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第斯山脈東麓全都是一些長長的山坡,全都延伸到平原上,戛然而止,而新滑飛而來的這座山也突然在平原邊上停止了下滑。這里草豐林茂,大片大片的蘋果林里,金黃色的蘋果掛滿枝頭,金光閃爍。仿佛法國富饒的諾曼底被截下來一塊,拋到了這個地區。旅行者們突然之間由荒涼地帶進入了綠野,由雪峰落到了草地,由寒冬進入炎夏,若是在平常的日子里,他們一定會感到驚喜萬分的。
這時候,大地停止了震顫,復歸寧靜。地下蓄積的能量肯定是轉移到其他地方去散發、去破壞了,因為在安第斯山脈中,震顫時有發生,隨處可見。而旅行者們這次所遭遇的地震的確是太猛烈了,整個這一帶的山體形狀都改變了模樣。抬眼望去,藍天下顯露的全是一些全新的山巒峰嶂,連熟知草原的向導們想要尋找原先的路徑標志都是不可能的。
晴朗的一天開始了。太陽從大西洋冉冉升起,陽光灑滿了阿根廷大平原,并進而撒向太平洋的波濤涌浪之中。現在是早晨八點。
在少校的逐一救護之下,格里那凡爵士及其伙伴們漸漸地恢復了知覺。他們也只是因震動而昏厥,并無大的損傷,所以很快蘇醒過來。他們總算是從那碩大的高低巖“爬”過來了,一直“爬”到山腳下。如果不是少了年幼的羅伯特·格蘭特,大家一定會非常興奮,竟然借助自然神力,不用腳走就能翻過這高山峻嶺。
羅伯特可是個勇敢的孩子,人見人愛,尤其是巴加內爾,總也離不開他,而少校雖說有點孤僻,但也挺喜歡這個勇敢少年,至于格里那凡爵士,他就更是把這孩子當成了心肝寶貝。得知小羅伯特不知去向,格里那凡爵士這一驚可非同小可,心想這可憐的孩子一定是掉到哪個深坑里去了,正在向他平時稱為“第二慈父”的爵士呼救呢。
“朋友們,我的朋友們,”爵士淚如泉涌,聲音哽咽地說,“我們快去找他吧!一定要把他找回來!不能撇下他!要把所有的山頭、所有的深坑、所有的懸巖仔細搜索一遍!如果把他給弄丟了,我們有何臉面去見他父親!為了援救格蘭特船長,卻犧牲了他的兒子,這怎么可以呢。”
伙伴們只是聽著他說,卻不應聲。他們感覺得到格里那凡爵士在看著他們,想從他們的目光中看到一線希望,他們只好把頭低了下去。
“你們都怎么了?說話呀!”格里那凡爵士又說,“你們聽見我說的了嗎?怎么全都一聲不吭?你們是不是認為一點希望都沒有了?真的就一點希望也沒有了?”
仍舊是一片沉默。最后,還是麥克那布斯先開了口,問道:“朋友們,你們有誰知道小羅伯特是在什么時候不見的?”
對此,無一人作答。
“至少,”麥克那布斯少校又說道,“你們總能告訴我那高低巖往下崩塌時,那孩子在誰的身邊吧?”
“在我身邊。”威爾遜回答說。
“那么,直到什么時候為止您還一直覺得他還在您的身邊呢?您好好想想,您說說看。”
“我只記得,我們隨著山體崩塌一起下滑,最后才猛地一撞,在這一撞之前不到兩分鐘時,羅伯特·格蘭特還在我的身邊,兩手還緊抓住苔蘚呢。”
“不到兩分鐘的時候!可是,威爾遜呀,您得弄清楚了,當時每分每秒都出奇的長呀!您該沒有記錯吧?”
“我想不會記錯吧?……沒錯……就是不到兩分鐘!”
“很好,”麥克那布斯少校說,“他當時是在您的左邊還是右邊?”
