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來,蟬來蠶死,暑過冬來,也不過是轉眼一剎,細細數來,已過了十五個春秋。
柴桑山莽族祠堂里,一白衣男子手持竹竿,神情嚴肅,五官挺立,左邊額前的須發一部分已經雪白,更顯出他為人的淡漠。
在他身前,一個小姑娘趴在地上,臉上淚痕交錯,屁股上的肉被打得通紅。門外竹煜小心翼翼的探進頭,渾身顫抖不敢進門求情。
竹徽不許他們四個出山門半步,寢室學堂兩點一線,對學業,日常要求很寬松,但只要偷偷下山就只有竹竿伺候。
總有閑不住的,越是不讓越要犯,這不老三今天偷偷出去買糕點,讓爹抓了個正著。
“二哥,再打就要出人命了!”老四竹籍同樣一直在偷看,老五竹沅跟著點了點頭,倒是也沒敢進去。
竹煜猶豫了片刻,還是咬了咬牙走了進去,可還沒說話,就叫竹徽叫過來一起跪著。
“身為兄長,縱容你妹妹私自下山!”竹徽負手而立,握著竹桿的手也是通紅,竹桿上的碎刺扎進掌心的肉里。
“我不服!”老三竹愫趴在地上,抽泣著,咬著牙狠狠的看著竹徽。“憑什么你把大哥弄丟了就要把氣發在我身上,這對我不公平!一點都不公平!”
“三妹,別說了,爹還在氣頭上!”竹煜讓竹愫收聲,這反倒讓竹愫更加委屈,哭得更大聲。
竹徽愣了一瞬,手里的竹桿“咔嚓”變成兩段,霎時無人敢言語。不管是門內還是門外,都沒人敢抬頭看竹徽的臉。此時無聲勝有聲,也就是這個時候了。
“公子……”這小童來得也巧,可謂是及時雨。
祠堂內依然寂靜無聲,門外老四老五小心抬頭,看了一眼竹徽,轉身向正朝這邊走來的竹曳行禮。
舅甥三人眼神短暫交流過后,竹曳便走了進去,嘆了口氣,說道:“孩子們都知道錯了,罰也罰過了,今日就到這兒吧。”
竹籍趕忙拉著老五把老三扶下去,竹煜看了一眼竹徽的背影,朝竹曳行了一禮,也跟著跑了。
此時這偌大的祠堂,就只剩下兄弟二人。竹徽手扶著桌腳,全身微顫卻逃不過竹曳的眼。
“身體不適?”竹曳從他身后扶住他,抓住他的一瞬,一股寒氣就從竹徽身上傳過來,令竹曳打了個寒顫。“叫醫師!”
竹徽卻按住他,搖了搖頭,示意不必。
竹曳只好讓他坐下,遞過去一杯熱茶:“那次祭祀留下的?”
