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侯爺方才說什么?”阿卿回過頭后,頓了一下,忽然抬頭問。
晏景玄尚未收回打量她的眼神,深邃的眸子微微怔住。他淡淡別過眼,又重復了一遍:“你若是放心不下那個小姑娘,可以帶著她,鎮國侯府還不至于養不起一個小丫頭。”
“那便多謝小侯爺收留了。”阿卿拱手施禮,眉眼瞧著平靜如水,面紗之下卻是抿唇含笑。
晏景玄這才反應過來,他被人當面擺了一道,還是他親自遞出的話柄。最讓他詫異的是,他在知道被戲弄后,并未覺得哪里不好,只是微微蹙了蹙眉。
方才讓簡行替她贖身,本就只是權宜之計,做戲給韓凌,但后來發現她是真心要走,才陪她將這出戲唱了下去。
戲已唱罷,曲終人散,他沒有收取回報,已是仁至義盡,自然無須再替她考慮往后。
只是,不過短短幾次相處,他對她尚未完全信任,卻已經將她納入自己羽翼之下。
她對他來說,麻煩遠大于益處,他最是不喜招惹麻煩的人。
“你還有別處可去嗎?”他問。
阿卿回道:“客行伶仃之人,居無定所,哪里都是去處。”
晏景玄愈發擰眉,幾番思量,有了定論。
或許便是她所作所為透露出的真誠,以及想為裴府平反的決心,還有就是,她對那裴府小公子的真心,都潛移默化地感染著他。
既已想了明白,便不再糾結,他示意簡行將賣身契給她。
簡行聞言,找出賣身契,遞給阿卿。阿卿伸手接過,垂眸瞥了一眼,指尖稍稍用力便要從中撕開。
“阿卿姑娘!”簡行出聲阻止,這可不是能胡亂損毀的東西。
晏景玄瞧見,道:“撕它無用,你若是想脫離奴籍,我派人去京兆尹府改了你的戶籍文書。”
阿卿停下手上動作,抬頭坦言道:“多謝侯爺,只是我并非奴籍,當初隨著流民逃竄來到長安,云娘讓人做的假籍罷了,京兆尹的戶籍冊上,只怕不會有我的名字。”
簡行被她的話驚得睜大眼睛往四周看了看,不見人影才放下心來。這阿卿姑娘看著聰慧靈秀,怎么什么都往外說,還好他家侯爺不是歹人。
否則讓人聽到報了官,怕是要將她抓到刑部大牢。
晏景玄倒是不甚在意,思酌幾瞬后話鋒一轉問她:“你有銀子嗎?”
阿卿搖頭:“沒有。”
“既然如此,本侯替你付了贖金,你便賣身抵債吧。”
阿卿微愣,緩緩開口:“我只賣藝,不賣身。”
晏景玄淡淡睨了她一眼,“賣身抵債,在侯府做個丫鬟,你的賣身契,本侯先替你收著,哪日你攢夠了贖金,便來與我銀貨兩訖。”
阿卿這才聽懂了,他是給她一個名正言順進入鎮國侯府的身份。
“多謝小侯爺。”她將賣身契又交還給了簡行。
三人走出巷子。
前后不過半個時辰,長安街上已是人攢影動。阿卿走著走著,停下腳步,側目望著一家醫館。
如花醫館。
聽說這家醫館的大夫是位貌美如花的姑娘,故而得名。
晏景玄也停了下來,看到如花醫館。許是覺得這名字不像是正經的醫館,不動聲色皺了皺眉頭。
阿卿:“還請小侯爺等我一會兒,我進去抓些藥。”
晏景玄微頷首。
幾人停在醫館門外,里頭的藥童往外瞧時,認出了阿卿,閃身走進簾子后。三人剛踏進醫館,簾子掀開,從里頭走出一位姑娘,衣裙粉嫩,妝容明艷,身材也十分高挑,竟是比阿卿高出一個頭。
她搖著團扇,半遮面容,腳下步子搖曳,一股子脂粉氣息撲面而來,晏景玄下意識后退半步,皺了皺鼻,但還是沒有躲過去。