“在我左邊。我記得他的‘篷罩’還拍擊著我的臉來著。”
“那您呢?您是在我們的……”
“也是左邊。”
“這么說,小羅伯特應該是在這一邊失蹤的,”麥克那布斯一邊說,一邊臉沖著山,指著右邊,“我敢斷定,就那孩子失蹤的時間來看,他應該是掉落在離地面兩英里以內的這一部分山里了。若要去找,就該往那兒去找,分片分頭去找,在那一帶準能找到他的。”
少校這么一說,眾人二話沒說,立刻便往高低巖山坡上爬去,分別在不同高度的地方開始尋找。他們在崩塌的路線右邊仔仔細細地搜尋著,不放過任何一處,連小小的石孔也不漏掉。他們慢慢地往下尋去,顧不得自身安危。衣服刮破了,手腳劃破了,沒有一個人皺一下眉頭,沒有一個人想要歇息片刻。但是,尋來覓去,總不見孩子的蹤影。他想必是已經死了,而且被亂石給填埋了。
到了午后一點鐘光景,格里那凡爵士及其五個同伴已經是累得實在邁不動步了,只好回到原來的山谷里。格里那凡爵士傷心至極,只是一個勁兒地哀嘆著說:“我不離開這兒!我不離開這兒!”
大家知道他受到了刺激,所以沒有作聲,對他表示理解和遵從。
“那我們就再等等看吧,”巴加內爾對少校和奧斯丁說道,“先休息一下,恢復一下體力。不管是繼續尋找還是繼續趕路,都必須先休息一下。”
“對,”少校應聲道,“既然愛德華這么堅持,那我們就先別走了。他仍舊懷著希望,可是希望十分渺茫。”
“唉!”奧斯丁嘆了口氣。
“可憐的小羅伯特!”巴加內爾擦著眼淚說。
山谷里樹木很多。少校選中了一叢高大的樹木,在樹叢下搭起了臨時帳篷。他們所剩下的只是幾塊蓋布、全部武器、一點點干肉和干糧。不遠處有條小河,可以取水,但因山崩之故,河水發渾。穆拉迪在草地上把火生上,很快便燒好了水,給主人送去了一杯冒著熱氣的水,讓他喝上幾口定定神。但是,他的主人卻不肯喝,只是愁眉緊鎖,躺在“篷罩”上。
這一天就這么過去了。與昨天夜晚一樣,今夜仍然平靜而安寧。同伴們都躺下歇息了,格里那凡爵士卻又爬上了高低巖的山坡。他屏聲斂息,側耳細聽,希望能有呼救聲傳到耳鼓中來。他獨自往前摸索,爬了很高走了很遠,不時地用耳朵貼著地面認真地聽著,并且失望地呼喚著。
可憐的爵士在山里這么盼望了一夜,同伴們因為不放心,有時巴加內爾跟著他,有時,少校尾隨著他,生怕他這么亂走,一不小心摔下深谷中去。這么不辭勞苦地苦苦尋找著,卻一無所獲,他的呼喚聲只是引起了“羅伯特!羅伯特!”的回聲在空谷中回蕩而已。
天明了,眾人都跑到山嶺上去找尋爵士,生拉硬拽地把他弄了回來。看他的那副神情,沒人敢提一個“走”字。但是,干糧告罄。在前方不遠處應該可以遇到騾夫提及的阿根廷向導以及過草原必需的快馬。往回走則不可能,因為來路比去路更加難行。再說,與“鄧肯號”約定好了要在大西洋岸集合的。為了整體的利益,絕不可以再這么拖延下去了。
少校想把爵士從悲痛之中拉回來:他一個勁兒地勸說著,但對方只是搖頭嘆息,不予理睬,只是偶爾會蹦出幾個字來。
“走?”他說。
“對,走。”
“再等一小時。”
“好吧,就再等一小時吧。”
但過了一小時,格里那凡爵士又說再等一小時。就這樣,等呀等的,一直拖延到了晌午時分。這時候,少校按照眾人一致的意見告訴爵士說,不能再延宕了,非走不可了,大家的性命全都系于爵士一身。
“好!好!”爵士回答道,“那就走吧,那就走吧。”
可是,他嘴里雖這么說,腿卻沒有挪步,眼睛從少校身上轉到天空中的一個黑點上。突然,他猛地一舉手,指著天空,像中了風似的定在那兒不動了。
“那兒!那兒!”他說道,“快看!你們看!”