竹徽閉上眼睛,默默的點了點頭。
“值得?兩百年壽命呢?”竹曳問。
竹徽不搭話了,轉用靈力壓制體內亂竄的寒氣。竹曳輕捏了個訣,替他護法。
等竹徽將寒氣鎮壓后,兄弟兩人走在林中,竹曳道:“方才想來找你商量今年丹穴大會的事。”
丹穴大會四年一屆,集各個家族直系精英。上一屆,竹煜的表現出眾,若不是年齡限制,定能拿個名次。蟒族依照慣例,每屆都可自薦三個名額。自前兩屆起,竹徽便一直把他的那個名額保留著,因此蟒族就一直派兩個孩子去參加。
別人不理解,可竹曳卻清楚,他弟弟一直想把那個名額留給他那個至今不知所蹤的外甥。
兩人停下腳步,秋風微微掠過兩人的臉頰。“今年的名額,給煜兒吧。”竹曳抬眼望著一臉憔悴的弟弟,拍了拍他的肩膀,嘆了一口氣,繼續到:“我自然懂得你,可你也要考慮孩子們是如何想你。若心里過意不去,此次可讓煜兒先去,要是小赤回來,我把筍兒的名額讓給他也就是了。”
“兄長……”竹徽嘴唇動了動,卻又嘆了一口氣,低下頭,柳眉微皺。
“徽兒,小赤的事聽天由命罷,這些年……你也該好好休息了。”竹曳轉身向林子深處走去。
這夜月圓,月華清冷,照在竹徽的身上,打在他臉上,幾顆淚珠閃閃。他捂著嘴默默嗚咽,多少個這樣的夜,愧疚和不甘,痛苦和煎熬……
這夜丑時剛過,竹徽一身青衣,整個人看起來精神了不少。他猶豫再三,還是敲開了面前的門。
開門的是老四竹籍。見到竹徽,竹籍立馬從迷迷糊糊中醒來,張嘴回頭,倒是沒法出個聲。
等到竹煜點了燈,披了件衣服出來,他才找著聲音,跟著竹煜結結巴巴的叫了一聲“爹”
竹徽走進屋,整個屋子都變得緊張了。床上的兩個小家伙睡著,床下兩個像犯了錯誤一樣低著頭。
竹徽坐到床邊,輕輕掀開被子,檢查過竹愫上過藥才放了心。
“熄燈!二哥,睡覺!”竹愫閉著眼睛,不滿的說了一聲。
“三妹在發熱,您別惱……”竹煜壓低了聲音。
竹徽低身,冰涼的手撫摸著竹愫的頭,卻讓這小丫頭舒服的抱住,整個小臉貼在他的掌心,輕輕蹭蹭。
“吃藥了嗎?”見到竹煜點頭,竹徽另一只手輕拍小姑娘的身體,耐心哄著:“乖,睡覺。”
竹籍偷偷抬頭,不敢相信的看著床那邊。在他印象了,爹除了在意那位丟失長兄,其他事情皆漠不關心。自從他記事起,爹都是早出晚歸,沒有陪過他們幾次。
“燈熄了,你二人隨我來。”竹徽站起身,看了一眼他們兩個人,走到門口朝他們招了招手。
“兩個月后是丹穴大會,煜兒準備一下罷。”竹徽淡淡道。
“爹,你的意思是讓我去?”竹煜頓時眼中閃閃發亮,激動的問道。
“我們三個也可以跟著去?”竹籍一樣很激動,開心的跳起來,不敢相信的問。
只等著竹徽點點頭,兩個孩子開心的抱在一起。
“我不會給爹丟臉的!”竹煜笑著向竹徽行禮。
“今日寅時,去你舅舅那里,有些事情他要囑咐。籍兒,你們可晚些去,等你姐姐好一些。”竹徽交代完,轉身離開了。
寅時,竹煜老實的走到竹筍身邊,在他們兩個不遠處是竹簀長老的孫子。他們三個便是族里推舉出來參加丹穴大會的人選。
