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風有些大。
葉云瀾攏了攏身上狐裘, 呼出的熱氣凝成白煙。
紅色楓葉隨風紛紛揚揚地飛了起來,里面夾雜著細微的雪。
雪是黑色的,仿佛沾染了什么不詳的東西。
山道已經走過大半了。忽然之間, 山頂吹來一陣大風,葉云瀾身形晃了晃。
然后, 他后腰便被人扶住了。
葉云瀾腳步一僵, 低聲喚:“沈殊。”
沈殊語氣卻有些得意愉悅模樣,“師尊瞧, 我方才說得沒錯吧,我在,您便不會被風吹下山去。”
葉云瀾:“……”
他又不是紙人,怎么會被風吹下山去?
遂道:“放手。”
沈殊不放, 道:“風還大,等一會。”
葉云瀾:“越往上走風便越大, 難不成你還一直要扶著為師上山不成?”
沈殊:“也未嘗不可。”
葉云瀾低斥:“成何體統。”
便聽沈殊低笑了一下,總算不鬧了, 放開手道:“師尊且放心繼續走,徒兒跟著。”
山路危險,葉云瀾決定不與他計較。
兩人繼續往上走。忽聽見后方傳來一陣慘叫之聲, 葉云瀾腳步頓了頓,卻沒回頭。
沈殊倒是回頭看了一眼,只見山道上滿地楓紅如血, 一群弟驚慌失措。
他玩味地笑了笑,口道:“我以為師尊一慣仁心善, 曾經寧愿舍身也要在神火中救回諸多同門,這次也肯定會給他們帶路上山,排憂解難才是。”
葉云瀾:“我不是什么善者。”
上一世鬼羅剎滿手血腥, 所過之處家家門窗緊閉,名號能止小兒夜啼。
縱然他拜過神佛,做過許多善事,甚至最后以身鎮劫,終究成不了一個為世稱頌善人。
“既然要上山奪寶,便要做好遇到危險隨時喪命的準備。”葉云瀾道。
沈殊:“師尊和‘我’想象中似些不同。”
頓了頓,又道:“不過我倒覺得這樣的師尊更真實可愛一些。”
真實姑且可以理解,可愛又是什么形容?
葉云瀾:“……莫分心說話。看路。”
沈殊長長應是。
而兩人后方則是一片喧鬧。
“這山道上必古怪,方才趙靖師兄不過稍稍往外走了一步,人就消失無蹤了!容師兄,你可知是怎么回事嗎?”
一個弟急急扯著容染袖問道。
容染凝著眉,回憶著古卷中內容思索,終于從那嶙峋朱砂所繪山道上想到一點端倪。
“這山道確有問題,上面似乎布陣法陷阱,需要將之識破避過,才能順利通過。”
“那趙師兄呢?找師兄落入陣法之中,豈不是……”
那弟一臉焦急。
容染:“林安師弟莫急,我們先在原地尋找一番,看能否尋出陣法之所在,將你師兄解救出來。”
林安雖著急,卻也只能點點頭。
旁邊有人眼尖,看到山道上葉云瀾二人,出聲道:“既然山道問題,那葉師弟他們兩人走那么遠,如何安然無恙?”
容染眸光微深,思索片刻溫聲道:“這陣法陷阱并非處不在,他們或許只是因為幸運沒有觸動到禁制機關而已。”
他不這么說還好,一說便人道:“不對啊,我才想起來,方才這山道也是他們兩人開啟的。容師兄,這世上哪有這么多幸運巧合,莫不是他們已經得到了這處寶地的地圖,卻沒提前告訴我們,而是想著提前上山將寶物直接私吞吧?”
林小婉在旁聽著,卻忍不住站出來,道:“胡說!葉師弟哪里是貪求寶物的人,年他在秘境里救下眾多同門的事你們都已忘了么?這一次秘境之行本就危險,可是這一路行來我們太過順遂,逐漸掉以輕心,方才上山大家還在打趣閑談,自己一腳不慎落入險境,還要怪到別人身上么?”
林安:“可趙師兄又做錯什么了?而且說好了天宗弟互幫互助,團結共進,唯獨他們兩人仿佛事不關己!哪怕……哪怕是事先提醒一句也好啊!”
“林師妹,寶物動人心,而人心難測。葉師弟是救了你不假,可那已是多久之前事情了?或許恐怕那時候他也未曾想過,救人居然還會不慎搭上自己。”旁邊一個瘦臉細眉弟說道。
其名呂青書,曾心慕林小婉師姐尹玲多年,卻被尹玲屢次拒絕。后來尹玲向葉云瀾追求之舉鬧得天宗弟皆知,呂青書因此對其記恨已久。
林小婉氣得臉色發紅:“呂青書,你——!”