大家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朝天上望去。這時候,那黑點在逐漸變大,原來是一只鳥在天空中翱翔。
“是只兀鷹。”巴加內爾說道。
“對,是只兀鷹,”格里那凡爵士應聲道,“看呀,它飛過來了!它飛下來了!等一等!”
格里那凡爵士在想些什么呀?他是不是腦子糊涂了?巴加內爾說得對,那的確是只兀鷹,現在看得更加真切了。這種大鳥是安第斯南部的山中之王,過去曾被當地的酋長們奉若神明。這種鳥個頭大,氣力驚人,能夠抓住一頭牛,扔進山谷之中。它們常常襲擊平原上的羊、馬、小牛,一下就把獵物抓起,飛上高空。在兩萬英尺高空盤旋對它來說算不了什么,可那么高,人非但不能,甚至連看都看不見它。但它卻目光銳利,能夠辨別清楚地上最微小的東西,讓人驚奇其視力之好。
這只兀鷹是不是看見了什么?看見了一個尸體?是看見小羅伯特的尸體了?那大鳥越來越近,有時盤旋,有時驟落。不一會兒,它便在離地面二百米高處繞著圈子盤旋,這時,大家看得更加清楚了。它展翅的寬度達十五英尺多,矯健的雙翼浮在空氣上,一動不動,一副凜然而悠閑的架勢。不像小飛蟲那樣,如不老是鼓翅飛動,就會掉落下來。
少校與威爾遜已經抄起各自的馬槍。但格里那凡爵士舉手制止了他們。兀鷹在離他們不到四分之一英里處繞著山腰上一個無法攀緣的平臺盤旋著,速度之快,令人目眩。它突然張開鐵爪,繼而又立刻攥緊,軟骨的冠子在擺動著。
“就在那兒!那兒!”爵士嚷道。
然后,他腦子一轉,又驚叫一聲:
“要是小羅伯特仍舊活著呢?……這兀鷹會……開槍!朋友們,快開槍!”
這時,兀鷹已經飛到一排高聳的山峰背后去了。過了一秒鐘(比一百年都長的一秒鐘),它又飛了回來,帶著重物,慢慢往上飛去。眾人不禁驚呼起來,因為它的爪子上抓著一具尸體;那尸體懸吊著,晃動著,那正是羅伯特·格蘭特呀!那只兀鷹抓著小羅伯特的衣服擺來晃去地飛到離帳篷不足一百五十英尺的上空;它也看見了下面的旅行者們,便振著雙翼,搏擊著狂風,想帶著獵獲物遁去。
“啊!”格里那凡爵士大叫道,“寧可讓羅伯特的尸體摔毀在巖石上也不能讓那兀鷹……”
他話還沒說完,威爾遜便已抄起了槍,準備舉槍瞄準,但他的雙臂顫抖不已,拿不穩槍,而且眼睛也模模糊糊的。
“讓我來!”少校說。
少校神清氣定,身子紋絲不動地瞄準那只兀鷹,此時,兀鷹已飛到離他有三百英尺遠了。
少校尚未扣動扳機,山谷里卻突然傳出了一聲槍響,只見一道白煙從兩座雪花巖之間冒出來,兀鷹耷拉著腦袋,在打著轉墜落,雙翼張開,似降落傘一般。獵獲物仍被它緊緊地抓著,輕飄飄地落到離河岸邊只有十來步遠的地方。
“快過去!快過去!”格里那凡爵士叫道。
大家也不問這一槍源自何處何人,只顧急匆匆地向著河邊跑去。
待他們跑到河邊時,兀鷹已經死了。小羅伯特的尸體被它的大翼遮護著。格里那凡爵士撲到孩子的身上,把他從鷹爪下拉出來,放在草地上,耳朵貼到他的胸口上。
格里那凡爵士聽見了聲響,那簡直是仙聲妙樂,令他好不興奮!他大聲喊道:“還活著!還活著!”
小羅伯特的衣服很快便被扒掉了;大家往他臉上潑水。他動彈了一下,睜開了眼睛,看了看,開口說道:“啊!是您呀,爵士……我的父親!”
格里那凡爵士一陣心酸、激動,連話都說不出來了。他跪下去,拉著孩子哭泣起來。這可真是一個奇跡呀,孩子得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