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淵下仿佛燃燒著無盡的熊熊烈焰,隔空炙烤著宮惟的元神,讓他眼前發(fā)黑透不過氣來。所幸徐霜策瞬間就把他接住按在了身后,全身上下迅速檢查一遍,見沒有受傷才略微放松了緊繃的肩頭,然后拉起他的手,就要再下一次以身相代符文。
然而他一按之下,那個淡金色的“徐”字卻并未浮起——以身相代法術(shù)需灌注極大靈力,而此處已將所有人靈力壓至極限,連徐宗主都耗不起了。
他眉頭一蹙,還要再試,宮惟卻用力把手抽回去背在了身后。
徐霜策低聲訓(xùn)斥:“不要鬧?!?br/>
宮惟置若罔聞,突然伸手把徐霜策衣襟稍微往下拉了拉,在他脖頸受傷處小心翼翼查看片刻,才小聲說:“我不要你再為我以身相代了。”
他沒有叫師尊,甚至沒有用敬稱,說的就是“你”。
徐霜策呼吸停了一瞬,肌肉微微僵硬,少頃才重復(fù):“不要鬧,你……”
宮惟緊緊抱住了他的腰,像抱著一件失而復(fù)得的珍寶,用力把臉埋在他肩窩里,悶悶地道:“不要再下以身相代術(shù)了。”
“這……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柳虛之來回望著度開洵與白霰,驚愕之余被徹底弄糊涂了:“白真人為何會在這里?到底誰是定仙陵兵人絲一事幕后主使?”
白霰在面對旁人的時候仍然十分平和愧疚:“是我。”
“你?!”
這時度開洵張開眼睛,嘶啞地問:“你是從什么時候知道的?”
白霰說:“十七年前?!?br/>
盡管心里已經(jīng)隱約有了預(yù)感,但此刻親耳聽到答案,還是像被無形的重錘狠狠砸中了心臟。度開洵足足停頓良久,才短促地笑了聲:“所以這六千個日日夜夜,每一天每一時每一刻你都在想著怎么為他復(fù)仇,每一次你看著我的時候都在想著如何要我的命,是嗎?”
白霰不答。
度開洵終究意難平,問:“我魂魄直接奪了他的舍,你到底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
白霰臉色冰冷,他指間那段絲線極不尋常,靈力璀璨猶如黃金,將瞳孔映得森寒:“知道你為何掙脫不開這段兵人絲么?”
“……”
“當(dāng)年你對我下撕心之詛的那個深夜,我本該立刻開始心裂而死。是澄風(fēng)大人將自己的陰陽雙元神活活剖開,用全部陰元神,煉出了這段靈力巨大的兵人絲。”
度開洵眼底不甘的神情微微發(fā)生了變化。
十七年來他并不知道那個血咒早已應(yīng)驗,直到在金船上發(fā)現(xiàn)端倪,才如遭雷殛。但在巨大的震驚和絕望之余,卻沒有回頭去想——正常兵人絲不可能抵抗住撕心血咒的強大法力,長孫澄風(fēng)當(dāng)年到底犧牲了什么?
他下意識地回避了那個顯而易見的真相。
長孫世家嫡系最強的天賦就是陰陽雙元神,陽元神以劍證道,陰元神意控兵人。長孫澄風(fēng)此舉等于葬送了自己身為鉅宗最強大的能力,順帶這輩子的修行也就到此為止,永遠(yuǎn)不可能有絲毫進境了。
撕裂元神,剜骨之痛,且事發(fā)突然無暇猶豫,那個男人真正是在一瞬間內(nèi)就清醒地做出了決定。
“我的心臟與澄風(fēng)大人元神想通,所以他死的那瞬間我便已經(jīng)知曉一切,但十七年來你沒發(fā)現(xiàn)絲毫異常,因為你想不到一個人會為另一個人做到何等地步?!卑做蔽惨糨p柔卻帶著顫栗:“就像你永遠(yuǎn)也想不到,十七年前你藏在這深淵中刺殺澄風(fēng)大人時,為何得手如此輕易——不是因為你比他強,只是因為他傷重未愈?!?br/>
度開洵的整張面孔都已經(jīng)完全失卻了血色,白霰笑了下,極輕地一字字道:“你做夢也想不到這世上會有人與你截然不同?!?br/>
·
眾人頭頂千仞絕壁之上,那一線天已完全變成了沉黑,此刻才不過申時。黑虹貫日天象不祥,外面的風(fēng)雪應(yīng)當(dāng)已經(jīng)極為猛烈了,以至于地心中都隱隱能聽見尖銳的哨聲。
柳虛之震愕之余,終于明白過來:“可是既然十七年前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鉅宗慘死,為何當(dāng)時不說?”
