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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壽面

    林琰看了一眼林成遞上來的禮單, 放在了桌上。廳里站著一個身著甚是體面的管事, 見了林琰出來,忙上來躬身請安。
    林琰笑道:“一向沒見過大人,也不知該如何稱呼?”
    那管事忙回道:“不敢當不敢當, 小人乃是安樂侯府里的,奉我家侯爺之命過來給大爺問安。侯爺說了, 明兒個就是端午,也不知道京里頭是些什么樣的規矩。如今正好得了些玩意兒, 送到這里來給府里的小哥兒玩。”
    林琰聽著這話說得倒是明白, 東西是送過來給林若的。想著方才一眼掃過去,看那禮單上長長的一溜兒,總不至于都是玩意兒罷?
    當下也不好推辭, 起身笑道:“多謝侯爺厚愛, 我竟替若兒先行謝過了。”
    又命林成好生將人讓下去吃茶,那管家連道不敢, 隨著林成出去了。
    林琰復又拿起禮單看了一遍, 搖頭自語道:“這個安樂侯,到底是個什么意思?”
    心里有個模糊的念頭,只是又覺得有些不大可能,因此也就丟開手不想了。
    到了端午,天氣一如前幾日般, 碧空萬里無云,從一早起來大日頭便有些毒辣辣的,晃得人睜不開眼。
    天氣是極熱的, 林琰本身又不耐熱,因此倒早就換上了輕紗質地的衣衫。饒是如此,還覺得有些個熱的受不了。好在府里頭上一年存了不少的冰,林琰便叫人用盆裝了,擺在屋子里各處。
    黛玉身子骨兒一向柔弱,每到夏天非但不能用冰,便是那些個涼些的果子茶水也不敢喝的。因此一早上領了林若過來時候,見書房里頭四處都擺著冰盆,只一進屋子便覺得一股森森涼意,不似外頭那般燥熱難當。哥哥一襲白色薄紗的長衫,連束腰都省了,手里還握著把玉骨綢面兒的扇子扇著。
    黛玉掩口笑道:“哥哥這里如此涼爽,還要扇著扇子。這才進了夏日呢,若是到了伏天,哥哥可怎么受?”
    “我最是怕熱的。”林琰一邊兒扇著一邊笑道,“妹妹倒是好,才換了夾衣裳沒幾天。往后兩個月想來也不難過。我叫人往妹妹那里送的冰,妹妹記得擺上。”
    黛玉坐在林琰下首,接過碧蘿端上來的茶,笑瞇瞇地吃了一口方才說道:“我記得呢。這樣的好東西,怎么能不用呢?只是今年用的也多了些,恐怕府里存著的用不到夏盡。”
    林琰笑道:“這倒是不用操心。府里的用完了,外頭去要就是了。”
    “這冰也有賣的不成?”黛玉奇道。
    “自然。這個東西冬日里最是尋常不過,哪條河里塘里沒有?不過到了夏天,可就難得了。那些個大家子里自己不存的,或是像咱們存了不夠用的,可不得去買?有時候就是捧著銀子,人家還未必會賣給你呢。”
    黛玉聽得津津有味,輕笑道:“這人也太會想錢了。”
    林琰臉上笑容一僵,隨即又搖頭笑道:“巧的很了,這個會想錢的正是不才。”
    話音未落,黛玉“啊”了一聲,紅了臉。林若在一旁笑得險些捶桌。黛玉用帕子捂了臉,肩膀微微抖著,半晌才放下手,臉上猶有紅暈。
    三個人笑了一會子,日頭漸高。因有陳升家的過來回說家里頭的婆子媳婦并丫頭們都要過來磕頭謝賞,又有林成來說外頭的小廝長隨等也都在外頭對著花廳行禮了。黛玉看看林琰,便告訴陳升家的:“叫大伙兒都散了罷。這大日頭底下站著,且別曬壞了。”
    陳升家的出去了,這里黛玉便叫了林若到跟前,命人端上來早就預備好了的五色絲線等物,一邊兒在他的脖頸上系了,一邊兒囑咐道:“這個可不能摘下來,是長命百歲的。”又拿著雄黃酒在他額頭上寫了個“王”字。
    因林若一個勁兒叫熱,林琰便讓人送來了鑿碎的冰屑,摻著切成丁子的各色果子。雪白的冰屑,彩色的果丁兒,配著翠綠色的翡翠碗,瞧著便叫人覺得舒爽不少了。
    黛玉看著林琰林若兩個每人捧了一碗,吃的都是眉開眼笑的樣子,也叫人裝了小半碗,略嘗了一嘗,也就放下了。眼瞅林若吃完了又要去裝,忙叫人撤了下去,勸道:“吃多了肚子要疼的。”
    林琰也放下了手里的碗,笑道:“妹妹若是用不了這些涼東西,叫人用冷水灞一灞果子,借著點兒涼氣兒倒也使得。”
    黛玉點點頭,“哥哥也莫要過于貪涼了。夏日里脾胃最弱,經不得折騰的。”
    這邊兒林琰家里兄妹兩個帶著林若過節不提,那邊忠順王府里因為這一日乃是司徒嵐的壽辰,自然早就預備好了壽宴席面。司徒嵐府里人不少,他人既年少,生的又是一副英朗俊美的容貌,再加上身居高位,后院里那些個鶯鶯燕燕孌童戲子,大多是那些巴結的人所贈,哪里有不爭著上去邀寵的?只是他府里規矩極嚴,人又是一貫冷硬心腸,曾下狠手整治過府里幾個不大安分的,倒也沒有敢違了他的。因此,這兩三年來,他跟前還是很清凈的。
    司徒嵐眼前清凈,心里可鬧騰起來。這都到了正日子了,還不見子非有何表示,司徒嵐感覺委屈到了十分。若不是一大早上起來宮里的太上皇和太后就命人送來了不少賞賜,司徒嵐少不得又要穿戴整齊了往宮里去謝恩。
    太上皇如今才過花甲,精力還未到了不濟之時。瞧著小兒子一身兒五爪蟒紋白色朝服,硬挺俊朗,眉眼間帶著幾分皇室中人特有的傲色,心里甚是安慰。因想起他的正妃常年體弱,一年里倒有大半年是出不來屋子的,便問道:“今年你是二十一還是二十二來著?”
