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術室這么一進一出,任川身上就少了塊兒東西,麻醉的藥效還沒有過,他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手背扎著消炎的吊針,百無聊賴地盯著天花板看。
咔嚓一聲,是病房門開了,江桓小心翼翼地走進來,生怕呵出口氣兒,面前的人就散了。
他摸了摸任川的手指,冰涼的,“川兒?”
任川疲憊地沖他眨眨眼睛。
“怎么就……”江桓的心被揪著,看著任川一臉蒼白地躺在病床上,全然無了往日風采,他說不出話來了。
任川張開口,“我……”
江桓在病床前坐下,就那么攥著他的手,十指扣在一起,黏黏糊糊地生出灼熱的體溫,他的兩個眼圈里揉了一層淺淡的紅,看著有點像新出窯的落日瓷,還掛著幾滴釉淚。
窗外是一片深沉的夜色海,幾縷燈光上下浮沉,任川靜靜地把他看看著,江桓身上獨有一種味道,就仿佛是被風沙掩埋多年,破土而出的剎那,就是這么煞人的漂亮。
他像是一件飄在異國他鄉的千年瓷,異色的眼珠將他欣賞,爭搶著捧在手心,可擋不住那絲絲縷縷的古韻,有清門貴族的風骨。
“我陪著你。”江桓捏著他的手骨,不輕不重的,朝著手心哈了一口氣,“這么涼。”
任川的心臟也被不輕不重地捏了一下,他掙扎著想要起來,可身體卻不聽使喚,“哎,我……”
“別動。”江桓把他按在了床上,“我伺候你。”
他端來了杯子,小心翼翼地湊到了任川嘴邊,“小口抿。”
任川就喝了兩口,咽不下去的水順著下巴流淌下去,江桓一看,連忙伸手去擦,拇指不小心蹭到了任川的下唇,意想不到的柔軟。
兩個人都楞住了。
“那什么……”這氣氛有點不同尋常,江桓生硬地轉開目光,咳嗽兩聲用作掩飾,“我……”
他慌忙拿出閱讀器,“我給你念……”
任川的耳朵豎起來了,這么好?還有故事聽?
江桓把話說全乎了,"……給你念四級單詞。"
任川:“……”
“明年七月就要參加成人自考了。”江桓煞有介事地看著他,“這個不能馬虎。”
實際上他存了私心,老人都說,定下了約定,就等于是牽上了紅繩,他和任川約在了七月份的盛夏,是不是任川就不會在這個冬天離世?
江桓還真打開了四級單詞,給任川念起來,“跟我讀——abandon,丟棄,放棄,拋棄。”
任川的聲音有氣無力,“abandon——”
“跟我讀——ability,能力,能耐,本領。”
“ability——”
真是活見鬼了,江桓劍橋計算機系碩士,在這教人讀四級單詞,這種體驗還是生平頭一次,讓他忍不住想笑。
任川讀著讀著,發現了問題,看著江桓,“你……都會啊?”
江桓:“……”
“也不是全都會。”他口舌磕絆了一下,“額……這個,ab……so……lute……”
任川告訴他,“艾伯斯盧特,絕對的,純粹的。”
末了他臉上還出現了驕傲的小表情,“這個我會。”
“下一個。”江桓繼續向下看,“ab……stra……ct。”
好好的英文被他念地磕磕絆絆,任川忍受不了了,伸手把他手里的閱讀器拿過來,“來來來,我教你。”
江桓好奇地看著他,“你都會?”
“不就四級……”任川剛想笑,就猛地頓住,咧開嘴,有點勉強,“額……有的也不會。”
笑話,他用英文罵人都不帶打哏兒的。
“那一起學。”江桓攀上床了,“你讓讓。”
“哎我……”任川還沒等說什么呢,江桓就已經擠上來了,兩個人的身軀緊貼著,半點縫隙都沒有,體溫隔著布料傳來,是妥帖至極的溫度。
“這個。”江桓指著acceptance,“讀什么?”