“煜兒,你在這里等等,我和父親先走一步。”說著,竹筍召出仙劍,一道閃光消失在薄霧中。
“都走了?”竹徽換了一件和竹煜一模一樣的家族服裝,發尾微微滴著水,像是剛剛沐浴出來。
竹煜朝他行禮,他卻搖搖頭,說了一句“不必”召出仙劍抉思,向竹煜伸出手。
“抉思好快。”竹煜小心翼翼的抱住竹徽的腰,他現在只比竹徽矮一個頭。
“你的劍帶了嗎?”竹徽問。
竹煜道:“帶了的。”
竹徽告訴竹煜一個訣,之后說道“把劍召出來,自己御劍試一試。”
“可是爹……”見竹徽不說話,將抉思停在半空,竹煜面露難色,也只好咬住牙,閉眼念訣。
身后的仙劍出竅自帶劍光,搖搖晃晃的停在竹煜眼前。
“收劍,睜開眼睛,再來一遍。”竹徽道。
于是竹煜翻手捏訣,將劍收回去。
又試了幾次,毫無起色,好幾次劍差點掉下去。竹煜心中有些慌張,不時看看竹徽,手心冒汗。
竹徽依舊那個表情,看不出喜怒,只道:“無事,再來。”
竹煜心想一定要成功,著急下捏錯了抉,他和劍一起掉了下去。竹徽眼疾手快,捏訣跟上,一手控制抉思,另一只手用靈力托起竹煜和他的劍。尋了個山頭停下,望著嚇得有些失神的竹煜,嘆了口氣,張開懷抱,罷竹煜抱起來,安慰道:“沒事了。”
竹煜呆呆的站著,也不知道該不該回抱。他安心的靠在竹徽懷里,這是他第一次被竹徽抱著,淡淡的皂莢香,懷抱的溫度比舅舅低好多,但好像能感覺到筍哥哥說的被爹爹抱著的幸福了。
“不學了。”竹徽淡淡道。
“我再試試,這次一定可以!”竹煜眼神更加堅定,走到山崖邊,熟練的捏了劍訣。這次仙劍從地上快速平穩的飛到他身前,像只小狗一樣。
他法訣又是一換,平穩的站在仙劍上,高興大叫:“爹,我成功了!”此時,仙劍上跳出一條金紅色的小狗,此為劍靈。只有極品仙劍才會出現劍靈。劍靈可為人可為獸,亦可以是其他東西。
“這把劍是你曾祖父的貼身佩劍,他選擇了你,就要好好對他。此劍有靈,名為星隕。”竹徽解釋道。
“它就是鎮族之寶,名劍星隕?”這把劍是竹煜去年試煉的獎勵。當時試煉前三名都可以去藏寶閣前一件寶物,他就把這劍帶了出來,現在想來那些長老怪異的眼神也是驚訝自己把鎮族之寶拿出來的緣故。
“本來想著你哥哥能回來把這把劍拿出來,可……”竹徽眼中露出淡淡憂傷。
“哥會回來的!”竹煜語氣堅定,雖然他從未見過爹口中的那位哥哥,但他相信他一定是個很優秀的存在!
竹徽欣慰一笑,把竹煜看呆了,他這一次出來好像重新認識了面前這個男人。他和記憶里那個冷漠的黑臉漸漸分開,形象更加立體。
接下來,兩人的進程很快跟上了“大部隊”。玄蟒族到達的那天,人族也到了。正巧竹徽和人族首領方洹照了個正面,竹徽惡狠狠的望了他一眼,方洹卻是痞痞一笑。
“聽說了嗎?人族這邊派了一個好看的小郎君,帶隊的。”狐族少女已經泛起了花癡。
“蟒族的小筍也好看,我上一屆壓了好多錢在他身上,可惜連前五名都沒進去。”人魚族少女也聚成一個小圈子。
“聽說竹徽仙君這次也來了!”
“是啊,這次仙君的次子也會參加,也是個不錯的小白臉!”