“喲,這是哪家的公子,長得可真精致。”她一雙眼珠子像是黏在了晏景玄身上,晃著腰肢靠近,還想伸手用團扇觸他。
看到晏景玄寒如刀刃的眼神,仿佛她只要敢碰到他,她的手便不想要了,只好撇撇嘴放棄了,不滿說道:“躲什么,讓姑娘我摸摸,你又不會少塊肉。”
聲音聽著嬌柔造作,但明顯是故意而為,又絲毫不加掩飾,擺明了想讓人聽出來。
“小花。”阿卿喊住她。
“小花”轉過身,盯著阿卿,陰陽怪氣地說:“這不是我們裴姑娘,大忙人啊,多日不見,奴家還以為你已經死了,打算過些時日,去給你收尸,沒曾想,你這倒活得有滋有味。”
她說著,還百轉千回地給晏景玄拋了一個媚眼,后者嫌惡地別過眼。
這話真是毫不客氣,簡行初還覺得她長得好看,多看了她幾眼,沒想到說話如此狠毒,頓時好看就變了味。
但阿卿似乎并不計較,只靜靜說道:“我來取藥。”
“隨我進來吧。”“小花”掀了簾子,待阿卿進去后,她用團扇指了指晏景玄和簡行,又道,“你們這些臭男人不許進,不許偷聽,好生在外頭等著吧。”
晏景玄冷冷瞥了一眼她,轉過身看著醫館外的長安街。待簾子放下來,藥童上前,頗為羞愧道:“我家主人就是這樣,還望公子莫要見怪,不知公子可要坐下用些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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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進了里屋,阿卿關上門,轉過身便看到這樣的場景。
“小花”豪邁地往椅上一坐,雙腳搭在旁邊的案桌邊沿,順手從桌上捏了幾粒核桃仁,喂到嘴邊,嘟囔道:“這些臭男人真是不懂我們女兒家,不知道我們打扮起來多費事,卻是半點都不懂欣賞。”
聲音已經發生了極大變化,雖還是有些故作嬌柔,但任誰閉著眼睛聽,都能聽出是男子。
阿卿靜靜看著他,雖未出聲,卻是在告訴他,他也是他口中的臭男人。
“藥呢?”她問。
“小花”嗤笑一聲,道:“急什么?上回不過拿了四顆藥,你卻撐了整整半年,與我說說,剩下兩月,怎么熬過來的?疼嗎?”
阿卿垂眸,指尖微屈,不語。
“你不想說便算了,那總可以告訴我,你是如何釣到晏小侯爺這條大魚的,嗯?小魚兒?”
阿卿依舊緘默不言。這副油鹽不進的樣子,“小花”見得多了,自然也不會感到意外和無趣,從袖口拿出一個白玉瓷瓶,遞給她。
“這里面有六顆藥,按時服用,可保你半年平安,奉勸你一句,不要再以身犯險,否則你會疼死的,屆時還要麻煩我替你收尸。”
他嘴上說得兇狠,但心里也是怕阿卿真的出事,刀子嘴豆腐心,藏著的關心阿卿聽得出來。
阿卿接過瓷瓶,放入袖口,抬眼看著他,難得溫聲道:“謝謝你,小花。”
“不要叫我小花,小爺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翟莊是也。”翟莊從椅上跳起來,反駁道。
阿卿不語,既然拿到了藥,便要離開,不能讓小侯爺久等,忽然想起一事,問:“我這個月服過藥了,為何還是會時有疼痛,調息一個小周天才有舒緩,是何緣由,你知道嗎?”
翟莊搖頭,擰眉深思,他不曾遇到過這種情況,“手伸過來。”
阿卿將手伸出去,翟莊指尖搭上她的手腕,面色逐漸不悅,黑著臉問:“你多久沒有休息了?”