    司徒嵐詫異道:“難道我不是父皇的兒子么?這樣的事情怎么倒要問我?”
    太上皇一滯,他還真的記得不大清楚了。司徒嵐母親出身不高,本人又不得寵,算起來司徒嵐乃是他酒后所有的,因此小時候對他并無太多疼愛。與嫡出的三皇子,受寵的大皇子二皇子比,司徒嵐在太上皇跟前的待遇完全可以用冷落來說了。況且他自小兒就一副油鹽不進的脾氣,論起氣人來很有一套,說到討好,長到這般大除了林琰,還真沒有對誰這樣過。
    太上皇端茶喝了一口,掩飾了一下自己的尷尬,這才又笑著說道:“你年紀也不小了,跟前除了一個病怏怏的王妃,竟連個上臺面的人都沒有。這么著罷,趁著今年,讓你皇兄給你賜兩個側妃,你也好早些養幾個兒子出來。”
    司徒嵐撇嘴道:“這話早就說過了,有兒子沒兒子的,父皇也別替我操那份兒心。我是什么樣的,莫非父皇不知道?家里擺個正妃湊湊門面也就算了,何苦再耽誤了兩個?”
    太上皇大怒,“你個混賬東西!連子嗣都不要了不成?”
    “不要!”司徒嵐干脆道,“有兒子我一年到頭兒都不帶看一眼的,跟沒有有何兩樣?”
    “你,你這是在怪我了?”太上皇從寬大的金龍椅上跳了起來。
    司徒嵐懶洋洋地也站了起來,笑道:“父皇,我就這么個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要聽好的,只管找大哥二哥幾個去。便是皇兄,只怕也比我說話好聽些。”
    太上皇瞧著他那副憊懶的樣子,又是頭疼又是氣不打一處來,揮手攆人:“滾吧滾吧,來一次氣我一次!”
    司徒嵐果真笑著滾了,剩下太上皇坐在那里瞪眼睛。良久,才緩緩靠在椅子上,苦笑道:“這孩子,這是……真怪我吶?”
    身邊兒伺候的心腹太監戴權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番太上皇臉色,示意殿里頭的小太監小宮女都出去了,才陪笑道:“奴才瞧著,皇上和幾位王爺都是極敬重您的。哪里說得上誰怪您不怪您呢?”