“只要二公子不死,就仍然擁有我的一部分控制權(quán),因此我元神與魂魄內(nèi)設(shè)有重重禁制,甚至無法對外界做出任何求救的暗示。只有當(dāng)主人的秘密不再是秘密時,這項禁制才能稍微解除?!卑做背辆彽?fù)u了搖頭:“成為兵人就像被禁錮在了囚籠中,一舉一動都無法自主……非言語能訴,亦非常人能想。”
柳虛之心下頓生惻隱,但轉(zhuǎn)念一想又不對:“那你怎么可能是定仙陵驚尸的幕后主使呢?”
白霰淺色瞳孔映著兵人絲鋒利的靈光,輕聲說:“報仇心切,一念之差,與人勾結(jié)?!?br/>
“與誰?!”
“其實我也不知道它是誰,甚至不敢肯定它是不是個人?!卑做边t疑數(shù)息,才道:“月余前某天,我無意間在水銀鏡中看見了一名鬼修。”
在水銀鏡中出現(xiàn)的鬼修。
柳虛之登時想起了自己險遭屠戮的數(shù)名弟子,神色大變:“你也中鏡術(shù)了?!”
連徐霜策都眼尾一瞟而來,只見白霰點點頭:“我知道它必定是陰邪之物,本不欲與其糾纏,但它卻對十七年前發(fā)生的事了如指掌,甚至讓我親眼看見了澄風(fēng)大人……被刺殺那一刻的畫面,然后才問我想不想報仇?!?br/>
時隔十七年再讓白霰親眼見證長孫澄風(fēng)的死,用心之毒當(dāng)真無與倫比,白霰怕是立刻粉身碎骨都肯。
果然他深吸一口氣,說:“我答應(yīng)了?!?br/>
徐霜策問:“是他讓你抽取一根兵人絲,放進定仙陵法華仙尊尸身內(nèi)?”
白霰是鉅宗道侶,利用身份之便進入定仙陵不是沒可能的,出乎意料的是他搖搖頭:“不,它只是問我要了一根兵人絲。開始我以為它要的是我心臟中澄風(fēng)大人靈力最強的這一根,但不知為何,它指明要的卻是二公子十七年前所煉的絲線?!?br/>
徐霜策視線向度開洵一瞟。但度開洵側(cè)臉隱沒在黑暗中,垂著眼簾一言不發(fā)。
白霰道:“雖然當(dāng)時想不通為什么,但我還是以此與它訂立了血誓。以這根兵人絲為代價,它必須設(shè)法為我創(chuàng)造一個契機,將這十七年來澄風(fēng)大人已被冒名頂替的真相公之于眾。”
這個契機不用說,便是定仙陵驚尸之變。
鬼修利用這根兵人絲控制了法華仙尊的尸骨,同時為度開洵引來嫌疑,將他推上了金船公審的風(fēng)口浪尖——度開洵頂替鉅宗后十七年來甚少公開露面,結(jié)果因為定仙陵,突然被當(dāng)世四位大宗師聯(lián)袂公審,內(nèi)心之驚懼可想而知。
“等等?!绷撝惹奥?wèi)?yīng)愷陳述過金船審問的細(xì)節(jié),這時候突然反應(yīng)過來:“所以當(dāng)穆兄要檢查你全身兵人絲數(shù)量時,你心臟里那根救命的兵人絲并非是被度開洵抽出來湊數(shù),而是你為了把嫌疑引到度開洵身上,自己親手……親手……”
樂圣是個厚道人,說不出“自絕生路”這四個字,白霰卻自嘲地一笑:“以當(dāng)時審問的情勢而言,即便‘鉅宗’認(rèn)罪,也只是以長孫澄風(fēng)的名義認(rèn)罪,揭露不出度開洵的真實身份。我必須想辦法讓大家知道‘度開洵’這個人還活著,除了賭上唯一的籌碼,也別無他法了?!?br/>
說著他頓了頓,眼底終于現(xiàn)出一絲疲憊的高興來:“所幸,徐宗主接住了這枚籌碼?!?br/>
柳虛之奇道:“什么意思?”緊接著啊了聲,“徐兄,就是你假借要剜他的心……”
金船審問時白霰承認(rèn)了自己的兵人身份,徐霜策卻突然出言駁斥,還借機伸手想要挖他心臟,被“長孫澄風(fēng)”大怒出劍當(dāng)場攔下。
但那瞬間一探,已足夠讓徐霜策和度開洵同時發(fā)現(xiàn)異常。
——白霰的心跳正在漸漸地減慢,那是個非常不祥的征兆。
從那一刻起,度開洵終于意識到自己十七年前的撕心之詛其實早已應(yīng)驗。但他想不到的是為什么當(dāng)年白霰沒有死,那漫長痛苦的裂心過程延遲到了十七年后的現(xiàn)在才開始。
柳虛之恍然大悟轉(zhuǎn)向徐霜策:“所以你當(dāng)時就開始懷疑鉅宗了?”
