四海,每個礦脈都有主人,你爭我奪,每日動刀動槍,不知葬送幾許人命,你以為你肯吃苦就行?真是孩子話。”
四海羞紅一張臉。
晚上,他睡在醉若爛泥的陳爾亨身邊,喃喃道:“媽媽,外邊世界真如山海經一般!返家以后,我會逐一告訴給大弟小弟,大妹頭小妹頭他們知道。”
他舅舅呻吟一下,翻一個身,大有醉鄉不住住何鄉之樂。
四海忽然發覺舅舅從頭到尾沒有在現實世界里生活過,他活著也似做夢,而羅四海不知恁地,誤打誤撞,闖進他的夢去,與他分享夢境里的喜怒哀樂。
一朝醒來,他仍在家里,母親會同他說:“到西廂去問四嬸嬸借一殼米。”
四叔四嬸就住在前頭,他們一家有魚有肉,故此每日黃昏專等四海去借米,每日做一次好人,樂趣無窮。
四海嘆口氣,如今他離開了家,擔起這項借米責任的,該是大弟了吧。要不,就是大妹頭,男孩上門去又還好些,他們總怕男孩忽然轉運有了出息之后會記仇,而女孩,愛怎么欺侮都可以,她們憑什么翻身。
他離了家,一殼米夠吃了。
四海鼻子發酸,終于那窩眼淚被他吞到肚子里。
他這些委屈,墻內的翠仙統統知道。
他什么都告訴她。
第二天清早,老水手同四海說:“小兄弟,廚房少了一名伙頭軍,你干不干?”
四海大喜,“我行嗎?”
“肯吃苦,有志氣。”
四海茫然,吃苦是生活的第一步,不邁開這一步,什么地方都不用去。
“我愿意嘗試。”
俗云近廚得食,這下子四海不用愁了。
老水手把四海帶到廚房,他第一次見到西洋人的灶頭,啊,不得了,生火用一塊塊黑色的煤炭,用風箱吹得通紅,上邊擱著鐵板,大銅鍋一只只排開,陣容龐大,廚房里熱得人面色通紅,心火旺盛,大廚一見他就喝道:“還不動手?”
四海立即投人工作。
他負責烤面包,一片片薄薄的面包夾在夾子里,朝著炭火烤到兩面黃為止。
別看這簡單工夫,挺考人,稍不留神,立刻烤焦,一個早上四海聚精會神瞪著炭火,眼前漸漸一片血紅,汗水直滴下脖子。
他用一塊白毛巾扎在額頭。
沒想到第一天工作就獲得贊賞,水手下來,大聲說:“今朝的吐司呱呱叫,沒有一塊焦,船長問你們是幾時轉的性。”
四海高興得一顆心突突跳。
翠仙知道了這事,詫異問:“你喜歡做廚子?”半晌才喃喃說:“也好,行行出狀元。”
陳爾亨笑,“他怕餓,靠近廚房,比較穩當。”
四海被說中了心事,但笑不語。
在廚房里,他手不停,什么都肯做,學一次即會,沒他的事,也在一旁暗暗留神。
只是那爐火實在熱,四海發了一臉瘡,每晚臨睡,四肢百骸均酸痛得如要分家,可是一覺睡醒,又像沒事人一樣。
船到天竺,他已成為廚房一分子,自由進出。
他舅舅說:“偷點好東西出來吃。”
四海立刻漲紅面孔。
“不中用的東西。”
翠仙嗤一聲笑出來。
她又長胖了,氣色好許多,不知從何處弄了一把折扇回來,自然沒有先頭那幾把考究,但裝模作樣地搧起來,也很有風情。
四海覺得十分寬慰,到底又活下來了。
一夜,四海在廚房輪值,師傅們均已休息,一名學徒開小差去了乘風涼。
偏偏有水手下來說:“船長肚子餓想吃消夜,快弄碟可口小菜。”
四海頭皮發麻,呆在那里。
“喂,快動手呀,我站在這里等你做。”
四海逼不得已,隨手抓起蔬菜肉粒,燒紅了油撒下炒一炒,手忙腳亂,加些胡椒細鹽,以及華工吃剩的白飯,盛在碟子上,雙手捧上。
水手見鍋氣十足,香噴噴,眉開眼笑捧著上去了。
這時那學徒氣急敗壞地趕到,“你做了什么,嗄,你做了什么拿上去,你作死?”
兩人戰戰兢兢,蹭在一角,那學徒是廣東人,一邊喃喃罵:“作死,作死。”
半晌,船長房那水手又出現了,“喂,剛才那味小菜,叫什么?”
那學徒走投無路,仍罵,“作死。”
誰知水手會錯了意,“雜碎?”豎起大拇指,“好好吃,船長贊賞呢,中國菜,頂刮刮。”他走了。
四海與學徒面面相覷。
雜碎?
