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錦的睡眠質量一直不錯,基本都是閉上眼以后再睜眼就是白天。但今天,也不知道是他太累了還是白天精神太過緊繃給神經留下了太過深刻的陰影,他很難得很難得地做了一個長久的夢。
顧錦的意識迷迷糊糊,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根本分不清他到底是在現實還是在夢境中。畢竟神經阻隔了記憶的回顧,讓他只能看到眼前的事情。
那大概是他和顧九相處的第一年末尾。
當時深空的人工智能實驗室還在一個荒涼的礦星上,倒不是因為深空沒錢了窮了,只能讓自己的高級研究人員忍受惡劣的環境。而是因為當時聯邦邊緣長久聚集的反叛軍剛剛全殲政府軍,硬生生搶下了整條緩沖帶礦區和兩顆宜居星成立亞特蘭蒂斯聯邦共和國。
新成立的政府幾乎處于癱瘓狀態,迫切地需要把手上的礦石資源換成錢來建設國家。
所以,他們委托深空制作出一款適應當地需求的開采機器人。而顧錦就是機器人ai的編寫團隊之一。
藍星作為人類最初的家園,一直是星際時代人類開發的所有宜居星中氣候條件最適合人類生存的五大行星之一。但即使是那樣,很多地方的冬天也極為難熬。
而亞特蘭蒂斯聯邦共和國的緩沖帶礦區幾乎在星系的最邊緣,幾乎感受不到恒星帶來的熱量,夜晚溫度基本在零下一百度到兩百度之間。就算深空在研究員來之前就已經建造好了基地。
但亞特蘭蒂斯聯邦共和國的政府都沒有正兒八經的辦公地方,只是拿著深空運送過來的高精尖材料,勉勉強強地造了個凍不死人的房子。
顧錦第一天到自己房間的時候都被凍傻了,被藍星嬌慣了二十多年的年輕研究員完全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被壓在八斤重的被子。
深空給他們放了三天假,說是讓大家適應一下新的工作環境,其實就是給時間讓嬌貴的小研究員們調整一下心情,不然怕他們一時想不開哭著喊著要回家告深空違反勞務合同。
好在被子夠厚,雖然沉了點,但顧錦沒怎么挨凍,在沉重的負擔中睡了第一覺。
但顧錦怎么也沒想到,第二天,他是被熱醒的。
那個被他留在藍星的人工智能顧小九不僅不知道用什么方法跟了過來,還成功地入侵了基地的中控系統。
而這位大佬在成功躲過兩國和深空的排查以后,做的第一件事,是調高了顧錦房間的供暖額度。
顧錦的額發給汗濕,蔫噠噠地沾在臉上。剛睡醒的他還有點懵,抱著被子坐在窩里,簡直像是只小動物。
“……顧——九?”
在角落里的家務機器人晃蕩了一下,像是條小狗一樣地滑到顧錦床邊,抬起頭做出了一個要表揚的靠近。
房間里陷入詭異的安靜,顧錦抬手捏了下眉心,努力讓自己的神志清醒。大概是看出了自己的出現并沒有讓顧錦高興,床邊的家務機器人極為謹慎地朝后退了一步,然后就被一個枕頭砸在了腦袋上。
顧錦知道這根本沒有用。作為一大段程序,顧九根本不會在現實世界受到任何傷害。但他能怎么辦,總不能跳進電腦和顧九打一架吧。
統一配備的家務機器人只保留了最簡單的功能,外形也就是三個兩個圓球和一雙手。顧九嗚嗚咽咽地抱著頭縮在角落,簡直像是被主人踹了一腳的狗子。
“你過來,別裝可憐。”
“……嗚。”顧九轉頭,可憐巴巴地看了他一眼,跑過來趴在床邊,一副你要是生氣就繼續打我吧的樣子。
顧錦給氣笑了。
他和這個ai只相處了一年的時間,卻完全明白了養寵物的人是個什么心情。
顧九會在他睡著的時候給他蓋衣服,會盯著他最喜歡的甜點幫他訂下午茶,還會幫顧錦照顧實驗室陽臺上的植物,像是家里的另外一個主人。
但同時,他也會偷看顧錦的日程條,委委屈屈地問顧錦為什么周末不陪他卻要和某個不認識的人出去看電影,明明之前說最喜歡他。
顧錦從來沒有見過和顧九一樣性格的ai,即使是那些專門設置粘人屬性的ai,也不會像是顧九這樣。
但他能怎么辦呢,自家ai只是一個底層代碼源于實驗事故的小可憐,他總不能和腦子有病的嚶嚶怪計較。
但是顧錦沒想到,自己的縱容居然會讓顧九膽子大到逃離深空的監視,繞過藍星和聯邦的封鎖,直接跑到這邊來。
“你是怎么過來的?藍星和深空的防火墻都沒有檢測到你嗎?”