“有的看了,有的看了!”人魚大叔拍手道。
小販趁著熱鬧,開始叫賣。好事者已經開始押寶,準備大賺一筆。
竹筍三人去報名,竹曳和幾個長老坐在廂間喝著茶,竹徽閉目修行。
“徽兒,押寶啊,玩一玩,不給你家小煜兒押一點?”竹曳叫住門前的押寶小童,從乾坤袖里掏出一定黃金,對著竹徽玩笑道。
竹徽看向這邊,微微點頭,從袖中拿出兩定黃金,淡淡道:“竹赤,竹煜。”
“爺,只能押一個人。”小童道。
竹徽偏過頭看著竹曳,竹曳輕嘆一聲,對小童說:“你只管收著便好,我弟弟啊,就這個脾氣。”
“這位爺,我們這是規矩……”小童還沒說完,又一個長得高一些的小伙子走過來。前幾年,都是他來竹徽這邊押寶,他知道,雖然竹徽每年會押一個叫竹赤的人,但那人卻從未參加過比賽。這錢就等于白送。
于是,小伙子陪笑的說“可以可以”之后拉著小童走了。
“竹徽仙君!竹徽仙君,我愛你!請給我生孩吧!”這一會兒一群狂熱者堵住了門口。
竹曳勉強裂開一個笑:“徽兒,你看看你這些桃花債,以前就是這樣。”
“兄長羨慕了?”竹徽捏了個訣,屋里頓時安靜了。
“那三個孩子估計也在外面湊熱鬧呢。”一位長老笑道。
同時的大街,三個人被堵得結結實實,送花的少女一波接著一波,還有少數豪放的姑娘直接送上了吻。竹煜受不了,和竹筍兩人分開了,幾個箭步甩開了人群。
“花間一壺酒,小哥兒上來喝一壺?”酒樓上一少年正氣方剛,腰間插著一把折扇。竹煜見他為人和善,倒也不妨坐一坐。
“閣下用刀,倒是少見。”竹煜禮貌行禮,望見那人酒桌上的寶刀。
“我見小哥兒你的劍也是一把極品仙劍,怎么還來這丹穴大會啊?”那人掃了一眼竹煜手中的劍,禮貌笑道。
“自然是來歷練,不過閣下似乎話里有話。”竹煜坐在那人對面,推脫了酒杯。
“你們家長輩沒有告訴你,丹穴山上的絕世神劍?”那人語氣有些詫異,不過片刻恢復了剛才的那一副笑臉,舉著酒壺飲了一口。
竹煜剛想站起身詢問那人名諱,那人卻搶先一步站了起來,扔下一句:“賽場見”便揚長而去。
竹煜看著那人的背影,心道真是遇到了一個怪人。而后他逆著人流回到廂房。
三日后,丹穴山前鑼鼓喧天,熙熙攘攘,比前兩日還要熱鬧。賣貨的小販天下云集,男女老少皆來觀戰,不過大多數人還是那些來參加比賽的家族。
隨著吉時一到的戰鼓聲,隨機對戰的牌子公布了出來。場中薰蕕難辨,玄蟒族的三位小公子倒是皆入圍前三十名。
眾所周知,丹穴大會預賽會選出實名優秀子弟進入丹穴山修行。自古進入修行者修為少則進階一個層次,還有傳言道丹穴山為戀愛圣地,年輕優秀子弟不乏男女,相守一生。
預賽短短幾天,就只剩下十人,這十人進入丹穴山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
這幾天,竹籍三人也匆匆觀戰,倒是逍遙自在。雖然竹徽叫人監視他們,但也比在山里好得多。
“二哥和筍哥哥分別位列第五和第八。”竹沅看著牌子道。
“這個名次是暫時的,明天才能張榜最終結果,二哥一定是第一!”竹愫摔了摔小辮子,一臉牛氣。
“小丫頭就會吹牛!今年讓你們蟒族進了兩個已經便宜你們了,還妄想拿第一?第一永遠都屬于我們的!”一個年紀不大的人族少年出口反駁,倒是十分無禮。
“就是,有我們辰哥在,你們拿第一就是妄想!”另一個人族少年嘲笑道。
“你們!”竹愫想反駁,此時竹煜來到他身前,擋住了她。
“怎么了?”人族那邊一位斗笠遮面的青年也站出來。
“辰哥……”
“好了,不必說了。”那人,朝這邊行禮,淡聲道:“我這小師弟不懂禮數,恕罪。”
“好說,敢問閣下姓名。”竹煜問。
那人似是輕笑,揮了揮手,帶著幾位少年離開了。
“人族就是討厭,沒禮貌!”竹愫堵了堵嘴,朝那邊吐了吐舌頭。
“那位怕是當今榜首,玖辰。”竹筍盯著那邊的背影,語氣中有些意味深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