徐霜策卻緩緩道:“不。當(dāng)時只覺白霰有所隱瞞,卻口不能言。直到后來機緣巧合,發(fā)現(xiàn)十七年前那個撕心之詛,才想到他心臟里可能藏著長孫澄風(fēng)的一根兵人絲,但在金船時‘鉅宗’卻毫不知情——種種反常,難以忽略,唯有奪舍這一種可能?!?br/>
滄陽宗主為人冷漠殺障重,這一點全仙盟都知道。當(dāng)時所有人都覺得他只是被白霰不恭敬的態(tài)度所觸怒,才一時興起去剜他的心。
但沒人知道,就在那短短瞬間內(nèi),白霰賭上性命發(fā)出了他此生唯一的求救,也只有徐霜策一人聽見了那微弱的哀泣。
“——徐兄,你這個人哪!”柳虛之不由感慨萬千,長嘆道:“你可真是……”
徐霜策卻沒搭理這話,轉(zhuǎn)向白霰冷漠問:“你是回仙盟自首,還是我們擒你回去?”
白霰仍舊勒著指尖那根靈力璀璨的兵人絲,溫柔地笑起來,搖了搖頭。
“我知道的一切都已經(jīng)和盤托出,其余也無甚可以交代的了。我與鬼修勾結(jié),令定仙陵驚尸,甚至打擾了法華仙尊安息,還連累了無辜的向小公子……戴罪之身不求生路,最后只想請求您一件事?!?br/>
度開洵仿佛預(yù)感到了什么,驀地睜開眼睛。
徐霜策問:“何事?”
“我是兵人,無法弒主?!卑做狈路鹑f里跋涉后終于卸下重負(fù),眼神里閃動著明亮的微光:“這里便是十七年前澄風(fēng)大人魂飛魄散的地方,請您用這根兵人絲,將我與度開洵一同誅殺在此吧。”
·
周遭仿佛靜了一靜,柳虛之失聲道:“何至于此?!”
宮惟也皺起眉,下意識要拉住徐霜策的袖子,卻只聽鏗鏘一聲青藜劍出,徐霜策臉上不動聲色,握劍上前了半步,殺意迫面而來:“好?!?br/>
柳虛之大驚阻止:“徐兄你——”
“……不?!边@時一直沒有出聲的度開洵突然嘶啞道,“不行。”
他滿是血絲的眼睛向白霰看去,每個字都帶著血氣:“你是我的,要死也只能是我來殺?!?br/>
柳虛之正要去攔徐霜策,聞言嫌惡之心大起,怒道:“你把活人生煉成兵器,事到如今還不知悔改,有什么臉面說這種話?還不快住口!”
度開洵破釜沉舟般尖厲的聲音卻壓過了他:“——你不想知道那鬼修為什么只要我的兵人絲嗎,徐宗主?我自幼便會用那么多鬼修秘法,甚至在很多年前就知道這座滅世兵人的秘密,你不好奇為什么嗎?”
徐霜策停下腳步,瞇起眼睛。
“這世上沒人比我更了解那鬼修。”度開洵亦未看任何人,威脅的視線只死死盯著徐霜策:“如果你殺了我,你就永遠(yuǎn)也不知道它的真實目的了?!?br/>
局面一時詭譎非常,人人都僵持在原地。
鬼修的真實目的?
