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白,”宮惟手無寸鐵,在“柳虛之”怪異含笑的注視中退了半步,喘息道:“徐白?”
不遠處深淵中,滅世兵人殘缺半截機械手臂緊擦著徐霜策撞在山壁上,轟隆巨震吞沒了一切聲響。
白霰咬牙起身,一邊戒備地盯著“柳虛之”一邊伸出右手,不器劍立刻化作流光被他握在了掌中。這時度開洵掙脫了咽喉間的兵人絲,本能地就要大步?jīng)_向白霰去查看他的情況,但見狀倏而反應(yīng)過來,驀地頓住了腳步。
他們已經(jīng)不再是無名有實、世人皆知的道侶“鉅宗”和“白真人”了。
度開洵硬生生挪開視線,警惕地盯著“柳虛之”:“你怎么會在這里?”
鬼修在這個世界沒有五感,只有借助別人的口才能發(fā)出聲音,仔細聽與柳虛之平時嗓音略微不同,帶著一絲說不上來的冰冷邪氣,偏偏它又是笑著的:“能從那點殘缺記憶中推斷出這么多內(nèi)容,果然鉅宗這一系后人中只有你還像點樣?!?br/>
它一伸手,青藜劍不知從何處而來被它接?。骸澳悴皇窍牖氐侥莻€真實的來處嗎?”
度開洵面色微變。
鬼修道:“徹底殺死法華仙尊,你就能回去?!?br/>
——法華仙尊?!
度開洵瞬間沒反應(yīng)過來,隨即只見鬼修毫不點地飛身上前,一劍斬向徐宗主的那個愛徒“向小園”!
轟一聲重響,劍鋒貼面斬在山巖上,鋪天蓋地碎石炸開。宮惟右瞳唰地血紅,在疾風(fēng)暴雨般的攻勢中步步緊退,閃電般仰身,青藜劍扇形寒光貼著鼻尖橫掃而過,將當(dāng)頭落下的千鈞巨石劈成了碎片。
整座冰川都在晃動,千萬年的積雪從頭頂轟轟墜下,而鬼修森寒怪異的聲音卻自始至終緊迫在耳際,不論宮惟再快都無法甩開超過三尺:“有你這樣逆天的神力幫他,難怪當(dāng)年東天把北垣打得翻不了身……不過這座幻境真是太能耗了,你‘死’后還能運行十六年,到底怎樣才算真正地殺死你?”
宮惟右瞳紅得幾乎化不開,所剩無幾的靈力被調(diào)至極限,一掌揮開青藜劍鋒:“你說什么?!”
“叮!”一聲亮響,鬼修一劍將宮惟袖口釘在山壁上,抬手就伸向那血紅的眼珠:“讓我試試看吧?!?br/>
霎時宮惟瞳底清清楚楚映出了它的指尖,但就在這時,一道兇悍氣勁由遠而近,將“柳虛之”整個人擊去了數(shù)丈以外!
是徐霜策!
鬼修一劍刺進地面穩(wěn)住身形,定睛一看。遠處深淵口,徐霜策悍然揮劍破開滅世兵人噴出的黑火,掙脫糾纏后立刻閃電般向這邊沖來。
巨人揮動殘臂發(fā)出震怒的咆哮,想追擊卻無法爬上斷崖——它并沒有真正復(fù)蘇,仿佛有一層無形的封印將它死死禁錮在了里面,無法爬出深淵,回到人世間。
鬼修呼了口氣,嘆道:“我就知道光一道血是不夠的?!?br/>
緊接著它一揚手,宮惟頓時感覺到了什么,驀地向上看去。
頭頂冰川之上,天穹陰霾昏黑,一道削瘦熟悉的身影從萬尺高空中落下,白色殮衣翻飛,赫然是法華仙尊!
宮惟心中陡然一沉:“攔住他!”
話音尚未落地,只見被兵人絲控制的尸體冰冷青白,半空抬手在頸間一劃。
十六年未凝固的血液從尸體側(cè)頸中噴涌而出,映在徐霜策放大的瞳孔中,當(dāng)空灑進深淵,在滅世兵人眉間深深的裂口處一現(xiàn)即逝,消融了進去。
——第二道血。
連眨眼功夫都不需要,更加強勁、恐怖的颶風(fēng)從兵人全身大大小小的斫口中爆發(fā)出來,它狂亂揮舞的殘臂終于沖破了深淵上空無形的封印,隨即大半座軀體都突出地面,轟然砸向徐霜策!