后來大師傅說,“我做了一輩子廚房,都沒聽過有雜碎這味菜,可是現在他們三日兩頭指明要吃雜碎。”
船泊了岸,“要不要去觀光?”老水手問。
陳爾亨冷笑,“有什么好看?人像猢猻,猢猻像人。”
四海不以為然。
船上還有黑人,皮膚黑得像墨一樣,四海開頭只當他們開玩笑,用墨搽黑了面孔唬人,后來見全身如此,想必是真的了。
黑人地位很低,白人黃人都不同他們說話。
翠仙說:“比支那人還要低一級。”講話的時候,沒把自己當中國人。
那就真的很低了,白人也不同四海說話。
一日,四海在甲板上拾到一只彩色的皮球,剛在躊躇如何歸還給它的主人,只見一個小小外國孩童蹣跚走近,大大的藍眼睛,金黃頭發,對著四海笑。
四海正想把球還他,他的保姆出現了,一陣風似卷至,抱起小孩,摀著鼻子,把那只球一腳撥進大海里去,匆匆走到上層去,當四海患豬瘟,要不,就是大麻風。
之后,翠仙就溫言對四海說:“不要亂走。”
可是,那樣卑微的他們,居然仍要看不起人,譏笑人家像猢猻。
四海不以為然。
翠仙拍打著扇子,“幾時好上岸?真膩了,不是海就是天。”
“忘了有人要抓你?”陳爾亨真會挖瘡疤。
翠仙不語。
他們二人共了這樣大的患難,卻一點不見真情。
再過兩日,四海總算明白廚房找替工的原因了。
他到甲板去看熱鬧,只見船長站在船頭念念有詞,隨即一個長條形大包裹被扔到海里。
四海替的,便是包裹里的人。
老水手說:“沒想到阿根返不到家鄉。”
四海十分悵惘。
“他媽與老婆還在日夜盼他回去呢,”他停一停,“消息帶到,都是明年的事了。”
老水手揉揉眼睛。
過半晌又說:“離鄉別井,誰也不知道葬身何處。”
四海忽然之間害怕了,他又幾時才可以回家?
但隨即他的好奇又戰勝一切,他問:“這么大的船,怎么會動,靠風吹帆過大海嗎?”
老水手笑得眼淚都掉下來。
“靠機器推動。”
“什么樣的機器?”
“呵那要讀書才會知道,我不甚了了。”
“可否帶我去看看。”
“咄,那種要緊地方,閑人免進。”
四海心癢難搔,“機器又怎么會動?”
“燒煤,一只大鍋里噴出水蒸氣,推著機器動。”
四海仍然想破頭無法明白。
“洋人的法寶多著呢,海洋中可以填出陸地來,陸地可以鑿開灌進海水,這樣大的船照樣渡過。”
四海聳然動容。
翠仙同他說:“臟,上岸時當心飲食。”
四海緊記在心。
但他還是一個孩子,看到玩蛇的人,便圍上去觀看。
只聽見笛子嗚哩嗚的吹,一只竹籮的蓋子緩緩被頂開,一條惡形惡狀頭作三角彩色斑斕的大蛇扭曲著身子鉆了出來,像是會跳舞似,蛇信一吞一吐,頭一前一后,四海不由得踏前一步,想看個究竟。
忽然之間,他耳邊聽得一聲低喝:“不要動,跟我走。”
這是誰?
他抬起頭,見是一個大漢,有點面善,既然大家是中國人,就放下一半心。
他不由自主跟著他進窄巷。
那大漢十分驚奇:“小兄弟,你怎么會在這里?”
四海亦愕然,這人是誰?語氣沒有惡意。
“香港的巡捕畫了你們三人的畫像懸紅追捕,你可知道?”
四海仍然瞪大他那雙圓滾滾的眼睛,忽然之間,他想起來了。
當然他見過這名大漢。
在李竹的六合行。
他與舅舅離去,適逢他進來,陳爾亨與他碰撞一下,幸虧人家不予計較。
他怎么也在這里?
呵,同在異鄉為異客。
大漢追問:“那一男一女是你什么人?你莫叫他們連累才好。”
四海半晌才說:“男的是我舅舅,女的是我姐姐。”
大漢笑了,“何翠仙是你姐姐?”
四海申辯,“我認她作姐姐。”
大漢頷首,“你們只早走一步,英國人隨即逐船搜捕,我曾被扣留問話。”
四海囁嚅問:“整個香港都知道了?”
大漢笑,“不見得,不過出來混的人肯定都曉得。”
“我們……的情況,是否兇險?”
大漢雙目炯炯有神,“外國人把我們當豬,豬殺了人,那還得了,追到天涯海角,也要追回來正法,否則的話,威信何在?”
類似理論,四海已聽翠仙講過多次。
他沉默一下子,反問:“我們可是豬?”
大漢仰起來,長嘯一聲,“當然不是。”
不知恁地,四海好生敬仰此人,“請問兄臺尊姓大名?”
“你呢,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羅四海。”
“我叫龐英杰。”
四海與他大力握手。
又多了一個朋友。
“小兄弟,你們打算到什么地方落腳?”
四海據實答:“我不知道。”
龐英杰微笑,那兩個大人沒告訴他。
“你呢,你又到什么地方?”四海想起來,“我知道了,你去做鐵路。”
龐英杰點點頭。
“這鐵路是什么,竟要那么多人去建筑,它是萬里長城嗎?”
龐英杰大笑,“慢慢說給你聽,別擔心,我們還會見面。”
“龐英杰,你的家鄉在哪里?”
“我?我四海為家。”
四海笑,“你總有母親吧,你的媽媽在哪里?”
龐英杰怔住,過半刻才喝道:“胡謅什么?快給我上船去躲起來。”
四海猶自問:“英國人為何那么厲害,船駛了那么久,每塊地上都豎米字旗。”
“那還用說,他們號稱旗不落之國。”
四海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名稱,呵地一聲。
“回去吧,別告訴人你見過我。”
“你乘哪只船?”
龐英杰不語。
“我知道了,你也有仇家。”
龐英杰笑,這小子不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