在那落針可聞的安靜中,只有宮惟仿佛漸漸聽見了什么,望向遠(yuǎn)處寒霧繚繞的深淵,慢慢壓緊了瞳孔。
撲通,撲通。
那仿佛是一顆巨大的心臟從沉寂中慢慢恢復(fù)搏動,但沒人能聽見。
撲通,撲通。
徐霜策似在斟酌什么,但從臉上完全看不出心中所想,良久才聽他帶著嘲諷笑了聲:“死到臨頭,負(fù)隅頑抗,不足為信。”
隨即他再次提劍向前走去,但度開洵的聲音更狠戾迅速了:“你是不是以為鬼修從金船上劫走法華仙尊尸身,只是為了從萬丈地心中起出這座滅世巨人?”
徐霜策腳步不停:“難道不是?”
“如果僅是為了這個,為什么它從很多年前開始就一直想要法華仙尊的命?!”
不遠(yuǎn)處宮惟一怔。
徐霜策的腳步也停了,少頃問:“很多年前?”BIquGe.biz
從徐霜策的表情中度開洵知道自己再度拿回了主動權(quán):“對,比你能想象得還久,從那個真實的世界開始?!?br/>
“……”
徐霜策眼底陰晴不定,只見度開洵被洞穿的腹部仍然在流血,但此刻已經(jīng)強迫自己止住了痛苦的喘息:“很多年前在那個真實的世界里,我們就已經(jīng)做過好幾次交易。我將一部分陰元神分給它,讓它能夠操縱我煉出的兵人絲;而它教會我諸多鬼修秘法,在流放途中幫我從你劍下逃生?!?br/>
“進入幻境之后我丟失了對它的大部分記憶,只模糊記得這名鬼修的存在,但它仍然需要我的兵人絲?!彼淅涞溃八栽诙ㄏ闪牦@尸前,第一個從水銀鏡中看到那名鬼修的人不是白霰,是我?!?br/>
——定仙陵驚尸前一夜,巨鹿城長孫家。
深夜寂靜,萬籟俱寂。度開洵站在水銀鏡前凝視著“長孫澄風(fēng)”的臉,聽見外間白霰收拾書卷的輕微悉索聲,充實和平靜突然盈滿了內(nèi)心,甚至將他天生乖戾、焦躁不安的靈魂都撫平了。
假冒的軀殼與虛幻的時空都沒關(guān)系,他想。
只要這樣過完一生就好了。
但就在這時,鏡中一切景象突然融水般消失,一道灰袍鬼影緩緩顯現(xiàn)出來,兜帽下無數(shù)猩紅光點取代了本應(yīng)是面孔的位置。度開洵一時震驚而僵立在鏡前,卻只聽水銀鏡中的鬼影突然發(fā)出了聲音,似乎是從很遙遠(yuǎn)的地方傳來的,沙沙地帶著回音:“還記得我是誰嗎?”
“……”
“冰川地心,滅世兵人,其顱中藏有一條回歸真實的路。我需要你的兵人絲,”鬼修一無所有的“臉”似乎在凝視著鏡子外的度開洵:“這個虛幻的世界已經(jīng)開始失序了。”
度開洵難以置信地盯著鬼修,往后退了半步。
——回歸真實?
在這作幻境中我擁有一切,我為什么要回去?
他腦子里轟轟作響,強迫自己移開目光,仿佛根本沒看見水銀鏡中的鬼影似地,若無其事地轉(zhuǎn)身向外走去。
“白霰!”他朗聲道,“歇下來吧,那幾本殘卷明天我自己收拾!”
“原來如此……”他聽見身后的水銀鏡中傳來鬼修的聲音,帶著悠長的唏噓:“在這個時空中你已經(jīng)從徐霜策劍下逃生,逃出極北冰原,甚至順利取代了長孫澄風(fēng)……你已經(jīng)擁有渴望的一切,并不需要我了。”
度開洵背對著立地鏡,嘩地拉開紙門,只有他知道自己的手指正微微顫栗。
“沒有關(guān)系。”鬼修望著他的背影,微笑道:“只要你別后悔。”
融水般的微光再度覆蓋水銀鏡,度開洵轉(zhuǎn)身關(guān)門時,鏡中已經(jīng)空空蕩蕩,鬼修消失了影蹤。
·
“——我當(dāng)時并不知道它所說的‘后悔’是什么意思?!鄙顪Y斷崖邊,度開洵視線略微向后,對白霰說話時他語氣有一絲發(fā)澀:“正是因為我裝作沒看見它,它才會去找你?!?br/>
白霰茫然而不明白:“什么……什么回歸真實?虛幻的世界是什么意思?”