其實這座滅世兵人只剩下大半具了,它的四肢關(guān)節(jié)、百萬零件,都已經(jīng)在數(shù)千年前宣靜河那開天辟地的一劍下爆成了漫天碎塊。
但即便如此它仍然有著恐怖的殺傷力,更別提它已經(jīng)掙脫了深淵的桎梏,徐霜策根本無法從那巨大的壓迫中脫身!
喀嚓一聲劍響,鬼修握劍緩步上前,微笑道:“只剩下你我了,法華仙尊?!?br/>
宮惟隨之步步后退:“你為什么要我的皮?”
“我順帶需要一張完美的皮罷了?!?br/>
“你自己沒有皮?”
鬼修腳步一定,輕柔反問:“但送禮不就是該準(zhǔn)備最好的東西嗎?”
人字尚未落地,劍鋒已至眼前——它殺心之盛,真是半句廢話沒有。宮惟咬牙連連避讓,剛要轉(zhuǎn)身卻突然眼梢一寒,后背已無聲無息迫近一道身影——法華仙尊。
一瞬而成前后夾擊,霎時宮惟心知不好,本能地脫口而出:“徐白!”
其實他尖利的呼救根本傳不到遠處,但就在話音出口的同時,不奈何劍光從深淵中爆起,在驚天動地的震蕩中卸下了兵人左側(cè)斷臂。兵械零件如冰雹般傾瀉,徐霜策浴血而出,如利箭般向這邊襲來。
不過已經(jīng)來不及了。
時間仿佛剎那靜止,所有刺殺都在這一刻發(fā)生——
尸體四指并攏一掌刺向他后心,宮惟抽身堪堪避過;鬼修的手已迫至近前,兩根指尖挖進眼眶。
劇痛刺骨而來,緊接著一股更果斷的力道把宮惟生生向后拉開,“鏘!”一聲兩劍撞響震耳欲聾,竟是不器劍扛住了青藜!
宮惟右眼角已然撕裂,鮮血滾滾而下:“白霰?”
白霰一手持劍硬扛鬼修,略微偏頭看著宮惟,眼眶微紅低聲道:“……對不起,宮院長?!?br/>
原本一直待在邊上既不出手也不相幫的度開洵神情劇變,凌空躍下來拉白霰;但就在這瞬息之際,鬼修持劍架住不器,毫不留情一掌轟向白霰心口!
變故發(fā)生得太突然了,別說度開洵,連近處的宮惟都根本來不及攔,剎那間只見白霰把劍往后一撤。筆趣閣
他竟然完全不躲?
霎時鬼修意識到不妙,但白霰已經(jīng)自殺式硬生生受了那靈力驚人的一掌,貼地飛退數(shù)丈才一劍插地勉強止住,大片胸骨已然塌陷;
緊接著,數(shù)倍于那一掌的可怕靈力排山倒海而來,當(dāng)場把鬼修當(dāng)胸重推了出去!
轟隆重響地動山搖,“柳虛之”砸碎無數(shù)山巖,凡人的身體根本撐不住這種重?fù)?,?dāng)場嗆出了滿口鮮血。
鬼修咬牙從碎石堆中起身,魂魄受到的劇烈沖擊讓它不再能牢牢控制住樂圣的身體,隱隱已有了離體而出的趨勢:“……血誓反噬?為什么?”
白霰單膝半跪在地,一手死死握著不器劍:“還記得你我血誓的內(nèi)容嗎?”
“以兵人絲為代價,創(chuàng)造契機讓度開洵殺兄奪舍的罪行曝光于……啊。”鬼修一拳抵住嘴唇,終于明白過來:“天下?!?br/>
只有徐霜策、宮惟、柳虛之三人知曉,并不算曝光于“天下”。白霰的要求看似只是要揭發(fā)度開洵的罪行,實際卻是要揭發(fā)到世人皆知、青史留名的地步,難度何其之大?
未完成血誓的一方攻擊另一方會遭到成倍反噬,而白霰從一開始就給它設(shè)下了陷阱!
“太聰明了,”鬼修抹去嘴角的血,毫不吝嗇夸贊了一句。
這時震蕩一路由遠而近,徐霜策已從深淵上空迫至近前;千鈞一發(fā)之際,鬼修遺憾地看著白霰微微一笑:“不過這點小聰明,在絕對的死亡面前是不起作用的。”
徐霜策在山崩地裂般的巨震中飛身而來,一劍刺向鬼修,厲聲向?qū)m惟道:“快跑!”
