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九功哆嗦了下,忙抬腳跟上,經過何玉柱的時候用腳尖碰了碰伏在地上的人的手臂,輕聲斥道:“趕緊的,皇上要去咸安宮看二阿哥!”
此時何玉柱的抽噎聲已然漸低,被人一叫就拽了袖子抹把臉,順從的從地上爬起來。
看到何玉柱麻利的動作,梁九功心下難免將人看輕幾分,只當這人終于知道怕了,正想再‘勸’兩句,抬眼就正正對上何玉柱空茫眼瞳——無悲無喜仿佛游魂,見多識廣的暗哂:此一時心若死灰,待過兩日便又活了,哪有什么過不去的坎。
梁九功自覺寬厚的對人笑笑,轉眼瞧見何玉柱身上的刀痕和半干的鮮血,怔愣一瞬,道了句‘跟上’就扭頭小跑著追上康熙的腳步。
康熙一踏出乾清宮就見一隊侍衛誠惶誠恐的立在殿外,縱使心知自己所想的荒唐,仍然期望能聽到任何可以證明胤礽活著的消息,即使那消息會昭示著胤礽是怎樣的大逆不道。
見到康熙,那侍衛統領忙領著人下跪請罪。
康熙面無表情的聽著侍衛統領自陳失職讓咸安宮中侍從闖了出來以致驚擾圣駕云云,閉了閉眼,沉聲道:“押下去,查,咸安宮里外,都給朕查!”
乾清宮到咸安宮的路,說遠不遠,說近不近,明明這條路他已近十年沒有走過,康熙卻覺得這路不是他第一回走,他忽然很想知道他的保成當初從毓慶宮離開,是如何走到咸安宮,他的保成在這四年里過得如何……
康熙忽的停下腳步,抬手比了個手勢,梁九功適時低頭領著眾人退后兩步,從眼角瞟見一個不起眼的侍從越眾而出走上前去。
梁九功低著頭,只覺得心中惴惴,他隨著他師傅李德全在康熙身邊跟了這么些年,自然聽說過皇上身邊的暗衛,卻是頭回親眼見著:看來,在皇上心中,二阿哥還是占著心尖尖的位置。
梁九功暗自慶幸,因為李德全的告誡,他從來不曾對咸安宮中任何一位主子有過怠慢。
只是不知這一回乾清宮中要換去了多少人。梁九功瞥了眼身后的一眾侍從,唇邊笑意冷冷。
待康熙一行人行至咸安宮,康熙身后的侍從中已多了一隊黃褂侍衛,無需康熙示意,那一行侍衛齊向康熙行過一禮,無聲上前同咸安宮侍衛并肩而立。
康熙仰頭看了眼咸安宮那在夜色中隱隱可見的牌匾,聽著夜的靜謐。
咸安宮安靜的仿佛過去的一千七百多個日夜,卻讓康熙身后眾宮侍隱隱覺得可怖,那閃爍著微光的黑洞洞的宮門仿佛要將人吞下的巨獸之口。
康熙默立良久,終是抬腳步入,前行數步,卻又停下。
咸安宮內很安靜,一隊侍從跪著,康熙的目光落在跪在最前頭的賈應選身上,定定看了好一會兒,方才沉聲道:“胤礽呢?賈應選,二阿哥在何處?”
賈應選哆哆嗦嗦的從地上爬起來為康熙引路。
康熙來了,自然有侍從前行清路,瓜爾佳氏正用帕子為胤礽拭面,聽到動靜手上動作頓了一頓,緩緩坐正了身子,看了眼一旁徑自用溫熱的帕子試圖為胤礽捋順手指的李佳氏,嘆道:“李佳妹妹。”這是康熙這么些年頭回來咸安宮,對康熙,瓜爾佳氏不是不怨的,卻更不愿胤礽的名聲被人詬病,早已指派了女兒并另一位李佳氏將后院女眷集中一處,尤其要小心照看著那三位雙身子的侍妾。
李佳氏聞聲直起身,對瓜爾佳氏矜持一笑,蒼白的面上仍可見讓胤礽眷戀的美好:“福晉,奴才去后頭看看。”李佳氏心下雖慟,卻也明白輕重緩急,她不介意等一等再隨她的爺而去,她曉得她珍愛之人的牽掛——甭管母系何人,都是她的爺的孩子,她定然都要護好了,她更明白這充斥了陰謀詭計的宮廷里頭多的是連仙去的人都不愿放過的雜碎,前朝,是爺們動手的地方,自有弘晰去料理,這后宮里,她不會再讓任何人算計了她的爺!