在場沒有人能回答他的疑惑,而唯一明白的徐霜策正緊盯著度開洵,峻聲追問:“鬼修在那個真實的世界里是什么人?”
度開洵卻反問:“你現(xiàn)在還想殺我嗎,徐宗主?”
“他為什么想殺法華仙尊,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你覺得呢?”
徐霜策厲聲:“你——”
“徐宗主,”度開洵嘲諷地笑了笑:“你要是殺了我,你就永遠(yuǎn)也不會知道了?!?br/>
度開洵可能是一生步步為營成了本能,不逼到最后一刻沒法從他嘴里多擠出半句實話。徐霜策站定腳步,微微喘息,半晌突然冰冷道:“可以,我不殺你。但有人是想求死的?!?br/>
緊接著他半句廢話沒有,一劍斬向度開洵身后的白霰!
“——哎徐兄!”
柳虛之萬萬沒想到他說殺就殺,大驚飛身阻擋,但預(yù)想中身首分離的場景卻并沒有出現(xiàn),只聽噗呲一聲血箭飚起。
度開洵一手死死握住劍鋒,任憑鮮血順掌紋泉涌而下,兩滴血飛濺到了白霰光潔的面頰上。
“……法華仙尊夜行月下,似與月色融為一體,周身光華熠熠……”度開洵滿懷惡意地盯著徐霜策:“從很多年前開始,它就一直想要那身完美的皮。”
宮惟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
“給我深淵下的那件東西?!倍乳_洵的瞳孔映出血光,癲狂一覽無遺:“法華仙尊遺體丟失已超過一天了,你的時間比我更緊。再不找到那鬼修,你只能眼睜睜看著法華仙尊在你眼前被剝皮抽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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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人知道徐霜策是相信還是不相信,從宮惟的角度只能看見他的背影,只見他肩膀不住起伏,少頃收劍慢慢地向斷崖移動了半步,然后又站定了。
沒人知道就那半步,深淵底部的壓力陡然加劇,仿佛千萬厲鬼同時發(fā)出興奮的尖嘯!
“——不要去,”宮惟失聲顫道,疾步上前就要去攔他:“下面不對,不要去!”
柳虛之也不由:“這地下情況不明,徐兄你還是三思……”
但度開洵緊盯著徐霜策,每個字都仿佛針扎的壓力迫面而來:“我只是企圖盜走法華仙尊右眼,就被你千里追殺到極北冰川,那如果法華仙尊在你眼前被剝皮呢?”
連白霰都察覺到不安:“徐宗主止步,度開洵所言未辨真假……”
“我不想害任何人,只想回去那個真實的世界?!倍乳_洵堪稱焦躁的銳聲壓過了白霰,緊盯著徐霜策怒道:“將心比心,僅此而已!”
徐霜策直直站在那里,眼底陰沉不定。
宮惟顧不得許多,上前用力拉著他連退數(shù)步,直到離斷崖遠(yuǎn)了數(shù)丈距離,才聽徐霜策驀地冷笑了聲,重復(fù)道:“將心比心。”
他望向度開洵,眼底滿是冰冷的嘲諷:“你這么想回到那個真實的世界,是因為你覺得只要把白霰送回十六年前,那時他心臟里的兵人絲還沒抽出來,你所做的一切傷害就能一筆勾銷了?”
度開洵臉色突然變得鐵青:“給我住——”
“事到如今才知后悔,你那遲來的深情真是微賤如紙,恐怕我不能將心比心。”徐霜策每個字都?xì)埲痰每氨壤校骸澳憔屠蠈嵈谶@個世界,眼睜睜看著白霰心裂而死好了。”
柳虛之突然明白過來,驚愕望向度開洵:“所以他對白真人,其實是……”
白霰卻似乎聽到了什么難以理解的事,遲疑道:“……什么?”