    “唉……”太上皇嘆了口氣,“我也老了,沒那份兒閑心跟他們置氣了。老大老二我疼了那么些年,結果他們自己倒是不知道惜福,長些不該長的心思。那幾個也是不安分的,只有這個老九,還算跟老三一心。得了,隨他去罷。”
    戴權隨侍太上皇幾十年,自然將他心思揣摩得十之八九——不過是因為太閑了,想著先前的事情又覺得愧對于忠順王爺,偏生現在又只有忠順王能敢跟他這般說話,沒事兒找事兒罷了。
    卻說司徒嵐一路滾出了大明宮,本來打算直接出宮去。誰知道只在宮門口便被內廷大總管高守敬給截著了。
    “王爺,這是皇上給王爺的。知道王爺往太上皇那里去請安了,特命奴才在這里等著呢。”高守敬說著,雙手恭敬地將錦盒遞給了司徒嵐。
    司徒嵐接過來方要打開,高守敬忙道:“王爺,皇上吩咐了,讓您回去再瞧。”
    司徒嵐眉毛一挑,笑問:“到底是什么好東西這么收著?行了,高總管替我跟皇兄說一聲謝罷。”
    “奴才省得,王爺只管自便。”
    坐在馬車里司徒嵐打開了錦盒,里頭的東西叫他哭笑不得——六只精致的瓷盒,整整齊齊地碼在里邊。盒子都是通透的雨過天晴色,上頭一色纏枝花卉的紋樣。六只盒子花色各不相同。
    司徒嵐眉峰微動,伸手打開了一只,里頭淺淺的玫紅色軟膏赫然在目,一股子甜膩的香氣隨之散了出來。 細細辨來,乃是玫瑰花香。
    輕輕合上蓋子,司徒嵐半靠在身后的墊子上,瞇著眼笑了。
    此時天已近午,正是大日頭當空的時候。多日高熱,街道兩旁的樹上葉子都有些耷拉著。即便是這樣,街上人也還不少。 車行漸慢,想來是已經到了家。
    王府里云寧等人都在這里候著了,便是一向與司徒嵐不大親熱的幾個兄長也都或是親自過來,或是遣人來送了禮。
    至午后,一場雷雨還夾著豆粒大小的冰雹下得酣暢淋漓,熱氣也被帶走了不少。
    雨下得時候不短,直到了快到黃昏時分還沒有停的意思,只是不如先前那般急驟。
    司徒嵐先前接了個帖子,看了后早就等不得了,只命人備馬。管家聽他這樣的天氣還要出去,嚇了一跳,又不敢十分勸他,只得叫人去趕緊預備了車馬,又特意吩咐比平日多加兩個隨從。
    司徒嵐這邊兒上了車便命人快走,馬車疾行,趕在城門關上之前出了城,一路往京郊一處別院去了。
    雨天路滑,路雖平坦,到了時候也已經擦黑。司徒嵐從車上跳了下來。車前早有人候著,身上一襲水藍色長衫,手里撐著青布油傘,身后的游廊上掛著的燈籠在他身上鍍上了一層淡淡的光暈。他站在那里笑意盈盈的,眉梢眼角竟是帶了一股說不出的風情。
    司徒嵐心里一熱,上前兩步,握住了那人的手,低低地喚了一聲:“子非!”
    林琰面上微微一紅,將司徒嵐甩開,偏過了頭去。跟著司徒嵐的都極有眼色地沒有進儀門,只在外頭自有人去招呼。
    這邊司徒嵐又厚著臉皮過去拉林琰,林琰輕輕咳了一聲,道:“這一路過來都是下著雨的罷?瞧你身上都有些濕了呢。”
    司徒嵐看了看,果真是袍子上頭略沾了些水汽,想來也就是方才下車時候落上的。遂不在意地笑道:“沒事兒,正好天氣也熱。”
    “我這里還有幾件兒沒上過身兒的衣裳,你先去洗洗換上。屋子里已經預備好了,回來咱們再說話。”
    司徒嵐只聽得“屋子里已經預備好了”幾個字,一張俊臉登時燦爛如花。林琰疑惑地看著他忽然笑得有些發傻的樣子,輕輕踢了他一腳,道:“還不進去?”
    司徒嵐這輩子只怕還沒有這般糊弄地沐浴過,什么花瓣香料都沒有用,只清水略略過了一遍就匆匆地出來擦干了,換上了侍兒送來的干凈衣服。
    早有一個清清秀秀的丫頭過來引著司徒嵐往林琰這里來。推開了門,里邊乃是一間不大的花廳,中間一張圓桌上頭擺著幾樣菜肴,另有一只烏銀酒壺。林琰卻是并沒有在里邊。
    “你家大爺呢?”司徒嵐回頭問道。
    “大爺方才往后頭去取東西了,說就回來的。”小丫頭福了福身子,退了出去。
    司徒嵐便過去坐了,看著桌上擺好的酒菜無聊至極,一時想起來方才林琰的話,一時又摸了摸袖子中收著的一只小盒子,一時又是奸笑兩聲。正自得間,門被推開了,林琰親自端了一只小托盤進來,上頭一大碗面正冒著熱氣。
    司徒嵐眼睛睜大,瞧著林琰挽起來的袖子,“子非……”
    “我也就只會做這個了。”林琰將面放在桌上,淡青色的碗,素白的細面,翠綠的青菜,湯中略帶著些油花兒,湯色清亮,香氣撲鼻。
    “原想著找件子東西送給你,只是你哪里還缺那些金玉古董的玩物?況且那些也不過是銀子換來的,唯有這個,才算是我自己做的罷。”
    林琰把面朝司徒嵐那邊推了推,笑道:“我有幾年沒動過手了,這幾天試著做了兩回。你嘗嘗,可還能入口?”
    司徒嵐拉過面碗,也不顧的有多燙,低下頭去猛吃。面確實只是普通,味道也并不出奇。他今日收到的壽禮不少,那些個有求與他或是心存討好巴結之意的,禮物中更是不乏價值連城之物。只是,誰又能真正地如林琰一般,親自去為自己做碗壽面來?
    林琰看著他抱起碗來,連湯都喝盡了,笑彎了一雙眼睛。
    司徒嵐放下碗,目光如火,直直地看著林琰。林琰被他看得有些坐不住,眼神左右漂移,說話也有些結巴了,“那個,要不要喝酒?我特意帶過來的,已經存了幾年的武陵春……”
    話未說完,便被司徒嵐拉力拉入懷中,隨即還帶著面香的唇便壓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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