待瓜爾佳氏點頭,李佳氏行禮退出,瓜爾佳氏看看李佳氏的背影,低頭看胤礽,輕聲道:“爺,您可真是個狠心人。”
瓜爾佳氏抬眸看著香爐中散出的裊裊香煙,抬手理了理鬢發,待聽得侍從通報聲,方才直起身,側行一步,在胤礽床前跪了。
康熙大步踏入屋中,便直直看到躺在床上仿佛睡去的男子,只覺腦袋嗡了一聲。
梁九功跟在康熙身后,也唬了一跳,暗暗暗埋怨這屋子收拾的不利整,怎的連插屏也不擺一座,直通通的沒遮沒擋的!
康熙很想有人能來告訴他這不過是一場噩夢,或者是他兒子使的苦肉計。康熙在心里對自己說,他的保成生了一身曬不黑的皮肉,他的保成不過是大病初愈——然而行至床前,伸手觸到胤礽冰涼的手,康熙身子抖了下,輕顫起來,張了張口,卻發不出聲。
他想問胤礽是怎么去的,是什么時候去的,那時候都有誰伴在胤礽身邊。
可是他發不出聲。
康熙覺得腳軟,勉力方才舉動如常的側身在胤礽床邊坐了,仿佛曾經那般。
端詳著四年又六月未見的兒子的面容,康熙抬手撫上胤礽的眉間:這孩子怎么好似還年輕了些許,只是眉間怎么多了這么一條豎紋。
輕撫著胤礽已然僵硬的面龐,康熙心下慘然:他不是沒有失去過兒子,他這一生摯愛紛紛離開,可是,他從來沒想過有一日,白發人送黑發人會在他和他的保成之間發生。
明明這個逆子,昨日還梗著脖子不肯向他低頭……他的保成,如今方才四十又一的保成,怎么會就這么去了?
康熙終于將暗啞的聲音從喉間逼出:“二阿哥,怎么去的?”
跪在地上的御醫哆哆嗦嗦的回道:“回、回皇上的話,二阿哥這些年積郁臟腑,又夜不得寐,已然熬干了心血……”
“朕是問,二阿哥因為什么去的!”康熙聽不得御醫的診斷,低喝道。
“回皇上的話,二阿哥是突發心疾去的。”左右不過一死罷了,張御醫心道。定下了心,回話就利索起來。
“心疾?”康熙的聲音極輕,卻帶著無法抑制的怒火,“你們這些御醫是做什么的?之前怎么沒看出來?”
康熙抓起一旁的湯盞砸向御醫,抬眼卻掃見伏跪在一旁的瓜爾佳氏,心下一怒一緊,似被人覷破了狼狽,再是發不出話來。
“滾出去!”
聽到康熙的低喝,御醫不想竟絕境逢生,忙不迭地從地上爬起,退了出去。
閉了閉眼,康熙道:“……起來回話。”
瓜爾佳氏叩首,直起身,仍是跪在地上,道:“奴才謝皇上恩典。”
康熙咬了咬牙,沉聲道:“誰陪在二阿哥身邊?”
“回皇上的話,那時候,夫君身邊沒人。”瓜爾佳氏早前于于人前稱呼胤礽從來都是太子,這些年卻是擇了這般平民百姓人家的稱呼。
“沒人?!”
“回皇上的話,夫君身子不好,從不愿在妻兒面前露出不適模樣。”
“……這孩子怎么還是這般要強!”康熙喃喃道,心頭火燒的難受,他最是明白胤礽的執拗,可這不該是他的兒子在最后的時候身邊沒人陪伴的理由!
“誰最后見過二阿哥?”
“回皇上的話,未時,夫君正教導弘曣、弘晀、弘為讀書。”
“傳他們過來!”
瓜爾佳氏抿了抿唇,抬眼去看康熙。
久久不聞應答,康熙終于將自己的目光從胤礽面上移開,分了神去看屋內另外一人。
瓜爾佳氏坦然同康熙對視,忽道:“皇上,弘曣如今只有六歲,奴才聽他說過一回經過,請代他回話。”
“……說。”康熙轉開眼,心里難受得緊,咸安宮中這些人待他如斯戒備,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獸!