埋在心底從不敢訴諸于口的秘密被人一把揭開,度開洵此刻難堪的臉色甚至不能用語言形容,可能連修羅厲鬼都比他好看一點。
“微賤如紙?!彼耘鞍阋粋€字一個字地重復(fù)。
他血絲密布的眼睛猛地盯住徐霜策,眼神從來沒像現(xiàn)在這樣瘋狂過:“是啊,徐宗主。十七年前你為法華仙尊遠(yuǎn)赴極北,十七年后你為小弟子以身相代,到底是誰情深如紙?誰人心善變?”
“不愧是修無情道的,你那點不敢出口的情愛變得比翻書還快,焉能與我感同身受!”
尾調(diào)凄厲得簡直破音,炸得宮惟耳朵嗡響,大腦一片空茫地站在那里,心想:他在說什么?
不敢出口的情愛?
璇璣大殿前終年不敗的桃海,前世尸骨上無可奈何的指痕,月夜庭院中空寂經(jīng)年的風(fēng)鈴……重重前塵往事、種種欲蓋彌彰,像無數(shù)條絲線終于交錯成巨網(wǎng),鋪天蓋地覆蓋了他的神智。
緊接著,一絲火星從肺腑中爆起,轟然席卷了四肢百骸。
宮惟腦子里轟轟作響,他好像聽見柳虛之難以置信地在問什么,度開洵的回答惡毒又充滿嘲諷,但所有喧雜言詞都像是隔著深水般朦朧不清。少頃此起彼伏的嘈雜都一下消失了,周遭再度陷入死寂,徐霜策終于短促沙啞地笑了聲。
他一字字道:“是又如何?”
周圍數(shù)道神情各異的目光同時投來,終于把宮惟從空茫的狀態(tài)中喚醒了,他這才意識到自己還抓著徐霜策的袍袖。
“……”
宮惟元神一陣陣暈眩,心跳變得劇烈可怕。他想問徐霜策你這是什么意思,想問情愛是我理解的那個情愛嗎?但他喉嚨里像堵住了滾燙的硬塊,只有瞳孔中映出遠(yuǎn)處似乎半點變化也沒有的深淵。
終于在四面八方的死寂中,他艱難地擠出了兩個字:
“徐白……”
咚。
順著宮惟的視線望去,地心深處仿佛響起一聲遙遠(yuǎn)的悶雷,地面開始輕微搖晃,眾人身側(cè)的山壁上滾下細(xì)小碎石。
咚。
深淵中突然亮起一束血色的光,穿過濃墨般的黑暗直直對著天穹。
咚——
最后一聲震響拖長,龜裂從懸崖邊緣迅速蔓延,穿過眾人腳下的地面,密密麻麻爬滿整座山澗穹隆,緊接著:
轟??!
猛烈的風(fēng)從地心爆發(fā)而出,如一頭龐大的巨龍咆哮沖上高空!
霎時地動山搖,徐霜策一把撈住宮惟飛身退后,而緊挨在斷崖邊的白霰單手抓住山石,穩(wěn)住身體向后一看。
深淵中似乎有什么東西在緩緩移動,帶動那束血光由一變二、再由二變?nèi)?,終于隱約顯出了輪廓——是一張巨大的人臉。
那三個圓形的血色巨口,便是它空洞洞大張著的雙眼和嘴!
“它怎么會突然蘇醒?它明明——”度開洵陡然醍醐灌頂,腦海中閃電般掠過先前的畫面:他化成鬼影抓著徐霜策那小弟子,指爪劃破了那少年的咽喉,徐霜策正從斷崖另一側(cè)飛身而來,以身相代法術(shù)發(fā)動,鮮血從他脖頸上灑進深淵……
沉寂千年的滅世巨人被澆上了徐霜策的血,竟突然蘇醒了!
度開洵厲聲道:“快走!這里要塌了!”