阿卿微愣,心下了然。
“走了。”她說著,便要離去。
聽到翟莊的聲音從身后傳來:“主子傳信說,他年底會來長安,想來會與你見上一面。還有,晏景玄可不是尋常之人,你在他身邊,小心行事,不要暴露了身份。”
“好,我……”阿卿斂眉。
不等她說完,翟莊已經風風火火越過她,打開門自顧走了。她出來時,他正提著小桿秤,背對著她們,一聲不吭地抓藥。
“走吧,小侯爺。”阿卿走到晏景玄身邊。
翟莊轉過身,重重放下桿秤,厲聲道:“走什么走?藥不拿了,還是不想活了?”
又換作是女子聲音。
阿卿便不再動,靜靜看著他抓好了藥,接過后才離開如花醫館。
從如花醫館出來,晏景玄試探問:“你姓裴?”
阿卿愣了愣,隨即答道:“不知小侯爺可聽過一句話,以妾之名,冠夫之姓,奈何橋邊,孟婆才會愿意透露他的去向。”
良久,晏景玄才答出一個字。
“哦。”
之后,二人便不再說話,靜默同行,來到鎮國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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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凌從瓊華樓出來,不再耽擱,回到韓尚書府,想找個人陪他喝酒,聽到下人說大哥韓雍在書房,便徑直去了書房尋他。
書房關著門,韓尚書與大公子韓雍正在里頭議事。下人守在外頭,看到韓凌回來,正要喚二公子,被他伸出手指放在嘴邊止住了。
他趴在門上,附耳傾聽。
“雍兒,今兒早朝,皇上以錦衣衛做事懶散不成章法為由,下旨讓晏景玄整頓錦衣衛。”
“父親,錦衣衛一旦到了晏景玄手里,便像是訓人有了獵鷹,日后我們行事將大有阻礙,不如在他接手之前,派人……”
“遲了,盯著他的人半夜傳來口信,晏景玄已經在昨夜便見過了錦衣衛總指揮喬策,還宿在了鎮撫司。”
“他這動作倒是快。”韓雍冷冷嘲諷一句。
刑部尚書韓凜撫著胡須,低眉思索,“這些年派去肅王府的人,沒有一個人得手,究竟是誰在暗中護著那廢太子?”
一個禁軍,一個錦衣衛,雖然只遵皇命,但以他們的身手,還不至于擋得住他們派過去的亡命殺手。
不是承元帝,還會是誰呢?
“靖國公那個老東西手上早就有了證據,李暄從肅王府出來不過是早晚的事,可惜當年沒有給他安上謀權篡位的罪名。既然動不了他,我們便試試這位晏小侯爺。”
……
韓凌聽得大為震驚。
他知道因為貴妃和晉王,他們韓家一向與廢太子李暄和晏景玄等人不和,卻沒有想到自己的父親和大哥在其中做過這么多事。
他們竟然行刺過廢太子?
難道說太子被廢一事,也是他們促成的?
“二公子回來了。”管事忽然出現在他身后,幽幽說道。
韓凌嚇得驚呼一聲,來不及反應,書房的門已經從里面打開,韓尚書與韓雍一同走出來。
看到韓凌,韓尚書瞬間變了臉色,當場便是好一頓數落:“你又上哪兒去了?整天找不人影,半點正事不干,能不能學學你大哥?”
韓凌還沉浸在方才聽到的話里,半響沒有說話,神情恍惚。
“剛剛的話,你都聽到了?”韓雍見他魂不守舍,低聲詢問。
韓凌艱難地點了點頭,“爹,大哥,真的要……”
韓雍點頭,道:“阿凌,我們不殺他,他們便會要了我們的命,成王敗寇,弱肉強食,你應該明白。”
這些韓凌自然清楚,只是一時接受不了敬重的父親與崇敬的大哥,竟然不只有對著他的一面,他們還是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
“當然,這些你要是不想沾,我們也不會逼你,你還是只做你的韓二公子,去吧,回去歇著吧。”韓雍拍拍他的肩。
看著父親與大哥遠去的身影,韓凌久久未動。