聽過瓜爾佳氏的敘述,康熙良久不言,終是擺手示意瓜爾佳氏退下。
瓜爾佳氏咬了咬牙,即使不愿,終還是起身退出屋子。
康熙用手描摹著胤礽的臉頰,忽的輕聲道:“保成,你為何如此決絕……”
亥時,乾清宮里,弘晰摸著弘晉脈象已然平穩,松了口氣,將自己的心腹侍從留下,起身往咸安宮而去。
這一夜,咸安宮燈火徹夜未息。
康熙在胤礽身邊坐了整整一夜,次日輟朝,只命人傳了禮部官員入內。
眾皇子正待打探,朝臣竊竊私語,就見身著素服的梁九功領著一眾侍從而來。
“皇上口諭,宣誠郡王,雍親王,恒親王,淳親王,八貝勒,九貝子,敦郡王,十二貝勒,十四貝勒,十五阿哥,十六阿哥,十七阿哥去咸安宮。”
聞得圣諭,眾臣公皆驚,咸安宮那是什么地兒?廢太子的幽所!這——
眾皇子亦是心驚不已,正暗自揣度,便聽胤祉澀聲問道:“二哥出了什么事!”
此言一出,眾人皆側目視之,只見胤祉面色慘白的盯著梁九功,仿佛忘記身處何地。一時間各人心中百念糾結,卻無暇去琢磨誠郡王此舉深意,只待梁九功的回答,畢竟,那一位,不管是身為太子,還是身處幽所,只要人還活著,便要擾人安寧,是人心腹之患。
梁九功垂下眼,道:“誠郡王莫要為難奴才,您去了咸安宮便知。”他得的旨意只是宣眾皇子去咸安宮,眼下這要緊時候,他可是沒那膽子多說半句。再說,他這身兒衣裳還不夠明顯么!
胤祉扣緊了手,抿緊唇,用盡全身氣力方才克制住自己的舉止,抬手對梁九功示意其引路。
眾皇子沉默前行,多以為是弘晉墜馬一事讓他們的皇父對二阿哥一系又起憐憫。然而,咸安宮前,眾皇子只見到奉了康熙口諭的賈應選。
一夜之間,許多事可以查明,縱一時無暇處置,或有心擱置,終無法被隱去。
一夜時間,好些情可以憶起,今昔雜糅,美夢苦鴆摻作一口梗喉冷酒,讓人心緒難平。
康熙命禮部按太子規格為胤礽治喪,不待眾臣子反駁便將人趕了出去,轉回頭看了眼跪在胤礽床前喃喃自語的弘晰,扣緊了掌中玉墜,這是他的保成最后扣在手心的物件兒,就讓這物事陪著他度過余生,將來黃泉路上,他再將這東西還給他的保成。
現在,他還有事要做。康熙決定原諒他的保成,不管胤礽曾違逆多少次,他的嫡子都當得起太子哀榮。
留了梁九功在咸安宮,不準人動胤礽的書房和寢室,康熙終于踏出了咸安宮,頹然仿佛蒼老二十載,對跪在咸安宮前的眾皇子沒看一眼,揮開宮侍的扶持,沒有理會一旁的御輦,慢慢前行,啞聲道:“賈應選,去外頭宣旨。老三,太子的后事,由你操辦!”
看著康熙的背影,胤祺心下暗嘆:皇父,既然舍不得,又何必呢?
聽到身后隱隱的聲響,胤祺偏頭嚴厲的看了眼胤禟,待人安靜下來,方才轉開眸眼,他記得四年之前的蕭瑟九月,太子遷入這咸安宮時的情境。
那時候太子舊疾復發未愈,康熙雖廢了太子的太子之位,卻未曾削去太子的用度,只是,這宮中是什么地方,跟紅頂白是常事,依著規制也有許多細節可堪琢磨,不知是誰的安排,一眾侍從只抬了一乘輦,太子面色不變,連掃視打量都懶得施予,親自扶了太子妃乘輦,他自己則抱了方才滿月的弘曣一步步走向咸安宮。
胤祺記得胤礽一路上都沒有回頭,毓慶宮一行人行得不急不緩,仿佛此行與他們曾經伴駕暢春園并無不同,那時候,咸安宮亦是這般安靜,卻再不是幾近荒廢的宮殿,而是這紫禁城中眾人時時念在心頭的夢魘。
康熙五十六年三月十二日申時,康熙第二子胤礽,卒。
康熙于十三日昭告天下:復其太子之位,于帝陵旁再拓地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