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阿卿答道。

　　既然晏小侯爺有意幫她，她自然不會傻到拒絕這番好意，況她此時已是強弩之末。
　　她快要撐不住了，心口的疼愈發(fā)清晰，算算日子，月中十五時候才服過藥，不該這么快就發(fā)作，究竟是哪里出問題了？

　　方才晏景玄一靠近她，便察覺到她氣息紊亂，心下還未做任何猜想，便感到她將些許重量微微往后傾壓向他，將他當作了人形拐柱。

　　這是料定了他不會推開她。

　　他不動聲色抿唇笑了下，垂眸瞥了一眼她漆黑的眼睛，冷靜又淡漠，絲毫不見示弱，不露破綻。

　　不知為何，他心底竟生了些許欽佩。當然欽佩的前提必須是，她所說的一切都屬實，她只是簡簡單單想為將軍府裴氏平反的小孤女。

　　邊關(guān)傳來的信中提到，裴府那位小公子確實從韃靼部手中救下過一位女子，此女父母皆亡，無處可去，便留在將軍府做事，后將軍府出事，她不知所蹤。

　　又是一個不知所蹤。

　　但似乎與她所說無甚差別，甚至可以說是天衣無縫，他該不該信呢？約莫是他目光停留時間有些長，阿卿似有所感地抬頭，與他對望。

　　看到他們這副深情對望的模樣，韓凌只覺刺眼，咬緊了后槽牙道：“我不信，阿卿，是不是他威脅你？還是你們一同來騙我？”

　　晏景玄轉(zhuǎn)眼瞧著他，哂笑一聲，“哦，韓二公子慎言，本侯最是講理之人，你這話若是傳了出去，污了本侯的名聲，本侯可是要找韓貴妃說理的，到時候……”

　　到時候鬧到了御前，皇上信誰，韓凌心里十分清楚。

　　晏景玄虛掛著笑說得極為輕巧，韓凌長這么大都沒受過幾次這樣的委屈。但他無話反駁，只能又聽晏景玄繼續(xù)說：“何況就憑你，還輪不到我們來騙，簡行！”

　　簡行立即會意，走到云娘面前，拱手施禮，道：“姑姑，阿卿姑娘的賣身契不知何在？”

　　賣身契？

　　云娘這才從幾人的話中回過神來，一時還未接受得了，便低低重復(fù)了一遍：“賣身契，賣身契……”

　　她自然不會輕易拿出姑娘們的賣身契，向來都是要經(jīng)過姑娘同意才行。看著阿卿，似有詢問之意，卻見阿卿對著她微微點頭。

　　才猶豫說：“阿卿的賣身契是在我這兒，不知小侯爺……”