"acceptance."任川念出來,“accept的變形,名詞形式。”
江桓看著他淡紅色的嘴唇,忽然有點心猿意馬,“你再念一遍。”
任川加重了發音,“ac-cep-tance。”
江桓追過去,吐氣已經有點亂了,不知道為什么,他格外喜歡聽任川念英文的腔調,不是網上傳的那種倫敦腔牛津腔,獨獨透著一股子辣味,“再讀一遍……”
兩個人胳膊纏著胳膊,胸口抵著后背,深夜里的月光映在臉上,能看清皮膚上細小的絨毛,就連病房里的氣氛也變得不一樣了,這壓根就不是學習的氛圍。
任川察覺到了,心臟因為這深夜里的靠近而變得格外鼓噪,呼吸情不自禁地亂起來,一把嗓子都啞了,“哎……”
江桓察覺到了躁動,可是說不清那究竟是什么感覺,看著面前的任川,月光在他的唇珠,額角,還有敞露的鎖骨上流淌著,仿佛煙雨天里上了一層清釉的青花瓷,他手上不自覺地放輕了力道,怕勁兒大了,把他給碰碎了。
他情不自禁地說出來,“angel……”
“什么?”任川沒有聽清,他光顧著盯江桓的唇瓣,一張一合,可說了什么他卻沒聽到。
“天使,神差,安琪兒。”江桓伸出手指,在閱讀器上翻了幾頁,指著那個單詞,又讀了一遍,“angel……”
可說話的時候他的眼睛卻是盯著任川,目光里藏了太多的東西,一時之間很難讀懂。
任川嘴角呵出個笑,他轉了個身,與江桓面對面貼著,伸手摸上了他覬覦已久的胸肌,嘴唇輕輕一碰,也吐出一個單詞,“arrow。”
每一個字節都仿佛是魔鬼的心跳,任川蠱惑一樣念著,在心口的地方重重一點,直接朝江桓的胸膛開了一槍,“Cupid's arrow.”
神的賜予,丘比特之箭。
江桓的心臟猛然跳動一下,屏住呼吸。
他知道什么是cupid,也知道什么是arrow,可從任川嘴里說出來他就不懂了,像是一頭闖進霧里的傻小子,辨不清楚方向,他著急,“什么……”
任川伸出手指,在閱讀器上翻了幾頁,指著arrow這個單詞,“我說的是這個,arrow,箭。Cupid's arrow,希臘神話中的愛情之神,丘比特之箭,傳說中,只要丘比特射中了兩個人的心臟,這兩個人就會成為愛侶。”
江桓靠過來,兩個人之間的距離又一次被拉近,他把下巴放在了任川的頭頂,鼻尖被發絲勾撓的有一點點癢,還能聞到那股干凈馨香的氣味,獨屬于任川一個人。
江桓的喉結上下移動了一下,“我說……”
“……你為什么還有頭發?”
江桓在他的頭上摸了一把,“你不化療么?”
任川:“……”
“化啊!”情急之下,他只能道,“怎么不化,每周兩次呢!”
江桓在他頭上擼了一把,發質不僅順滑還很強韌,拽都拽不下來幾根,“那你……怎么不掉頭發?”
任川胡說八道著,"嗯……因為我用了霸王防脫洗發水,效果杠杠的,推薦給你,一頭秀發,隨風飄逸,你值得擁有。"
他剛想反問江桓,話還沒說出口,就頓住,江桓的頭發剃地只剩下毛寸,貼著頭皮就剩下了一茬兒青,看著酷帥酷帥的。
“我給你剃了吧。”江桓又擼了兩把任川的頭發,細軟細軟的,很好摸,“嗯?”
任川舍不得自己的頭發,“不……不用了吧。”
“化療后期掉的更多。”江桓給他講事實,“頭發都是一大把一大把掉的,現在不剪,現在剪了省事兒。”
他說干就干,“我去問護士借推子。”
任川哀嚎著,“別——”
“哎呀,跟哥客氣什么。”江桓甩開他的手,“等我噢。”
任川:“……”
他真的沒客氣啊。
不一會兒,江桓就拿著剪刀推子回來了,還有圍在身上的塑料布,還整得挺全乎。
任川還想最后掙扎一下,“咱商量商量,別全剃禿行么?”
“跟我一樣。”江桓給他圍上塑料布,領口的地方,用夾子一夾,“咱倆剃情侶……不是兄弟頭。”
推子一插上電,嗡嗡作響,任川看不到自己腦袋上什么樣,只感覺到頭皮一涼,從前掉一根都心疼地不行,現在全被江桓給剃干凈了。
任川現在心如死灰,非常寧靜,仿佛要入土了一樣。
頭發就仿佛秋收的麥苗,一綹一綹掉下來,江桓先用剪子把他一頭時髦卷給剪掉,然后用推子推干凈。
他抖摟兩下塑料布,把碎頭發抖干凈,塞給任川一面鏡子,“好了,看看吧。”
任川閉著眼不敢看自己現在的丑樣子,沒了頭發,他還是人么。
“哎呀,看看。”江桓催促他,“我手藝好著呢。”
任川先睜開一只眼,瞄了一眼鏡子,鏡子中的男人五官精致,是少有的端正,頭頂一片青茬,跟以前的法式波浪卷不一樣,整個人更颯沓了,不再是高高在上帶著冷氣的總裁,現在看上去像是能在胡同里偶遇到的青春大男孩。
江桓自吹自擂,“我手藝好吧。”
任川撇撇嘴,“就剃光而已,我也會。”
江桓極其熱情地攬著他的肩膀,與他一起看鏡子,“你看咱倆現在,一個樣,出去了人門肯定都說,這倆是……”
任川用聽不見的小聲,接上了他的話,“……情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