“諸位莫吵。年神火之事大家也知道,我相信葉師弟為人,他絕不是諸位所說那種人。”卻是容染溫聲口勸說起來,“只不過,他座下所收那徒弟,卻是有些生性桀驁,己無人,看重之物,不容他人染指分毫。年,我和葉師弟之間的矛盾,大半都是因他那徒弟而起。唉。葉師弟受傷之后,身子虛弱,凡事都需他那徒弟照顧,后來便不得不事事都依著他……”
他沒有說下去,只是嘆了一口氣。
雖然容染是在維護葉云瀾名譽,可林小婉聽著總覺哪里不對,可她對當年那事不太了解,只能鼓著氣站在那里。
容染積望甚深,眾人很快聽信其言,紛紛口誅筆伐起沈殊來。
容染眉眼微彎,聽了片刻才拍了拍掌道:“好了諸位,且先莫吵。現在既然已經有人上去,我們也不能在此耽擱。然而我等既為同門,也同門之義,趙師弟不得不救。如此,我們不如分成兩批,一批留在此地解救趙師弟,另一批則上山探路,等山道上危險探完,讓人回返至此,帶領此地諸位上山,如此可好?”
“師兄安排甚好。”
“我等同意。”
“同意。”
“好,那便這樣定了。”說罷,容染環視四周,“山道危機四伏,探路者生死難測。我為師兄,身先士卒,誰愿意與我同去的,便隨我上山。”
“好!”弟們紛紛應和。
嘹亮聲浪傳到山上,伴著一抹陰影竄入沈殊腳下。他歪頭聽了聽,忽笑道:“師尊,在你看來,我是否生性桀驁,己無人?”
葉云瀾:“為何如此問。”
沈殊:“只是有些好奇師尊對我看。”
葉云瀾沉默了一下,道。
“你小時性格尚好。”
沈殊:“長大之后呢?”
葉云瀾:“之后便越來越鬧騰。”
沈殊:“師尊不喜鬧騰?”
葉云瀾想起了前世魔尊死后,他孤身一身行走世間,曾經一個人坐于院中,一坐便是三年。
花落滿襟,他隱能聽見院外人聲與喧囂,明明一墻之隔,卻仿佛和自己隔了遠,遠。
他道:“都一樣。”
沈殊疑惑,“什么都一樣?”
葉云瀾:“熱鬧或安靜,其實都一樣。”
沈殊微微瞇起眼,凝望眼前人背影。
厚重雪白狐裘披在這人瘦削身軀上,漫天楓葉霜雪飄飛過來,似乎要把他壓塌牙碎。
好像比之前更遠了。
他想。
不太妥。
如此下去不行。
莫非是他追人手不對?
他思索一會。
或許,這人喜歡更刺激一些?
總須仔細想想。
卻見葉云瀾抬步邁上一級臺階后,忽然停了下來。
沈殊也停下來。抬眼去看,只見數丈外個平臺,平臺上一棵樹,樹上結著一枚果。
那果色如白玉,模樣長相與桃差不多,頗是圓潤可愛。
“照月果?”葉云瀾些驚訝。
傳說中照月果只生在永夜之地,世間難覓。其色如玉,形如桃,食之可延壽千載,書中言“天上蟠桃,人間照月”,所說便是此果。
前世他上山并非最早那批,此等奇珍早已經被別人摘去了,未想今生得見。
沈殊積極道:“師尊想要那果?我去把它摘來。”
葉云瀾:“山道危險,莫輕舉妄動。”
沈殊:“師尊放心便是。”
便聽鏘然聲響,沈殊用了巧力將劍扔出。
殘光劍先是準準插到果上,而后便帶著果又回旋一圈回到了他手上。
沈殊笑道:“師尊,您看我這劍技如何?”
葉云瀾:“……尚算靈巧。”頓了頓又道:“將果吃了,對你日后修行好處。”
沈殊并不同意,“師尊在前,我怎可一人獨食?山道漫長,師尊走了這么久,想來早已渴了,不如也吃點果解解渴。”
葉云瀾:“照月果可延壽。”
沈殊:“但同時也是個能解渴的果。”
說著便把白玉桃一掰為二,分出一半,繞過葉云瀾肩膀遞了過去。
葉云瀾本不想接,然沈殊已經將果遞至他唇邊。而且靈果打之后,那果肉靈氣便肉眼可見地在消散。
他不欲浪費,只好低頭咬了一口。
滋味十分清甜爽脆。
待嚼碎果肉咽下,化為暖流入體后,便連山風霜雪也不那么冰寒了。
于是把果接了過來,小口小口地吃。
沈殊也特意放緩了速度。
他滋味地吃完手里半顆桃,覺得這只剩一半桃尤其地甜且好吃,提議道:“師尊,回去之后,我們不如也在院子里種棵桃樹吧。”
“……待之后閑暇時,便可在樹下看看桃花,釀釀桃酒,做些桃吃食,分不錯。師尊覺得可好?”
他說著說著,似乎連自己都樂了起來。
以前他在魔宮里,可從沒有產生過這樣悠閑的想法,魔道之中只有利益與廝殺。而今卻忽覺得,這樣的生活,或許……也分不錯。
葉云瀾咬下最后一口桃,“嗯”了一聲,淡淡道:“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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