　　“姑姑放心，阿卿姑娘既然已經(jīng)是我家侯爺?shù)娜耍匀皇怯晌壹液顮敒榘⑶涔媚镖H身。”簡行恭言道。

　　云娘被這突如其來的狀況弄得腦子像是僵住了，有些不好使，她想和阿卿商議后再做決定，或者再勸勸她，又見她被晏小侯爺攬在懷中，總不能讓小侯爺避一避。

　　一時便沒了主意，犯了難。

　　阿卿卻不是這般想法，晏小侯爺這時提出要為她贖身，無論是幫她擺脫韓凌，還是有其他原因，她不過思量一瞬，便已經(jīng)做好了決定。

　　她本就該離開瓊?cè)A樓了，今后她要做的事，隨時都可能招來殺身之禍，她不想牽連到瓊?cè)A樓，不想牽扯到任何不相干的人，最好的便是早早脫離干系。

　　趁此機會，她也算有了一個名正言順的離開的機會，她不需要再找些別的理由來騙云娘和姑娘們，總比一聲不響的離開要好。

　　晏小侯爺這番相助，她記下了。

　　“云娘，對不起。”她出聲。

　　聲音已經(jīng)開始有些虛弱，但她盡力壓住了，聽不出來。

　　云娘見她心意已決，只好低聲吩咐明堯帶著簡行去辦此事。早知會發(fā)生這樣的事，她無論如何也會阻止阿卿應(yīng)下入宮彈琴一事。

　　世間哪有后悔藥，她已經(jīng)背過了身，不再面對著阿卿。

　　只有云樂，還怔愣地盯著阿卿，一臉茫然和難以置信。阿卿被她那雙干凈純真的眼睛盯著，竟然有些不敢看她的眼睛，緩緩轉(zhuǎn)過了眼。

　　“阿卿姐姐，你要走了嗎？”云樂眼角已經(jīng)泛紅了，淚眼模糊。

　　晏景玄明顯感覺到懷中的人僵了一瞬，只當她不舍離開瓊?cè)A樓。

　　阿卿沒有回答，極緩點頭。

　　云娘已經(jīng)轉(zhuǎn)過了身，云樂亦開始啜泣，若是她有力氣走過去，大概是要好生安撫幾句的，可她不確定脫離了晏小侯爺?shù)慕枇Γ龝粫敿椿柽^去。

　　都到了這個時候，韓凌若還是不信，便說不通了。他又不是傻子，怎么會看不出來，阿卿與晏景玄兩人關(guān)系非比尋常。

　　怪只怪他太過自負，高估了自己，亦低估了阿卿，他以為憑他的身份地位，長相才華，長安城內(nèi)，應(yīng)當不會有哪個女子會真正拒絕他。

　　雖然知道留下只會自討無趣，但他還是想親眼看看，晏景玄究竟是不是真心要為阿卿贖身，而阿卿又會不會心甘情愿要跟他走？

　　很快，明堯帶著簡行下樓，步履翩翩，端著紅綢遮面的一個托盤，上面放著一紙契約。

　　韓凌看到那紙契約時，便知道這一切算是徹底結(jié)束了。他忽然朗笑一聲，挺立身姿，雖比不得晏景玄芝蘭玉樹，但也是長安城有名有號的翩翩公子，多少姑娘的夢中人。

　　“阿卿姑娘，這些時日，韓某無禮，叨擾了，日后……”日后若你遇到麻煩，皆可來尋我，想了想這些話還是沒有說出口，只道一句，“罷了，告辭。”

　　他拱手言罷，帶著鳴珂拂袖離去，手中還握著裝著步搖的盒子。

　　待他走出了瓊?cè)A樓，阿卿像是忽然放棄了忍耐，不過須臾，額間冷汗已經(jīng)密生，她終于忍不住出聲：“小侯爺，能勞煩您送我回屋嗎？”

　　晏景玄了然，腰間的大掌忽然收緊，再騰空一躍，已經(jīng)帶著阿卿穩(wěn)穩(wěn)落在了二樓。

　　阿卿掙脫他的手，踉蹌進屋并飛快關(guān)上了門。

　　晏景玄莫名吃了閉門羹，不滿地皺了皺眉，往樓下睨了一眼，看到了幾雙更加疑惑的眼睛，眉眼才舒展了些，徐徐下樓。

　　云樂向來機靈，又和阿卿最為親近，對她的事格外上心，也就更為了解。她湊近晏景玄，又因為害怕后退半步，顫顫問：“小，小侯爺，阿卿姐姐是不是又病了？”

　　“又？”晏景玄斂眉，他倒是見她病過一回，只是聽這丫頭口氣，并不是單單一兩回。

　　僅僅一個字，云樂便縮了縮腦袋，小聲回：“阿卿姐姐身子不好，輕易便會受寒，我方才瞧見姐姐……想來是又病了，莫不是昨夜又受風(fēng)著涼了。”

　　受風(fēng)著涼？

　　夜里生冷，她在兩面透風(fēng)的雅竹閣坐了一夜，若是因此受了風(fēng)寒，到也說得通。
　　只是既然病了，該找大夫上門來瞧，她將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又是做何？