——然而白霰置若罔聞。
周圍劇烈震蕩,但他就這么直直望向腳下的萬丈地心,面色蒼白平靜,指間仍然牢牢控著那根兵人絲。
度開洵意識到了什么,顫抖道:“白霰……”
“如果再來一次,你還會對我下撕心之詛嗎?”白霰低聲問。
度開洵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足足數(shù)息才戰(zhàn)栗著張了張口,那瞬間他恍惚又變成了那個十八九歲的少年,只是這一次所有乖戾和嫉恨都像是被隆冬大雪洗過一樣,褪得干干凈凈,唯余溫?zé)岬乃釢瓫_上咽喉:
“我……”
但白霰已經(jīng)閉上眼睛,疲憊地小聲說:“我想澄風(fēng)大人了。”
裂紋隨山壁蜿蜒而上,兩人腳下驟然一沉。
緊接著,懸崖整塊斷裂,度開洵只來得及張開手臂環(huán)住白霰,兩人便隨無數(shù)巨石向深淵墜去!
·
轟??!
巨巖砸在身側(cè),碎石如水花般迸濺開來。柳虛之脫口沖白霰與度開洵二人大吼了聲快走,突然全身上下一僵,仿佛被施了定身咒動彈不得,緊接著視線不受控制渙散開來。
我這是怎么了?
他想叫人,但發(fā)不出聲音,想求救,但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一個強大到恐怖的陌生魂魄正施施然地從他體內(nèi)升起,閑庭信步般侵占這具身體的所有權(quán),仿佛在按兵不動許久后,終于不急不忙將此刻選作了出場的時機。
它是誰?
電光石火間柳虛之終于回憶起什么,霎時如墜冰窟——在宴春臺時他不僅僅中了鏡術(shù),他好像還被鬼修附過身。
而它一直在,至今都沒走。
宮惟被徐霜策護在懷里,頃刻間已飛退至數(shù)十丈外。周圍積雪混合著巨石瀑布般往下砸,混亂中一切都晃動不清;數(shù)息后周圍終于一靜,是徐霜策把他放到了一處平整的空地上,迅速在他身周設(shè)下了一層靈光氤氳的屏障。
宮惟元神劇痛難忍,顧不得站穩(wěn)就一把拉住他:“徐——”
他想說其實我就是宮徵羽,上輩子殺你是我錯了,你保證這輩子不殺回來,那我也喜歡你。但不知為何徐霜策臉色是僵硬的,刻意地望著地面沒有看他,只重重在他肩上一按:
“待著。”
這簡潔的兩個字堵回了宮惟的千言萬語,下一刻只見徐霜策轉(zhuǎn)身大步走向劇烈震蕩的斷崖,同時一抬手:“不奈何!”
遙遠(yuǎn)的怒吼從斷崖下深淵中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震撼,仿佛有什么東西正左沖右突地往上升。宮惟心臟跳得幾乎要炸開,只見徐霜策縱身撲向懸崖,一道熊熊燃燒的靈光終于從虛空中閃現(xiàn),不奈何劍流星般當(dāng)空飛來——
這時宮惟眼角突然瞟見一道側(cè)影,是柳虛之。
柳虛之石板一樣直挺挺地,紋絲不動直瞪著前方,仿佛對周圍的所有混亂都絲毫不察。
宮惟內(nèi)心陡然升起一團疑云,但他沒有貿(mào)然出聲,只見僵硬到極致的柳虛之突然一振,全身放松下來,長長吁了口氣:
“不行?!彼袷窃谧匝宰哉Z般摸了摸下巴:“他要是死了,他那根兵人絲就不能用了?!?br/>
什么意思?
宮惟敏銳地察覺到了不好,然而混亂中他來不及叫人,只見“柳虛之”向半空一拂袖,雙手無形的氣勁化作巨網(wǎng),向深淵中急墜而下。。
緊接著,白霰與度開洵仿佛被看不見的巨爪生生勾住,拉上斷崖,兩人凌空撞碎無數(shù)山巖后重重砸在了地上!
與此同時,數(shù)十丈外,不奈何劍被徐霜策穩(wěn)穩(wěn)接在掌中,毫不猶豫斬向深淵——
那龐然大物恰在此時升上地面,弧形劍光映出了它恐怖的巨臉,五官殘缺、霜刻風(fēng)蝕,整張面孔水平對著天空,雙眼猶如兩輪邪惡血紅的太陽。
正是數(shù)千年前那座被埋葬的滅世巨人!
“柳虛之”輕聲道:“走到這里可真不容易啊?!?br/>
然后他在颶風(fēng)中回過頭,眼底浮現(xiàn)出怪異的笑容,直直看向?qū)m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