雖然在實驗室里,顧九是一個備案了的ai程序,但對于兩邊的防火墻來說,顧九應該更像是一個病毒,一旦被檢測到逃離,就會被直接刪除破壞掉。
顧錦不是不應該懷疑,而是他那時才睡醒,腦中全都是顧九居然能找到礦星來的詫異,完全沒有想到能夠繞開兩套防火墻的ai到底代表什么。
顧九用冰冷的腦袋碰了一下顧錦的手指,“我沒碰到防火墻,我是藏在亞特蘭蒂斯派去和深空對接人員的終端里過來的,別擔心。”
顧錦無言地注視著他,顧九也用一雙無辜的電子眼回望。像是一點都不知道自己差點“死亡”,也不明白顧錦為什么生氣,明明他是因為不想和自己的主人分開才跟過啦的。
顧九的聲音小了點,“我就是不想在藍星等你半年啊……而且那個工作人員的終端不僅沒有防火墻,連檢測軟件都沒有裝,我都不用違反管理條例就能直接進去……”
“我還得夸你遵守規則是不是?”顧錦靠在床頭懶懶問道。
其實顧錦也不是什么把管理條例當成金科玉律來遵守的人,只是當時,他才和顧九吵過一架。說是吵架也不完全符合標準,應該叫顧錦的單方面發脾氣。
主要是因為,顧錦在離開藍星前的某天突然發現了顧九上個月一直在頻繁訪問深空的生化實驗室。
——用他的權限。
出于職業習慣,顧錦沒辦法不把這件事情放在心上,果斷順藤摸瓜查了過去。
一切都沒什么阻礙,畢竟他的權限申請閱讀的所有文件都在后臺有可查的痕跡。結果顧錦就看見了百來篇關于人工智能植入生化軀體的可行性討論及具體操作。
顧錦到現在都記得自己背脊發涼的感覺。
不單純是人類發現,自己的造物居然想要獲得身體所懷有的恐懼,顧錦從不是人工智能統治世界預言的擁護者,只是單純地對顧九的妄想感到不舒服。
而在本能的排斥之下,顧錦更害怕的其實是顧九被其他人發現。
就是棵草顧錦養了一年也能養出感情,更不用說顧九這樣近乎寵物和家人的存在。
顧錦當時坐在椅子上沉默了好久,感覺自己就很像是古早電視劇里發現自家寵物擁有超高智慧,害怕它闖禍然后被抓走做研究的主角一樣。
唯一的區別是在那些電視劇的結尾,不管寵物經歷了什么,最后都會和主角取得圓滿的結尾。而按照聯合國條款,只要人工智能表現出了違反規則,渴望獲得人類軀體的意向,就會被銷毀。
顧九很快就發現,顧錦正在瀏覽他的權限記錄。很久很久以后才出聲問要不要回家,已經到了下班時間。
那不是顧九第一次違反規則,畢竟他的存在就已經違反規則了,卻是顧錦第一次真正限制他的自由,把他一個人丟在實驗室里反省。
只是顧錦沒想到,反省的結果居然會是這樣。
顧九確實不想著怎么獲得身體了,而是直接跟來了礦星,踩著國際條約瘋狂違法亂紀。
床邊的小機器人委屈噠噠地仰頭。
人類總容易被其他東西的外表迷惑,做出不符合實際情況的判斷。就像是顧錦不自覺地就覺得用圓滾滾的腦袋看自己的顧九挺可憐的。
房間里安靜了兩秒,顧九一點點地抱成一團,開始自暴自棄地嘟嘟囔囔,“反正我都已經過來了,要不然你把我放硬盤里扔出去,凍死在這里吧。物理刪除也是一種刪除方法,只要你能消氣,我怎么樣都行。”
顧錦:……
頭疼。
他笑著嘆了口氣,“那你不能再違規使用我的權限了。”
這就是將之前的事情輕輕揭過的意思,承載著顧九意識的小機器人一下子就高興起來,竄到床邊開始要摸摸。
正在這時,房門被人禮貌地敲響。
顧錦還以為是來送早餐的機器人,也沒換衣服,亂著頭發,套著件臨時拿來當睡衣的t恤,披條毯子就去開了門。門外端著早餐的人抬眼看見這樣的他時,也是一愣。
空氣安靜了兩秒,顧錦對面陌生而年輕俊秀的男人抿唇似乎是想要笑一下,但礙于顧錦還在,生生忍住,只一雙黑瞳漾著笑意。
“顧工早上好,我是住你隔壁的沈昭,送早餐的機器人好像是出了故障撞墻了,我看你這份還沒拿,就幫忙送一下?!?br/>
顧錦還是沒有說話,但拖鞋里的腳趾已經尷尬地蜷縮成了一團。
他不認識面前的男人,但不妨礙他從對方的制服上看出沈昭的職位低了他一等。
而此時,人家衣冠楚楚,下一刻無論是開始工作還是去做報告都毫無違和。他這個上司頭發亂翹不說還光著兩條腿,簡直是社死現場。
顧錦鎮定地接過盤子,和沈昭說了聲謝謝,耳廓已然紅透了。
“以后一起工作,你要是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地方隨時找我。”顧錦低聲道了句謝,反手合上門,捂著臉默默羞恥了好久。
腿邊有東西輕輕碰了他一下,顧錦垂眼,正對上顧九好奇的目光。
“顧錦,你臉紅了?!?br/>
顧錦按下他的頭,強迫自家ai改為盯著地面。
那是他和沈昭的第一次見面,或者更準確地說,那是他和擁有了身體的顧九的第一次見面。
其實一切早就已經有了預告。
顧九使用他的權限在一個月前停止,但縱觀他所查看的論文,沒有讓他放棄計劃的內容。如果當時的顧錦再多想一層就會意識到,顧九除了放棄之外更有可能是找到了能夠直接進入數據庫,不再借用他權限的其他方式。
另外一點則是,顧九未免對沈昭太溫和了些。
在沈昭之前,這個ai會討厭所有對顧錦表現出好感的人。即使他表現厭惡的方式表面看上去溫和無害,甚至會撒嬌耍賴,也一點不掩飾自己想讓顧錦遠離那些人類的目的。
但他卻對這個莫名出現在顧錦身邊的研究員表現出了莫大的縱容。
明明一切都有跡可循,只是當時的顧錦從未產生一點懷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