　　晏景玄不解，目光轉(zhuǎn)向賣身契。

　　云娘早就接過了明堯手上的賣身契，見他看了過來，有些不想交出去，但已經(jīng)付過了銀子，也按了印信，于情于理，阿卿都已經(jīng)不是她們瓊?cè)A樓的人了。

　　“小侯爺，這是阿卿的賣身契。”云娘最終還是呈了出去。

　　晏景玄沒有接，簡行便從她手里接了過來。

　　云娘心里難受。五年，她看著阿卿從最初的閉口不言，生人勿近，到慢慢能與姑娘們?nèi)詢烧Z，后來便成了姑娘們心中不怎么說話，卻十分靠得住的姐姐。

　　盡管難受，但不知為何，她卻沒有失去的感覺，大概是早就知道阿卿會走，她從來都沒有屬于過瓊?cè)A樓。

　　若說贖金，五年里她的勞籌和打賞，早就足夠為她贖身。

　　她抿了抿唇，還是冒犯叮囑道：“小侯爺，阿卿這孩子就是看著生冷，但心是熱的，誰待她好，她都記著，雖然嘴上不說，卻總想著償還。您……她是個苦命的孩子，您一定要好好待她。”

　　云娘說著紅了眼圈，拿著帕子抹了抹，才示意明堯?qū)⑼斜P端了過來，揭開紅綢，整整一盤銀錠，她道：“這些是阿卿這幾年的積蓄，還望您幫她收著，日后她用得上的時候，您再給她。”

　　簡行看著那些銀錠，心下不解，他方才給的贖金尚還不足其中的一成，哪有青樓的姑娘贖了身還陪送嫁妝的？

　　二樓的房門悄然打開，阿卿換了一身衣裳出來，肩上已經(jīng)搭著一個包袱，她隔著朱欄，看著樓下場景，微微動容。

　　云娘知道今日是她想走，而不是什么失了清白須得讓人贖身，所以才沒有攔她，否則照她的性子，鬧上一鬧，也能將那張賣身契要回來。

　　知道給她銀子她不會收，才會偷偷讓晏小侯爺收著。

　　她要走不過是臨時起意，云娘卻已經(jīng)安排好了一切。五年前她能遇到云娘，便如那老和尚所言，得遇貴人，方能活命。

　　阿卿垂下眼簾，美目中閃過些東西，又被她藏了起來，提著裙擺，緩緩下樓。

　　“云娘，”她喚，“這些，我不要，也用不著。”

　　“阿卿……”云娘自看到她的身影下樓，便知道今日這銀子是送不出去了，便不再強求，因為她深諳阿卿的性子，強求無用，“你要好好的，記得常來瓊?cè)A樓看看姑娘們。”

　　“好。”阿卿頷首。

　　“姐姐，你不要云樂了？我會好好學(xué)著照顧姐姐，你帶著我好不好？。”云樂哭著說，滿臉淚花。

　　哭得極為讓人心疼，阿卿有一瞬間想要帶著她。

　　她微微走近，指尖擦掉了云樂臉上的淚珠，輕道：“你在瓊?cè)A樓好好待著，姐姐會來看你的，好好聽云娘話，知道了嗎？”

　　這是她第一次自稱是姐姐。

　　云樂哭著點頭。

　　阿卿退回到晏景玄身邊，低低說了一句：“小侯爺，我們走吧。”

　　晏景玄瞥了她一眼，率先動身，朝著瓊?cè)A樓大門而去，阿卿和簡行緊跟在后，他們身后傳來云樂的喊聲。

　　“姐姐，你要照顧好自己啊，云樂長大了，就來找你。”

　　阿卿腳下微頓，終是沒有應(yīng)她。

　　三人出了瓊?cè)A樓，晏景玄稍稍慢了半步，與阿卿同行，他道：“你可以帶著那個小姑娘，鎮(zhèn)國侯府還是養(yǎng)得起一個小丫頭的。”

　　阿卿回身望了一眼瓊?cè)A樓，緩緩搖頭，“我走的路，浴血逢生，她不該跟著我。”

　　晏景玄低低打量著她，半響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