宮惟回頭一看,兵人正尾隨徐霜策追來,大半殘軀已經(jīng)爬出了斷崖。
它滅世時威嚴(yán)如同神祇,但如今千年已過,鎧甲斑駁、風(fēng)霜蝕刻,那空洞巨大的血眼再無半分神性,只剩下無窮無盡的怨恨,轟隆一聲右掌緊擦著徐霜策的衣角重拍在地,方圓十丈內(nèi)巖石登時于掌下爆成了齏粉。
連徐霜策都已近強弩之末,恐怖的沖擊讓他薄唇登時溢出血絲,但攻勢卻越發(fā)凌厲,“鏘!”一聲亮響重重打飛了鬼修手中的青藜劍,不奈何裹挾厲風(fēng)斬向它天靈蓋,這時“柳虛之”的身體卻毫無預(yù)兆一軟。
鬼修竟于電光石火之際脫離了樂圣的身體,重新化成了肉眼不可見的鬼影,兜帽下猩紅光點陰邪閃爍,從虛空中抽出白太守,一劍刺穿了徐霜策右肩!
鮮血一潑而起,映在了宮惟緊縮的瞳孔里。
哪怕是前世最針鋒相對的時候,徐霜策在他的認(rèn)知里都是最強大的,不可戰(zhàn)勝、無堅不摧,這世間沒有任何利器能劃開他冷漠堅硬的外殼。哪怕在宮惟深□□匕走上升仙臺的那一刻,潛意識中他都想象不出徐霜策流血的模樣。
——徐白該多疼?他心中驀然升起這個念頭。
這世上不該有人讓徐白受傷。
同一時刻,滅世兵人巨掌再次落下,簡直是開山裂地的力道,掐住徐霜策整個身體把他深深摜進了山壁;然后它在眾人頭頂上張開遮天巨口,僅這一個動作就吸出了席卷山川的颶風(fēng)。
巨人的喉嚨深處隱隱閃現(xiàn)出了黑色烈焰。
白霰:“宮院長!”
度開洵撲上來,一手緊掐腹間被貫穿的血洞,用這種劇痛強行刺激最后的意志,一手扣住白霰飛身后撤:“走!!”
但這時一張青白面容從黑暗中浮現(xiàn),竟是被鬼修控制的法華仙尊的尸體,拂手便從瀕死的白霰掌中奪走了不器劍,動作僵硬迅速,一劍斬向白霰咽喉!
——那瞬息仿佛被無限拉長,頭頂?shù)幕鹧嬖诒丝谥泻糁觥?br/>
宮惟緊閉的眼睛睜開,左右雙瞳,一色血紅。
鮮血飛濺在白霰側(cè)頰上,是度開洵用手臂擋住了不器劍鋒,一臂幾乎連骨而斷;尸體毫不留情揚起第二劍,眼見便要斬向兩人,但這時所有人頭頂上,遠方天穹赤星一閃!
地心深處的尸體猝然定住。
它手中的劍當(dāng)啷掉地,一股駭人的靈力颶流突然從脊柱中爆發(fā)出來。
不遠處,只見宮惟正向自己前世的尸身伸出手,嘶啞道:“白太守?!?br/>
赤星閃耀天際,沉睡的劍魂猛然發(fā)出長嘯,白太守劍沐浴鮮血,從脊椎中破體而出!
尸身在颶風(fēng)中被撕成千萬片,鮮血迸裂如漫天桃雪,終于現(xiàn)出了前世的幻影。
法華仙尊雙眼緊閉面容蒼白,雋秀平靜如同少女,護肩、臂甲、鈑金腰封俱全;這尊法相于千萬緋光中沒入了“向小園”的身體,少年身形隨之拉長、面容悄然改變,深紅袍裾迎風(fēng)揚起,手臂修長舒展,將凌空而來的白太守劍緊緊握在了掌中。
宮惟抬起眼睛。
他的面容不再稚弱,眉眼肅靜而輪廓凌厲,身形挺拔如芝蘭玉樹。白太守劍寒光閃爍,劍身映出了滅世兵人猙獰的巨口——
那口烈焰終于呼嘯而至,遮天蔽日山搖地動,吞沒了所有人的視野。
而宮惟就迎著那黑火洪流悍然揮出一劍,深緋劍光破開虛空,驚天動地將兵人頭顱一斬兩半!
轟?。。?br/>
雪崩瀑布般墜下,巨人半個頭爆了漫天,轟然向后壓塌了大半座斷崖,余震久久不絕。
宮惟微微喘息,鏗鏘一聲將白太守劍釘入地面,回頭望向身后。
遠處山壁上,徐霜策全身浴血,正一動不動地凝視著他,黑沉的眼睛里從未迸發(fā)出這樣的光。
“……宮惟,”良久才見他那薄唇中吐出兩個顫栗無聲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